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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FUN論壇 綜合論壇 網絡文學&故事鑑賞 長篇小說發表區 [轉] 蕭鼎~《誅仙》 第一 至 二十六集(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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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 蕭鼎~《誅仙》 第一 至 二十六集(完) [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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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追蹤


焚香谷。

天香居。

這裡是焚香谷深處一個安靜的地方,緊緊靠著山脈而建。三面被高聳的圍牆包住,只有正門虛掩,讓人看不清楚裡面的情景。

儘管焚香谷這幾日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動,但在此附近,依舊沒有焚香谷弟子出沒,因為此處正是焚香谷谷主雲易嵐的居所,也是他的閉關之地。

自從雲易嵐開始閉關之後,此處就禁止一切焚香谷弟子進入,當然,在外圍焚香谷弟子自然是防守的如銅牆鐵壁一般。而能夠進入天香居的,除了一直被雲易嵐深深倚重的上官策之外,只有他的親傳弟子李洵可以出入此處,面見恩師。

至於其他包括長老一輩的如呂順等人,一樣是被禁止出入的。

甚至就是在焚香谷玄火壇被人潛入,放走鎮壓三百年之久的九尾天狐、甚至傳說中焚香谷的鎮谷之寶玄火鑒都有可能出現的情況下,雲易嵐竟然也不曾出關,只是通過讓上官策主持大局。

他在那個小院之中,究竟閉的是什麼關?

這個疑問,不時縈繞在許多焚香谷弟子心頭。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上官策在清晨微帶濕潤的空氣中,輕輕推開了這扇門,走了進去,然後將門關上。

出現在眼前的,是他早已熟悉一個小院,幾株菩提樹,在晨風中輕輕搖晃樹枝,除了中間一條小道,周圍都是青青綠草。除此之外,更無一物。

天下正道三大巨派之一的領袖人物,住處卻似乎簡單到了簡樸的地步。

小道盡頭,有一間白瓦灰牆的兩進小屋,靠山而建,桐木做成的門漆成紫色,一樣是虛掩著。

上官策走了過去,將門推開,再關上。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彷彿塵世的紛擾都被他舉手之間,關在了屋外。

房間裡,並沒有人,只擺著幾件簡單傢俱,桌椅之上,似還有薄薄灰塵。

上官策定了定神,徑直走到裡屋,來到一個櫃子旁邊,拉開左邊的抽屜,把手伸進去似乎轉動了什麼,片刻之後,低低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整面牆壁,緩緩向右邊退去,露出了堅硬的山壁岩石,和中間開鑿出來的僅容一人行走的暗道。

上官策沒有猶豫,走了進去,他身影消失在暗道裡面不久,這扇門又緩緩合上,再也看不到一絲痕跡。

暗道之中,每隔不遠就鑲有鵝卵石大小會發出光芒的石子,藉以照明。而他在行走之中,也不曾有什麼氣悶感覺,自然是這裡另有通風渠道。

這條暗道並不長,他很快就走到了目的地,一個與剛才外面裡屋差不多大的石室。石室中空無一物,卻有一面屏風,橫在中間,擋住了他的目光。

忽然,從屏風後面,傳出一個蒼老之極的聲音:「是上官師弟嗎?」

上官策向前走了兩步,在距離屏風還有四、五步的地方停了下來,恭聲道:「正是,師兄,你的身子還好嗎?」

那聲音看來就是名動天下的焚香谷谷主雲易嵐了,只不知道為何,往日與青雲門道玄真人、天音寺普泓大師齊名的這位正道巨擘,此刻的聲音聽起來,幾乎就像是一個精氣渙散、中氣不足的垂死老頭。

只聽他似低低笑了一聲,淡淡道:「我的身子?還好的起來麼,就這樣罷,慢慢等死就是了。」

上官策臉上神色一動,表情大是複雜,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雲易嵐那有氣無力的聲音截斷:「事情怎麼樣了?」

上官策沉吟片刻,道:「大概查出來了,出事那晚暗中挑動魚人的,是魔教合歡派的金瓶兒,想來她是因為在死澤之中,合歡派門下被魚人所殺,所以辣手報復。」

雲易嵐在屏風後面沉默了片刻,聲音忽地沉了下來,道:「那她對我們暗中謀劃的大事,可有察覺?」

上官策身子忽地微微一頓,只這片刻間,那個屏風後面的聲音突然充滿了威嚴。

「以我看來,還沒有。」

「那就好,」雲易嵐明顯鬆了一口氣,道:「否則事情洩露出去,多年心血,不免功虧一簣。」

上官策點頭道:「師兄放心就是。」

雲易嵐頓了一下,道:「那個潛入玄火壇放走九尾天狐妖孽的人,查出來了沒有?」

上官策道:「昨晚李洵師侄與柯如晦在天水寨附近追蹤到金瓶兒,聽他今早回來訴說,魔教鬼王宗的鬼厲也現身那裡,出手暗算,並導致柯如晦被襲而死。幸虧昨晚前來南疆代表道玄真人探問師兄的青雲門陸雪琪半路路過,施以援手,這才得以擺脫二妖人夾攻。」

「鬼厲?」雲易嵐的聲音停了一下,道:「莫非就是十年前那個叛出青雲的張小凡?」

上官策點頭道:「正是那人,當年青雲山一戰轟動天下,張小凡叛出青雲,短短十年間道行突飛猛進,如今已是鬼王手下的第一號大將了。」

雲易嵐哼了一聲,道:「道玄老傢伙年紀大了,腦袋也有些糊塗,有這般人才卻不能用。」

上官策笑了笑,隨即道:「李洵師侄回來說道,他懷疑那晚潛入玄火壇內搞亂的人就是鬼厲,而要救出九尾天狐,沒有我們焚香谷秘傳的咒術,就只有用萬火之精的玄火鑒才能解開玄火鍊的禁錮。以他看來,只怕玄火鑒就在鬼厲身上。」

雲易嵐沉默了一會,忽地道:「你怎麼看?」

上官策隔著屏風,臉色變了變,片刻之後恭聲道:「我也認為大有可能。」

雲易嵐的聲音,從屏風後面悠悠傳來,道:「當年我與道玄老道見面時候,他自詡名門正派,向來抱著寧放過、不殺錯的念頭,並以此向我誇讚,你還記得嗎?」

上官策一怔,不知道雲易嵐為何突然提起這久遠之事,但也只得點頭道:「不錯,那時我也在師兄身邊,記得清清楚楚,道玄真人的確是如此說的。」

雲易嵐淡淡一笑,道:「可是我看十年之前,青雲山通天峰上,他用誅仙古劍劈向那個叫做張小凡的弟子時候,又是什麼心情呢?只怕早已是寧殺錯、不可放過了吧!」

上官策默然無言。

雲易嵐低低笑了一聲,隨即道:「你去吧!此間事情,還是由你主持好了。」

上官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那鬼厲那邊……」

雲易嵐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從屏風後面傳來。

「寧殺錯,不放過!」

上官策臉上肌肉一動,隨即點頭,道:「是。」

說罷,轉身而去。

不久之後,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暗道之中,片刻後低沉的機關聲響起,顯然是他開了暗門出去了。

寂靜的石室中,雲易嵐的笑聲忽然響了起來,帶著一絲蒼涼,又似有一絲嘲諷之意:「你把什麼念頭,都推在洵兒身上,說是他推想的,以為我不知道嗎?三百年前你失職丟了玄火鑒,可是三百年後,師弟啊!你還是沒什麼長進呀!」

「呵呵,呵呵……」

蒼涼而蕭索的笑聲,在生冷的石室中,緩緩迴盪著。


離開了天香居,上官策走出了那扇門,不知怎麼,以他這等的修行,也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他定了定神,沉吟片刻,便向外面走去,一路上熟悉的七轉八折,來到了一處看去頗為雄偉的殿堂面前,牌匾上掛著三字:

山河殿。

這名字配著這座高大雄偉的殿堂,倒真有幾分睥睨天下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初焚香谷先人建造這一座殿堂用來會見客人的時候,心裡也想著有朝一日,冠絕天下的滋味。

上官策在心中這般想著,慢慢走了進去。

殿裡面有人坐著,除去一旁站立的焚香谷弟子外,這裡的客人主要都是前來問候的正道中人,大致有十幾人不等,李洵正與他們坐在一起相陪。

而在上官策的眼中,其中最重要的,其實也莫過於坐在最上頭的兩個人。

陸雪琪。

法相。

這兩個當今兩大名門巨派的出色弟子,出來自是代表了他們身後的門派,所以年紀上雖然不如其他一些老人,但位次卻反而在前。

法相依然是月白僧袍,一臉和藹微笑,與李洵微笑談話,應對得體。而李洵與法相也算是相識許久,見面倒也有幾分歡喜,言談頗歡,只是談笑之間,他的目光卻不時向坐在法相身邊的陸雪琪身上瞄去一眼。

上官策把這情形都看在眼中,這時眾人看到他走進殿堂,都一一站了起來。上官策含笑回禮,走到上座,目光不期然也向陸雪琪和法相看了一眼。

這兩人同時向他行了一禮,陸雪琪依舊默然,法相則是微笑道:「多年不見,上官師叔身體康健如昔,真是難得。」

上官策搖頭呵呵笑道:「老了,老了,已經是不中用了。」說罷伸手請眾人坐下。

他心中轉過念頭,這些年來,法相在天音寺和天下正道間的名聲如日中天,各方無不認定他就是下一任天音寺主持接班人,所以此番他代表天音寺普泓大師前來,並不出人意料。

但青雲山方面,似乎是聽說長門弟子蕭逸才方是被道玄真人最看重的年輕弟子,當然陸雪琪這些年來風頭也十分耀眼強勁,加上她絕世美貌,為天下修道中人所津津樂道。

上官策心中念頭轉動,暗中猜測青雲門派出陸雪琪來,莫非有什麼其他用意,但面上自然不會表露出來,一切如常,微笑著對眾人道:「諸位,在下上官策,在這裡十分感謝諸位同道關心鄙谷,前些日子火山爆發,的確乃是天地正常變化,託各位的福,鄙谷還沒有什麼損害。」

法相微笑道:「阿彌陀佛,如此最好不過。不過聽說此番流言,焚香谷谷主雲易嵐雲老前輩似有不測,我恩師普泓大師向來與雲老前輩交好,便讓我替他老人家前來問候一聲。」

他此言一出,倒是說出了在座大多數人的心中念頭,畢竟此間焚香谷動作古怪,尤其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谷主雲易嵐卻始終沒有露面,著實令人奇怪。

一時眾人紛紛附和,都把目光聚集到上官策身上。

上官策笑道:「其實不瞞各位說,我剛才就是從谷主的居所『天香居』過來的。」

眾人「啊」「哦」之聲頓時發出,響成一片,上官策待眾人稍稍平靜,站起身來,向諸人一拱手,笑道:「諸位關懷美意,我已向谷主逐一稟報,雲谷主心中感激萬分。只是雲師兄他的確是閉關正在要緊時候,不方面出來見客,失禮地方,還請諸位千萬見諒。」

說罷,他微笑抱拳,在他身旁的李洵也站了起來,與他一道行禮。

眾人面面相覷,過了片刻,法相站起,面帶微笑,道:「既然上官施主都這麼說了,想必雲老前輩必定安康,我們也就放心了。此間實在是打擾了。」

上官策與李洵同時道:「哪裡,哪裡。」

法相向身邊的陸雪琪看了一眼,卻見身邊這女子面無表情,幾如寒冰一般,特別是臉色看去,幾乎蒼白的像是透明一般,隱隱有一絲蕭索。

法相心裡苦笑了一下,知道陸雪琪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說話,當下只得把陸雪琪的份也替她說了,道:「雲前輩身體康健,那就最好不過了。另外剛才李洵師兄說此次似有魔教妖人趁亂搞鬼,不知道可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嗎?」

上官策沉吟了一下,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最愛落井下石,趁著天災時候暗中對鄙谷下手,實在可恨。只是幸好我們防守嚴密,將他們逐出谷去,雖然說此事不能善罷甘休,但怎奈如今我們一時找不到他們所在。焚香谷派出去諸多弟子,時至今日,除了一些小人物,便只有昨晚李洵師侄和陸雪琪陸姑娘追蹤到了魔教合歡派的金瓶兒,可惜又讓她給跑掉。如今也不知道該如何追查了?」

法相皺起眉頭,其他眾人也是說不出話來,而且魔教如今勢力大盛,金瓶兒更是天下間有名的辣手女子,一些道行低的正道之士,也未必就想惹她。

而焚香谷這裡,卻因為種種緣由,其實也不願其他派系插手進來。

當下上官策向李洵使了個眼色,李洵會意,踏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在這裡多謝諸位好意,不過焚香谷竭盡全力,雖然耗費時日,也要追查此事,所以也就不要麻煩諸位了……」

「且慢!」

忽地,一聲冷冷話語,從他身邊傳來。

眾人都是一怔,回眼看去,竟是那一直沉默的冰霜女子陸雪琪。

這位在天下人眼中高高在上的清冷女子,面冷如霜,只是原本冷冷的目光中,此刻卻隱隱有著淡淡流轉的微光,也不知道她心裡究竟在想著什麼?

「那些魔教妖人,」她的聲音,迴盪在眾人耳邊,「多半去了一處叫做『七里峒』的地方。」

其他人頓時議論之聲紛紛而起,只有李洵身子一震,望著陸雪琪的眼神中頓時多了異樣的神情。

「昨晚與那些魔教妖人鬥法時,我與李洵師兄都聽到妖女金瓶兒對……」她的聲音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隨即回復正常,道:「對魔教鬼王宗的鬼厲說道『七里峒』三字。」

上官策眉頭一皺,向李洵望了一眼,這個消息,李洵不知怎麼,竟沒有告訴自己。

大殿之上,一時眾人目光都落到焚香谷等人身上,上官策心念轉動,隨即微笑道:「想不到陸姑娘倒有線索,既然如此,鄙谷立刻就派人過去調查,至於諸位同道,其實倒也不必一定要去,畢竟此處乃是南疆,諸位又只是為了問候我們谷主而來。所以諸位心意,鄙谷心領了。」

眾人一片應諾。

李洵在眾人聲中,悄悄站在上官策身後,向陸雪琪望去。昨晚他追蹤金瓶兒,一來金瓶兒道行不低於他,二來金瓶兒向來詭詐,連番詭計,終於將他擺脫。待他氣惱之下,想起陸雪琪還在那個天水廢寨之中,與魔教鬼王宗的鬼厲對峙之時,便連忙趕回。

不料在半路之上,他就遇上了馭劍而回的陸雪琪,見面之後,他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時候的陸雪琪整個人似乎都像失了魂魄一般,面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一身白衣上更有點點殷紅,正是鮮血痕跡。

他驚慌之下,連聲呼喊,這才似乎將陸雪琪從奇怪的情緒中叫了回來,卻也只是默默看了他兩眼,就徑直回到了焚香谷中。

這個清冷女子,與那個曾經和她同門的那個鬼厲,在荒廢的天水山寨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是激鬥?是言談?

不知怎的,李洵心中一旦想到此處,心裡便一陣莫名怒火湧上。

他面色隨著心意變化複雜,而這些,都沒有逃過上官策和法相的眼睛。

只是,這兩個人,卻也都一句話沒說,面帶微笑,言談正歡。

最後,決定其他問候的門派諸人回轉。而因為和焚香谷相交深厚,且這個消息還是陸雪琪提供,陸雪琪和法相二人,便留下來,與焚香谷派出的人一起前去七里峒,好好查看一番。


而幾乎就是在同時,鬼厲和小白帶著小灰,出現在了馬頭山前。

望著這一座形似馬頭的高山,小白嫣然一笑,道:「傳說這山上有一深洞,洞中有苗人信奉的犬神居住。這山腳有一條狹窄山道,僅容一人行走,走了進去,就是苗人聚居的七里峒了。」

鬼厲面無表情地向面前這座高山看了一眼,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向前走去。從昨晚開始直到現在,他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小白站在後面,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卻露出一絲淡淡笑意,轉頭拍了拍趴在肩膀上的小灰,微笑道:「那我們走罷。」

小灰吱吱叫了兩聲,咧嘴而笑,忽地從她肩膀上跳下,三步兩步跑前,嗖的一聲竄上鬼厲的肩膀,坐了下來,回頭向小白招手。

小白微微搖頭輕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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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七里峒

走進狹窄的山道,彎彎曲曲,兩側堅硬的石壁之上,不時有突兀的岩石刺出,一不小心,只怕就要將腦袋撞了上去。

而看著石壁周圍,許多地方還有水珠不斷滴下,最多的地方還匯聚成一個小小水潭。石壁上下,陰暗地方,還生了不少青綠石苔,讓空氣瀰漫著一股微帶濕潤清冷的味道。

鬼厲和小白七折八彎,好不容易才拐出了這條不知有多少歲月年頭的山道,重見到天日。

這一天,陽光初升,一別前幾日陰霾的天氣,倒顯得頗為晴朗。剛從陰暗的山道中走出來,陽光照下,鬼厲和小白都不自禁地瞇上眼睛,感覺到天空射下的光線,彷彿還帶著美麗的圓環光暈一般,照在他們的身上。

片刻之後,待眼睛適應過來,遠處熙熙攘攘的聲音也漸漸傳到。二人向前望去,只見眼前霍然開朗,在這一片群山環繞之中,卻有一片肥沃平坦而開闊的土地,出現在面前。

一棟棟一座座帶著濃郁苗人風味的房屋拔地而起,或依山而建,或緊密相連。還有一道清澈小溪流,發源於前方深山,從這片世外桃源一般的土地上,蜿蜒流過。不少苗人的房屋,就建立在溪流兩岸。

而在水面之上,遠遠看去,苗人建造了三座橋樑,居然都不一樣,一座乃是木橋,最是簡單,兩根巨木綁在一塊,橫倒在兩岸之上,就算是一座橋樑了。

至於其他兩座,都是石橋,卻也更有風味。一座大石所砌,粗糙堅實,在水面不寬的溪流上平擺過去,再用厚重石板往上一搭,便是橋樑,正是南疆這裡簡單而實用的造橋方式。

但最後一座石橋,卻是小石所造,而且竟然沒有橋墩,是一座拱橋,每一個石塊緊密相連,橫空而過,飛越溪流,看去完全是中土地方的橋樑風味,竟會在此地出現,實在奇怪。

鬼厲將這些看在眼底,心中一動,但面上倒沒表露出來。他和小白二人繼續向前走去,人群漸多,也越發熱鬧。四周大多數都是苗人土語,鬼厲聽在耳中只覺得嘰哩呱啦,半天也聽不明白一個字。

小白在他身邊走著,向四周望去,之間周圍遇到的苗人多有向他們看來,因為見是生面孔,便多看了幾眼,卻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敵意。走了幾步,她低聲對鬼厲道:「看來這些年南疆這裡倒是平和了許多。」

鬼厲一怔,不解其意,道:「怎麼了?」

小白道:「當年我到此處的時候,普通苗人看到外人,一個個都是如臨大敵,眼中更是警惕提防。那時五族族爭激烈殘酷,部族之間爭鬥不時而起,外人若是敢到這七里峒來,要是沒有防身之術,多半便凶多吉少。不過看今天這個情況,這些年來,爭鬥怕是少了許多了。」

鬼厲微微點頭,放眼望去,此刻他們已經走在苗人中間,這條大道就在溪流一側,一側是眾多苗人緊密相連的房屋,一側則是清澈河水,岸上還多有綠樹成行。

一眼看去,苗人房屋多是用木材建造,風格與中土樣式截然不同,四四方方,樸實無華,而且屋角正門以及邊緣牆壁上都掛著猙獰動物骨骼,越是兇猛野獸的越是常見,想來這多半乃是苗人風俗,以此顯示房屋主人的勇敢。

道路兩旁有苗人擺攤販賣,不過出售的東西多是野獸皮毛、生肉,再走幾步,間中才看到有一兩個攤位販賣著小小的珠寶玉器等玩物。

小白笑道:「這裡的皮毛都是上等好貨,而且價格大是便宜,你如果想要,在這裡買上幾件,可是大大合算的。」

鬼厲嘴角動了動,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徑直向前走去。慢慢走到河岸旁邊,向下望去,只見河水清澈之極,站在河岸上也可以看到小溪水面下的石塊,水中游動嬉鬧的大魚小魚更是不計其數。

遠遠的地方,似還有飛禽掠過,撲騰著翅膀落到水面之上,昂頭向四周張望幾下,然後愜意地合起雙翅,在水面輕輕游動。

天地萬物,在這個地方,竟是出奇的和諧。

小白慢慢走了過來,不知什麼時候又跑到她肩膀上的小灰好奇地探出腦袋,向溪流下面張望著。

「現在怎麼辦?」鬼厲淡淡道。

小白沉吟了一下,道:「怎麼說事情也過了三百年,當年的那人如果沒有我們這等修行,多半已經去世,我們還是先找找當初那個人所在的地方罷。」

鬼厲默默點頭,道:「他在哪裡?」

小白微微一笑,用手向前方一指,道:「那裡。」

鬼厲抬頭望去,忽然一怔,只見小白手指之處,卻是在苗人聚居的深處,一座建立在半山腰上,遠遠高於普通苗人房屋的石台建築。

鬼厲皺了皺眉,低聲道:「祭壇。」

小白微笑道:「不錯。」

鬼厲沉吟不語,心中卻微感焦灼,倒也非為其他,而是祭壇在南疆地方一帶,有著特別的意義。

他往年多次來過南疆,雖然因為滿腹心事,一心找尋神秘的黑巫族而沒有認真注意過南疆風俗,但一些基本的事情,他還是知道的。

南疆邊陲之地,壯、苗、土、黎、高山五族,分地而制,或因部族不同,也就各自信仰不同神明宗教,但在各族之中,都有專門祭祀神靈祖先的地方,便是祭壇。

祭壇在南疆一帶部族之中,實是有著崇高的地位,在大部分的部族人民眼中,大多數時候,祭壇裡巫師說的話,和偉大神秘的神明說的話,其實也沒什麼區別。往昔五族爭鬥最激烈的時候,每次戰爭一樣是要先請示過祭壇裡的巫師,向神明說明情況,得到神明──也就是大巫師親口說出的允許,如此部族族長才能發動新的戰爭。

由此可以看出,祭壇和裡面的巫師,在南疆這裡有什麼樣的地位!而這些巫師據他所知,向來是很少接見外人的。

鬼厲沉默片刻,轉頭向小白道:「那個是苗人的祭壇,妳說的那個人,難道是……」

小白淡淡一笑,截道:「不錯,三百年前,我在這裡看到的,就是苗人一族裡的大巫師施用還魂大法,將被山精妖魅攝去一魂三魄的一個苗人救了回來的。」

苗人的大巫師……

鬼厲嘴角又是動了一動,如果說祭壇裡的巫師在南疆部族中地位崇高的話,那麼作為巫師中法力最強、地位最高,每一次都親口傳達神明旨意的大巫師,簡直就是普通族人眼中的神明了。

如果要有人膽敢冒犯大巫師,鬼厲絲毫也不懷疑,眼前這片土地上所有的苗人,甚至整個南疆的所有苗人都會衝過來和他拚命。

小白饒有興趣地看著鬼厲,微笑道:「如何,我們現在怎麼辦?」

鬼厲看了她一眼,只見清晨初升的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彷彿折射出來,帶著淡淡溫存。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轉過身子,向那座半山的祭壇,緩緩走去。

小白微笑,跟了上去。


這個地方號稱七里峒,自然是範圍相當之大,而且號稱是南疆邊陲最大的苗人聚居之地,隨著他們的深入,看到的苗人也越來越多。

從他們行走的這條比較大的道路上,不斷有分支小路向旁邊延伸開去,就像是一棵大樹開枝散葉。

鬼厲二人遠遠看去,腳下的路直接便是向遠處那座祭壇方向延伸過去的,所以倒也省了問訊的麻煩。

只是隨著他們漸漸深入,注意到他們二人行徑的苗人也越來越多,周圍竊竊私語聲音此起彼伏。大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他們走到了那座祭壇的高大山腳之下。

然後,他們停住了腳步,倒不是他們猶豫,而是苗人駐守在山腳的士兵將他們攔住了。

鬼厲心中微感煩躁,但眼前情況,卻也並不出乎意料之外。本來嘛!作為苗人至高無上的神聖祭壇,若沒有嚴加戒備,反而奇怪了。

守衛山腳的苗人士兵著實不少,一眼看去,至少也有十來個精壯男子,或遠或近地站在通往山腰的道路上警戒著。

此時攔住他們二人的是站在最前面的兩個苗人男子,他們身上穿著苗人普通服裝,不同的是胸口另加了一面堅韌木籐所做的木甲,手中持著長柄尖槍,看來這就是苗人戰士和普通苗人的區別了。

那兩個苗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鬼厲和小白幾眼,其後多半目光倒在小白那漂亮面孔上多流連了片刻,然後大聲道:「嘰哩嘰哩胡嚕嚕,呱啦呱啦嚕嚕胡……」

鬼厲轉頭向小白看去,小白一聳肩膀,道:「你別問我,被關了這麼久,這些土話我哪裡還記得住?」

鬼厲默然,轉過頭來,沉吟了片刻,道:「我們有要緊事情,想拜見你們的大巫師。」因為有求於人,所以難得他此刻說話,倒有了幾分客氣。

不過很明顯的,這個苗人聚居之地遠沒有在天水寨那裡開客棧的老闆伙計開化,能夠精通中土言語,聽到鬼厲說了話,那兩個苗人卻更是緊緊皺眉,對望一眼,卻是連手中長柄尖槍也拿了起來,面色嚴肅,口中大聲喝問:「胡胡嚕嚕呱啦啦,嚕嚕胡胡嘰哩哩……」

鬼厲啞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老實說他為了碧瑤十年東奔西走,到處尋找黑巫族下落,如今好不容易有些線索,卻被這些苗人戰士擋住,心中實在煩躁無比,真想直接出手打翻這些人,衝入祭壇找到那個什麼大巫師,讓他為碧瑤醫治才好。

只是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初不知世事的少年,知道此刻萬萬不能衝動,否則一旦鬧僵了,只怕適得其反。但是遲疑片刻,因為言語不通,便用手向座落在半山腰的祭壇指了一下,用和氣的聲音道:「我們要上你們的祭壇,去拜見大巫師。」

他說的話苗人聽沒聽懂不知道,但是他用手指指著半山上那個祭壇的動作,登時讓周圍所有的苗人,包括站在更遠處的苗人戰士和一些跟在他們身後看熱鬧的苗人憤怒起來,一個個頓時大聲喝罵,苗人戰士更是呼啦啦圍了上來,將他們包圍起來。

鬼厲怔了一下,小白在旁邊低聲道:「糟了,你可能犯了他們苗人的大忌諱。」

鬼厲奇道:「我做什麼了?」

小白看著周圍憤怒的人群,低聲道:「苗人眼中祭壇乃是神聖不可侵犯之地,平時言語間都不能輕易提起,用手指指向祭壇更是極大的不敬之舉,在苗人中乃是最大的侮辱動作。」

鬼厲瞪了她一眼,沒好氣道:「這麼重要的事,妳居然不早對我說?」

小白輕笑一聲,淡淡柔媚都似流露出來,柔聲道:「你也要想想,我都被關了三百年了,哪還記得這麼多……」

鬼厲又是啞然,一時真是覺得頭大無比。

周圍的苗人看著他們被圍困之後,也沒什麼懼怕之色,反而神情自若在那裡低聲談話,那男的還有幾分焦灼之意,那女子卻簡直絲毫不把周圍苗人放在眼中,巧笑嫣然,顧盼流波。

周圍有著許多苗女,看著場中小白那端麗姿容,一時都暗自紛紛羨慕,但當她們看到更多的苗人男子看著小白兩眼發光的時候,登時全場聳動,片刻間嘰哩呱啦聲音此起彼伏,大有這一對狗男女侮辱神聖祭壇,罪不容赦,理該千刀萬剮、凌遲處死的氣勢。

中間有幾個歲數年輕的少年男子忍不住爭辯了幾句,說侮辱祭壇的是那個男子,這女人倒沒有什麼大錯,不如殺了那男的,留下那女的,給我做老婆也不錯等等……

話未說完,這幾個男子登時被淹沒在苗女群中,被他們的母親、姐姐、妹妹、阿姨、三姑、六嬸乃至沒關係不認識的苗女或手打,或腳踢,或揪髮,或抓耳,或捶眼,或撞胸,總之漫天手腳一起下,鬼哭狼嚎頓時起,片刻之後,撲通撲通聲音連著數聲,這些男子個個頭青面腫地被拋下了溪流,濺起來老大水花。

苗女強悍,可見一番。

那些苗人士兵似也沒想到這些苗族婦女會有這麼大的怒火,居然比要對神明最忠貞的才能有資格守衛祭壇的戰士還要更加憤怒,對這些侮辱了祭壇的外人如此深惡痛絕,以至於有什麼輕微求情言論就被亂棒痛打。

為首的那個苗人士兵似乎乃是這十幾個士兵的頭目,他向那幾個還在河裡哭喪著臉撲騰的年輕男子看了一眼,咳嗽一聲,看著鬼厲和小白,登時臉色如霜,而且看都不看小白一眼,死死盯住鬼厲,似乎生怕這男子溜了,或者怕自己的目光滑開了,不免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大聲怒道:「哈哈魯魯嘰哩哩,呱啦嘰哩胡嚕嚕!」

鬼厲這裡也大是焦急,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人群之中突然有一大堆苗人婦女衝到一起,將幾個年輕苗人抓起來爆打一頓又扔到河裡,但想來苗人異族,多半有些奇異風俗,也見怪不怪。

可是眼下與這些苗人言語不通,剛才自己又無意中觸犯了苗人大忌,惹怒了苗人。眼看著周圍苗人越聚越多,雖然他與小白都是修真中人,絕不害怕這些苗人人多勢眾,身高體壯,但無奈自己現下實在是有求於這苗人一族。

這十年來,他從希望到失望再到幾乎絕望,委實痛苦之極。如今突然有這麼好的一個希望重新燃起,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輕易放過。可是如今此刻說話說不通,再比劃動作卻又害怕不好溝通,萬一再莫名其妙觸犯什麼苗人忌諱,不免太過冤枉。

他站在那裡,強闖不行,退走更不情願,左右為難,實在尷尬。

而周圍苗人見這二人居然犯錯之後死不悔改,還是站在原地一聲不吭,那男的還有幾分著急神色,偏偏那女子居然笑的越發燦爛,在眾人圍觀之下竟似乎更是高興,笑容越發嫵媚,其間居然還向幾個一直盯著她看的苗人男子笑了笑,登時將那幾個男子迷的暈暈乎乎。

這情景落到周圍苗人婦女眼中,登時如炸開了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鼓噪之聲越來越響,幾乎要將鬼厲二人用口水淹沒了。


眼看人群就要不受控制,眾多苗人婦女就要衝上前去,將那個風騷的小妖精好好教訓一頓,以祭壇上的神明為名好好的為自己出一口惡氣的時候,一聲大喝,從守衛山道上那些戰士的身後傳來。

這聲音渾厚雄壯之極,竟然將這許多人的喧嘩聲都壓了下去,而且聲音中充滿了威嚴。周圍苗人似乎也都識得這個聲音,一下子都安靜下來,向山上看去,顯然這個人在苗人中極具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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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烈酒


山上走下一群苗人,鬼厲和小白望去,只見七、八個強壯的苗人戰士簇擁著一個看去大概有五十出頭的老者走了下來。

剛才的那一聲大喝,就是這老者發出來的。

周圍的苗人戰士紛紛行禮,原本激動的人群也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紛紛低頭,對這個老者表示敬意。

待這群人走到近處,那老者走出人群,來到鬼厲和小白身前,向他們看去,鬼厲二人也同時在打量著他。

這老者身材相當高大,雖然因為歲數變大,髮角鬢邊都有白髮出現,但精神極是健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此刻皺起眉頭,對著他二人仔細打量。

隨後,那老者道:「嘰哩嘰哩胡嚕嚕,呱啦呱啦嚕嚕胡?」

鬼厲一怔,聽著似乎和剛才那個士兵問的話差不多,想來多半是一個意思,應該是詢問自己是什麼身分,到這裡幹什麼吧?

只是他猜想歸猜想,卻依然聽不懂他話裡意思。只得道:「我們有要緊事情,想要……」說著正要抬手,忽地醒悟,連忙將手放了下來,道:「想要拜見祭壇裡的大巫師。」

他說這個話,其實心中也在苦惱,這些苗人根本聽不懂他話裡意思,說了又有什麼用?可是不說更是沒有禮貌,只怕當下就會觸怒這些苗人,一時心中焦急萬分。

不料似乎天從人願,這老者聽到鬼厲說話,突然眉頭一皺,上上下下又仔細打量了他們二人幾眼,忽地用半生不熟的中土語言道:「你、你們是中土人?」

鬼厲和小白都是一驚,隨即大喜,此刻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多半便是這老者土味十足的言語了。鬼厲連忙點頭,道:「不錯,不錯,我們是中土來的,有要緊事情,想要拜見貴族的大巫師。」

那老者看了他們一眼,只見他們身上穿的卻是南疆邊陲的民族服裝,不過看來質地粗糙,但是這兩人氣度不凡,顯然不是普通的商人,尤其是那個女子,天生麗質,連這一套普通苗女也看不上眼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竟也是別具風味。

「你們是什麼人?找大巫師有什麼事?」那老者緩緩道。

鬼厲與小白對望一眼,拱手道:「這位……老丈,我有一位朋友因為受了重傷,三魂七魄被散去十分之九,僅殘存一魂。十年來如假死人一般,實在……」

他說到此處,腦海中浮現出如今依然躺在狐岐山寒冰石室裡的碧瑤身影,一時觸動情懷,聲音竟然不禁有些顫抖。旁邊多數苗人雖然聽不懂他說的話,但看他神情聽他語氣,多半也知道他是在懇求什麼,一時倒對此人有些好感起來。

至於小白站在鬼厲身邊,一雙明眸望著鬼厲,此時此刻,也收起了一直掛在她嘴角邊那一絲彷彿看透世情的淡淡笑容,為之肅穆。

鬼厲定了定神,鎮定心緒,道:「我曾聽高人指點,這般傷勢病症,定然要懂得還魂奇術的異人,以殘留一魂為憑施展奇術,招回失散魂魄,方可痊癒。我十年裡苦苦找尋,無奈天下之大,竟然無法找到。幸好近日裡,」他看了一眼小白,接著道:「幸好近日聽說貴族的大巫師有此等回魂奇術,所以特意前來懇求,請大巫師一定要加以援手。在下實在是感恩不盡!」

那老者聽了之後,眉頭緊皺,臉上神情大是複雜,但看鬼厲神色誠懇,實在不似說謊,沉吟片刻之後,道:「難得你們中土人還有這般情義,不過此事我做不了主,你們在這裡等一會,我上祭壇去請示一下大巫師,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如果他老人家不肯見你們,我也沒有辦法。」

鬼厲大喜,連連點頭,口中道:「多謝老丈了。」

那老者點了點頭,猶豫了片刻之後,轉頭用苗語對身邊幾個苗人戰士說了幾句話,那幾個戰士同時點頭。隨後苗人老者獨自一人向半山上走去,剩下的苗人戰士慢慢聚攏起來,眼光都注視著鬼厲二人,也不知道是監視呢!還是奉命要保護他們。

至於其他圍觀的苗人只見那老者與這兩個外地人嘰哩呱啦(在他們耳中,中土言語一樣是亂七八糟的鳥語)說了一通,便吩咐幾個戰士看住人,自己返身上了山上祭壇,一時議論紛紛,竊竊私語。

在這麼多雙眼睛的注視下,鬼厲心事重重,心有所想,絲毫沒有注意到其他苗人,小白卻依然又露出柔媚微笑,向四周緩緩觀望,惹來無數或好色或嫉妒或憤恨的目光。

只有小灰在她肩頭東張西望,對這些人不感興趣,最後目光落到旁邊那條溪水中,對裡面游動的魚兒大感興趣,目不轉睛地觀看著,不時咧嘴而笑。身子也蠢蠢欲動,想要跳到小溪中玩耍的樣子。


苗人的祭壇,全部由巨大石塊築成,雄偉高大中自帶著一絲粗獷古拙。那個老者從山道走上,來到祭壇之前,只見祭壇前面是個平台,平整的用長方形的大石條鋪砌而成,相當平坦。平台後頭,就是祭壇所在。

兩根巨大的石柱,高高豎立在祭壇前面,一眼望去,怕不有十丈之高,而且這石柱周身看不到一絲裂痕,竟是完整的一整塊巨石所雕刻而成,真不知道當年的苗人祖先從哪裡能夠找到如此巨大的石頭,而且居然能夠將它們搬運並豎立在祭壇前面。

走過這兩根巨大石柱,便是用石塊建造的祭壇。七里峒的苗人祭壇,向來在南疆邊陲頗負盛名。一半是用巨大石塊建造,另一半則是直接開鑿山體,在堅硬石壁上挖出來的。

老者走了進去,頓時四周的光線暗了下來。周圍的氣溫似乎也比外面低了許多。

那老者顯然大有身分,對苗人心中這個神聖之地非常熟悉,也不見他有什麼猶豫,直接就向祭壇深處走去,路上偶爾出現一個苗人巫師,雙方還彼此問好。如果讓鬼厲和小白看見了,想必多半能夠猜想出這個老人的身分。

能夠讓苗人巫師這等身分的人問好的,除了祭壇裡的其他巫師之外,也只有苗人全族的族長了。

老者繼續向裡走著,走過寬敞的通道,來到了祭壇的最深處,也是這個祭壇裡最大的房間。

石門之上,垂掛著猛獸骨骼做成的裝飾,周圍石壁之上,到處塗抹著鮮紅的血液,以此象徵著祭祀祖先的虔誠。

從黑暗中望去,這裡的一切都分外猙獰。

不過對苗人來說,這裡是最神聖的地方,那老者臉上也出現了肅穆表情,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慢慢走了進去。

巨大的石室之中,空空蕩蕩,只有最裡面,燃燒著一團火焰,在陰暗中顯得特別醒目。

火焰前方,是一座同樣用整塊巨石雕刻的古怪石像,頭為犬狀,但身子上卻有十足,腳上更有鋒利尖爪,而且在背上還有兩對翅膀,實在是很奇怪的雕像,看來就是苗人所信奉的神明。

而偌大的石室中,卻只有一個人,背影看去很是蒼老而佝僂,默默坐在火焰前方,彷彿是在冥想,又彷彿沉默。

這奇異的地方,不知怎麼,竟給人一種將時光留住,停滯不前的怪異感覺。

在這裡,彷彿一切都是靜謐而沉默的。

火光熊熊,將火焰前方那個人的身影,照射的忽明忽暗。

老者緩緩走了上去,在那人身後一丈處停下,低聲而恭敬地道:「大巫師。」

坐在火焰前邊的那個身影動了動,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圖麻骨,你怎麼又回來了?犬神的旨意,我剛才不是已經告訴你了?難道你還有什麼迷惑的地方?」

這個被他稱呼作圖麻骨的老者,就是當今南疆邊陲苗族的族長,只聽他恭恭敬敬地道:「大巫師,犬神的意思我完全知道了,我也一定會按照犬神的旨意去做的。」

大巫師依然沒有回過頭來,只聽他道:「哦,那就好。但是是什麼事情,讓你轉了回來,我感覺到你心裡有些不安。」

圖麻骨族長微微皺眉,似乎在猶豫用什麼話語說明,片刻之後他還是決定直接說了:「大巫師,七里峒下面來了兩個陌生的中土人,他們希望能夠拜見大巫師。」

火焰前方的大巫師身子動了動,一直面對著火焰和火焰前方那個犬神石像的頭顱也微微轉動過來,但依稀只能看到他完全發白的稀落的頭髮。

「是誰?我已經將近一百年沒有走出這個祭壇了,怎麼會有中土人來找我?」

圖麻骨道:「是的,我也感到非常奇怪,所以上來向大巫師請問一下,要不要讓他們上來?」

大巫師沉默了片刻,道:「他們有說來做什麼嗎?」

圖麻骨道:「有,來的是一男一女,那個男的說了,是想請大巫師幫他一個朋友治病。」

大巫師哼了一聲,道:「我要侍候犬神大人,沒空理這些人,你替我回絕了他們。」

圖麻骨怔了一下,但也沒有多說什麼,道:「好的,那我這就去轉達您的意思。」說著轉身向外走去。

只是他走了還沒幾步,忽然從背後傳來大巫師的聲音:「等等。」

圖麻骨轉過身來,道:「怎麼,還有什麼事嗎,大巫師?」

大巫師佝僂的身影依然對著火焰,但蒼老的聲音緩緩傳來:「他們要求我醫治的,是什麼病?」

圖麻骨道:「聽他們說,是一種相當古怪的病症,好像是一個人的魂魄十去其九……」

大巫師在火光中的身影忽地一震。

圖麻骨繼續說道:「那男子說,曾經有高人指點過他,這種情況一定要有還魂奇術才能醫治。那男子也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說大巫師您可能會有這種奇術,所以想求你醫治。」

圖麻骨慢慢將話說完,大巫師卻沒有什麼反應,身影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

火焰不斷騰起又落下,吞噬著火焰中的柴火,圖麻骨等了許久,卻依然不見大巫師開口說話,這才有些遲疑地道:「大巫師,那我……去回絕了他們,叫他們立刻離開?」

大巫師依舊沉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圖麻骨慢慢轉身,向外走去,但就在他將要走出這個石室的時候,大巫師的聲音,卻再一次的響起。

這一次,連他也聽的出來,一向神秘睿智的大巫師,似乎也是在經過長久複雜的思考之後,才慢慢說出了話。

「你……帶他們上來吧!」


鬼厲忍不住握緊了手掌,然後再慢慢伸展開來,猛然驚覺,手心中因為焦慮而溢出了細汗。

有多久,沒有這般的激動和憧憬?帶著越來越大的不安,鬼厲一直向著半山腰上的祭壇眺望著。可是那位老者,去了許久之後,依然沒有回來。

難道,那位祭壇裡的大巫師,不肯醫治外人嗎?

還是,自己莫非又做錯了什麼?

鬼厲忍不住這麼想著,甚至連心也開始跳的漸漸變快。

小白在一旁,眼光落到鬼厲的臉龐上,看著這個眼中掩蓋不了焦急的男子,那一份隱約的深情,彷彿就刻在他的臉上。

她輕輕嘆息,轉過頭去。

周圍圍觀的苗人,已經不如剛開始那麼多了,畢竟等了這麼久,族長進入了祭壇卻始終沒有下來,又沒有命令說要如何處置這兩個外鄉人,相當一部分人都散了去。

不過因為小白的容貌太過美麗,卻還是吸引了許多年輕苗人男子站在附近,一邊大膽地看著她,一邊高聲談笑,想來是在談論她的美貌。

至於猴子小灰,則不知何時已從小白肩上跳下,跑到河邊,蹲在清澈的溪水旁邊,看著在水中石塊縫隙間游動的魚兒,忽而撲下身子,想伸手抓魚。不想魚兒甚是狡猾滑溜,東游西竄的從牠手裡跑走了,反濺的牠自己一身水花。

不過小灰也不在乎,縮回手來,耐心等待,過了一會,水面平靜,那些魚兒又游了回來,小灰看準機會,又撲了下去。如此周而復始,小灰對這個遊戲大感興趣,百玩不厭。

山腳下,人群漸漸散去,周圍回復了平靜。

圖麻骨還是沒有回來,鬼厲心中越來越是焦急,有幾次真想就這般衝了上去,闖入祭壇,捉住那個大巫師好好懇求,但每每念及碧瑤身影,終於還是硬生生壓下了念頭。

等待的滋味,竟是這般的折磨人。

他臉上漸漸明顯的焦急表情,除了小白看在眼裡,此刻那些苗人戰士也紛紛望見,彼此觀望,這些苗人戰士其實心中也大是奇怪。

只不過問話一聲,怎麼需要這麼久的時間,莫非族長和大巫師還有什麼其他重要事情嗎?

苗人性格粗獷質樸,雖然還不明白鬼厲等人究竟是什麼身分,但讓此二人在這裡等候如此之久,這些苗人也有些不好意思。

片刻之後,剛才那個身材高大的小頭目走了上來,粗聲粗氣地對鬼厲道:「胡嚕嚕,呱啦拉!」

鬼厲一怔,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卻見那苗人戰士從腰間解下一個獸皮縫製的大袋子,丟過來給他。

鬼厲伸手接住,入手一沉,只見袋口有個木塞,再看那個苗人戰士伸手到口邊,做了個喝東西的動作。鬼厲心中若有所悟,拔開木塞一聞,果然酒味濃烈,正是一袋烈酒。

鬼厲苦笑一聲,他本來就不好這酒水之物,如今更是沒有心情,不過那些苗人都盯著他看,心裡一想,也不好讓人家好意落空,當下向那個苗人戰士點頭微笑,將酒袋放到口邊,勉強喝了一口。

不料這一入口,登時眉頭一皺,苗人釀造的酒極是濃烈,味道更帶有這南疆邊陲的風骨,竟有股麻辣之氣,轟然入喉,他一時不防,還頗覺難受。

他的表情落到那些苗人眼中,十幾個苗人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來,想必中土人氏喝這苗人釀造的烈酒,不習慣的表情他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笑聲中還有幾分自豪之意。

鬼厲心中一氣,但隨即想到這些人其實並無惡意,而且自己正有求於人,如何能夠發脾氣,只得苦笑一聲,正要將這酒袋奉還,那苗人戰士呵呵笑著,伸出手就要接過。

忽地一隻白皙手掌從旁邊伸過,將這一大袋的酒水從鬼厲手中接了過去。眾人包括鬼厲都是一怔,見接過酒袋的,居然是俏生生站在旁邊的小白。

只見她拿起酒袋放到鼻端,深深吸氣,那酒味撲面而上,濃烈之極,但這女子看著竟沒有絲毫不適,反而有股陶醉之意。隨即見她雙手一抬,將那酒袋放到口邊,赫然是大口喝了起來。

眾人大駭,鬼厲也是吃了一驚!

小白喝了老大一口,這才放下酒袋,臉上漸漸顯露滿足神色,半晌輕呼一聲。

「好酒!」

「哇……」

這一片叫聲,卻是那一群苗人戰士發出。南疆苗族烈酒,酒性向來凶悍,在這一帶一直有最強的男人也就是酒量最大的人的說法。在苗族之中,女人一般都是不碰這種男人才喝的烈酒的。

不料今日眼前這看似柔媚的女子,竟然出人意料的大口喝這烈酒,而且看她喝完的反應,簡直就是資深酒鬼才有的特殊表情。苗族男子個個好酒,登時聳然動容,紛紛叫好起來。

小白白皙的臉上,此刻似乎是因為烈酒入喉關係,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但看她精神突然一振,右手握住酒袋,左手鬆開,向那群苗人戰士用蔥白手指輕輕打了個響指,發出細細的「啪」的一聲。

那群苗人戰士又是一陣騷動,個個面上又是驚奇又是好笑,這個手勢分明就是南疆苗人中,男子間彼此敬酒比酒時經常做的邀請別人比酒的姿勢,這中土模樣的女子竟然做的標準無比,一時面面相覷。

但更厲害的,讓他們瞪直了眼睛的,居然還在後頭。

只見小白輕笑一聲,目光此刻真真柔媚如水一般,一昂頭,秀髮飄蕩,將酒袋放到口邊,咕嚕咕嚕大口喝了起來。

眾苗人大驚失色,鬼厲不明就裡倒還罷了,只在心中暗自責怪小白這時候居然還搞這事情出來,但在眾苗人眼中,這女子此刻幾乎就是世間第一奇女子了。

苗酒極烈,這麼一大袋的烈酒,如今放眼整個苗族,也沒有一個男子能夠一口氣喝下,多半喝到四分之三已然是大醉酩酊了。但如今看這女子喉頭動不停歇,竟然是不停的大口大口喝下,一時眾苗人男子紛紛動容。

而偏偏,剛才小白還做了那個極其經典的手勢!

苗人性情畢竟剛直,而且當如此之多的男子面對一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挑戰時,哪可能有絲毫退縮。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一聲吶喊,將手中長柄尖槍扔在地上,解開腰間掛著的酒袋,抬頭就喝。

苗人風俗,一般每個男子身邊都有酒袋,這一開了頭,登時如炸開鍋一般,眾苗人紛紛扔槍喝酒,場面實在壯觀。

只有那個苗人小頭目突然清醒過來,伸手到腰間拿酒,不料卻拿了個空,這才醒悟酒袋已然是在小白手中了。眼看著周圍男子同胞都在喝酒,苗人頭目急的滿臉通紅,大有此時不喝,難保要遺臭萬年的危險。

眼珠一轉,情急生智,苗人頭目嗖地一下竄到旁邊一個靠近河邊的苗人士兵,霍然伸手將他手中酒袋給奪了下來,放到嘴邊大口喝了起來。

那士兵登時大怒,所謂士可殺酒萬萬不能不喝,大吼一聲就要上來奪酒,不料苗人頭目早有防備,突地一腳踢去,登時將他一腳踹到河裡,嘩啦一聲濺起老大水花,嚇了正在岸邊玩耍的小灰一大跳。

這士兵委屈之極,而且事關顏面,如何能夠就此罷休,當下連滾帶爬爬到岸上,一看可能搶不過那個苗人戰士頭目,憤然一跺腳,大步跑開,衝進旁邊一戶人家,片刻之後在驚呼聲中,此人居然搶了一大袋烈酒出來,刷的一聲和其他苗人戰友站在一起,咕嚕咕嚕大口喝將起來。

鬼厲看得目瞪口呆,一時竟將山腰上的祭壇給忘了,只見一大群苗人男子為一方,另一方卻是個嬌柔女子,兩邊卻都瘋了一般拚命喝酒,這場面雖然壯觀卻實在滑稽,忍不住讓人冒汗。

此刻這個場面太過壯觀厲害,頓時吸引周圍其他苗人,瞬間消息散發出去,只聽著苗人尖利聲音此起彼伏,呼啦啦圍過來一大片人,比起剛才圍觀人群至少多了三倍以上。

商販丟下了攤子,獵人扔掉了獵物,屋子裡的人全部跑將出來,將這裡圍的是水洩不通,裡三層外三層,當真是人山人海。

人群中不時傳來呼喊尖叫,想來多半是人們興奮之餘呼喊叫好的聲音。

只見場地中央,雙方拼酒此刻已然到了關鍵時刻,苗人烈酒,豈是等閒,縱然是經常喝酒的苗人戰士,此刻已經慢慢開始有人倒下。

每當有一人倒下,人群中登時發出「嘩」的聲音,一片嘩然,但興奮之色,卻更是充滿人們面孔。

又過一會,越來越多的苗人男子面露痛苦之色,面紅耳赤,站立不穩,不免搖搖晃晃,雖然還要勉力支撐,但天旋地轉之下,只得頹然倒地。

啪,啪,啪!

眾苗人戰士酒量相差不遠的,倒了一大片下來,場中苗人這邊,只剩下三人站立,勉強支撐,其中包括那個苗人戰士小頭目。

而反觀小白這裡,眾人則看直了眼睛,只見小白雙眼似閉非閉,臉上紅暈漸漸變濃,幾乎像是從她白皙肌膚中透出來一般,風情萬種之至。更有那眼波如水,盈盈的像是要流露出來一般,讓人望上一眼便要心醉。

只是她美貌如此,酒量卻更是可怖,直到此刻,竟然還看不出她有站立不穩的跡象,依然在大口大口地喝著烈酒。

在場苗人包括一些婦女,個個都是對喝酒認識很深的人,一眼便看出這女子無絲毫作假,當真便是以本身酒量單挑這一群苗人男子,驚佩之餘,更懾於小白絕世媚容,紛紛為之大聲呼喊叫好。

砰!

砰!

兩聲悶響,苗人戰士那裡又摔倒了兩個,此時此刻,只餘那個苗人戰士小頭目在勉力支撐,但看他腳步漸漸踉蹌,顯然也到了極限。

而小白這裡,面色越來越紅,忽地身子一歪,圍觀人群頓時發出一陣驚呼,小白卻是慢慢放下酒袋,長出了一口氣,雙眼中如要滴出水來一般,酒增媚意,人艷如花,右手依舊提著酒袋,左手卻向人群一揮,嬌笑道:「阿克西!」

人群頓時一片嘩然,阿克西在苗語中正是好酒的意思,這女子酒量奇大,容貌更美,又這麼恰如其分大呼一聲「好酒……」

剎那間人群爆發出無比熱烈的掌聲。

小白把頭一甩,似也有了幾分醉意,身子腳步也多了幾分踉蹌,慢慢走到鬼厲身邊,倚靠住他的身子,對著他呵呵一笑。

鬼厲啞然。

小白閉著眼睛,頭輕輕擺動片刻,忽地又是一笑,大聲笑道:「三百年啊!三百年!」

仰頭,抬手,喝酒!

那喝酒的風姿,竟也是絕世的清艷柔媚!

轟!

最後一個苗人,那個頭目終於也頹然倒地,儘管極不甘心,但面孔紅的像是小灰屁股的他,已然是有心無力,片刻後不省人事,倒地呼呼大睡。旁邊有人跑去拿起他的酒袋查看,還有小半袋烈酒,不由得為之變色,大聲向周圍人群宣布,人群嘩然,顯然這已經是不可思議的記錄了。

但是,人們沒有忘記,仍然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女子,還在喝酒。

小白的臉,此刻如紅玉一般,甚至連她白皙的脖子乃至露出一點點的胸口肌膚,竟也有了淡淡紅色。

看她模樣,此刻似乎也是站不穩當,但她靠著鬼厲身子,依舊在大口喝著。

人群之中,此刻漸漸安靜下來,人們臉上表情,已經從興奮慢慢變成了敬佩。

終於,小白喝下了最後一口烈酒,將酒袋拿開,雙眼似乎都睜不開了,然後她紅著臉笑了笑,表情慵懶,隨手一揮,將偌大酒袋丟了出去。

立刻有人跑過來撿起酒袋檢查,隨即發現,這酒袋竟然空空如也!

那人呆若木雞,片刻後大聲向周圍緊盯著他的人群宣布,人群沉默久久,突地發出了震天價的尖叫呼喊聲音。

在一片喧嘩聲中,鬼厲卻是如坐針氈,小白柔若無骨的身體軟軟的靠在他的身上,面孔白裡透紅,明眸半開半合間,眼波柔媚如水,緊緊地盯著他。

「妳、妳沒事吧?」鬼厲憋了半天,才喃喃說了這一句。

小白伸手抓住他的衣衫,身子一頓,似乎酒意上頭,雪白的牙齒輕輕咬了下唇,呼吸也漸漸沉重,但眼中柔媚,嘴邊笑意,卻是絲毫不變。

「你……」小白的聲音,彷彿也像是要滴出水來一般的柔媚,在鬼厲耳邊,輕輕道著。

「你可喜歡我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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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祭壇


鬼厲為之愕然,但只見小白眼中柔情無限,水汪汪的如欲滴出來一般,倒映著自己的身影面容,忍不住心頭一跳。

「妳喝醉了。」鬼厲說出這話的時候,忍不住頭上有微微的汗珠。

小白的身子,此刻似已完全站不住了,全部的重量都靠在鬼厲身上。但見她皓齒輕輕咬了一下紅唇,慵懶中還有一絲嬌憐,口中低低一聲呻吟,彷彿勾人心魄一般的風情,慢慢的,把她的頭靠在鬼厲肩頭。

「你啊……」這帶著醉意,柔媚無限的女子,輕輕地道。

似乎是因為酒性太烈,她把頭輕輕在鬼厲肩膀上轉動摩擦,許是頭疼了吧!只是她的聲音,柔柔的還是在鬼厲耳邊,輕輕道著。

「你這個人,就是活的太累啊!知道嗎?小傻瓜!」

鬼厲被她這最後三字「小傻瓜」叫的簡直是心驚肉跳,但聽這話語中儘是柔媚之意,從這女子身上不時傳來淡淡幽香,縈繞不散。

最厲害的是她那一張絕世容顏就這般慵慵懶懶地靠在肩頭,整個身子依偎在自己身上,讓人不敢動,不能動。

這場面若是在中土地方,想必引來無數風言風語,但南疆這裡風俗開放,一眾苗人不以為怪,反而多半以為這是一對情侶,尤其剛才小白驚天動地的一喝,當真是震動苗寨,更無人說些什麼。

只有一些對小白傾慕的年輕苗人男子,一時大是鬱悶。

鬼厲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同時心中不知怎麼,回味著小白剛才話裡意思,這「活的太累」幾字慢慢迴盪在心頭,一時茫然。

就在這時,忽聽到身邊傳來「吱吱」幾聲叫聲,正是小灰的聲音。他這才想起小灰一直都在旁邊玩耍,剛才拼酒場面委實太過震撼,自己一時竟忘了小灰,當下轉頭看去。

不料這一看,險些又把鬼厲噎的說不出話來。

只見小灰不知什麼時候從河岸邊上跑了回來,蹲坐在離鬼厲、小白不遠的地方,三隻眼睛滴溜溜打轉,大是好奇的看著場中情況。

此刻見雙方拼酒結束,眾人忙著收拾,苗人多走過去將那些醉倒的戰士扶起照顧,鬼厲也正抱著半醉不醒的小白哭笑不得。

而場面上更是一片混亂,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醉鬼不說,長柄尖槍等武器、籐甲包括那些苗人喝醉之後掉落地上的大酒袋,滿地都是,其中還有幾個酒袋中剩下的烈酒沒有塞好,從袋口緩緩流淌出來,在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酒味。

猴性好奇,小灰天生靈物,好奇之心也比尋常猴子強了十倍,當下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邊上一個醉倒的苗人戰士身邊,腦袋向四周張望一下,見似乎無人注意這裡,便小心翼翼將掉在那戰士身邊地上的酒袋撿了起來。

烈酒的味道,登時湧了上來,猴子小灰深深一聞,三隻眼睛一起打轉,做迷惑不解狀,顯然以前從未接觸過這等東西。

當下很小心地坐在地上,猴頭轉動,又向四周警惕地看了看,這才慢慢放到嘴邊,喝了一口。

酒入猴口,小灰放下酒袋,猴嘴裡咋吧咋吧!忽地呈大歡喜狀,居然很是喜歡這個味道的樣子,忍不住發出「吱吱」叫聲。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鬼厲聽到聲音,轉過頭來,一見居然連猴子也在喝酒,一驚之後,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心道這年頭真是瘋了,怎麼不管狐狸猴子都開始喝「酒起」來……

「小灰,過來!」

鬼厲大聲叫了一聲,小灰一激靈,向鬼厲看來,見主人面色頗為嚴厲,伸手抓了抓腦袋,便放下酒袋向鬼厲這裡跑來。

只是牠才跑了幾步,忽地又想起什麼,居然又轉回頭去,跑到那個醉鬼身邊,將那殘餘小半袋的烈酒酒袋抓在手中,就這般在地上拖著跑了回來。

鬼厲為之氣結,這時注意到這邊猴子情況的諸多苗人,卻紛紛大笑出來。苗人性情豪爽,尤其男子多好酒,一看這猴子居然也有共同興趣愛好,不由得大起知己之感,只覺得放眼天下,果然還是我苗族烈酒天下第一,不信的話,你看連猴子也忍不住要喝上一口……

一時之間,諸多苗人居然高興起來,人群中拋出了不少香蕉水果,都向小灰扔來,顯然是喜歡小灰,給牠吃的。

小灰一開始還嚇了一跳,只見突然間天地變色,無數異物紛紛砸下,簡直避無可避,不由得大怒,吱吱亂叫,對著諸苗人做兇惡狀。不料片刻後定睛一看,居然都是香美水果,如何不喜,立刻伸手到地上拾了幾個香蕉,然後再慢慢一溜小跑,回來鬼厲身邊,一屁股坐到地上,將香蕉扒皮吃了。而手中抓的那個酒袋,居然也還在牠手上,被帶了回來。

鬼厲望著小灰,見小灰吃的津津有味,不時探出腦袋,將那酒袋放在口邊,喝上一口。

看猴子喝了好幾口烈酒,臉上卻似乎沒什麼發紅變化,居然酒量不小的樣子。鬼厲張口正要說些什麼,但回頭一看正靠在自己肩頭,醉意朦朧的小白,忽地一嘆,把話又縮了回去,什麼也沒有說。

倒是小灰笑嘻嘻的樣子,見鬼厲不時向自己看來,猴手一伸,從地上拿起自己撿回來的一根香蕉,遞給鬼厲,看來倒是挺講義氣,要和鬼厲有福共享。

鬼厲默然,臉上風雲變幻,終於慢慢搖頭,轉過身去,不再看猴子。

小灰聳了聳肩膀,不知道主人為什麼對這等美味不感興趣,反正自己吃得開心,也不去管他。向四周張望一下,竄出去又撿了幾根香蕉回來,放在身前地上,慢慢品嘗。


這一片凌亂狼藉的場面,就是剛剛從祭壇裡出來的苗人族長圖麻骨所看到的畫面。

負責守衛祭壇重任的士兵全部醉倒,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空氣中瀰漫著烈酒濃香;遠處苗人民眾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觀著,不時有人哈哈大笑;至於那兩個中土來的人,男的還好,站在原地,只是面上神色頗為難看,女的卻似乎也已經喝醉,臉色紅通通的艷麗無比,整個人靠在男子身上,不過還能站著,這一點就比滿地醉倒的苗人戰士強了許多。

甚至連他們帶來的那一隻奇怪的三眼猴子,居然也坐在他們腳下,吃一口水果,配一口烈酒,興高而采烈。

圖麻骨又不是傻子,多看了幾眼,再看看滿地的酒袋和那些圍觀苗人的神情,便知道並非那兩個中土人使的什麼詭計,而是自己手下不爭氣。

這時看到族長走了下來,早有人跑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聲說話,將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看著這一地醉鬼,圖麻骨直氣得七竅生煙,心想這些廢物,看守祭壇這等大事居然都拋到腦後。更可惡的是,十幾二十個男人居然跟一個弱女子喝酒喝的趴下了,此事萬一流傳出去,苗族不免名聲掃地,被南疆其他四族暗中嘲笑到死。

心中打定主意,回頭定然要好好收拾這些廢物苗人之後,圖麻骨強裝出笑臉,裝作對地下這一片狼藉視若無睹的樣子,向鬼厲走去。

鬼厲這時也看到圖麻骨走了過來,心中咯登一下,這個拼酒場面雖說並非明刀真槍,但這一地醉倒的苗人,任誰也看的出來讓苗人大大的丟了面子。剛才圖麻骨從山上下來時候,鬼厲遠遠望去便看他臉上神色不對,顯然大是惱怒。

雖然此刻強露出一絲笑容走了過來,但鬼厲如何不知他心中不快,不由得在心裡埋怨小白竟然惹出了這麼大的麻煩。

待圖麻骨走近,鬼厲強笑一下,訕訕道:「老丈,我、我這位朋友她,她實在是不懂規矩,才搞出了這麼……」

圖麻骨搖了搖頭,對他道:「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了,說來都是我手下這些人實在沒用。」

鬼厲默然,隨即小心翼翼地道:「那大巫師他可願意見我們嗎?」

圖麻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倚靠在鬼厲身上,明眸半閉、輕輕喘息的小白,苦笑一聲,道:「你們上去吧!大巫師答應見你們了。」

鬼厲大喜,連聲道:「多謝老丈。」

圖麻骨淡淡道:「我是這裡苗族的族長,你叫我圖麻骨就可以了。」

鬼厲倒是一怔,他雖然看出這老者在苗人中很有威望,但沒想到居然就是苗人一族的族長,當下點頭道:「如此多謝族長了。」

圖麻骨搖了搖頭,道:「你們快上去吧!大巫師還在等你們呢!」

鬼厲應了一聲,正要邁步向半山腰上的祭壇走去,卻被身邊的小白絆住,但見那柔若無骨的身體軟綿綿的靠在自己身子上,若自己直接這般走了,她還不得摔在地上。

當下小聲對小白道:「小白,我要去見大巫師,妳自己站好,在這裡等我好不好?」

小白也不知道醉意之中有沒有聽得清楚,但聽得鬼厲聲音在耳邊響起,也沒有睜開眼睛,面上輕輕笑了笑,嫵媚之極,卻沒有說話,只是抓著鬼厲衣衫的手,卻是又緊了一分。

鬼厲無奈,而且畢竟此地乃是陌生之處,小白又醉成這樣,將她一個女子獨自留在這裡,不免心有不安。腦中轉過念頭,不得已嘆了口氣,伸手環抱過去,將小白扶住,一起向山上走去。

圖麻骨在前帶路,鬼厲扶著小白走著,小白身子依舊軟綿綿的,走起路也是輕飄飄一般,大半的重量靠在鬼厲手上。鬼厲眉頭皺著,心中說不出的感覺,突然,他又想到了什麼,轉頭看去。

果然只見小灰居然還是沒動,坐在原地上吃水果喝烈酒,不時發出吱吱笑聲,樂不思蜀。

鬼厲腳上一踢,將一根香蕉踢的飛起,正好砸在小灰腦袋上,嚇了小灰一跳,猴頭猛的轉了過來,用手摸了摸被砸到的地方。

鬼厲沒好氣地道:「走了。」說著,又扶(抱??)著小白跟著圖麻骨向山上祭壇走去。

小灰抓了抓腦袋,站起身來,將手上水果丟下(其實也吃的差不多了),同時搖了搖那個酒袋。剛才那個士兵酒量頗大,原已喝了許多,加上剛才酒袋掉在地上,酒也流了不少出來。被猴子這麼喝了一會,已然見底了。

小灰將酒袋丟在地上,正要跟著鬼厲過去,忽地身子一頓,打了個酒嗝,猴臉之上也慢慢紅了起來,看來苗人烈酒畢竟不同凡響,此刻也慢慢上頭。

不過小灰畢竟乃是靈物,雖然臉色漸紅,卻還行動如常,連忙跑過去跟上鬼厲。

只是在後面走上山路的時候,剛才站崗的苗人士兵就是在這裡醉倒了一大片,滿地都是酒鬼酒袋。鬼厲扶著小白當先走了過去,小灰走著走著,忽然停下,從地上又撿起了一個大酒袋,舉到手邊搖了搖,咕嚕咕嚕發出響聲,看來居然還有不少,不禁猴顏大悅。

這番驚喜之下,小灰頓時高興起來,東撿一個酒袋,搖晃兩下;西撿一個酒袋,搖晃兩下。邊走邊撿,無奈猴手只有兩隻,撿了一隻掉了一隻,偏偏小灰貪心不止,不願捨棄,將東撿西撿一共七八個酒袋放在一起,卻無法一起帶走,只急得發出「吱吱」叫喊聲音。

正想抬頭向主人求救,不料這一看卻是嚇了一跳,只見主人跟著那個苗人老頭已經走的遠了,快到了山上祭壇。小灰吱吱亂叫,跳過來跳過去,抓耳捉腮,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末了終於一狠心,隨手抓起兩個酒袋,雙手拖在身後地上,拚命向山上跑去。

也還好苗人縫製的酒袋皮厚牢固,否則被牠這麼拖來拖去,早就破了。看著這猴子有趣模樣,山下圍觀的苗人人群之中,哄笑之聲,遠遠傳來,迴盪在七里峒山谷之中。


小灰一路急趕,終於在祭壇前面追上了鬼厲等人,呼呼喘氣。

鬼厲轉頭向牠看了一眼,只見猴子張口吐舌,大口喘氣,手中卻兀自緊緊抓著兩個酒袋,怔了一下,片刻之後搖了搖頭,轉過頭去。

圖麻骨向祭壇方向做了個手勢,道:「你們跟我來吧!」

鬼厲點了點頭,道:「多謝。」

圖麻骨笑了笑,當先走進了苗人祭壇,鬼厲跟在他的身後,也走了進去。

一進祭壇,陰暗的感覺就籠罩過來,與外頭陽光明媚的世界截然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大巫師吩咐了什麼下來,這一路上,圖麻骨和鬼厲都沒有看到祭壇裡其他的人。

小白醉意盈盈,鬼厲心事重重,都沒有注意周圍,只有小灰拖著兩個大酒袋跟在他們身後,隔不多久就打了酒嗝,猴眼好奇的東張西望。

陰暗的祭壇裡,那些石壁之上,隱約有紅色出現,看去倒像是鮮血塗抹而上。而在石壁角落裡,往往還有動物猛獸的頭骨,猙獰裝飾。

小灰吱吱叫了兩聲,似有些不安,腳下又快了兩步,跟緊了鬼厲,不過手上抓著的酒袋倒是緊緊的沒有放開。

一路之上沒有遇到什麼阻礙,他們很快就來到了祭壇最深處,那一個大巫師所在的石室外頭。

鬼厲忽然皺了皺眉,雖然他此刻心情頗有些緊張,但下意識的,體內噬血珠所發出的冰涼氣息,卻忽然有些騷動,這石室之中,彷彿有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刺激到了噬魂。

圖麻骨轉過頭,對鬼厲道:「就是這裡了,大巫師就在裡面,我們進去吧!」

鬼厲點了點頭,跟著圖麻骨進入石室,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背對他們,坐在火堆前面的佝僂身影。

圖麻骨示意他們等一等,然後自己走上前去,在剛才的地方停了下來,恭恭敬敬地道:「大巫師,他們來了。」

大巫師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聽在鬼厲耳中的,居然是非常流利正宗的中土語言,道:「請他們過來吧!圖麻骨,這裡沒有你什麼事了,你去吧!」

圖麻骨應了一聲,轉過頭對鬼厲道:「那你們和大巫師談吧!我先出去了。」

鬼厲向他點了點頭,由衷道:「族長,真的很謝謝你了。」

圖麻骨笑了笑,道:「沒什麼。」說著又看了看鬼厲臂彎中的小白,心中這世間居然有酒量如此之大的女子,當真不可思議。心中這麼想著,慢慢走了出去。

待圖麻骨的身影消失之後,鬼厲轉過身來,向前望去。

那一個佝僂的背影在火光中閃爍不停,被照的陰暗不定,隱隱有些不真切的感覺,充滿了神秘。

他正猶豫著如何開口懇求,大巫師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

「年輕人,過來吧!」

鬼厲聽著這蒼老的聲音,心中忽有些尊敬之意,當下應了一聲:「是。」扶著小白慢慢走了過去,在大巫師身後六尺地方,猶豫了一下,便沒有繼續往前,而是在原地站住。

小灰拖著兩個大酒袋跟了上來,緊緊跟在鬼厲腳邊,三隻眼睛卻不停地東瞄西看,打量著周圍情景,最後目光落到前方那個古怪的犬神石像上,看個不停。

「坐吧!」大巫師蒼老的聲音靜靜地道。

鬼厲依言坐下,小白身子此刻也已站不穩了,而且似乎酒勁泛上,大有睡覺的意思,下意識地便靠在鬼厲身上,頭在他肩膀摩擦兩下,便沉沉睡去了。

至於小灰似乎也受了這個石室中安靜的氣氛影響,大氣都不敢喘,當下也安靜的在小白身邊坐下,將兩個酒袋放在身邊,悄悄拿起一個放到口邊,喝了一口。猴眼轉動,向大巫師的身影看去。

「你們來找我,是為了什麼事?」大巫師依然面對火堆,沒有轉過頭來。

鬼厲道:「大巫師,是我有一個朋友,她散失了兩魂七魄,只殘存一魂,如今整整十年了,如假死人一般。我聽說大巫師你有還魂奇術,正好能夠救她,請大巫師您一定要、要救救她……」

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也彷彿有些顫抖。

十年的哀傷等待,苦苦尋覓,彷彿都在此刻湧上心頭。

大巫師沒有說話,沉默著,石室中陷入了一片安靜,只有大巫師面前那堆火焰,劈啪燃燒,明滅不定。

許久,大巫師才打破沉默,道:「你那位朋友,是怎麼有這個病症的?」

鬼厲遲疑了一下,慢慢道:「十年前我與……敵人鬥法,對方道行深不可測,用法力巨大的仙劍斬下,我無力抵抗。她、她不惜性命,燃盡一身精血,融入三魂七魄,這才將我救下,可是她自己卻也變成……」他聲音有些哽咽,停頓了好一會,才又繼續道:「但是幸好她身上還有一件異寶『合歡鈴』,在危急關頭將她魂魄中一魂扣了下來,攝在鈴中,這才有一線生機。大巫師,求你救救她。」

大巫師的背影在火光忽然好像又蒼老了一分,慢慢地道:「你剛才說的那位朋友,可是魔教中人?」

鬼厲一驚,剛才他就是怕魔教名聲不好,所以不敢特別說明,不料大巫師一聽之下,突然就直接說了出來,正驚疑處,大巫師蒼老的聲音已經又道:「她一定是個女子吧!而且用的那個法咒,便是魔教中秘傳的『癡情咒』,可對?」

鬼厲大吃一驚,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南疆邊陲陰暗祭壇深處的老者,竟然是個不出世的異人;喜的是他本領越大,那麼拯救碧瑤的希望便也越大。

當下更不管其他,連連點頭,道:「大巫師果然是慧眼,的確如此。不過世間對魔教雖然多有詆毀,但我這位朋友,卻真的是心地善良之極,還請大巫師你施展回春妙手,救她一次!」

大巫師的肩頭,彷彿也輕輕動了動,火焰燃燒聲中,似有一聲輕微嘆息聲音,那聲音淡淡悲苦,隱約有幾分傷心味道。

「你們中土的正派魔教,對我這個邊荒野人來說,也沒有什麼干係分別,你倒不用擔心這個。」

鬼厲大喜,正要說些什麼,大巫師已然接著說道:「你說的那種還魂奇術,我的確略知一二。但是能不能救你那位朋友,我並沒有把握……」

鬼厲心中一顫,眼中一熱,這十年以來,今時今日,終於是在層層黑暗之中,看見了一點微弱希望。

只是,大巫師的聲音,卻還在繼續:「不過,在這之前,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要先回答我。」

鬼厲連連點頭,道:「大巫師,您請說。」

大巫師緩緩地道:「是誰告訴你,苗族祭壇裡的大巫師,傳承有這種還魂異術?」

鬼厲聞言一怔,下意識轉頭向小白看去。只見小白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身子軟綿綿的已經從他肩膀上滑落下來,把頭枕在鬼厲大腿之上,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正睡得香甜。

鬼厲剛才與大巫師說話時全神貫注,竟不曾注意到她。

而這時目光放遠一些,只見猴子小灰竟然也是臉色通紅,那兩袋殘餘的烈酒看來被牠一口一口的,竟然都給喝了下去。此刻牠靠在小白身上,猴頭枕著小白肚子,四肢攤開,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肚子一鼓一鼓的,大聲酣睡。

鬼厲轉過頭來,對著大巫師的背影,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搖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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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集


第一章 黎族


南疆邊陲,七里峒。

苗族祭壇。

昏暗寂靜的殿堂深處,仍然清醒的鬼厲和大巫師都沒有說話,只有那堆燃燒的火焰不時發出劈啪的聲音。除此之外,在安靜的祭壇中,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

猴子小灰喝醉了酒,此刻睡的香甜,而且還在打鼾。

往日鬼厲經常與小灰在一起,但平日卻並未發覺小灰睡覺還會打鼾,看來苗族烈酒果然不同凡響。只見猴臉上紅彤彤的一片,肚子小腹上一鼓一鼓,不斷起伏,可愛之餘還有幾分滑稽。

不過同樣是喝醉了酒,小白的模樣就遠比小灰要好的多了,這個修煉千年的九尾天狐,道行自然勝過了小灰,這一場大醉之後,肌膚透粉,臻首斜靠,眉目間自有股風情勾人心動,當真是顛倒眾生的妖物。

鬼厲心裡嘆息了一聲,轉過頭來。

大巫師仍然還是面對著火堆,沒有回過身,但此刻卻慢慢地說了一句:「你這位朋友,似乎不是普通人啊!」

鬼厲心裡一驚,暗想這大巫師神秘莫測,莫非看穿了小白乃是九尾天狐的身分?雖說南疆五族風俗與中土截然不同,遠比中土民眾更貼近生靈動物,但這等妖魅,他們到底如何看待,鬼厲心中卻是殊無把握。

當下他沉吟片刻,斟酌語句,緩緩道:「怎麼,大巫師怎會對她這樣一個女子另眼相看麼?」

大巫師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如她這般,一個弱女子卻憑酒量放倒了我苗族數十個壯漢的人,難道還是普通人麼?」

鬼厲愕然,隨即放下心來,只是一想到小白適才在山下與一眾苗人拼酒的壯觀場面,忍不住仍然暗暗搖頭。

也許,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玄火壇中,度過孤獨寂寞與痛苦的三百年時光,她也需要放縱與發洩一下吧!

鬼厲輕輕轉頭,小白還是靜靜地靠著他的腿,安靜地睡著。平緩的呼吸,輕合的唇與輕閉的眼,長而秀氣的睫毛偶爾輕輕顫動一下,彷彿一個入睡卻有心事的孩子,或許是夢見了什麼?

只不知,如今的她,還睡的安穩麼,會不會有惡夢,讓她在夢中痛苦?

小白秀氣的眉,輕輕皺了一下,彷彿感覺到目光的注視,卻又似夢見了什麼,微微轉動了一下頭,隨即又沉沉睡去。

火光中她的臉,少了幾分嫵媚,卻似有幾分從未見過的天真。

鬼厲移開了目光,向大巫師看去,道:「她酒喝多了,現在只怕回答不了你的問題,大巫師。」

大巫師顯然並不意外,更沒有回頭看看這個女子,在停頓了一會之後,他慢慢地道:「有一件事,你可能是不知道的。」

鬼厲一怔,道:「什麼,請您說吧?」

大巫師佝僂的身影,在火堆前拉出陰影,輕輕晃動著,連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有幾分飄忽:「這個還魂異術,向來是只在苗族祭壇巫師之中傳承,說清楚些,只有歷代的大巫師才有這等異術,從不外傳,就連我本族族人也不知曉。可是這位姑娘看去年紀輕輕,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我實在想不通。」

鬼厲一怔,小白乃是修煉千年的妖狐,只不過因為道行高深,這才化身人形而且容貌嫵媚美麗,要論見識閱歷,這世間還真沒幾個人比得上她。

只是這話,自然是不好對這個大巫師說的,鬼厲心念轉動,岔開了話題,道:「大巫師你頭都沒回,也未看她一眼,怎知道她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子?」

大巫師的頭微微向旁邊一歪,彷彿低低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看穿鬼厲的心思,道:「既然這位姑娘已經醉了,什麼事還是等她清醒過來再說吧!你遠來是客,出去之後找我們苗族的族長圖麻骨,我會讓人帶話給他,讓他安排你們在這裡先住幾日的。」

鬼厲眉頭一皺,以他心願,實是恨不得立刻就與大巫師說好然後去救碧瑤,但聽他說話口氣,聲音雖然平淡卻不容置疑,顯然要先搞清楚小白的來歷再說。自己此刻有求於人,再一想都等了十年,便是再等一日又何妨?

鬼厲深深吸氣,點頭道:「好。」

大巫師靜靜地道:「那你出去吧!」

鬼厲向大巫師的背影點頭示意,正要起身走出,卻又怔了一下。小白正枕著他的大腿睡的安穩,看著怎麼說都醉的不輕,如何能夠叫她起來走路?

鬼厲勉強叫了兩聲,小白果然充耳不聞,而且迷迷糊糊的似乎對此刻被打擾有些惱火,小嘴抿了一下,翻了個身子,又睡了過去。

她翻身子不要緊,小灰本來靠著她肚子上的,此刻卻撲通一聲頭碰到地上去了,不過猴子竟然毫無所覺,照樣鼾聲大作,看來天生靈物,便是猴頭腦袋也是硬得很,要比普通猴子的腦袋厲害。

鬼厲嘆了口氣,搖頭不止,猶豫遲疑了片刻之後,只得彎腰扶住小白,隨即站起,雙手伸出將小白抱了起來,順帶拉著小灰往肩頭一放,將這一猴一人(狐)抱起,向外走去。

躺在他臂彎中的小白,隱隱幽香,淺淺笑容,還有那白裡透著粉紅的臉,在他眼前輕輕晃動。

鬼厲深深吸氣,大步走出去,離開了這個祭壇。


走出陰暗的祭壇,邁過門口那兩根巨大石柱,陽光頓時灑在臉上。

有溫和的暖意,從身上泛起。鬼厲微微瞇上眼睛,望見了站在前方不遠處,正負手而立,從山上眺望著七里峒這一片景色的圖麻骨。

一個巫師模樣的苗人,從鬼厲身後的祭壇裡走了出來,穿過鬼厲身邊,走到圖麻骨身旁,對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圖麻骨回過頭,向鬼厲看了兩眼,隨即眼光落到醉酒沉睡的小白身上,點了點頭,似乎是答應了什麼。

那巫師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子,也不多看鬼厲,徑直就走回了祭壇,消失在陰影之中。

圖麻骨微笑著走了過來,道:「怎麼樣,大巫師答應了麼?」

鬼厲微微一笑,道:「還不知道,他讓我們在這裡住下。」

圖麻骨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們隨我來吧!」說罷轉身向山下走去。

鬼厲抱著小白小灰跟在他的身後,只聽圖麻骨道:「我們這裡是窮鄉僻壤,可比不上你們中土繁華,你們自己隨意吧!呵呵。」

鬼厲看這苗族族長倒很是隨和,點頭道:「族長你客氣了,是我們打擾你們。」

圖麻骨呵呵一笑,也沒有再說什麼。

下得山來,圖麻骨沉吟片刻,便帶著鬼厲向河邊走去。一路之上,不少苗人紛紛注目,眼光卻顯然多流連於小白身上。

他們走過了那座鬼厲先前看到的中土風味的石橋,來到了對岸邊一座建立在一排綠樹邊上,相對僻靜的屋子前。

鬼厲站在圖麻骨身後,快而輕微地皺了皺眉,這座房子並不大,只有一層一間,四四方方,簡樸無華,完全用木材所建,而屋子外頭的牆壁上也完全看不到尋常苗人住宅都會懸掛的野獸皮毛、骨骼。

圖麻骨轉過頭來,道:「這座屋子空置許久了,但我們一直都有打掃,還算乾淨,而且這裡少有人來,二位就先在這裡委屈一晚吧!」

鬼厲微微頷首,道:「多謝族長了。」

圖麻骨笑了笑,又看了看鬼厲抱在懷裡的小白,道:「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你們先休息吧!」

說完之後,他正想離開的樣子,卻又停住腳步,像是想起什麼,道:「等一會我也會派人送點吃的過來,你們就放心休息吧!我們這裡風俗簡陋,委屈你們了。」

鬼厲連連搖頭,道:「哪裡,多謝族長了。」

圖麻骨點了點頭,轉身走了。鬼厲目送他一段,待他走得遠了,轉過身來,又一次打量了一番這個屋子。

怎麼看,這屋子都像是一個中土人所蓋的房子……

他抱著小白小灰,上前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房間裡擺設倒很是簡單,一床一桌,幾張木椅,牆壁是用大小整齊的桐木所做,一側開著窗戶,整個房間裡隱隱有一種樹木的清香。

鬼厲從來就不是把住宿奢華看的重要的人,如此簡單,反倒合他心意。當下走過去,先將小白放在床上,小白口中低低嘀咕了兩聲,又沉沉睡去。

鬼厲搖了搖頭,從肩膀上把小灰抱了下來,只見猴子嘴巴一張一合,不時還發出嘖嘖的聲音,看牠心滿意足的樣子,鬼厲嘆了口氣,將牠也放在了床上。

看著這一人一猴安睡的樣子,鬼厲轉過身來,走到那張桌子旁邊,坐了下來。房間裡似乎突然安靜了下來,除了他們的呼吸就再也沒有聲音。

這個異鄉陌生的房子裡,他獨自一人,靜靜坐著。

窗外,陽光明媚。


被群山環抱的七里峒東面十里之外,一片連綿起伏的高山。其中的一座山頭之上,站立著兩個人,正舉目眺望著遠方那座落在群山之中的肥沃之地。

「那就是七里峒啊!」

站在前頭的那個人,低聲這麼說了一句,言語之中,有深深的感慨、憤怒與渴望。

陽光照下,這是一個極其強壯高大的男子,赤裸著上身,下身是用猛獸獸皮縫製的褲子。

他的一身肌膚因為常年日曬風吹而呈現出強健的古銅顏色。在那肌肉虯起的身上,胸口處赫然有一個熊頭刺青。除此之外,身上到處可以看到巨大而縱橫交錯的傷疤,不難想像,他曾經與多少恐怖的野獸搏鬥過。

「是的,族長。」回答他的,是站在他身後一步的一個男子,「那就是七里峒。」他的穿著與前頭那個人類似,但除了猛獸皮褲之外,他上身還穿了毛皮做的衣服,而人看過去,也比前頭那個壯漢身形小了許多。

此刻,他嘴角似乎有一絲淡淡微笑,眺望著前方,慢慢地道:「那裡,就是已經統領南疆兩百年之久的苗族根本之地。同時,我們黎族鎮族神器『骨玉』,就在七里峒半山苗族祭壇之中,那座苗人邪神惡狗的雕像下,被整整鎮壓了兩百年!」

「咯咯……」

刺耳的聲音,突然從前頭那個壯漢身上響起,身後那人看去,卻是被他稱為黎族族長的那人,握緊了拳頭,骨節因為巨大的力量而迸發出聲音。

「兩百年了!兩百年了!」強壯的人聲音不大,但彷彿像是在咆哮一般自言自語。

「是啊!兩百年了。兩百年前,我們被卑鄙的苗人偷襲,他們邪惡的大巫師用惡毒的妖法將我們的戰士詛咒而死,搶去了我們供奉的神聖『骨玉』,將我們驅趕到南疆最貧瘠的地方,過了兩百年最苦難的生活。」身後的那個人,用冰冷的話語,淡淡地說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強勁的山風吹在黎族族長那如山一般的身軀之上,如刀一般,只是他卻毫無反應。此刻在他的眼中,只有前方那一片群山圍繞中的熱土。

「失去了骨玉,就是對熊神最大的侮辱和不敬!」身後那個人,依舊在說著,「所以這兩百年來,熊神發怒而不肯再照顧我們黎族。直到今天,只要我們打敗苗人,奪回骨玉,熊神必然會重新眷顧我們黎族,我們才能占據這一片南疆最好的土地,讓我們的族人和子孫世世代代都生活於此。」

他的聲音忽然高亢,道:「族長,我們絕不能讓我們未來的孩子,還像我們一樣,去和最強壯的戰士也無法抵擋的火狼、黑虎這些怪獸搏鬥,而僅僅是為了搶奪一些吃的東西。」

「我們要活下去,我們要最好的土地!」他惡狠狠地說道。

前方,那個巨人一般的族長沒有回頭,但他憤怒而沉重的喘息已經透露了他的心情。片刻沉默之後,他轉過頭來,道:「其他三族,真的沒有問題嗎?」

背後那人立刻點頭道:「是的,族長,苗人一向在南疆這裡作威作福,其他三族都早看不慣他們了。壯族人多勢眾,卻反而要屈居於苗人之下,他們早就心有不甘;土族自來孤立,一直都是與其他四族保持距離,不肯介入他族糾紛;最後的高山族人少力弱,只能自保,無力擴張。」

他臉上現出一絲曖昧神情,低聲道:「族長,只要我們一舉擊潰苗族,以我們黎族戰士這兩百年來與南疆最兇惡猛獸搏鬥而來的勇悍,再加上偉大熊神的保佑,我們稱霸南疆之日,指日可待。」

黎族族長眼中,頓時放射出熾熱的眼光,就連看著前方的七里峒,也似乎讓他全身微微顫抖起來,那是激動與渴望,也許還有戰士天生的嗜血本能。

但他畢竟是一族之長,並非毫不思量的莽夫,在最初的激動過後,他沉默了下來,隨即轉身緊緊盯著身後這個男子,道:「阿合台,傳說那個邪惡的苗族大巫師已經活了三百歲,而且至今仍然在苗人祭壇的最深處。他的妖法是南疆最恐怖的力量,你真的能對付得了他?」

被他叫做阿合台的那個人,臉上浮現出神秘的笑容,道:「族長,我已經在你面前,展示過十萬大山裡那位獸神大人傳授給我的神法,再加上他給我的神奇寶貝,大巫師死了就罷,否則就算他活著,我也一定可以打敗他!」

黎族族長看了他半晌,重重點了點頭。事實上,大巫師的陰影一直是籠罩在南疆各族頭上的烏雲,對黎族來說更是揮之不去的夢魘。但這個自小失蹤,名叫阿合台的族人從十萬大山神秘歸來之後,突然顯示出了不可思議的法力,這力量竟是如此強大,以至於終於讓黎族全族上下,再一次動了原本深埋在心底的仇恨。

為了活下去,為了活的更好!

黎族族長狠狠一咬牙,高大強壯的身軀上,那巨大的熊頭刺青看來更是猙獰可怖。

「兩百年的仇,我們就在今晚報!」他從牙縫中,透出這幾個字。

陽光照過他和阿合台的身子,暖暖照在山脈之上。在這兩個人的身後,背陽一面的山坡之上,赫然出現無數黎族戰士,表情肅穆嚴峻,每一個人都如此強健。而在他們傷痕交錯的胸膛之上,那猙獰的熊頭刺青,彷彿都在迎風咆哮!


七里峒,僻靜小屋。

鬼厲坐在房裡的桌子旁邊,靜靜而不言語。時光在這裡,彷彿突然放慢了腳步一般,沉默而折磨。

這樣寂靜的時光中,你會想起些什麼呢?

許是過往歲月吧……

少年時的光陰,就像迴盪在幽幽歲月裡的嘆息,輕輕泛起,又悄悄落下,終於再不見一點痕跡。

他的神情漠然,眉微微皺著。

窗外風景如畫。

靜、悄悄……

直到,突然有聲音,將他從沉思中驚醒。

「咚,咚咚。」

一陣細細的敲門聲音,突然在房子中響了起來。

鬼厲回頭,向房門處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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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火

「咚,咚咚……」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門外卻沒有什麼人說話的聲音。鬼厲皺了皺眉,走了過去,拉開了房門。

只見在門口站著一人,是個十三、四歲的苗族少年,臉上神情猶未脫稚氣,手中提著一個籃子,中間放著些肉食酒菜,看來是圖麻骨族長派人送吃的來了。

那少年將籃子遞了過來,鬼厲點了點頭,道:「多謝了。」

那少年咧嘴一笑,卻只發出「咦呀」聲音,鬼厲一怔,這般一個少年,竟是個說不了話的啞巴,難怪剛才只是敲門沒有說話。

他不禁又多打量了這少年幾眼,只見少年身上衣服多有補丁,顯然是穿了許久,與剛才在七里峒街道上看見的苗人差別很大,想來這少年在這裡地位不高,只怕多半還是個孤兒。

鬼厲心裡一想到孤兒這兩個字,猛的怔了一下,但只這一會工夫,那少年卻是在對他笑笑示意之後,轉身走了,看他神情背影,卻也沒什麼悲傷鬱悶,倒頗有幾分快樂樣子。

鬼厲望著那個少年背影漸漸遠去,忽地心中有一陣莫名的煩悶,輕輕嘆息一聲,轉身進了屋子,啪的一聲將房門關上了。


日漸西沉,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七里峒裡眾多的苗人屋中,都一一亮起燈火。

從一個個窗口裡透露出來的昏黃的亮光,在黑暗中閃爍不停,明滅不定,在夜色裡如沉默的眼眸。

那每一戶的人家,在每一盞燈火之下的人們,可都是有各自的心情與人生吧!

鬼厲站在窗口,向著遠處那片苗人居處眺望著,沉默不語。

夜風漸漸吹起,七里峒遠處不時傳來苗人興高采烈的笑聲,間中還有不知哪裡的狗在吠叫,只是隨風傳來的這些聲音,卻反而更突顯了這一片土地中的安寧。

也許這些普通苗人,他們反而比那些修道中人,更加的快樂。

鬼厲慢慢關上了窗,轉過身來,將自己與屋外的世界隔絕。

他轉頭後一怔,前一刻還在安靜睡覺的小白,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斜靠著床邊牆壁上,默默地望著他。

鬼厲看了她一眼,道:「妳醒了?」

小白笑了笑,用手輕輕揉著額頭,道:「有茶麼,給我倒一杯吧!我頭有些疼。」

鬼厲走到桌邊,倒了杯水,遞給了她,道:「苗人這裡哪裡有茶,妳喝些水吧!」

小白點了點頭,接過杯子,喝了幾口,精神似也為之一震,長出了一口氣,隨即向鬼厲瞄了一眼,道:「你心裡是不是在怪我啊?」

鬼厲苦笑一聲,搖了搖頭,道:「若沒有妳,我也不會知道苗人裡的大巫師有可能救治碧瑤,算了,明天我們再去見他就是了。」

小白點了點頭,道:「我酒醉之後不大清醒,你見過苗人的大巫師了麼?」

鬼厲點頭道:「見是見過了,他也承認的確懂得還魂異術,只是他一定要問問妳的來歷,要搞清楚妳怎麼會知道這個秘密的,才肯答應。」說著,他心中不由得也有些擔心,九尾天狐的身分究竟願不願意洩露,他對小白的反應心中沒底。

小白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明天天亮之後,我和你一起去見他吧!」

鬼厲點了點頭,正想再說什麼,小白卻忽然笑了一聲,道:「你看這隻猴子,居然醉的比我還厲害。」

鬼厲向仍然躺在小白身邊,四肢攤開呼呼大睡的小灰看了一眼,搖頭不語。

小白伸手,在小灰腦袋上摸了一下,目光不期然地落到小灰額頭正中的第三隻眼睛上,沉吟片刻,抬頭對鬼厲道:「有一件事,我想了許久,是小灰這第三隻靈目……」

話音未落,忽地在他們屋外、七里峒的上空突然爆發出一聲如犬吠般的巨大咆哮,聲動四野,彷彿將整個山脈都震動了起來。就連他們二人這等修行人物,竟也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二人都是一驚,鬼厲快步走到門邊,一把將門拉開,走了出去。

這聲巨響兀自迴盪在七里峒山谷之中,遠近都有不絕於耳的回音不住響起。此刻七里峒裡的所有苗人都被這巨大聲音所驚,原本的平靜瞬間打破。

鬼厲只看見無數的苗人紛紛衝出屋子,遠遠望去,面上都有驚恐神色,許多人口中不停叫喚著同一句話,但他卻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身後腳步響起,小白也走了出來,站在他的身邊,看著遠處那群慌亂的苗人,聽著苗人中不停呼喊的話,逐漸眉頭皺了起來,低聲道:「可能出事了。」

鬼厲也看出事情不對,道:「怎麼了,那些苗人在說什麼?」

小白面色凝重,道:「剛才那個巨大聲音,是苗人供奉的犬神石刻發出的警報,若非到了有亡族滅種的危難時刻,這犬神是絕不會發出這種聲音的。據我所知,千年以來,苗人的犬神也只發出過一次警告而已。」

鬼厲心中一陣煩躁,此刻碧瑤生死的希望都寄托在苗人祭壇裡那個神秘的大巫師身上,偏偏此刻居然出了這種古怪事情。正當他想說些什麼,向小白問個清楚的時候,七里峒原本安靜的夜空中,開始出現了巨大變化。

原本閃爍著星光的夜空裡,突然開始聚集起濃厚的烏雲,將漫天星星都逐一掩蓋。那層層烏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風雲變幻,詭異之極。

站在地面上渺小的人們,忍不住發出了驚恐的叫喊,無數人開始亂跑亂走,隨即有更多的人向那座苗人祭壇所在的山峰開始跪拜起來。

黑雲沉沉之下,這一片原本充滿歡樂的土地一片悲涼。

鬼厲皺眉,低聲道:「是有修道中人來了。」

小白在他身旁,看著天空,道:「哪裡的人,你知道麼?」

鬼厲緩緩搖頭,道:「從這操縱風雲之術看來,大是詭異,不似中土正道道法,與魔教也大不相同。」

小白嘴角動了動,臉上有一絲異樣神色掠過,似乎想到了什麼,但不知怎麼,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此刻隨著黑雲越來越低,七里峒裡的苗人連呼吸似乎都越來越是困難,眾人皆大駭,紛亂之像更是明顯。就在這混亂時刻,苗人中忽地跳出一個身影,鬼厲遠遠望去,正是苗人族長圖麻骨。

只見圖麻骨向苗人大聲嘶吼,手臂用力揮動,漸漸的苗人稍微冷靜下來,在圖麻骨的命令下,婦女孩童都開始向遠處一處山峰跑去,留下的都是壯年男子,其中多手持兵刃,顯然苗人也知道事情大是危急,準備決一死戰。

一片混亂中,圖麻骨眼光向河岸這頭看了一眼,見鬼厲二人正站在門外,怔了一下,隨即點頭示意,又把注意力放到指揮族人上面了。

黑雲漸低,照的小白臉上也陰晴不定。忽然,她低聲對鬼厲道:「有這個高深莫測的修道人在,只怕苗人不是對手,你要幫他們麼?」

鬼厲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道:「既然碧瑤要靠他們……」

話未說完,忽地天空黑雲之中一聲詭異巨響,如驚雷,如獸吼,瞬間黑雲如被燃燒一般,大放光芒,雲裡雲外到處是熾熱金光。

片刻之後,雲層深處轟隆聲中,一團巨大火球從天而落,帶著熊熊燃燒的火焰,但在最中心處,卻彷彿還燃燒著奇異的黑色火焰。未及地面,周圍樹木盡數焦枯。苗人大駭,驚呼四起,但這火球下衝之勢頭何等迅速,還不等苗人跑開,只聽破空之聲銳響而至,「轟隆隆」急衝而至,撞到地面之上。

巨響聲中,無數斷臂殘肢隨著燃燒火焰橫飛出來,慘不忍睹,四下一片哀嚎。

鬼厲臉色一變,不料這黑雲中人說動手就動手,正要起身飛上幫助苗人,卻只覺得背後衣襟突然一緊,卻是小白拉住了他。

鬼厲心中奇怪,向她看去,小白向遠處瞄了一眼,道:「你別急,看那裡。」

鬼厲順著她目光望去,只見小白看的正是那座處在半山腰的苗人祭壇,那個山頭平台之上,被熊熊火焰火光照亮的地方,一個枯瘦佝僂的身影凌然而立,正昂首望天。雖然相隔太遠,看不清那人模樣,但從那個身影看來,鬼厲心中第一個就認出,那正是苗人祭壇裡神秘之極的大巫師。

他停下了身形,遠遠凝望山間那個蒼老的身影。

天空中的火焰雲彩越燒越旺,染紅了整個夜空,如末世之像,天地俱滅,在這個南疆邊陲,熊熊上演。

轟隆巨響,夜風熾烈,忽的一聲驚呼,苗人戰士的身後,喊殺之聲大作。

眾苗人為之失色,圖麻骨臉色更是大變,七里峒這裡易守難攻,只有一條山道通向山外,苗人向來重兵駐守,此刻竟然有人在不知不覺間攻了進來,難道……

今夜真的是苗族亡族滅種的日子?

只是苗族稱霸南疆二百年之久,圖麻骨身為族長,驚惶之下,仍能鎮定心神,大呼一聲,當先向身後衝去,片刻後苗人戰士紛紛跟上。

夜色如血,無數兵刃寒光,在瞬間紛紛亮起,劃過半空,濺起了鮮紅的血。

火焰燃燒,天地欲裂,那一群如魔鬼一般的戰士,胸口有猙獰熊頭刺青,奔騰咆哮,從黑暗中瘋狂衝出。那眼中滿是狂熱,滿是嗜血,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無比,赤裸的上身傷痕纍纍,手持巨大石斧,縱橫廝殺,所過之處,血流滿地,哀叫四起。

苗人戰士本以勇悍著稱,但一來今晚事起突然,且犬神吠天,正是千年一遇的大凶之兆,苗人人心動盪,驚恐不已;二來黎族埋伏許久,突然殺入,再加上這二百年在南疆苦蠻之地鍛造出來的勇力,以及不成功就要亡族的境地,一時之間竟殺的稱霸南疆的苗人戰士抵擋不住,紛紛後退。

圖麻骨眼中如欲噴出火來,此刻他已看清敵人模樣,大吼道:「黎族!」

那黎族族長手起斧落,又將一苗人戰士砍死,獰笑著向這裡看來,「苗狗們,兩百年的仇,今天叫你們全部償還!」

話音才落,彷彿映襯著他的話語,黎族無數戰士齊聲嘶吼,如野獸吠月,帶著無盡瘋狂,紛紛殺上,苗人更是抵擋不住,眼看就要崩潰。

就在這危急關頭,忽地這山谷之中,響起低沉而神秘的聲音,如低語,如幽冥,迴盪纏繞在七里峒的每一寸地方。

苗人戰士瞬間喜形於色,精神大震,反觀黎族這邊,從那族長以下,都是面上突顯驚惶之色。

威名震懾南疆的大巫師,終於在苗族最危難的時刻出現了。

紅色的光芒,在漫天燃燒的火焰中閃爍了一下,隨即迅速變大,以站在那個山間平台的大巫師為中心,向整個七里峒蔓延過去。所過之處,燃燒的火焰紛紛熄滅。

片刻之後,紅光已然延伸到苗人與黎族廝鬥的戰場,從後而至,苗人在紅光照耀下安然無恙,但紅光末端,一個黎族健壯的戰士觸碰到這神秘的紅光,忽地發出一聲慘叫,倒地抽搐不停,片刻後全身發抖,七竅流血而死。

黎族中人大驚失色,紛紛退後,這些戰士向來廝殺慣了,任何強敵巨獸在他們面前,要他們衝上敵對,只怕連眼都不眨一下。只是這等神秘巫術,卻向來是南疆族人最恐懼的力量,一時之間,人人面有驚恐之色。

黎族族長臉上也有忍不住的驚慌,苗人的大巫師之名,在南疆對其他四族簡直就是一個惡魔般的存在,此時此刻,他更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

只是他並沒有下令撤退,反而抬頭看天。

那一片在夜空中熊熊燃燒的火焰,熾烈澎湃!

有笑聲,轟然傳出,帶著輕蔑與敵視。

漫天雲彩,瞬間明亮,燃燒的火焰像是突然透明熾熱,在半空化作恐怖巨獸。風助火勢,火更高漲,風雲變幻不停,如奔騰的大海咆哮不止。

雲彩前頭,赫然有人現身,如神人一般,周身上下儘是火焰,從半空中俯視下來,如高傲的神祇。

只見他在半空中手臂揮舞,做了一連串詭異動作,片刻後如有神秘力量在他身後嘶吼一聲,頓時滿天火焰騰起,雲彩瘋狂流動,只聽得巨大爆響,剎那間從天空中落下無數火球,帶著熊熊火焰,衝下人間。

地面眾人,包括鬼厲和小白都變了臉色,剛才只落下一顆火球,威力已然如此之大,這無數火球一旦落下,七里峒這個地方怕是立刻就化做火海,再也保不住了。

常人都能看得出來,大巫師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山谷之中的紅光幾乎在同時亮了起來,遠遠望去,雖然仍看不清他的臉色,但那個瘦小身影在威力驚人的漫天火焰下,卻顯得格外蒼老。

此刻眾人看得仔細,原來那片紅色光芒就是從站在山間平台上的大巫師身上發出的,準確地說,是從他手中一根木杖上發出來的。那木杖顏色漆黑,立起來竟然比大巫師整個人還要高大,尤其是木杖頂端,還鑲嵌著一塊非金非玉的奇異石頭,在大巫師神秘巫力催持之下,散發出越來越是強烈的紅色光芒。

黎族中人突然騷動起來,無數戰士在瞬間紅了眼睛,黎族族長,那位巨人更是一聲大吼,彷彿帶了兩百年深深不盡的仇恨。

「骨玉!」

他仰首望天,大聲呼喊:「偉大的熊神啊啊啊啊啊啊……」

那聲音淒厲而凶悍,聲動四野,瞬間所有的黎族戰士一起嘶吼,紛紛湧上,那血光飛濺的時刻,正是生死逃亡的邊緣。

夜在燒,人正狂!

苗族戰士拚死而戰,但面對著瘋狂了一般的黎族戰士,他們漸漸失去了戰鬥的勇氣,逐漸後退。

七里峒裡的那條河,漸漸紅了,倒映著天空飛落的無數火球!

紅光暴漲,向天而起,迎著那些巨大火球,形成一道血色屏障,籠罩在七里峒上空。

無數的熾熱火球,幾乎在同時間撞到血色紅幕之上,巨大的爆炸聲迴盪在群山之間,炸起了一團團巨大的紅焰。

大巫師雙手高舉過頂,那根高大的木杖直指天際,全力與天空中那個神秘人物對抗著。只是隨著時間流逝,從天空中傳下的壓力越來越大,幾乎已經到了非人的地步。

大巫師心中震駭,黎族之中,千年以來從未有過這等奇術異法,否則在兩百年前那一場決定二族命運聖器的決戰中,他們早就用出來了。

可是,擺在他面前的,天空中那個神秘人物,此刻卻彷彿如不可戰勝的戰神……

大巫師的心底深處,有越來越大的陰霾,這奇怪的異術,根本並非世間所有,而是在南疆秘密流傳了數千年的,那個神秘惡魔的傳說……

天際,火焰熊熊,站在雲端的阿合台,被周圍火焰映紅的興奮的臉色,再也掩飾不住得意之情。從小就被族人災難所深深震撼的他,拋棄了一切,深入到十萬大山之中,找到了那個惡魔,懇求了他那無盡而強大的力量,今天,終於能夠將族人從苦難的深淵救出來了。

而黎族美好生活的第一步,就在此刻,將苗族全部踐踏,奪回鑲在苗人聖器「黑杖」上的骨玉祭祀偉大的熊神,不,熊神算什麼,黎族受苦的時候,熊神在哪裡?

阿合台心中怒吼一聲,催動法力,瞬間又有十幾個巨大火球從雲中奔騰而下,當他帶著快意看著火球與紅幕每一下的撞擊,都讓那個曾經不可戰勝的身影一次次顫抖的時候,他心裡已經決定,勝利之後的黎族,他要讓全部的族人,改信那位神祇,只有衪,才能給黎族帶來新生!

                 註:黎族──源於古代百越的一支,遠在秦漢以前,「駱越」的一支就從大

陸渡海到海南島,隋代稱海南島居民為「俚僚」,即黎族的先人。今天主

要居住在海南省中南部黎族苗族自治州,其餘散居在萬寧、屯昌、瓊海、

澄邁、櫓縣、定安等縣與漢族雜居。黎是他們對「山嶺」的發音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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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傷心


燃燒的火焰照亮了天空,絢爛的光彩將遠近都照的如白晝一般,就算是在百里之外,依然可以聽到那轟隆的聲響。

望著遠處那片閃爍的紅光火球交織的地方,一眾人愕然停下了身形。

焚香谷一眾人以上官策為首,帶著李洵、呂順等十幾個人,以及同時而來的青雲門陸雪琪、天音寺法相二人,在離七里峒百里之外的古道上,看著那片亂芒閃動的地方。

李洵皺眉道:「好像出事了。」

法相眺望遠方,沉聲道:「那火光邪氣沖天,大是詭異,只怕有邪道妖魔作祟。」

李洵轉過頭來,向站在一旁的陸雪琪望了一眼,見那女子依然一副冷漠樣子,一言不發,便向上官策道:「上官師叔,怎麼辦?」

法相與眾人同時都向上官策看去,只見上官策正舉目遠眺,面上神情卻突然變得十分古怪,似驚疑、似錯愕。

此時聽的李洵問話,像是突然驚醒一般,身子一震,隨即神情恢復了正常,微一沉吟,道:「既然乃是妖魔邪道,我們義不容辭,自然更該前去。事不宜遲,我們從速趕去,看那魔焰高漲,只怕妖人道行不低,荼毒更深。我們早到一刻,便能多救許多人命。」

法相合十道:「上官師叔說的是。」

上官策點了點頭,道:「如此,我先走一步,你們速速趕上吧!」

說罷,也不等別人說話,手一揮,灰光閃處,人化做一道亮芒沖天而起,向那七里峒方向疾馳而去。

「哼!」

一聲冷哼,從人群中響了起來,眾人一怔,卻是呂順在那裡面色不豫,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

李洵有些尷尬,畢竟這兩人都是自己師長一輩,當下也不好說些什麼,遂轉頭對法相和陸雪琪道:「那我們也快快去吧!」

法相與陸雪琪點了點頭,同時騰空而起,李洵隨後跟上。呂順滿臉不情願,但上官策在眾人心中地位顯然比他高的多,再加上李洵也說了話,眾弟子都紛紛跟了上去,只剩一個呂順,最後也只得口中低低罵了兩句,飛身而起。

在最前頭,法相和陸雪琪並排而上,身後李洵比他們稍慢起飛,此刻也逐漸追了上來。

就在李洵堪堪追到,還有一丈多遠的時刻,陸雪琪忽然似自言自語地道:「上官師叔走的真快啊!」

法相在她身邊,被法寶輪迴珠的金光簇擁著,一身月白僧袍被風吹的鼓蕩不已,此刻微微轉頭向陸雪琪看來,只見這女子白衣如雪,面冷如霜,如同在夜空翱翔的九天仙子一般清冷艷麗。

他眼睛亮了一亮,嘴角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低聲道:「是啊!他走的好快……」

「嘶!」風聲響處,李洵追了上來,與他們並肩飛行,又過了一會,呂順也追了上來。而此時此刻,想來是上官策道行實在高深莫測,四人前方,竟然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七里峒中,戰事越發激烈,山間平台上的大巫師雖然吃力,但在其神秘的巫力催持之下,那根鑲著骨玉的黑色法杖散發出越來越強烈的紅色異芒,籠罩在整片七里峒山谷上方,在天空可怖的巨大火球攻擊下,依然勉力支撐。

有好幾次紅幕劇烈顫抖,眼看被巨大火球撞的是就要崩潰,偏偏大巫師手舞足蹈,做出怪異動作,居然又撐了下來。只是沒有人站在近處,否則的話,便可以看到大巫師此刻皺紋橫生的臉上,七竅盡皆流血,只怕已到了強弩之末。

而在山谷之中,苗、黎二族戰士的廝鬥,情勢更加不利於苗族。本來對大巫師敬若天神的苗人戰士,此刻赫然見到大巫師竟然被天上那個如魔鬼一般的惡魔所壓制,再加上千年一遇的犬神吠天,大凶之兆,絕望的念頭迴盪在每一個人的心頭。相反的,黎族的戰士卻是士氣高漲,殺的連眼都紅了。

鬼厲站在遠處,眉頭緊皺,天上那個神秘人物所施法術,極是罕見古怪,尤其火焰之中更有一絲詭異黑火,他往日聞所未聞,便是在鬼王宗收藏典籍之中,竟然也未有記載。

南疆邊陲,竟然有這等人物,果然天下之大,藏龍臥虎,無所不有。

鬼厲眼看大巫師漸漸支撐不住,正要飛起相助,忽聽遠處驚叫之聲突然響起,多半是婦女孩童聲音。轉頭一看,只見剛才苗人婦女孩童藏身的那個山頭附近,不知何時被一隊黎族戰士找到,登時羊群入狼一般,腥風血雨。

鬼厲身子一抖,這十年來他經歷的血腥場面無數,但所殺並無這些毫無還手之力的無辜百姓。不知怎麼,此時此刻,這些婦孺孩童的哭喊聲音,突然如利劍一般刺入他的心底……

少年時候,那一幕屍山血海,草廟村裡的那幕慘劇,那些從小看著長大的親人鄰居,可也是這般死去的麼……

站在一旁的小白,突然轉頭,一股濃濃的血腥煞氣,從身旁這個男子身上,緩緩散發了出來。

他的眼睛,突然間已經紅了。

苗人群中,一個婦女慘叫著被黎族戰士砍倒,在她身後的一個小孩滿臉恐懼,張大了嘴大步跑著,卻叫不出聲音,只因為他就是那個為鬼厲送飯的啞巴。

那個被鮮血濺了一臉的兇手獰笑著追了上去,幾步就到了小孩身後,高舉著鋒利石斧,重重砍下。

小孩無力摔倒,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絕望地張大嘴巴。

砰!

血花四濺,在夜色裡霍然綻放。一個如此強壯的身體瞬間崩潰散裂,紛紛落下如雨,鬼厲沐浴在血海腥風中,紅了眼,深深呼吸。

仰天,長嘯!

這聲音這般淒厲,如厲鬼絕望的呼喊,十年裡沉淪黑暗的掙扎,直上青天。

眾人震懾!

那小孩全身發抖,看著鬼厲手中那根黑色魔棒瞬間明亮,閃現著噬血而貪婪的異光。片刻之間,附近周圍十幾個正追殺婦孺的黎族戰士在驚愕的瞬間,被無形妖魔之力盡數扯裂,無數鮮血轟然沖天,在半空中匯聚如洪,圍繞著那個絕望而瘋狂的身影,迅猛流動,隨後漸漸被鬼厲手中的噬血珠吸了進去。

整個戰場的人,愕然都停頓下來,望著這如魔鬼一般的人物,眼中儘是恐懼。

噬血珠越來越亮,熟悉的冰涼感覺竟然已不止在體內流轉,此刻一下子吸取了十數人精血的噬血珠如沐新生,妖力大盛,異樣紅芒越來越亮,映著鬼厲雙眼,直如鬼火一般。

小白站在遠處,怔怔看著那個漸漸變得血腥而瘋狂的身影,忽地轉過頭去,不願再看,夜風血雨裡,似有她輕輕嘆息。

久已消失的慾望,掩埋深心的吶喊,亙古以來曾一閃而逝的桀驁,突然再度升騰。

他狂呼!

天地應和。

天上火焰,地上紅幕,同時顫抖。

那血光之中的,彷彿來自幽冥的獰笑。

一步,踏出!

血腥味瞬間充斥周圍,無數人四散而逃,不明白這個本來救人的人,怎麼突然變做了惡魔。

只是,只是,那鮮血的甘美就在前方,讓人這般陶醉而無法抑制,他深深呼吸重重喘氣,在瘋狂之中,還有一絲痛楚麼……

因為瘋狂而寂寞?

還是因為寂寞而瘋狂?

噬血珠就在他的手邊,與他相依相伴,不離不棄,只是那閃爍的紅光,卻彷彿嘲笑著世人。

沉淪吧,沉淪吧!

萬物如螻蟻,

人生本寂寞!

伸手抓去,手指邊緣有血滴滑落,掌下那個啞巴少年,顫抖而無法動彈,只看著一片紅幕,遮天蔽日而來,那,便是將死的時刻麼……


「張!小!凡……」

天際,這聲音突然傳來,如斬冰切雪,如鳳鳴九天,有無盡怒意,有不盡傷心!

陸雪琪白衣如雪,在血光中破空而至,手中天琊霍然出鞘,藍光照耀,映著她的臉,她的眼,她的憤怒與傷懷。

紅光乍起,迎面而上,轟隆雷鳴,剎那間方圓十丈土地盡數崩裂,不遠處那條河流已經被鮮血染紅的河水更是倒沖上天,燃紅了整個天際。

血花中,遠處大巫師已經漸漸難以抵擋,紅幕漸漸衰弱,開始有巨大火球穿過紅幕,撞入七里峒地面,轟鳴慘叫聲中,火焰熊熊,恍如人間地獄。

火海之中,紅藍激鬥而隨即分開,白衣女子緩緩落下,一張臉上更無絲毫血色。

在她面前的,那低低喘息的人,被凶光血焰圍繞,持噬血魔棒的人啊……

熱風,拂動她的衣襟秀髮。火光中,她的身體分明在微微顫抖。

只有握著天琊的手,因為這般用力而紋絲不動。

銳響聲起,法相、李洵等人紛紛落下,落到陸雪琪的身後,只是人群之中,獨沒有看到上官策的身影。眾人望見前方那個如妖魔一般的鬼厲,周身儘是鮮血,臉上更是凶厲神色,過往與他相識的人無不駭然,李洵還好一些,但法相眼中卻是掠過難以撫滅的痛楚,身子也似抖了抖,低聲頌佛。

「你、你……」陸雪琪臉上神情,根本無法再保持她一向以來的冷漠,有的只是傷心和憤怒,此時此刻,她竟然連話也一時說不下去了。

李洵站在旁邊,將陸雪琪的臉色看在眼中,他乃是何等聰明人物,自然不會以為陸雪琪如此失態,只是因為憤恨而已。

「張小凡!」李洵大喝,神色肅穆而憤怒,怒道:「這谷中南疆族人,向來與中土毫無瓜葛,你究竟與他們有何仇恨,竟要這般殺人為樂?」

鬼厲與陸雪琪的身子,幾乎是同時震了一震。

被噬血珠紅芒籠罩之下的鬼厲,緩緩向四周望去,苗、黎二族激戰許久,兩族本就是仇深似海,此番更是你死我活的決戰,下手絕不容情,地面死屍橫七豎八,多數不堪入目,死狀甚慘;更有甚者,剛才從隱身地方被黎族戰士追殺出來的大批苗族婦孺孩童,此刻也是死傷狼藉。

黎族與苗族之仇不共戴天,就算對婦孺也絕不容情,慘烈景象,加上周圍熊熊燃燒的熾熱火焰,構成了一個人間地獄。

而被鮮血淹沒的鬼厲,此時此刻,無論在誰眼中,都是造成這一切的兇手!

他就像一個噬血的魔王,凶厲地站在這個屠場之上。

貪婪而邪惡,暴戾而瘋狂!

也許,還有深埋的一絲絕望。

遲來的醇和陽氣,彷彿被噬血珠妖力壓制的無法動彈一般,直到此刻才一點一滴地釋放出來,將纏繞在他深心的冰涼氣息一點點抵消。

只是他忽然慘笑,也許他寧願不醒。

透過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白衣女子傷心的目光穿過世間所有的阻擋,直刺入誰的心懷?

她緩緩舉起手中劍,天琊光芒如秋水。

「張,小,凡……」

幽幽的聲音,在熊熊燃燒的火焰那邊,低低傳來。她咬破了唇,她流下了淚。

淚水混和了血珠,輕輕滴落在天琊劍刃,悄悄,滑落,落地的時候,已成了血水。

是誰,傷了誰的心……

「啊!」

鬼厲仰天嘶吼,在血海火光中,他心雖清明,人卻瘋狂。

斷了吧!斷了吧!

將往事一刀兩斷吧!

他在火光之中獰笑,用瘋狂遮蓋痛楚,噬血珠騰起無邊血光,陪伴著主人,向著正義那方──衝去!

有人,在遠方,輕輕嘆息,卻終究沒有人,可以聽見。

那絕望的身影,彷彿依稀從前,正道中人紛紛怒喝戒備,倒映在陸雪琪明眸之中的,那個身影。

她的唇,微微顫抖,低低自語,那個瘋狂衝來的人啊……

「張小凡……」她用沒人聽得到的聲音,悄悄的,第三次的,呼喊。

然後,她持劍衝上,白衣若雪,如火中憔悴卻依舊如此美麗的百合。

錚!

銳響聲中,天琊神劍光芒萬道,遮天蔽日,噬血珠的紅芒卻如鬼魅一般,在藍光中若隱若現,任憑藍光再盛,也無法完全壓制。

轟隆,天空巨大火焰落下,兩道身影分開又再次匯合,在這地獄一般的地方,兩個人,終於再一次決戰。

縱然,那兩個身影,在火光中都那般蒼涼。


阿合台有些回不過神來,本來事情都進行的極為順利,不料事變陡生,七里峒地面上怪事一件接著一件,陌生人物一個接著一個出現,而且俱都是修道中人,其中更有連他也為之忌憚的高手。

只是下面那些人物,卻也莫名其妙的很,幾句話不到,卻是自顧自的打了起來,倒把他晾在一邊。而本來大占上風的黎族被這些人衝了一下,居然也和苗族一樣大驚失色,俱都退了一旁去了。

阿合台心中咒罵,當下也顧不得那麼許多,而且在他出山之前,那個魔王冷漠的言語尤在他的耳邊迴盪──「只要拿回你們黎族聖器骨玉,再奪走苗族聖器黑杖,則黎族替代苗族之勢就不可逆轉……」

他深深吸氣,再度將精神集中到那個依然在負隅頑抗的大巫師身上,大吼一聲,在雲端的他霍然張開雙臂,片刻間從他雙手上十四處關節裡一起迸出鮮血,幾乎就在同時,無數巨大火球裡的黑火同時大盛,紛紛鑽出雲層,向著大巫師砸了下去。

脆弱的紅幕終於支撐不住,在燃燒著黑火的火球不停撞擊之下,片刻之後,轟然消失。

瞬間,整個七里峒陷入一片火海,而大巫師在發出一聲嘶嚎之後,頹然倒地。

阿合台大喜,從半空中疾衝而下,轉眼衝到大巫師所在平台之上。

大巫師掙扎著扶著黑杖站起,嘶聲道:「你、你瘋了,竟然去求獸妖……」

阿合台不待他說完,一腳將這個已經衰弱之極的老頭踹倒,同時搶過黑杖,仔細看了看黑杖頂端,果然正是黎族上下整整牽掛念了兩百年之久的骨玉聖器。

「哈哈哈哈……」

他得意萬分,更不多說,正要上前補上一擊將這個黎族數百年的心腹大敵置之死地,但眼角餘光一閃,卻望到山下那些外族之人已經有人注意到這裡,紛紛起身飛來。

阿合台心中一驚,片刻間決定不要多事,反正剛才這一戰之後,大巫師在魔王妖力之下,已經是形同廢人,對黎族更無一絲危害。

他心念轉瞬即定,將黑杖摟在胸前,口中疾念神秘咒語,片刻後漫天火光落下,將他簇擁其中,隨即沖天而起,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不知去向。

只留下,一個如地獄般的七里峒,還有一個蒼老的老人,在平台之上,絕望地低聲喘息,呼喊著:「獸妖啊!那是獸妖啊!你怎麼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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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巫妖


天際燃燒的火焰雲彩漸漸黯淡下去,阿合台隱身在黑雲之中,迅速無比地遠離七里峒。

半個時辰之後,在他確定不會有外族人跟蹤過來時,他才緩緩落下雲頭,回到地面,落在一個山谷之中。

此刻的黎族與苗族可以說是兩敗俱傷,但阿合台卻似乎並不急於去找黎族殘餘的族人。他仔細打量著手中黑杖,一股神秘的巫力隱隱在黑色的杖身中遊蕩著,讓這個黎族之人的體內熱血,漸漸迴盪起來。

他甚至可以想像得到,將來自己手持骨玉黑杖號令南疆的場面,往昔風光無限的大巫師,就是明日的自己。至於此刻驚慌的族人,倒不必太過擔心,反正那個族長一心復仇,便讓他好好去廝殺吧,不然以這個粗人個性,只怕還是自己掌握黎族的障礙。

阿合台冷冷一笑,將骨玉黑杖緊緊握在胸口,此時此刻,他再也無所畏懼。甚至連傳遞給他力量的那個魔王,他都不放在眼中了。儘管此刻他自問還遠非那個魔王的對手,但他與大巫師一樣都知道那個神秘魔王的來歷和處境,沒有彙集南疆五族五個聖器,那魔王就休想從十萬大山裡的「鎮魔洞」中復活重生。

一想到連那個恐怖到全南疆都發抖的魔王也被自己玩弄於指掌之間,阿合台簡直興奮得無法自己,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出來。

這聲音迴盪在夜空之中,迴盪在山谷之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在他笑得歡暢時刻,忽地一陣細細掌聲,從山谷另一側的黑暗之中響了起來,同時有個聲音,低沉而幽細,傳了過來:「好厲害,好厲害!」

阿合台身子一震,迅速轉身看去,卻只見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仔細,大聲喝道:「是誰,站出來!」

黑暗之中,忽地亮起兩團赤色火焰,其大如斗,隨即有一陣低低的喘息聲音,似巨獸低聲咆哮,在黑暗中傳出。

阿合台臉色大變。

只是那兩團赤火卻沒有移動,在黑暗中只是瞪著阿合台。反是在這赤火前頭,從黑暗中緩緩現出一個黑衣人。

只見此人幾乎像是從黑暗中流出來的一般,全身從頭到腳都是黑衣籠罩,只空出兩隻眼睛,空洞洞的好生駭人。而看他身體僵硬,竟不是走出來,而是離地二尺,凌空飄出來的。

阿合台眼中瞳孔收縮,臉上神色更是緊張,如見到惡鬼一般。

那黑衣人緩緩道:「阿合台,你果然沒有辜負獸神大人的期望,將骨玉與黑杖全部搶過來了。」

阿合台下意識的,將骨玉黑杖抓的更緊,這動作被那黑衣人看在眼中,而在他身後,那兩團黑暗中赤火處,似又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

黑衣人微微抬手,身後黑暗中的異物這才平靜了一些,然後他緩緩道:「阿合台,看你樣子,似乎不想遵守當初對獸神大人的諾言,把這兩件聖器交給我們啊!」

阿合台臉上神色變幻,陰晴不定,顯然那個「獸神」在他心中也是極其恐怖的存在,但幾番內心激鬥下來,終於還是貪念占了上風。

「呸!」阿合台露出惡狠狠的表情,冷笑道:「我現在有黑杖、骨玉,這可是當初將獸妖都打的幾乎魂飛魄散的聖器,你要不怕死,就來試試!」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如此說來,你果然是要背叛獸神大人了。」

阿合台一舉骨玉黑杖,只覺得體內巫力充盈激盪,真有天下盡在掌握的感覺,不由得狂笑道:「那又怎樣,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沒有南疆五族聖器齊聚,獸妖根本無法在鎮魔洞中復活。若沒有他,就算是你還有你身後那條惡龍,在我聖器面前,又算什麼?哈哈哈哈哈……」

黑衣人身後的兩團赤火,發出了「嗷嗷嗷」的低聲咆哮,顯然極是憤怒,黑衣人卻很冷靜,冷冷地望著阿合台,道:「你莫忘了,這五族聖器,究竟是什麼來歷?你們這些南疆蠻人,最多不過發揮出它們三成巫力而已。若非如此,就算你有獸神大人傳法於你,你又怎麼可能從苗族那個老不死的大巫師手裡搶過來。」他聲音漸漸低沉,語意更是透著冰冷,道:「我最後警告你一次,不要與獸神大人作對!」

阿合台心中不知怎麼,突然咯登一下,甚至連他自己也感覺的到,身體在微微顫抖。但片刻之後,他再一次握緊了骨玉黑杖。

「去死吧!」他雙目圓睜,揮動黑杖,瞬間一道黑火從黑杖中奔騰而出,疾衝向黑衣人。所過之處,一片焦黑。

黑衣人冷冷哼了一聲,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黑火火焰突然在他身前三尺處被無形力量阻擋下來。但看阿合台的神情,卻並未有任何吃驚神色,顯然剛才只不過是他試探一下而已。

相反,經過剛才這一擊,他已經證實了心中長久以來的猜想,果然骨玉黑杖這些聖器能夠將獸妖傳給他的巫法十倍地發揮出來,若是平常,他要祭出這樣一道黑火,非得運功半天不可,可如今竟然一揮而就。

想到此處,阿合台更是得意萬分,如何還會將面前這黑衣人放在眼中,再度狂笑起來。

黑衣人看著對面阿合台的張狂樣子,也沒有什麼生氣舉動,只淡淡道:「獸神大人果然明見,知道你這人心機險惡,一旦得手之後,必定背叛。」

阿合台獰笑道:「那又怎樣,鎮魔洞裡從獸妖以下,的確有無數巫力高強的妖魔鬼怪,但除了你這巫妖,還有誰能出得來?如今憑你這微弱的道行,難道還想從我手中奪取聖器麼?」

黑衣人看著阿合台那張狂嘴臉,忽地發出一聲訕笑,也不多說,伸手到懷中拿出了一件事物。

這東西一旦離開巫妖的懷中,立刻散發出淡淡光暈,遠遠看去,是個閃爍著黑光的珠子,在這個漆黑的夜裡,若不認真細看,還真看不清楚。

阿合台看了那珠子幾眼,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雖然他口中不怕這神秘黑衣人,但巫妖巫力雖不如何高強,卻向來是獸妖座下最重要的得力助手之一,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麼神秘異術。

正在他暗中思量是否要立刻攻上,不讓這黑衣人搞古怪的時候,那黑衣人手掌一合,卻做出了更加古怪的動作。

他手掌握起,只聽劈啪一聲,竟然是生生將這個黑色的珠子捏碎了,片刻之後,碎屑如沙,從他掌心紛紛滑落下來。

阿合台被他動作嚇了一跳,凝神戒備,巫妖放毒之術,他以前也有耳聞。只是山風吹過,那碎屑紛紛隨風而去,而且風吹的方向根本與他相反,他又等了片刻,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阿合台哈哈大笑,道:「你要搞什麼古怪,任你如何,又能奈何得了我麼……」

話音未落,他的聲音卻突然硬生生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什麼堵在喉嚨裡面。

幾乎就在同時,突然,一道火光在黑夜中亮了起來,照亮了周圍,煞是明亮。而這個火光的源頭,竟然是從阿合台身上射出來的。

片刻之間,只聽「噗噗噗……」連聲悶響,阿合台的身體,從裡向外,赫然噴射出十幾道光線,一眼看去,幾乎就像是身體同時被開了十幾個空洞一般,既滑稽,又可怖。

阿合台口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張大了嘴,慢慢抬起了頭,臉上一副恐懼和不可思議的表情。

黑衣人冷漠地飄在他的前方,緩緩道:「獸神大人早就料到你不可靠,當初傳給你黑火時候,故意將這『黑火精珠』留下,只要將這黑火精珠毀去,黑火之力必然反噬主人,叫你死在獸神大人傳給你的法力之下!」

阿合台眼中充滿恐懼和悔恨,張大了嘴巴,卻只發出嘶啞的喘息,片刻之後,「噗噗噗」悶響連續發出,黑火轟的一聲從體內呼嘯而出,將他整個身軀吞沒,熊熊燃燒。

不一會工夫,這個野心勃勃的男子已經化為灰燼。

只有骨玉黑杖,依舊安靜的躺在灰燼之中。

黑衣人飄了過來,伸手一招,骨玉黑杖被凌空吸到他的手中,他冷笑一聲,正要離去,忽地頭一轉,望向山谷的另一側暗處,沉聲道:「是誰?」

黑暗中,沉默了許久,才慢慢走出一個人影,灰衣白鬚,臉上皺紋橫生,赫然正是焚香谷的上官策。

此刻,他望著那黑衣人,又看了看黑衣人身後充滿敵意的那兩團赤火,最後,他的目光落到黑衣人手中的骨玉黑杖之上。

他的樣子,像是突然之間,老了三十歲。

黑衣人顯然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上官策,而看他的模樣,居然和上官策還是舊識。只見黑衣人在最初的錯愕之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我們有八十年沒見過面了吧,老友?」

上官策臉上的皺紋看去如刀刻一般的深:「你們,」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道:「終於還是忍不住要出來了麼?」

黑衣人一身的黑衣在夜風中飄蕩起來,但他的身影卻在半空中紋絲不動,一如他的聲音,悠悠道:「獸神大人,已經等的不耐煩了。」

上官策緩緩道:「當初我和雲易嵐雲師兄,都在獸妖大人面前當面說過……」

黑衣人忽然截道:「你那位谷主師兄說的話,你自己信不信?」

上官策忽然不說話了。

黑衣人淡淡一笑,道:「老友,你我各為其主,將來前途凶險,你多保重吧!」

說罷,他將手中黑杖往懷裡一摟,整個人向後退去,轉眼之間,消失在黑暗之中。

上官策的眼角抽搐,身形一動,似乎想做些什麼,但對面黑暗之中,那兩團赤火忽地熾烈,咆哮聲猛的大了起來。

黑衣人的聲音,在黑暗中遠遠傳來:「老友,你道行高深,遠勝於我。但我有惡龍,再加上黑杖骨玉,你攔不下我的。你我多年交情,還是留一分情面吧!」

上官策的身形,硬生生頓了下來。片刻之後,那兩團赤火也在黑暗中漸漸消失。

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人站在著淒冷山谷中,半晌之後,傳出了他悠悠的一聲長嘆。

夜色,更深了。


七里峒中,原本繁榮美好的土地,此刻已然被火海淹沒,到處都是哭泣聲音。苗族敬若神明的大巫師重傷,生死難測,黎族寄予厚望的阿合台突然消失,七里峒中又突然來了許多外族之人,其中還突然出現了一個如惡鬼一般的人物。

在此情況之下,黎、苗兩族俱無戰心,黎族漸漸退出了七里峒,而苗族也無心追趕,紛紛救助家園的傷員,同時無數人帶著敵視的目光,望著依然還在七里峒中那些外族之人。

而那些人的注意力,卻根本不曾注意到周圍苗族,他們的眼中,此刻只有在半空中激鬥的那紅藍光線。

中土正魔兩道,新一代傑出的年輕修道高手,在這個異鄉陌生的山谷之中,隱約有著一絲淒涼的地方,彼此生死相搏。

陸雪琪的天琊藍光越來越盛,漫天席地,呼嘯而來,彷彿她素手揮動之間,天在轉,地在動,風聲激烈,群鬼辟易,竟有無可阻擋之威。

在她劍光之下,隱隱望見那堅決而憔悴的臉龐,沒有一絲表情,而下手之間,更無絲毫留情了。

劍劍風聲,破空銳響,遮蓋了天地,從四面八方瘋狂湧來又消去。鬼厲狂笑著,在劍雨中馳騁飛越,噬血珠更似有靈一般,興奮的紅芒萬丈,如惡鬼嘯天,張牙舞爪而戰。

那一劍如霜雪,飄飄而下,有人長嘯,逆天而上。

天琊噬血,

噬血天琊!

不可一世令風雲變幻的無情法寶之後,緊接著的,是誰的、怎樣的目光?

陸雪琪不知道,那層層陣陣如波濤如巨浪如鬼哭如魔嘯的噬血紅芒,轟然而至,惡毒的妖力讓她全身精血幾乎都要為之外瀉。

天琊如雪,化做開天巨劍,轟然斬下,將如山紅芒劈為兩半。巨大妖力反挫,陸雪琪白衣飄飄,被反震上天,只是看她的身形,在風中翩然而行,利劍揮舞,絲絲銳響,剎那間風雲彙集,盡數在她周圍。

那秀髮正飄動,撫過白皙臉畔,本是玉容顏色。

深深呼吸。

她連行七步,在雲端如仙子飄舞,還不待她開口唸咒,天空已然風捲殘雲,化作漩渦,劇烈顫抖。

「九天玄剎,化為神雷。煌煌天威,以劍引之!」

古老的咒語,再一次神秘的迴響在天際,那個白色身影倒映在誰的眼中,如狂舞的百合!

十年光陰,在這個風雨飄搖的異鄉,在這個天地變色,風雲聚會的地方,一一浮現。

巨大而深邃的黑暗漩渦,在天際急速旋轉,電芒竄動,風聲呼嘯。陸雪琪凌空而立,白衣飄飄。

青雲門無上奇術「神劍御雷真訣」在她手中這般施展,端的是氣象萬千,威力無比。此時此刻,便是比起當初流波山一戰之中的田不易,氣勢上竟也不弱分毫。

周圍的正道中人無不驚嘆,但這番情景,落在鬼厲的眼中,卻不為人知地為之一震。

那雲彩深處,天琊劍下,在無盡藍光盡數綻放的時刻,陸雪琪的身影之中,竟隱隱有一絲淡淡金色,帶了一分莊嚴,也有一分詭異。

這並非青雲門的道法!

激烈的風聲越來越急,這念頭在鬼厲腦海之中一閃而逝,在他心底眼中,在他猖狂的笑聲背後,又剩什麼?

冷冷目光,從天空望下,紅芒背後,那一個桀驁邪惡的身影。

陸雪琪明眸如霜,一聲長嘯,漫天電芒轟然齊鳴,遠遠傳盪開去,似撕扯天地一般。

雲端深處,無數的電芒迅速彙集,轟隆雷鳴之聲,在天際炸個不停。片刻之間,黑暗漩渦深處,巨大電芒匯聚而成,沖天而下,落在天琊神劍之上。

那耀眼無比的光亮,就彷彿在她的手上。

「好劍術!」

鬼厲放聲大笑,笑聲淒烈,在紅芒中轟然傳上,直如撕心裂肺一般。

那一個高高在上的白色身影,絕世風姿,終究是這般高不可攀……

噬血珠綻放出無盡光芒,此刻,紅、青、黑三色異芒俱都被鬼厲邪力操縱的淋淋盡致,妖氣森森,向著天際鬼哭呼嘯,令人毛骨悚然。

陸雪琪的面色更冷,眼中最後的猶豫,終於斷了。

電芒長嘯,漫天神佛,一起吟唱!

遠方,忽有人驚叫。

全神貫注戒備著天空那記不世出的奇術的鬼厲,忽地背後銳嘯聲起,他心中一驚,電光石火間強移身子,「噗」的一聲,一把平鋒玉尺,卻如無堅不摧的神兵一般,從他的右肩直貫而出。

鬼厲大吼一聲,霍地轉過頭來,只見李洵手握玉尺,滿臉憤恨神情。

「啊……」

他仰天長嘯,噬血魔棒帶著無盡紅芒,瞬間倒劈而下,李洵目光一縮,卻無絲毫懼色,右手用力處,「嘶……」的一聲將玉尺抽出,帶出如泉噴鮮血。

紅芒砸下,李洵奮力一抗,焚香谷道法果然非同小可,再加上鬼厲重傷在身,紅芒不穩,這般近距離的情況之下,仍被李洵擋了下來。

只是噬血珠乃是何等大凶之物,更是與鬼厲血脈相連的血煉邪寶,片刻間無盡邪力從玉尺之上攻了過去,李洵握住玉尺的右手,在這般匪夷所思的鬼力之下,直接以看得見的速度枯萎下去。

李洵大駭,奮力一掙,但鬼厲此刻已近瘋狂,霍地伸手抓來,五指成爪,生生抓在他的右手之上。

李洵感到劇痛,連冷汗都冒了出來,正危急關頭,旁邊傳來低低一聲佛號,夾著一聲嘆息。

一道柔和金光湧來,莊嚴祥和,正是天音寺的「大梵般若」!

佛門奇術,與噬血珠妖力相剋,無孔不入、兇惡無比的噬血珠異力,被他生生推開了一尺。

只趁著這片刻工夫,法相一把拉住李洵,向後迅速退了出去,只是在他眼中,滿是慈悲無奈的眼色,直望著那個在風中飄搖的男子身影。

天際巨大的電芒白光,在這一刻從天落下,威力無比、準確之極地擊中了鬼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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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心意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個身影,在巨大白色光柱中淹沒消失。

站在雲端的白衣女子,也許是用力過度吧!竟然也是一個踉蹌,再也無力保持平衡,緩緩降了下來。

可是,可是,是哪裡突如其來的笑聲?

這般淒涼卻不可一世!

白色光柱裡突現紅芒,殷紅如血,那個男子渾身浴血,如狂魔一般奮然而出,仰天長嘯。

夜色正暗。

散了頭髮,破了衣衫,噴灑的鮮血如霧一般,只有噬血珠那般明亮,照亮了整個夜空。

他抬頭瞪眼,直衝而上。

風聲凜冽,血腥陣陣,陸雪琪面白如雪,不見有一絲血色。望著那撲來的身影,下意識天琊刺出。

藍光萬丈,轉眼間刺破血霧,就在他的身前。

那一個傷口,在她眼前。

天琊微顫!

那目光,深深而來,瘋狂卻這般熟悉。

猶還記得,許多年前,曾經不顧一切的少年麼……

紅芒暴漲,將兩個人的身影淹沒。

鬼哭聲聲,滿天呼嘯。

正道中人驚呼,紛紛搶上飛起。只是在他們反應之前,卻另有一道詭異白影,如電飛上。

紅芒中,布滿血污的手掌,彷如惡魔獰笑的魔爪,向她抓來。

只是,天琊卻悄悄無力地垂下。

她在風雨中,孤單佇立著,面對著他,默默凝望。

血腥的手掌,按在她衣襟之上,洶湧妖力,就在掌邊咆哮。

那一雙變得瘋狂而血紅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

是誰的心,輕輕跳動……


紅芒散去,一個身影,頹然掉落。

陸雪琪立在半空,緊閉雙眼,衣襟之上,赫然有個紅色血印,觸目驚心。

風雨過後,可還有淚麼……


搶在正道中人之前片刻,突如其來的白影一把搶過失去知覺的鬼厲,抱著他橫移開的,正是小白。

只見她打量鬼厲的傷勢,眉頭緊皺,搖頭嘆息,低聲道:「真是受不了你這個男人,就算重感情也不用做的這麼慘烈吧……」

鬼厲沒有回答,已經失去知覺的人是不會說話的。但是正道中人在最初的驚訝過後,紛紛叱喝,小白抬眼望去,明眸媚目,登時將眾人窒了一下。

陸雪琪緩緩落了下來,衣襟上的那個血色手印彷彿鏤刻一般,在她白衣之上顯得特別醒目,眾人幾乎可以想像的到,那隻惡魔手掌曾經將死亡是何等的接近這個女子!

只是,她竟然還是逃過了一劫,重創的依然是那個魔教妖人。

青雲門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果然不同凡響。

小白目光掃過諸人,最後還是落到陸雪琪的身上,上下仔細打量了片刻,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道:「果然是絕世美人,難怪可以令男兒為妳癡狂。」說罷,她先是看了看抱在懷裡的鬼厲,然後有意無意地,轉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面有痛楚之色的李洵。

李洵面上閃過一絲怒色,他的右手在剛才鬥法中被鬼厲以噬血妖力反挫,半邊手掌都如焦枯一般,望之可怖,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日後修行。此番聽這個突然出現的妖媚女子忽然語帶諷刺,登時大怒道:「妳是什麼人,這鬼厲乃是罪惡滔天的魔教妖孽,妳識相的……」

「哈!」

小白忽地笑出聲來,面對著這一眾正道中人,故意將失去知覺的鬼厲抱得更緊了一些,頓時讓周圍眾人為之側目,同時面有不屑,淡淡道:「你不知道麼,我可是從來就不識相的!」

李洵為之一窒,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同時右手上疼痛越來越是劇烈,心中更是焦急萬分。

也就在這個時候,忽的一聲詫異驚呼,從背後傳來。

「九尾妖狐!她就是九尾妖狐!」

眾人一驚,陸雪琪和法相不知道焚香谷玄火壇的秘密,倒還罷了,但焚香谷中弟子卻紛紛大亂,一看那驚呼之人,正是場上輩分最老的呂順。

小白向呂順那裡瞄了幾眼,微一思量,點頭道:「你這老頭,就是當年躲在雲易嵐和上官策兩個老賊背後的那個無膽傢伙吧?」

呂順登時氣得滿臉通紅,手指指著小白,直氣得微微發抖,在周圍偷偷瞄過來的眼光裡,大怒道:「看什麼,還不上,捉了這個妖孽!」

小白輕笑一聲,抱著鬼厲做勢欲起,呂順當先飛起,迎頭攔截,不料小白哼了一聲,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白影浮動,一道幽光從她衣袖中飛出,擊中呂順劍芒。

呂順人在半空,悶哼一聲,倒折了回來,看來是吃了點暗虧。

眾人失色,呂順雖然威名遠不如同輩的焚香谷谷主雲易嵐和上官策,但好歹也是焚香谷老一輩的人物,但在這九尾天狐絕世妖物之下,竟然一回合間就被擋了回來,這妖孽道行之高,可想而知。

當下眾人紛紛呼喊,一起撲上,小白微微皺眉,面有不屑,身形搖晃,連續晃過數人,正欲飛身而起,忽地身後一聲純和佛號,一片金色光芒湧了過來。

小白眉頭一皺,第一次面露驚訝之色,返身袖袍翻舞,飛出一道淡綠光芒,抵住了金光。

「大梵般若,」她看了看法相,點頭道:「想不到天音寺居然出了你這等人才,果然不愧為與青雲比肩的正道大派。」

法相合十道:「多謝施主誇獎。」說話雖然客氣,但隨著他合十之後,金光更是大盛,從他袖袍之間飛出一粒金光耀眼的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向小白疾衝而來。

小白哼了一聲,綠光一收,整個身子帶著鬼厲都飄了起來,直上青天,片刻之後,剛才腳下站立之處被輪迴珠撞上,轟隆一聲,整個地面被佛門大力打出了一個方圓兩丈的大坑。

不欲再糾纏下去,小白趁這個機會轉身欲走,不料身形甫動,卻只見藍光耀眼,「嘶嘶嘶」銳響瞬間充盈天地,鋪天蓋地而來,正是陸雪琪的天琊神劍到了。小白面色一寒,忽地伸出手去,直接插入萬千劍芒之中,只聽「錚」的一聲清脆迴響,陸雪琪劍芒消失,面有驚訝神色,天琊也回到了她的手上。

小白更不遲疑,抱著鬼厲身形忽如鬼魅一般,從半空消失,眾人大吃一驚,片刻之後,有人看到白影如電,正向河對岸掠去,大聲呼喊出來。

只見小白閃進了一間木屋之中。片刻之後,在眾人趕到之前,又從屋子窗口飛出,肩上除了鬼厲,還多了一個小小灰影,正是仍然呼呼大睡的猴子小灰……

待眾人趕到時候,小白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了。正道眾人紛紛惱怒喝罵,但多數人卻暗自驚心,這九尾天狐修行如此高深,當真不可小覷。

此時此刻,七里峒中的戰事,終於完全平靜了下來,殘留下來的,只是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還有無數苗人百姓痛楚的哭聲。

遠處,受傷的圖麻骨族長正大聲嘶喊著,領著一隊人往山上奔去,顯然是要去查看大巫師的傷勢情況。而在山腰之上,早已有人將大巫師圍住,叫喊聲遠遠傳來。

眾人回到原處,只見周圍熱焰喧天,火焰吞噬著木頭發出的劈啪聲音此起彼伏,更不斷有被燒壞的橫樑大木頹然掉下,狀況極為悲慘。

法相搖頭嘆息,面容滿是慈悲之意,當先飛入火海,幫助那些苗人百姓救火。受他影響,焚香谷其他弟子也紛紛跟上。

李洵此刻方才覺得右手之上的痛楚稍退了些,看來只要運功抵擋,並無大害,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鬆了一口氣。

正在他猶豫是否也要跟上去一起救火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李師兄。」

李洵一怔,回頭看去,只見陸雪琪天琊回鞘,握在手上,一身白衣在火光之下,兀自飄動。在她衣襟之上的那個血色手印,更是那麼刺眼,而她,卻似乎並無意遮掩。

此刻的她,面色一如往日般的冷漠,淡淡地望著李洵。

李洵不知怎麼,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遂道:「什麼事,陸師妹?」

陸雪琪沉默地望著李洵,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鬼厲右肩那個傷口,可是你用玉尺所傷?」

李洵嘴巴裡忽然有些發乾,片刻之後坦然道:「是。」

陸雪琪握著天琊的手,片刻之間收緊,白皙肌膚之上,彷彿有淡青露出。只是她的臉色,依舊如雪一般的白而冷漠,沒有絲毫表情。

她微微點了點頭,轉身走開。

李洵心頭忽地騰起莫名怒氣,大聲道:「陸師妹,妳是什麼意思?」

陸雪琪的身子頓了一頓,周圍熊熊燃燒的烈焰之下,她白色身影彷彿也似要燃燒一般。

「好尺法!好厲害!」

淡淡的聲音,從那個沒有回頭背著身子的人兒處,傳了過來,一字一字,很慢很慢,清晰無比。

李洵忽地啞了。

陸雪琪向前走去,突然她上方一座大屋被烈焰燃燒久了,劈啪一聲大響,一根巨大橫樑帶著熾熱火焰,向她當頭砸了下來。

李洵吃了一驚,但還不等他喊出話來,陸雪琪一聲輕嘯,嘯聲中不知怎麼,竟有幾分悲憤。看她左手一揮,天琊神劍連鞘揮上,藍光暴漲,轟隆聲中,硬生生將這巨木擊得粉碎,騰起無數火星,遮天蔽日,片刻後紛紛落下如雨,壯觀之極,擋在她和李洵之間,將她的身影淹沒無蹤。

李洵望著那漫天繽紛火雨,一時竟是怔怔呆住,望得癡了。


夜色深深。

小白化身急速白光,在崇山峻嶺間穿梭遊走,遠離七里峒。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才在一座高山的山腰上找了個僻靜所在,停了下來。

她輕輕放下鬼厲,將他放到地上,只見這個男子一身是血,有不少都流到手邊,被閃爍著妖異紅芒的噬血珠緩緩吸了進去。此刻看來,噬血珠似乎就像是附身在鬼厲身上的陰靈一般,不斷蠶食著主人的精氣。

小白嘆了口氣,伸手想從鬼厲手中拿下噬魂魔棒,不料鬼厲雖然昏迷,手裡卻還緊緊握著這個魔棒,彷彿只有這個東西,才是他唯一的倚靠。

小白扯了兩下,居然無法從他手中拿下,搖了搖頭,也就放棄了。只是她目光隨即落到自己手上,她右手的中指食指,原本白玉一般的指頭,此刻慢慢變做了紅色,隱隱還有幾分不由自主的顫抖。

小白笑了笑,低聲道:「好一把天琊,當真名不虛傳,果然是神兵……」

「撲通。」一個聲音,突然從她旁邊發出,小白嚇了一跳,轉眼看去,卻是喝醉的小灰從她肩頭掉了下來,正好落在重傷的主人身邊,嘴巴裡嘖嘖兩聲,伸手抓了抓腦袋,居然又睡了過去。

小白又好氣又好笑,大聲道:「死猴子!」

「呼呼……」

「你那個笨蛋主人快死了!」

「呼呼……」

「……」小白無言,對猴子翻了翻白眼,一腳將猴子踹開了去,然後在鬼厲身邊蹲了下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傷勢,搖頭嘆息。


夜色涼如水,寒意漸入骨。

那冰涼,彷彿多年前曾經歷過吧?

鬼厲幽幽地醒來時候,腦海中掠過這般念頭。

睜開眼睛,第一眼的,是滿天星光。

南疆的夜空,此時此刻,再也沒有火焰,沒有喧囂,終於露出了它原本安寧祥和的一面。天幕之上,無數繁星點綴其上,閃閃發亮。或大或小,依稀都如人的眼睛,許是有幾分調皮麼,這般戲謔地望著人間。

劇烈的疼痛,從右肩迸發,隨即全身上下,一片酸痛。即使堅強如他,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醒了。」平靜中微微帶著關心的聲音,在身旁響了起來。

鬼厲轉過頭,看到了小白的容顏。

他支撐著坐了起來,只是動作間牽動傷口,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小白看了他一眼,道:「你傷的不輕,還是先好好休息吧!」

鬼厲低頭,只見右肩處的傷口被白色布帶包紮了起來,其他小傷口處,也都看得出被處理過了。這裡並無其他人,自然是自己昏迷時候,小白的功勞。

他低聲道:「是妳救了我吧,多謝了。」

小白聳了聳肩膀,道:「我也沒做什麼,主要還是你的命硬,連我也想不到你居然還能在那種情況下活下來。」

鬼厲哼了一聲,腦海中回憶起在七里峒裡決戰的那一幕幕,忽地一陣心灰意懶,竟是呆在原地,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小白悠悠道:「說起來,還是七里峒裡的苗人百姓最倒霉吧!家園被火燒了不說,族人更是死傷無數,就算是他們敬若神明的大巫師,我看也凶多吉少……」

鬼厲身子忽然一震。

「他怎麼了?」鬼厲聲音突然沙啞了一般。

小白還是那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悠然道:「我記得那個老頭和天上一個怪人鬥法,最後力竭而敗,身負重傷,而且連他們的聖器都……」

「他怎麼樣了,死了沒有?」鬼厲霍地爬起,一下子打斷了小白的話,而且很明顯的對所謂苗人聖器根本就毫不在意。只是他才一站起,忽地面上痛楚之色顯現,腳下一軟,整個人搖晃起來,幾乎就跌了下去。

小白剛要伸手去扶他,鬼厲卻已經大口喘氣地勉強站穩身體,但他額角之上,已然看到冷汗淋淋。

小白慢慢把手收了回來,默默地望著他,道:「你這又是何苦?」

鬼厲喘息道:「大巫師他到底怎樣了,他沒事吧?」

小白道:「我帶你走的時候,遠遠看見苗人簇擁著那個老頭,具體生死如何,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鬼厲眼中掠過痛悔神色,一咬牙,轉身就走,只是沒走幾步,忽地悶哼一聲,右肩傷口處的白色布帶已然紅了,同時面容開始扭曲。

小白在他身後,淡淡道:「你還是休息一下吧!青雲門的『神劍御雷真訣』,哪裡是這麼容易消受的。」

鬼厲只覺得體內經脈一片雜亂,氣息亂竄,本身修行的青雲門道法、天音寺「大梵般若」以及天書密法,全部亂成一團,自從他十年前叛出青雲以來,在魔教內鬥中廝殺無數,卻屬今日傷的最重。

陸雪琪的修行道行,當真是一日千里啊!

他心裡微帶苦澀地這般念了一句,卻還是強自忍住身體發出的痛苦呻吟,慢慢地踏出了一步,向前走去。

「你不顧生死也要去見那個大巫師,是為了碧瑤吧?」小白的聲音,在他背後幽幽傳來。

鬼厲沒有回答,只是慢慢走出了第二步。

小白在他身後,望著那個倔強身影,長出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你厲害,你厲害!」說著,緩緩跟了上去。只是片刻之後,她卻突然道:「今晚與你交手的那個白衣女子,和碧瑤比起來,你更喜歡哪一個?」

鬼厲身子一震,霍然回頭,緊緊盯著小白,小白面不改色,在鬼厲甚至是帶著一絲凶狠的目光下,依舊微笑地望著他。

鬼厲喘著粗氣,慢慢轉過頭去,不再看她,片刻之後,他緩緩的,卻又似對著自己深心,低低地道:「這世上,只有碧瑤一人真心對我的!」

小白默然。

「為了她,我就是死了,又算什麼?」鬼厲慢慢地說道,然後挪動著身體,向前走去。

天際,星光璀璨,灑落人間。


小白幽幽嘆息一聲,跟了上去,走了幾步,忽又回頭,向著原來休息的那個地方,大聲叫道:「死猴子,我們走了!」

「呼呼……」

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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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追蹤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七里峒中燃燒了一夜的烈火,終於也漸漸平息。只是火焰燃燒之後,殘留著的只有殘垣斷壁和冒著青煙的焦黑木頭而已。

法相等人道行雖高,但忙了一個晚上,身上不免也有幾道焦痕,幾個道行稍低的焚香谷弟子,臉上還染了些黑乎乎的灰燼。

只是,當他們重新站定,鬆了一口氣,再向周圍張望的時候,那些普通苗人望向這些外族人的眼神,卻都是滿含敵意,絲毫沒有因為他們的幫助而對他們有什麼好感。

法相苦笑一聲,心裡雖然覺得冤枉,但也無法解釋什麼,正想回頭對其他人說些什麼,忽地身後焚香谷眾人一陣騷動。

法相怔了一下,轉頭看去,只見上官策從天而降,落到地上,緩緩走了過來。

昨晚第一個飛走,隔了一夜卻是最後一個到達的這位焚香谷前輩,頓時讓在場眾人面面相覷。

「嘿嘿!」一聲冷笑,卻是發出焚香谷呂順的口中,「師兄,你來得可真早啊!」

上官策面無表情,但雙眉緊皺,隱約可以看出心事重重。他也懶得去理呂順,走到近處向周圍看了看,微微搖頭,嘆息一聲,對李洵道:「這裡的事差不多了,你帶著師弟們先回焚香谷吧!」

李洵心裡其實也是一肚子怒氣疑問,有心要好好問問這位師叔到底昨晚去了哪兒,否則若是有上官策這個大高手在,對付鬼厲必定容易的多,也就不會惹出那麼多的麻煩。

只是想歸想,他終究還是不敢得罪焚香谷中權勢地位僅次於谷主雲易嵐的上官策,當下答應一聲,低聲道:「是。」

呂順站在一旁大怒,向上官策道:「你什麼意思,昨晚一個人跑得沒影了,今天一來就發號施令麼?」

上官策淡淡道:「我昨晚遇到一點意外,回谷之後,再與你細說。」

呂順臉色一變,還待要說些什麼,上官策顯然很不耐煩,微怒道:「老四,回去再說!」

上官策一張臉上不怒而威,被他這麼一喝,呂順一時也不敢再說什麼,李洵遲疑片刻,終於還是對上官策道:「師叔,我們回去以後,那九尾天狐……」

上官策搖了搖頭,道:「九尾天狐之事不急,我們回去再說。」

李洵不敢再說,點頭應諾,帶著眾人離去,臨走時,忍不住又回頭望了望遠處和法相站在一起的陸雪琪。

那個白衣女子一臉冷漠,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李洵心裡長嘆一聲,如翻了五味瓶般,說不出來的感覺,慢慢去了。呂順雖然也不大情願,卻也跟了上去。

上官策嘆了口氣,轉了過來,對法相和陸雪琪拱手道:「二位大力相助鄙谷,在下實在感激不盡。」

法相與陸雪琪不敢失禮,一起回禮,法相微笑道:「上官師叔太客氣了,青雲、天音和焚香谷,本為正道一家,仗義相助,更是分內之事。倒是看師叔氣色似有不佳,不知昨晚可有什麼事麼?」

說著,他抬眼向上官策望去,嘴角露出和藹笑容,說不出的慈祥平和,正是佛門高僧的模樣。

上官策心裡哼了一聲,但臉上卻露出感激笑容,道:「也算不上什麼大事,老夫遇到幾個小毛賊,浪費了一點時間,如此而已。不過此間事情既然大致已好,鄙谷實在不敢再勞煩二位大駕,請兩位回山吧!日後若有機會,老夫一定和谷主雲師兄一起登山門拜訪。」

法相和陸雪琪對望了一眼,他二人俱都是心思玲瓏人物,如何會相信上官策遇到幾個小毛賊的鬼話。這世上能夠打劫上官策的山賊毛賊,只怕還未出生呢!只是縱然知道上官策有推脫之意,但終究不能直接當面揭破,二人只得行了一禮,點頭答應。

上官策又說了一些客套話,這才起身離開。

望著他遠去消失在雲端的身影,陸雪琪忽然道:「他好重的心思。」

法相微微一笑,道:「是啊!也不知道上官師叔他昨晚究竟幹什麼了……」話說了一半,他卻突然停了下來,陸雪琪臉上除了冷漠還是冷漠,沒有一點微笑感覺,乍看上去,這白衣女子凝望遠方,明眸之中眼光複雜朦朧,她的心思,卻是比上官策看去還要更重了幾分。

她又在想些什麼呢?

法相低聲頌佛,什麼話都沒有說了。


山頭。

小白扶著鬼厲,向著七里峒中望著,看著最後的那兩道外族身影,也向天空飛去,漸漸消失。

「他們走了。」小白笑了笑,道。

鬼厲默默收回了凝望雲端的目光,沉默片刻,道:「我們下去吧!」

小白點了點頭,但看了看鬼厲身子,柔聲道:「要不我們先休息一下吧!你的傷口又流了這麼多的血。」

鬼厲搖了搖頭,道:「我身體不要緊,找大巫師重要。」

說罷,他第一個站了起來。

「吱吱,吱吱。」熟悉的尖叫聲音在旁邊響起,一道灰影從旁邊跳了出來,兩三下跳上鬼厲肩頭,雖然身影動作似乎還有些生澀不穩,但終於從酒醉之中醒來的猴子顯然精神很好,心情大佳,咧嘴直笑。

小白也站了起來,走到鬼厲身旁,沒好氣地瞪了小灰一眼,道:「笑什麼笑,昨晚你這個笨蛋主人都快死了知道麼?」

「嘶!」

一聲低怒咆哮,卻是趴在鬼厲肩頭的小灰齜牙咧嘴做憤怒兇惡狀,露出尖牙,四處張望,兩隻猴掌握成拳頭,上下揮動,一副找人單挑的模樣。

小白哼了一聲,道:「別裝了你,馬後炮!」

猴子小灰眼珠向上,衝小白翻了個白眼,「吱吱」叫了兩聲,縮回身子,拉住鬼厲衣襟,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只是粘住主人。

鬼厲伸手摸摸牠的腦袋,也沒說什麼,繼續向山下走去,小灰轉過頭來,大是得意,對小白吐舌頭做鬼臉。

小白苦笑,搖頭嘆息,跟了上去,嘴裡低聲咕噥道:「這年頭,連猴子都這麼有性格……」


他們走到七里峒中,再次相遇的苗人,個個眼中都是憤恨之意,其中有一些人昨晚看到鬼厲浴血狂魔一般的模樣,面上更是露出驚嚇神色。

小白看鬼厲走的辛苦,緊走幾步上前扶住了他,在鬼厲剛想掙脫的時候,低聲道:「只怕這些苗人不會讓我們去見大巫師了。」

鬼厲被小白攙扶,很是不習慣,正欲掙脫獨自行走,卻聽到小白如此一說,不由得怔了一下,道:「怎麼?」

小白向前頭望了一眼,鬼厲順著她眼神看去,他倆正向苗族祭壇所在的那座山上走去,但山下此刻卻聚集了數十個苗人壯漢,守住了通往山上的唯一通道。而當他們看到這兩個外族人走過來的時候,幾乎是人人如臨大敵,有的戰士已經將刀槍拿起,對著鬼厲和小白了。

鬼厲默然,但腳步卻依舊沒停,繼續向人群走去,小白在他身邊,向他瞄了一眼,道:「如果他們不讓我們上去,怎麼辦?」

鬼厲沒有說話。

趴在鬼厲肩頭的猴子小灰此刻正東張西望,神色間大是驚訝,顯然搞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才睡了一個晚上,這裡就變的天翻地覆了。

他們走到近處,果然不出小白所料,所有的苗人戰士無一後退避讓,個個眼有敵意,聚集在往山腰祭壇的道上,兵刃紛紛出鞘,對著鬼厲二人。

鬼厲嘴角抽搐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煩躁,只是此時此刻,他終究知道不是可以硬來的時候,對付這些苗人戰士還好說,一旦傷了苗人,就算大巫師安然無恙,只怕也不能為自己醫治碧瑤了。

他深深呼吸,低聲下氣道:「我們想求見大巫師。」

不知道是聽不懂他的話還是根本就不打算理會,苗人戰士們連臉色都沒有變化一下。此刻連小白也皺了皺眉頭,大感棘手。

也就在這個時候,人群背後,忽地傳來苗人族長圖麻骨的聲音:「大巫師重傷在身,不能見客,你們還是請回吧!」

人群讓開一條路,圖麻骨從後面緩緩走了出來。看他臉色冰冷,身上衣服兀自還帶有血跡,顯然昨晚過的也不輕鬆。此刻他對著鬼厲小白的神情,已然與昨天大相逕庭了。

鬼厲沉默了一下,道:「大巫師他沒事吧?」

圖麻骨冷笑一聲,道:「托二位的福,他老人家還沒死。」

鬼厲鬆了一口氣,但小白卻有點聽不下去了,淡淡道:「大巫師受傷,可與我們二人沒有干係,族長你就算惱怒,也不能遷怒到我們頭上。」

圖麻骨從昨晚開始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氣,之所以還跟這兩個外族人說話,無非也是看在他們昨晚沒有殺害苗人,鬼厲還救了一個小孩的緣故。但此刻聽小白這般冷言冷語說了一句,登時火氣騰了上來,雙眉一豎就要發火。

忽地,人群背後又傳來一陣急促腳步,卻是一個年輕巫師模樣的苗人從山上跑了下來,打量了幾眼鬼厲他們,隨即附耳到圖麻骨耳邊說了幾句話。

圖麻骨顯然怔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用苗語低聲問了一遍,那年輕巫師肯定地點了點頭。

圖麻骨長嘆一聲,轉過身來,道:「大巫師要見你們,你們跟著這位巫師上去吧!」

鬼厲與小白都是一怔,小白皺眉想著大巫師怎會知道自己到了山下,鬼厲卻是心中一陣歡喜,大巫師既然肯見自己,只怕多半也願意醫治碧瑤。

他們跟著這個年輕巫師,穿過人群,向山上走去,苗人們的眼光中都透出不解和憤怒神色,但大巫師顯然餘威尚在,在場中人並無一人出來阻擋。倒是他們走了不久,就有苗人向圖麻骨嘰哩呱啦說了一通,隨即許多苗人紛紛附和,想是眾人不願看到邪惡的外族人再進祭壇。

圖麻骨大聲呵斥了幾句,同時向山腰祭壇方向看了看,眾苗人的聲音這才漸漸小了下來。

鬼厲與小白跟著前面帶路的那個巫師,走上了祭壇前面的那個平台,二人幾乎同時注意到,在平台的前端,原本用巨大岩石砌成的地面,龜裂成無數細縫,從昨晚大巫師站立之處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而在最中心處的岩石,更是成了粉碎之狀。

二人對望了一眼,小白神情沒什麼變化,鬼厲心中卻微微震動。南疆這一帶地處邊陲,向來不入中土修真門派的法眼,不止正派看不起這裡,連魔教之中也多有鄙視。只是此次親眼所見,南疆巫術之詭異莫測,實是不可小覷。

「呼呼碌碌……」前頭的巫師在用古怪生僻的苗語催促了,鬼厲和小白返身走了過去。

祭壇深深,裡面的昏暗像是無盡的隧道,將他們的身影吞了進去。


遠離南疆苗族聚居七里峒以南,那一片高聳險峻、連綿起伏的山脈,就是南疆人聞之變色的十萬大山。

這裡,終年都似乎不見陽光,烏雲縈繞,黑風呼嘯。偶爾有膽大獵人在災荒年頭入山打獵,卻都是再也沒有回來。

而在南疆五族之中,從許久之前就有祖先傳下的警戒,絕不許進入那片邪惡的山脈,因為那裡有南疆所有族人都為之恐懼的魔王,和他手下那些恐怖的蠻族人。

多少年來,這份共同的戒令代代相傳,一直在南疆五族中流傳下來,隨著時光飛逝,被黑雲籠罩的十萬大山裡,更增添了幾分神秘。

而通往那片恐怖神秘世界的唯一通道,此刻依然安靜地存在於那個山腳之下,陰森森的洞穴之中,不時傳出怪異的尖叫聲,讓人聽了牙根發酸,身體發冷。在南疆的傳說中,那就是神秘恐怖的魔王所發出的憤怒咆哮。

一身黑衣的巫妖,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現在這個洞穴之旁,儘管此刻已經天亮,但在他的周圍,卻彷彿還籠罩著黑暗一般。

在他的身後,緩緩出現一頭巨獸,四足踏地,突出的利爪極其鋒利。背腰弓起,長而粗壯的脖子上,是一個巨大頭顱,乍一看還幾乎以為就是中土傳說中的神龍,細看之後卻發覺還有區別,巨獸血盆大口,牙齒極其尖利,一雙眼睛中更不時放射出凶光,警惕地向四周張望,似欲擇人而噬。

巫妖在這頭巨獸身前,幾乎只有牠的三分之一高。但不知怎麼,這頭惡龍卻對這個黑衣人恭敬之極。

巫妖似乎也和他身邊這頭惡龍一般,保持著十分警惕,此刻也正向四周細細查看,在確定沒有人跟蹤之後,他才轉頭對那惡龍點了點頭,道:「回去吧!」

惡龍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悶響,大概算是答應了,但這聲音聽來簡直就如咆哮一般,震耳欲聾。

巫妖顯然早就習慣了惡龍的反應,片刻之後,身形一閃,消失在了石洞之中,融入了黑暗裡。而惡龍身軀太過龐大,顯然無法鑽進石洞,看牠模樣,似乎正要有所動作,忽地身體動作一窒,突然停了下來。

巨大卻低沉的咆哮聲中,兇惡的惡龍緩緩轉了過來。似乎有什麼動靜突然驚動了敏感的惡龍,此刻的牠一副兇惡模樣,再度向四周望去,同時嘴巴上方的鼻子不停伸縮,顯然嗅覺靈敏,正向空氣中聞嗅著什麼。

只是周圍一片寂靜,什麼也沒有發生,而惡龍聞了一陣之後,也沒有什麼發現。惡龍似乎有些迷惑,但過了許久之後,牠終於還是決定放棄,再次轉過身子,低聲吼叫,四足用力,轟然巨響聲中,這隻巨獸竟然直接是往高聳險峻的山脈上面衝了上去。

牠身影矯健,巨足飛奔,腳上利爪深深抓入山上岩石土壤之中,如鋼釘一般深深釘入,穩定身子。只見牠在山樑上奔跑如飛,轉眼之間就衝上了很高的山峰,漸漸消失在一片烏雲之中。

而在那個陰森森的洞穴原地,許久之後,遠處一叢花草背後,忽地發出一聲長長吁聲,似乎緊張了半晌,這才放鬆下來。

片刻之後,金瓶兒鵝黃色的身影,從花草叢中飄了出來,落在那個黑暗洞穴之外。她面對著那個黑暗洞穴,臉上漸漸浮現出沉思表情,半晌之後,似乎做出了決定,牙關一咬,身影晃動,也飄進了那個洞穴,向著那個神秘世界,悄悄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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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傳說


七里峒,苗人祭壇。

昨晚的一場大戰,似乎並未影響到這裡寂靜的氣氛,在那個年輕巫師的帶領下,鬼厲和小白默然無聲地走在祭壇之中。趴在鬼厲肩頭的小灰,此刻似乎也安靜了許多,彷彿這周圍沉穆的氣氛,讓牠也老實下來。

穿過長長的甬道,來到祭壇深處那個石屋之前,年輕的巫師微微點頭,也不與他們說什麼話,轉身就走,片刻之後就沒入了黑暗之中。

周圍,只剩下了他們二人。鬼厲與小白對望了一眼,鬼厲淡淡道:「我們進去吧!」

小白點頭答應,兩人一起走了進去。

這個屋子中依然很是昏暗,前方深處依然燃燒著一堆火焰,火焰前頭,依然還背對著他們坐著一個佝僂的身影。

這一個熟悉的場面裡,恍惚間,昨晚的事情彷彿不真實起來,也許只是一場夢吧……

一陣輕微的咳嗽,在那個老人身上響起,火光照耀下的他的背影,劇烈地顫抖,打碎了這裡的寂靜,讓人們重新回到現實中來。

「你們來了,」大巫師在咳嗽停止之後,用變得有些沙啞的聲音,慢慢地道:「過來吧!」

鬼厲和小白走到他的身後,安靜的坐下,在這個瘦弱的老人面前,不知怎麼,兩人都有些不知該說什麼話好的感覺。

大巫師似乎輕輕嘆息一聲,道:「剛才我的那些族人對你們無禮了,不要見怪。」

鬼厲微微點頭,道:「不敢。」

大巫師又咳嗽了兩聲,卻沉默了下來,沒有再說什麼了。鬼厲與小白只得耐心等待,不料這一等,就是半天,那個大巫師居然像是睡著一般,一動不動,一點反應也沒有。

鬼厲心中越來越是焦急,一來不知道這個大巫師到底心裡在想什麼,二來昨晚一場突如其來的動亂,讓他幾乎痛悔一生,若是萬一因為自己而誤了碧瑤,真是百死不贖了。

此刻等待良久,見大巫師似乎仍然沒有開口說話的樣子,旁邊小白還有耐心,一點也不著急,小灰卻已經老大不耐煩。猴性貪玩,此刻早受不了這裡肅穆的氣氛,東抓一把,西溜一下,悄悄從鬼厲身上滑了下來。

鬼厲心中焦灼,委實不願再耽擱下去,當下開口道:「前輩,我向您請求的那件……」

一個「事」字還未出口,大巫師忽然插口截道:「年輕人,我來說個故事給你聽吧!」

鬼厲一怔,向旁邊小白看了一眼,卻見她也是皺了一下眉頭,眼中大是迷惑,顯然也不知道這老傢伙在想什麼。只是此刻畢竟有求於人,鬼厲只得在心裡嘆息一聲,忍住了心裡迫不及待的焦灼,耐著性子道:「前輩,您請說吧!」

大巫師帶著沙啞的聲音,在這個黑暗的祭壇深處,幽幽的響起了,彷彿過了千百年的時光,在此刻又悄悄回轉……

「我們南疆地處神州浩土的南方,從來不及中土繁華,但卻自有獨特淵源……」

鬼厲默默點頭,南疆這裡的獨特風俗,的確與中土不同。

「現在天下人都知道,我們南疆這裡,一共有五族並立,一同住在這片土地之上。但實際上,在許久許久之前,苗、黎、壯、土、高山五族,其實乃是同一支古族,名叫『巫族』的。」

鬼厲與小白都是一怔,這些事情不要說是鬼厲從未聽說過,就是小白都沒有印象。

大巫師的背影,被熊熊燃燒的火焰折射出微微扭曲的影子,倒映在地面之上,在他的聲音裡,同時還夾著火焰中木柴迸裂的「劈啪」聲音,幽幽的,帶著過往時光的滄桑。

「族中傳說,上古時候,古巫族經營南疆邊陲,勢力強大,族中代出巫力高深的異人,其中更以每一代侍奉巫神的巫女娘娘,巫法最為強大。」

「所謂巫女娘娘,就是從古巫族之中每代選出一位天賦靈力至高的處女,在祭壇之中侍奉巫神,鑽研巫法,並統領全部巫族族人。這種日子,一直過了許多年,許多年……」

鬼厲與小白都微微抬頭,他們俱是聰明人物,此刻都知道大巫師說的關鍵之處,就要出來了。而此刻的小灰,卻不知道悄悄在黑暗中摸到哪裡去了。

「但是,就在古巫族第十一代巫女娘娘繼位的第三年,南疆邊陲的十萬大山之中,突然發生了異變。」大巫師的聲音,依舊沙啞,但他的聲調,卻悄悄高了起來,彷彿他內心隱約的激動,正慢慢流露出來。

「在十萬大山之中,竟然出現了一個號稱『獸神』的怪物,沒有人知道那個怪物的來歷,好像他就是這樣憑空出現在險峻兇惡的十萬大山中一般。」

「一開始,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怪物的存在,但漸漸的,巫族的先人們感覺到了異變。十萬大山連綿起伏的山脈雖然險峻,但森林茂盛,動物繁多,巫族中高明的獵手一直都可以進入打獵。但從那個時候開始,十萬大山之中,突然誕生了惡毒的瘴氣,人吸入一口,即全身潰爛而死。更詭異的是,原本正常的野獸,竟也紛紛發生了怪異的變化,有些變做獸頭人形的怪物,凶殘之極,見人就殺,死而分屍而食,令人毛骨悚然,巫族之中,一時人心惶惶。」

鬼厲與小白不由得又互相看了一眼,大巫師所說種種,果然大是詭異,聞所未聞。

大巫師停頓了一會,彷彿也沉浸在那段湮沒在古遠歷史之中的往事,過了一會兒,才緩緩繼續道:「那時,巫女娘娘召集了族中眾巫師領袖商議,最後派遣了由三位巫師帶領一隊精悍戰士的隊伍,前去十萬大山裡查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怪事,讓山中突生毒瘴,動物異變。但就在這支隊伍進山之後的第十天,竟然只有領頭的巫力最高強的一位巫師逃了回來,而且全身潰爛,在巫女娘娘全力救治下依然無效,最後只是在彌留之際,說出了『獸妖』二字,就這般死去了!」

「獸妖……」鬼厲和小白,都在心中緩緩念了一句這個名字。

「從這個時候開始,巫族先人們終於知道,十萬大山之中出了一個怪物。後來多方查探,在付出許多勇士性命之後,才漸漸知道這個怪物乃是突然出現在十萬大山之中,有著不可思議的詭異奇能,在他妖法之下,原本森林茂盛的山脈變做了荒山,清澈的河流滿是毒液,到處都是劇毒的瘴氣。而森林中原來的各種動物,也被他用妖法變做怪物,變成了種種如熊人、虎人、豹人、狼人等等妖物,凶殘食人,可怖之極……」

鬼厲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截道:「其中可有一種魚人?」

大巫師背影一震,沉默片刻,似乎在回想什麼,然後緩緩點頭,道:「不錯,族中傳說十萬大山裡那些凶殘蠻族,的確有這麼一支魚人。怎麼,難道你……」

鬼厲沉吟片刻,終於還是道:「不錯,我曾經在西方大沼澤中見過這麼一個魚頭人身的怪物。」

大巫師的身軀大震,終於忍耐不住,霍地轉過頭來,火光照著他的皺紋,彷彿歲月刻下的深深年輪,而他的聲音,此刻竟已是嘶啞:「你、你竟然真的看到了這些怪物?」

鬼厲沉默卻肯定的,點了點頭。

大巫師的臉色刷的白了,吶吶地道:「出現了,終於出現了,天意啊!天意啊……但他們為什麼會在西方出現呢?十萬大山的入口,不是有修道的焚香谷守著麼……」

他蒼老的臉龐上,時而恐懼,時而迷惑,表情變化不停,竟然像是出神了。

鬼厲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大巫師身子一震,像是突然驚醒一般,看了看鬼厲,神情漸漸鎮定下來,隨即再一次轉過頭去,面對火焰。

「我,還是繼續說吧!反正若是天意,我們凡人也是無能為力。」

他的聲音中,彷彿又多了一分蒼涼:「在知道了獸妖這個怪物之後,巫族的人就再也沒有過上一天的安穩日子,而且隨著時日漸深,那個獸妖手下的種種怪物,竟然開始漸漸到十萬大山之外來了。就這樣,各地不斷地傳出族人被害的消息,而且人數越來越多,實在是到了人心惶惶的地步,到了最後,普通的巫族百姓甚至開始拋棄家園,不顧一切地向北方遷移,眼看再這麼下去,整個巫族就要毀了。」

「那一代的巫女娘娘,本來是想再多打聽一些這個怪物的消息,然後再商議如何除去這個妖物的。但那時巫族之中群情激憤,情勢也實在是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她終於決定要召集全巫族中所有的巫師和勇士,一起前去討伐這個蓋世妖物,與他決一死戰,來拯救巫族。」

「不料,就在巫女娘娘做出這個決定的當天晚上,獸妖竟然率領他的無數妖魔手下,從十萬大山之中突然殺出,直接殺向古巫族祭壇所在之地。巫族祭壇,乃是巫族族人祭祀巫神的場所,向來是族中命脈,神聖不可侵犯。那個晚上,可以說舉凡巫族中人,不管男人女子,甚至大一點的孩童,全部都衝上戰場,與那些兇惡妖魔死戰!」

大巫師的聲音,說到這裡,輕輕停了下來,而鬼厲和小白,卻各自屏住了呼吸。遠古時候的那一場血腥廝殺,彷彿在周圍的這片黑暗中,在大巫師蒼涼滄桑的話語裡,再一次的,悄悄浮現。

「那一場惡戰,絕非我們可以想像,我苗族先人們代代流傳下來的,也只不過是描繪那一場戰爭的隻鱗片爪而已。總而言之,在鮮血染紅了全部腳下所踏的土地之後,在無數巫族戰士用身體與妖魔同歸於盡之後,獸妖卻終於還是帶著一些妖魔,衝進了巫女娘娘最後把守的巫神祭壇。而在祭壇外邊,依然還在廝殺著……」

「只是,偉大的巫神此刻終於開始護佑他的子民,而那一代的巫女娘娘,更是歷代之中公認的巫法最強之人。在驚天動地的一場鬥法之後,獸妖和他那幾個強悍的手下妖魔終於被巫女娘娘以祭壇之中上古巫神傳下的『八凶玄火法陣』所困……」

「什麼?」鬼厲和小白突然同時失聲道。

大巫師奇怪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道:「『八凶玄火法陣』,怎麼了?」

鬼厲與小白對望一眼,沉默片刻,道:「這名字頗為古怪。」

大巫師嘆了口氣,道:「這法陣乃是上古巫神傳下,用萬火之精的異寶『玄火鑒』發動,威力至強,當年就算是妖法通天的獸妖,也被這法陣生生困在其中。巫族百姓士氣大震,而那那些妖物則軍心大亂,終於被漸漸擊退。」

「只是雖然『八凶玄火法陣』法力無邊,但獸妖妖力委實非同小可,竟然能在那八荒火龍的日夜焚燒之下,雖然重傷在身,但依然活了下來,與巫女娘娘對峙不歇。當時整個祭壇之中,因為這法陣本身法力太強,其他族中巫師俱無法靠近幫忙,只有巫女娘娘一個人以本身巫力獨自支撐這偌大法陣,就這般三日三夜之後,在全巫族百姓幾乎都要為之瘋狂的時候,那獸妖竟破陣而出了。」

「不過獸妖雖然逃出,但已然被這法陣燒的是奄奄一息,再也不敢多待片刻,直接飛回了十萬大山中的老巢。而當眾人衝到祭壇之中時,巫女娘娘也已經精疲力盡,累的幾乎油盡燈枯了。只是那巫女娘娘,實在是令人崇仰的人物,只不過休息一日,元氣大傷的她卻決定獨自一人進入十萬大山,要將那獸妖除去。因為若是等那獸妖回復過來,只怕巫族的末日就真正到了。」

小白輕輕嘆息一聲,道:「這位巫女娘娘,當真乃是女中豪傑,菩薩心腸,如此捨己為人!」

大巫師淡淡道:「我們南疆這裡,不信菩薩的。」

小白笑了笑,沒有說話。

大巫師繼續道:「當時巫族族人之中,沒有一個人同意巫女娘娘的做法,誰都知道,她這一去,只怕就再也回不來了。但巫女娘娘心志堅定,終於還是去了,只是隨行的,還有七位巫族之中最勇敢的戰士。他們一行八人,就這般進入了兇惡之極的十萬大山。」

「他們一路之上,披荊斬棘,不知斬殺了多少怪物,終於在第六日來到了獸妖居住的古洞之前。巫女娘娘此時此刻,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決定,她讓其他七人,都在洞外等候,只她一人進入古洞之中。七位勇士自然不肯,但巫女娘娘意志堅定之極,而且直言他們進去也於事無補,反而還會拖累於她,最後,七位勇士也只得答應下來。」

「巫女娘娘進入古洞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七位勇士在古洞之外等候了整整兩天兩夜,終於有兩人忍耐不住,要衝進古洞尋找巫女娘娘,但其他五人卻認為應當繼續等候,聽從巫女娘娘的命令。七位勇士之間,就這樣自己爭吵起來,最後,那兩位勇士還是進了古洞,而他們,也從此再沒有任何消息。」

「就這樣,一直到了第五天,就在剩下的五位勇士也漸漸失去信心的時候,巫女娘娘竟然奇跡般的從古洞之中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那個時候的娘娘,整個人已經完全失血了一般,臉色白的嚇人。但五位勇士大喜之下,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巫女娘娘將五位勇士召到身邊,給了每一個人一件閃閃發光,充盈著詭異巫力的器物,並對他們說這五件聖器,就是她除去獸妖之後,用他的身體煉化而成。但獸妖乃是得天地間至凶戾氣所化的蓋世妖物,身體雖滅,魂魄不散。」

「五位勇士大驚失色,巫女娘娘又道,只要這五件聖器不回到這個古洞之中,獸妖就永遠不能復生!說完之後,她身體連連顫抖,忽地七竅都流出血來。五位勇士大驚,巫女娘娘用盡最後力氣,叮囑他們,要巫族上下,永遠守護這五件聖器,絕不能讓獸妖復生,否則,就是巫族和世間末日。而她自己,就要永生守在這古洞之外,用自己的魂魄鎮住一切妖孽,將他們鎖在古洞之中。勉強說完這些之後,巫女娘娘再也支撐不住,就此站立而逝,而片刻之後,她的身體竟然面向古洞深處,化做了石像!」

大巫師的聲音,慢慢低沉下去了。

火光中,所有人的臉色都有些奇怪,說不出的一股神情,許久,小白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一位娘娘啊!不過大巫師你說這個故事給我們聽,卻又是為了什麼?」

大巫師的背影,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一樣,分外蒼涼。他並沒有回答小白的問題,反而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五位勇士痛哭悲傷之後,回到了巫族之中,雖然巫女娘娘不幸而死,但獸妖這個巫族前所未有的大敵,卻終於還是被鎮壓在了那個古洞之中,巫族百姓悲傷之餘,卻也有幾分歡喜慶幸。只是,就在這個時候,因為除妖歸來而聲望高漲的五位勇士,卻因為爭奪巫族之中領袖位置,而彼此內鬥起來。」

「最可惜的就是,巫族中每一代的巫女娘娘都是上一代巫女娘娘指定的,而這一代的娘娘卻沒有留下任何指令,而五位勇士在那個時候,也全部都忘了問這個問題。就這樣,一向繁榮強盛的巫族在五位勇士的爭吵之下逐漸分裂,而百姓也各自擁護他們其中一人,最後,就這樣漸漸分裂成如今南疆的苗、黎、壯、土、高山五族,而那五件關鍵的聖器,也由五族各自掌管。」

在這個古老卻驚心動魄的故事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鬼厲深深吸氣,望著大巫師的背影,緩緩道:「前輩,你說了這麼多的話,莫非是要我幫忙把苗族的聖器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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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詭林


大巫師沉默了片刻,道:「是的。」

鬼厲沉默了下來。

大巫師慢慢道:「這聖器關係到南疆無數百姓的生死,我只希望你能幫我們南疆百姓一把。」

鬼厲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道:「南疆五族,人口無數,你何必求助一個外人?」

大巫師搖頭,聲音蒼涼,道:「五族自從分裂之後,巫法日漸衰微,如今更是已經找不到一個像樣的人才,能夠擔當這個使命了。你求我為你那位朋友招魂之事,我答應你了,只是你說的情況,與過往南疆這裡的情況並不一樣,我也沒有把握,不過我盡力就是,明日一早,我就陪你們前往中土吧!」

鬼厲與小白都是一怔,沒想到大巫師心情如此急迫。鬼厲為了碧瑤,連死都不怕,如何會在乎冒險去搶奪什麼傳說中的聖器?只是他心中雖然歡喜,卻還看得出大巫師身負重傷,當下道:「前輩,你昨晚鬥法……不要先休息幾日麼?」

大巫師低低嘆息一聲,道:「我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在那之前,就為你盡一次力吧,只希望你能看在我這個垂死老人的分上,為南疆無數百姓,伸一把手。」

鬼厲默然,其實他又何嘗看不出大巫師身體虛弱,但卻也沒想到竟然到了這個地步。而在一旁的小白卻忽然道:「大巫師,你剛才說過,一定要五件聖器一起回到古洞之中,那個獸妖才能復活,是麼?」

大巫師點頭道:「不錯。」

小白道:「既然如此,就算苗族之中丟失了一件聖器,還有其他四件,你也不用太過著急……」

「兩件,是兩件!」大巫師突然插口道,說完之後,一陣劇烈的咳嗽又從他的口中發出。

小白怔了一下,道:「什麼?」

大巫師待咳嗽好不容易平歇下來,嘆了口氣,道:「我族聖器黑杖之上,還鑲有另外一件聖器骨玉,那是兩百年前,我們苗族從黎族手中搶奪過來的。」

小白口中「啊」了一聲,面色有些古怪,就沒有說話了。

大巫師沉默片刻,道:「其實,在兩百年前,我們已經發覺到事情不對,從暗中得到的消息,壯、土、高山這三族的聖器,竟然在這幾百年間,突然莫名其妙的、非常詭異的陸續丟失,當時只有我們苗族和黎族還有聖器在手。當時來說,五族之中,只有我們苗族祭壇裡的巫法還尚有一點威力,所以就從黎族手中搶過了聖器骨玉,保管在我們祭壇之中,以期萬全,不料到了最後,還是……」

鬼厲與小白都沒有說話,搶人聖物這種事情,畢竟不是很光彩的。

大巫師自也知道這個,也不願在這上面多說,當下轉頭看向鬼厲,道:「所以如今的情勢,實在已經是非常危急,五件聖器全部丟失,說不定就是那個獸妖搞的鬼。而且昨晚那個黎族妖人所用的法術,也根本就是以前獸妖的黑火妖術,我、我、我實在是擔心……」話音未落,他已然咳嗽起來,將聲音撕扯的聲嘶力竭。

鬼厲深深呼吸,慢慢道:「我答應你了。」

大巫師大喜,連連點頭,道:「多、多謝你了。」

小白坐在一旁,忽然道:「大巫師,當年那位巫女娘娘叫做什麼名字,我實在是很佩服她!」

大巫師臉色變了變,嘆了口氣,慢慢坐直身子,臉上也浮現出崇敬神情,緩緩道:

「那位娘娘,名叫『玲瓏』!」


不見天日的昏暗,彼此糾纏的高大黑色樹木,森林中隨處可見的人獸殘骨,還有那森森白骨間閃動的磷光,這些,就是如今金瓶兒所面對的一切。

自從她追蹤巫妖,進入十萬大山這個神秘陰森的世界,在跋涉過兩重險峻山脈之後,進入到了一片廣大的黑森林中,而呈現在她面前的,就是這個場景。

這是她在黑森林中的第三天了。

前方似乎永無止境的黑暗,像是凝固一般靜止不動,金瓶兒嫵媚的臉上,不禁也有些淡淡的焦灼。她走動一步,腳下卻發出一聲輕響,向下看去,一個白森森的人類骷髏頭骨,在地面上滾動到一旁,也不知道他究竟死在這裡多少歲月了?

金瓶兒嘆了口氣,用腳輕撥,將骷髏掃在一邊。

儘管在進入十萬大山前就有了心理準備,但金瓶兒仍然沒有料到這裡竟是如此的詭異和險惡。到處都是劇毒的瘴氣不說,稍不小心就可能死於非命。一路之上,她著實遇到了不少聞所未聞的怪獸,說是怪獸,其實也不妥當,這些東西多半像是從某些種猛獸變異過來的,諸如虎豹合身、豬熊一體等等,但看著又不似以前見到的魚人那種較為聰明的異族。

不過這些怪獸雖然兇惡,也只是相對常人而言,對出身魔教合歡派的金瓶兒來說,還不難對付,所以一路上她還算輕鬆,只是這裡無處不在的毒物瘴氣,卻令她每日裡提心吊膽,一刻都不敢放鬆。

而她遠遠追蹤的巫妖,看來也沒有想到會有人追蹤他前來十萬大山之中,所以到現在為止,金瓶兒還沒有把他跟丟,只是巫妖身邊那條惡龍,卻實在令金瓶兒頭疼。無論她如何隱匿身形,但稍一接近巫妖,那感覺敏銳之極的惡龍幾乎都會有警惕之意,幾番下來,金瓶兒便再也不敢接近巫妖了。

如今,金瓶兒憑藉著合歡派中秘傳的追蹤之術,遠遠追著巫妖,而自從他們先後進入黑森林中之後,三日間巫妖竟然從來也沒有休息過,一直以同樣的速度在林中穿梭行進著。

金瓶兒道行頗深,三日不休對她來說,也還撐的住,但無論如何也會感覺稍有睏倦,而前方那個巫妖幾乎不似人一般,一直以這般相同速度行走著。

黑森林中閃爍的磷火,像是黑暗中明滅不定的幽光,又似冥冥中沉默的眼眸,注視著這個闖入的女子。

忽地,黑暗中一聲咆哮,一隻豬頭熊身的怪獸突然從旁邊衝了出來,撲向金瓶兒,金瓶兒眉頭一皺,身體飛起,素手在半空刷地揮下,一道燦爛紫芒在黑暗中一閃再閃。

紫芒刃!

怪獸衝過金瓶兒剛才站立的地方,又衝出好幾步遠,忽地發出一聲怪異長嚎,整個身子同時發出輕微的一聲悶響,「砰」的一聲,鮮血四濺,這隻怪獸從身子中間分為兩片,倒在地上抽搐兩下之後,就此靜止不動。

流出的鮮血,在黑森林中磷火微光的照耀下,漸漸滲入土地,化為深深顏色。

還不等金瓶兒落下地來,前方黑暗之中,忽地爆發出無數野獸嘶吼,瞬間原本的平靜被打破,如百獸嘯天,黑暗中此起彼伏,片刻間從那些閃爍的磷火背後,逐漸出現了一雙雙、一對對或大或小的閃動著凶光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金瓶兒深深呼吸,臉色似也白了幾分。

隨著一聲長長嚎叫,突然如巨川轟然而下,奔騰的腳步刺破黑暗的寂靜呼嘯而來,逐漸蔓延,將金瓶兒包圍在中間。

「吼……」

那一個瞬間,無數的怪獸從黑暗中衝出,撲向那個單薄的身體。

金瓶兒身影飄動,在鋪天蓋地而來的獸群中左躲右閃,同時手間紫芒閃爍,每一次的揮舞,都有怪獸嚎叫著死去。只是這突然而來的獸群怪獸實在太多,片刻之間就將偌大一點地方擠的水洩不通,金瓶兒幾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到了最後,她已經是在各種奇異野獸的背上飛舞騰挪。

不過一會工夫,死在金瓶兒紫芒刃下的怪獸已經超過了二十頭,但金瓶兒腳下褲腿,也被怪獸撕裂了幾道口子出來。而遠方黑暗中,似乎還有無窮無盡的怪獸正湧出來,真不知道這個黑森林中到底哪來的這麼多的怪獸。

金瓶兒一抿嘴,知道不能與這些凶物糾纏,右足伸下在一隻虎頭豹身的怪獸背上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向上飛去。

本來按金瓶兒的意思,是不願意飛出黑森林之上的,一來如此不免暴露目標,而且森林上方似乎還有毒瘴的存在;二來也是更重要的,就是飛離黑森林後,再要追蹤前方的巫妖,不免難上加難。

只是這個時候,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她的身子直直飛起,地面上那些怪獸雖然兇惡,但看來還沒有會飛天的,無數怪獸擠在地面咆哮怒吼,猙獰之極,委實可怖。

就在金瓶兒將要飛到高大樹木頂端的時候,忽的一聲異響,原本糾纏在一起密密麻麻的黑色樹木,突然全部活過來了一般,黑影幢幢間,無數道黑色陰影從上往下直撲下來,其間更夾雜著濃重腥氣,只怕還有劇毒。

金瓶兒雖驚不亂,身子在半空中硬生生為之一頓,紫芒閃處,在頭頂登時出現了一片紫色光環,片刻之後,那些黑色陰影凌空打下,碰到這紫色光芒,只聽得迸裂之聲不絕於耳,瞬間有十幾道黑影碎裂開去,四散分飛,遠遠看著,正是黑色的樹枝,只是在半空之中飛濺的還有腥臭之極的黑汁。

金瓶兒雖然將這從天而降的怪樹擋了一擋,但身子卻仍是被打了下去,地面無數怪獸登時興奮起來,紛紛咆哮嘶吼,有不少更是奮力跳了起來,向金瓶兒落下的身子撲去。

金瓶兒臉色蒼白,素手連揮,紫芒大盛,剎那間從頭頂移到身下,在她身子落地之前,令人毛骨悚然的「咄咄」聲音已經不住響起,紫芒範圍之內,十幾頭怪獸軀體轟然而碎,鮮血四濺,連金瓶兒身上也染紅了一大片。

只是這血腥氣味,卻彷彿更刺激了周圍那些怪獸,轉眼間就有無數其他怪獸又撲了上來。金瓶兒額頭已然見汗,更不遲疑,紫芒刃揮舞間擋住一批怪獸,身子用力飄起,全力向前方衝去。

此時此刻,金瓶兒處境實是險到了極點,下有無數兇惡猛獸追擊,上有無窮無盡的怪樹攔截,她上下不得,只得全力在樹林中間向前飛去。

黑森林中,此刻早已到處都是怪物的嘶吼聲音,遠遠迴盪,黑風呼嘯,一派人間地獄。

躲開了跳到半空撲來的野獸利爪,金瓶兒一刀將整整一株擋住去路的黑樹從中砍斷,從中飛過。而前方出現的,竟是更多的怪獸和無窮無盡彷彿妖魔一般的黑樹……

就這般搏鬥著向前奔逃,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金瓶兒感覺已經漸漸力不從心的時刻,忽地原本一片昏暗的前方,竟然透露出一絲光亮。

金瓶兒大喜過望,精神大震,紫芒刃光芒爆起,將一頭從地面撲上的巨大灰狼一刀劈了下去,整個人全力向那裡飛去。

陰影舞動,如妖魔咆哮,無數道黑樹從半空上壓了下來,金瓶兒被紫芒簇擁包圍,一路上見獸殺獸,遇樹砍樹,直殺的是血肉橫飛,鬼哭狼嚎,硬生生被她從這詭異莫測的黑森林中,直殺了一條通道出來。在她身後,到處是殘枝獸屍,鮮血黑汁,漫天飛濺。

當她衝出那片黑森林的時候,這個原本嫵媚動人的女子,竟然全身上下儘是血污,如血人一般,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只是,當她看清周圍的環境時,喘著粗氣的她,臉色卻更是為之一變。她所處身的,赫然是一個懸崖,只是黑森林裸露在外的一塊巨大岩石,在岩石之下,雲霧飄蕩,天際光亮照過,彷彿有奇異的彩光流動。

金瓶兒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些彩色雲霧正是最毒的瘴氣,中人立死。而此刻,她背後的黑色森林之中,無數怪獸的吼叫聲音再度響起,就在她的身後。

金瓶兒牙關一咬,握著紫芒刃的手又緊了緊,刷地回身,卻只覺得頭上嗡的一聲轟鳴,幾乎站立不住,連身子也搖晃了幾下。這些日子以來,她本就沒有怎麼好好歇息,今日更是對著無數兇惡異獸和妖樹,縱是鐵人也要吃力萬分。

她心中大吃一驚,電光石火間不自禁地掠過「難道我竟然要死在這裡」這個念頭,不由得也有些暗自後悔,不該在發現巫妖和上官策之間神秘的關係後,冒險追了進來。只是下一刻,她突然發現,那些怪物雖然還在嘶吼咆哮,甚至站在她的位置,隱約還可以看到有怪獸在黑暗的森林中撲騰跳躍,憤怒之極,但不知為了什麼,那些怪獸竟然一隻都沒有走出黑森林來。

也許,牠們本是不存在這個世間的異物,所以只能在那片詭異森林中生活吧……

這個發現,讓金瓶兒終於鬆了一口氣,而且在光亮之下,那些黑色的妖樹似乎也凝固了一般,再也沒有對她有什麼攻擊動作。

站在岩石之上,感覺到身後懸崖間吹來了帶著隱約臭氣的山風,金瓶兒身子一軟,險險就坐了下來。

風吹動了她的衣裳,這才發現周身遍布著骯髒的獸血,無論如何,金瓶兒終究是個女子,這個發現讓她一陣噁心,連忙低頭整理。

突然,黑森林之中,一聲巨吼轟然而起,瞬間將無數咆哮的怪獸聲音都壓了下去。還不等金瓶兒抬頭查看,一片巨大的黑影從黑森林中奮然躍出,向她撲來。

金瓶兒只覺得整個天空突然暗了下來,自己被那個黑影籠罩其中,驚叫一聲,下意識地將紫芒刃擋在頭頂。紫芒刃紫光才剛剛泛起,黑影已然撲到,一股大力如排山倒海般湧來,金瓶兒的身子整個被打的飛了出去,人在半空,已經看到她口中噴出鮮血。

只見她身子在空中翻騰,幾下之後,已經飛出了腳下岩塊,落了下去,山風呼嘯,轉眼間就看不見她的影子。

「吼!」

帶著低低的吼叫,那黑影落到地上,赫然是巫妖身旁的那條惡龍,此刻只見牠張著血盆大口,一雙凶目掃射四方,而黑森林中那些怪獸似乎極為懼怕這隻惡龍,這時再也沒有什麼動靜發出,竟然是全部都悄悄跑了。

黑影晃動,一身黑衣的巫妖從黑森林中緩緩飄了出來,越過惡龍的身邊,來到懸崖邊上,體形碩大的惡龍緩緩跟在他的身邊。

巫妖探身,向懸崖下邊望去,只見那片彩色狀雲霧中隱隱蕩起波紋,顯然有什麼東西落了下去,他回過頭,微微點頭,輕輕拍了拍惡龍的身體。

惡龍低吼。

巫妖發出冷冷笑聲,頭也不回,飄進了黑森林中,惡龍剛要跟上去,忽地又停住腳步,向懸崖方向看了一眼,但那裡一片寂靜,什麼都沒有發生。

惡龍一雙凶眼目光炯炯,停了一會,終於掉轉腦袋,跟著主人方向跑了過去。黑森林中「嗦嗦」聲音響起,隨即漸漸低沉,直到消失。

山風吹過,捲起了地上細微塵土,掩蓋去殘存的一點血跡,彷彿這裡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

許久之後,忽的一聲低響,懸崖邊紫芒閃過,一道人影從岩石下方翻了上來,正是金瓶兒。

她人一落地,立刻大口喘氣,原本雪白如玉的臉龐,嘴角上掛著殷紅血絲,顯然受創不輕。右手邊,紫芒漸漸收縮,回到她的衣袖裡邊。而她的目光,卻向自己左手望去,不知什麼時候,她左手邊突然多了一把形狀奇怪的刀,刀背做鋸齒形狀,刀形古拙,粗短的刀身泛著森冷光芒,清晰可見地刻著兩個字──

殺生!

金瓶兒緩緩抬頭,向巫妖和惡龍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黑森林中,一片沉靜。她凝望許久,彷彿思考著什麼,半晌過後,她的目光又回到手上那柄奇怪的刀上。

她的眼中,似有奇異的光芒悄悄轉動,山風吹過,隱約聽到她輕輕的自言自語聲音。

「殺生和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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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訣別


七里峒,苗族祭壇。

新的一天,彷彿連照在祭壇平台上的陽光,感覺起來似也有一種嶄新的味道。鬼厲和小白站在半山上祭壇前的平台上,望著山下那片被戰火蹂躪過的土地。

到處可見的殘垣斷壁間,苗人百姓進進出出,從高處看下去,他們就像為了自己家園忙碌的螞蟻。

小白嘆了口氣,轉頭對站在身旁的鬼厲道:「你可想好了,十萬大山裡的怪物,可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鬼厲神色不變,道:「我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

小白聳了聳肩膀,微微苦笑搖頭,正在這時,旁邊一陣「吱吱」怪叫,二人轉頭去看,卻是小灰跑了過來,只是跑的姿勢有些古怪。

片刻之後,二人目光不期然同時落到猴子的雙手上,小灰一手一個,兩邊都拎著一個大大的袋子,正是苗人用來盛酒的大酒袋。

鬼厲怔了半晌,慢慢轉頭向小白看去,小白苦笑道:「你莫要看我,我也不知道。」

小灰很快跑到近處,看牠神情,與主人和小白心思重重的樣子截然不同,顯然大是興奮,直笑的合不攏嘴,隱隱酒香,從牠手中那兩個大酒袋中散發出來。那兩個酒袋鼓脹脹的,看來是裝滿了苗族烈酒,與前幾天鬥酒時只殘留了一小袋大不一樣。

昨日在鬼厲、小白與大巫師細細商談的時候,猴子小灰待在那陰森森的祭壇中實在無聊,猴性活潑,如何能夠忍耐得住,便悄悄溜了出來。而鬼厲那時候心思重重,又驚又喜,竟然也沒發覺小灰溜走。

小灰不知不覺想起那日喝的美酒,酒癮大動,便溜到山下七里峒去了。激戰過後,苗人家園破碎,正是忙亂時候,再加上小灰看去不過是一隻灰毛猴子,如何會有人注意,幾番搜索之下,趁著混亂,居然被猴子在廢墟中找到了兩大袋還未開封的烈酒。

昨天一個晚上,也不知道小灰把這兩大袋酒藏在什麼隱秘地方了,今日一早,看到就要動身離開的時候,猴子這才跑出去將這兩大袋酒拖了回來,顯然打算這一路上好好品嘗了。

只是此刻看到主人鬼厲和小白臉色都有些古怪,小灰有些疑惑,猴目睜開看這二人,過了片刻之後,小白掩嘴輕笑,對鬼厲道:「算了,你答應了苗人這麼一件大事,就算拿……呃,拿他們兩袋酒,也不算什麼!」

話未說完,她自己倒先笑了起來,鬼厲搖頭,慢慢轉過身去,只剩下小灰瞪著猴眼,看看小白,又看看鬼厲,放下一只酒袋,空出一隻手抓了抓腦袋,頗有些迷惑的樣子。


祭壇深處,苗族族長圖麻骨與大巫師相對而坐,周圍更無他人。

圖麻骨沉默許久,大巫師也沒有說話,空氣中飄蕩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氛。終於,圖麻骨臉色變化,似乎終於忍不住,道:「大巫師,你傷的這麼重,為何一定還要跟這兩個中土人走?」

大巫師輕輕嘆息一聲,道:「我剛才不是對你說過了。」

圖麻骨恨恨道:「黎族搶了我們聖器,我們豁出性命也要奪了回來,何必再去求外人相助?」

大巫師搖頭道:「你錯了。」

圖麻骨一怔,道:「什麼?」

大巫師沉默了片刻,低聲道:「若真是黎族搶了我們聖器,我也不用如此擔心,怕只怕……唉!」

圖麻骨不解,道:「大巫師,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巫師道:「你還記得我們苗族代代相傳的那個獸妖傳說麼?」

圖麻骨臉色大變,驚道:「難道那個傳說是真的?」

大巫師苦笑一聲,道:「本來就是真的,當年玲瓏娘娘犧牲自己將獸妖封在鎮魔洞中,遺命後人絕不可讓五件獸妖聖器同時回歸鎮魔洞。但時至今日,五件聖器已然全部丟失,只怕真的就是獸妖復生之徵兆了。」

圖麻骨臉上神情變幻,他身為苗族族長,自然知道那個傳說的分量,但過了半晌,他還是忍不住道:「大巫師,如此情況下,你更不能離開這裡才對,萬一……有你在,我們族人也安心一點。」

大巫師默默搖頭,道:「我這條老命,最多不過再有三十日的陽壽了。」

圖麻骨身子一震。

大巫師嘆息道:「其實我又何嘗願意離開,我這一去,只怕就是要客死異鄉。但如今南疆五族各自分裂,人才俱都凋零,萬一我所料不錯,只怕無人可以應付危局。那個中土年輕人雖然歲數不大,但身懷異術,身邊那根黑棒,煞氣之重,邪氣之大,實乃我生平僅見。不過最重要的,卻是……」

他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圖麻骨,壓低了聲音,低聲道:「最重要的,卻是號稱萬火之精的『玄火鑒』,就在他的身上。」

圖麻骨大驚,道:「什麼,這東西不是在焚香……」

大巫師以目示之,圖麻骨會意,住口不言,但眼中驚訝之色,卻是有增無減。

大巫師緩緩道:「當日他第一次與我見面時候,我身後犬神石像即有異兆,聖火更有警示,而兩件獸妖聖器黑杖和骨玉俱都不安,若非當年鎮壓獸妖之無上聖物『玄火鑒』,更無他物。至於這聖物怎麼會從焚香谷中流失出來,我就不知道了。」

圖麻骨沉默不語。

大巫師頓了一下,又繼續道:「其後我在說話間,故意將玄火鑒的來歷說出,那二人果然吃驚愕然。特別是說到『八凶玄火法陣』時候,他二人更是臉色大變,想來他們必然與這法寶法陣有緊密關係。」

圖麻骨長長的出了口氣,顯然這些話都是他原先決然沒有想到的。

大巫師淡淡道:「你也知道,我們苗族歷代流傳下來的傳說,只有這玄火鑒和八凶玄火法陣才能鎮壓獸妖,如今先不說玄火鑒不在我們手上,就是我們從那年輕人手中搶了過來,只怕也無人可以驅動,而且還有那詭異莫測的八凶玄火法陣,更加無人知曉。所以,在這等情勢下,那年輕人實已是我們南疆眾生的唯一指望,我就算客死他鄉,也是要跟他前去,只希望在臨死之前,能救他那朋友一命,盼他看在這點情分上,他日相助我苗族上下。」

圖麻骨嘴唇微微顫抖,年老的臉龐上皺紋深深,不知不覺間,悄悄滲出了一點淚珠。他對著大巫師,慢慢伏下了身子,把頭貼在冰冷的地面。

大巫師笑了笑,神色也有幾分淒涼,道:「我走之後,你們也不必掛念了,若那年輕人有心,想來會將我的屍骨送回故鄉。這裡的事,就全靠你了。」

圖麻骨沒有抬頭,低著聲音,微帶哽咽,道:「大巫師,你放心就是。」

大巫師悠悠道:「我這一去,也就是個死,其實也算不了什麼。但你在南疆,來日波凶浪急,其他四族不知天高地厚,看我苗族失勢,只怕難免落井下石;而十萬大山之中,獸妖隨時可能復活,浩劫將臨,你肩負重擔,自己也要多保重。」

圖麻骨咬著牙,答應了一聲。

大巫師慢慢站起身,向周圍望了一眼,忽然又道:「若將來真的情勢危急,雖然這七里峒乃是我們苗族世代居住的地方,但也並非不可捨棄,只要人在,將來就有希望。」

圖麻骨面色又蒼白了幾分,慢慢道:「是。」

大巫師長嘆一聲,緩緩向外走去。


當那個佝僂的身影,在圖麻骨的攙扶下,身後跟著鬼厲和小白,從山腰祭壇上走下來的時候,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

但隨著腳步聲,已不知道多久沒有出現在七里峒街道上的大巫師的身影,終於被苗人注意到了,隨著一聲聲帶著驚喜的呼喊,越來越多的苗人丟下手中的工作聚集過來。

大巫師微笑著,不住向周圍的苗人揮手,但卻始終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向著七里峒的出口走去。

終於,苗人漸漸感覺到了不對,人群之中,開始有人大聲用苗語呼喊,鬼厲與小白雖然聽不大懂,但想來也知道苗人呼喊的是什麼。

大巫師的臉色似也有些淒涼,布滿滄桑的臉上,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分明是一種悲傷。

只是他依舊沉默。

只是揮手。

慢慢走遠。

圖麻骨也停下了腳步,站在人群前端,默默地凝望著那個佝僂的背影。

人群中驚呼哭叫聲音此刻已然響成一片,許多人驚慌失措,更多的人已經向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老人跪了下來。

走在大巫師身後的鬼厲,默默向那個老人看去,赫然發現,那個蒼老的臉龐上,不知何時,淚水橫流。

終於,走到了通往山谷外面的那條通道,背後的哭聲已經響徹整個山谷。

老人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忽然,他猛的回過身來,再一次的,眺望這片土地,這片山谷,這片天空……

遠處的苗人驚呼著,許多人驚喜的從地上跳了起來。

然而,下一刻,大巫師緊緊閉上眼睛,像是要把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刻在心中一般,皺緊了眉,又一次轉過了身子。

山谷中,突然一片寂靜。

無數道目光,彷彿在身後無聲地吶喊!

大巫師面上肌肉輕輕抖動,慢慢的、慢慢的踏出腳步,消失在那條通道裡。

七里峒中,一片沉寂。

許久之後,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哭出聲來,片刻之間,整個山谷裡一片悲泣之音。


十萬大山。

穿過黑森林,再翻過七座險惡山脈,就是一座終年黑氣環繞、陰風呼嘯的高山。而在這座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一根草的高山之下,赫然有一個大洞。洞口高三丈,寬丈五,終年不停地有陰風從中呼嘯而出,更夾雜尖銳異響,彷彿是某個狂怒靈魂,在永不停歇地咆哮著。

洞口正中,端端正正地立著一座石像,如真人大小,看去正是個美麗女子,面向鎮魔洞深處,默默佇立。終年呼嘯陰冷的風,永不停歇地吹在石像之上,發出低沉的聲音,就像是狂風暴雨中,那一面脆弱的、遮擋風雨的木板。

只是,她卻彷彿永不退縮!

一身黑衣的巫妖,此刻就站在這座石像之前,默默地凝望。

他身邊的那條惡龍,似乎對這座石像也特別畏懼,下意識地遠離,東張西望一會,叫了一聲,放開四足,向高山之上跑了上去。不久之後,就消失在黑氣之中。

冰冷刺骨的陰風,拂動巫妖的黑色衣衫,在這片荒涼景色之中,這個人似乎也漸漸顯得虛無飄渺起來,帶著一絲不真實。

他就這麼一直望著,許久許久,久到了連金瓶兒都開始懷疑這個黑衣人究竟是不是也變做了石像。

從那座黑森林中僥倖逃生,同時意外地在那座懸崖巨岩下發現了一把深深插入巖縫的殺生刀,令金瓶兒隱約猜測,難道鬼王宗的大將殺生和尚竟然比自己更早就進入了這裡?

只是殺生刀雖在,殺生和尚卻不見蹤影,人去法寶在,這危險可想而知,只怕殺生和尚多半已遭不測。十萬大山裡,當真是步步殺機。

但金瓶兒沉吟過後,卻還是暗中追著巫妖腳步跟了上來。一路上她知道了巫妖身有異術,更加小心翼翼,絲毫不敢大意,更不敢隨意接近那個黑衣怪物和那條惡龍,加上巫妖多半以為這身後追蹤之人已死在黑森林中,居然也沒發覺身後的金瓶兒,就這樣讓金瓶兒一直跟蹤著來到了鎮魔古洞之前。

此刻金瓶兒伏在遠處一個小山包後,遠遠地望著那個黑色身影,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個黑衣人難道要在這個女人石像前站上一輩子麼?

從到達鎮魔洞到現在,巫妖已經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這個石像超過四個時辰了。

就在金瓶兒無聊的快要閉上眼睛睡著的時候,巫妖的身影終於動了動。金瓶兒精神為之一振,連忙仔細看去。

只見那個黑衣巫妖似乎經過了長久的沉思,或是掙扎,終於做出了決定的樣子,向著那個女人石像,默默地彎下了腰,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遠遠的,金瓶兒望見那個巫妖,口中對著石像,低低的說了一句什麼話,只是相隔太遠,一點都聽不到。隨後,巫妖的身子慢慢轉了過去,向著鎮魔古洞深處飄去。

金瓶兒眉頭緊皺,心中謎團越來越大,那個古洞中顯然有什麼絕大秘密,很有可能就是上官策與這巫妖談話間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所在。但在這荒僻之極、窮山惡水的地方,又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女子石像,還剛剛好就豎立在石洞門口正中呢?

而看巫妖對著這個石像神情,分明與這個石像關係密切,只怕還有說不清的往事。

就在金瓶兒眼看著巫妖就要消失在古洞之中,打算探出身子,悄悄潛過去仔細看看那座石像的時候,忽地,巫妖的身子突然停了下來。

金瓶兒吃了一驚,幾乎以為自己急切間竟然暴露了身形,不由得心中大悔,正著急時,發覺巫妖根本沒有回頭向自己這裡望來,似乎不像是發現了自己的模樣。

她這才放下心,連忙藏好身子,方再次偷偷探出頭,向那個古洞方向望去。

這一望之下,她不禁看直了眼睛。

就在那個女子石像的前方,鎮魔古洞的洞口,忽地凌空生出一團白氣,與周圍黑氣陰風形成強烈對比。而巫妖也停下了身子,默默注視著這團白氣。

白氣越聚越多,漸漸凝聚成形,變做一個人形模樣,從金瓶兒這裡看去,赫然是一個高大男子,右手持巨劍,左手握大盾。他的身體完全由白氣組成,在陰風中飄搖不定,但身體動作甚至臉上神情,竟然完全清晰可見。

金瓶兒愕然無語,半晌倒吸了一口涼氣,低聲自語道:「好一個陰靈!」

她乃是魔教出身,對這等鬼魅之事多少也知道幾分:古老相傳,人生老死,唯有魂魄不滅,一世壽終,便有魂魄離體,往投來生,生生世世,輪迴不息。然而世間之中,卻有怨靈存在,以貪、嗔、癡三毒故,以畏、惡、怕恐懼故,眷戀塵世,回首前塵,不願往生,是為「陰靈」。

當年鬼厲還是青雲門小弟子張小凡時候,與陸雪琪一起落入空桑山萬蝠古窟中的死靈淵下,在那無情海邊,便遇上了無數深淵之下的陰靈。只是那些陰靈俱是凡人魂魄,被當年煉血堂殺害而不能往生,常人遇見固然被害,但在修真之人眼中,卻並非什麼厲害妖孽,所以當年張小凡、陸雪琪道法未成,還能苦撐許久。

金瓶兒所望見的這個陰靈,卻絕非那些普通陰靈,而是傳說中最為罕見的「凶靈」。這類魂魄,生前多半就是修行高深的人物,死後卻因為某些極大至深的憤慨癡念,竟然捨棄往生,甘願守護某物,做個淒涼野鬼,飄蕩於陽世之間。

這等凶靈,本身道行已然頗高,再加上死後具有鬼力,更加凶厲,普通的修真之人根本不是對手,可以說乃是萬中無一的凶悍鬼物。只是修真中人,往往對往生看的比常人更重,鮮有捨棄往生的,所以凶靈才如此罕見,金瓶兒此番突然看見,倒還真是嚇了一跳。

不過看過去,那個黑衣的巫妖卻似乎沒有表現出什麼意外,面對著這個擋住他對路的凶靈,他只是慢慢抬頭看去。

凶靈由白氣組成的身體極為高大,幾乎擋住了整個鎮魔古洞的洞口,巫妖望著這個如戰神一般手持劍盾的凶靈,忽地嘆息了一聲。

「你終於肯出來見我了?」他幽幽地道。

凶靈冷冷地注視著巫妖,他的白氣與巫妖的黑衣黑影,就像是兩個絕不妥協的極端。

「你這個背棄了娘娘的叛徒,有什麼資格敢說這話?」

巫妖身子似乎顫抖了一下,永遠深不可測的他竟然被這麼一句話刺的全身都劇痛一般。

他抬頭望著那張憤怒的臉龐,半晌,卻始終默默無語,慢慢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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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凶靈

「你讓開吧!」巫妖沉默了許久,慢慢地道。

那個凶靈冷冷地望著他,道:「在娘娘神像之前,你難道還沒有悔意麼?」

巫妖身上的黑衣又是一陣輕動,看來似乎在黑衣之下,他也十分激動,只是,他終究沒有再回頭去看一眼那個石像女子。

「我沒錯,是娘娘錯了!」他澀聲道。

「吼!」

凶靈霍然怒嘯,嘯聲如天際驚雷瞬間落於凡世,直炸的遠近沙飛石走:「畜生!你這個無恥之徒,竟然敢說出這種話來!」

遠處的金瓶兒眉頭緊皺,忍不住伸手摀住耳朵,隔了這麼老遠,那一黑一白的對話她都聽不真切,但凶靈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爆喝,卻幾乎就像在她耳邊打雷一般,震的她耳朵裡嗡嗡作響。

遠處,巫妖黑紗蒙面,看不到他是什麼表情,但只聽他說話聲音,卻越來越是蒼涼痛楚:「我沒錯,我沒錯……」

他喃喃自語,也不知是對凶靈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或者,他是對著身後那座石像說的吧!

「黑木,你快快在娘娘神像面前跪下請罪,絕了你的癡心妄想,我們就還是兄弟,否則,從今往後,你就不要怪我翻臉無情了。」

巫妖身子一震,抬頭看去,道:「你、你還認我是兄弟麼?」

「是!」凶靈大喝道:「只要你斷了癡念,對娘娘神像請罪之後,與我一同守候娘娘,鎮守這鎮魔古洞,你黑木就永遠是我的兄弟!」

巫妖身上的黑衣隨風飄蕩,隱約可以感覺到他內心的激動,只是,只過了片刻,他的身子漸漸平靜下來,整個人也沉默不語。而那個凶靈望著他,原本殷殷期待表情,終於轉做了更深的憤怒。

「你還不回頭?」凶靈怒喝。

巫妖此刻的聲音,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一如他平日的語調,靜靜地道:「我沒有回頭路了。」

「吼!」凶靈一聲怒吼,巨大的劍橫空斬下,在巫妖身前揮過,剎那間沙土飛揚,遠近的土地都似震動了起來。

金瓶兒為之變色,這凶靈道行之高,還在她想像之上。

只是看那巫妖卻無絲毫畏懼,冷冷地望著那個凶靈,道:「大哥……」

凶靈怒道:「住口,我不是你大哥!」

巫妖淡淡道:「縱然你不認我,我也還是認你永遠是我大哥。但當年的確乃是娘娘錯了,事到如今,我就是要為娘娘做她未完之事!」

凶靈愈加憤怒,喝道:「你瘋了麼?」

巫妖深深吸氣,道:「就算我是瘋了,這件事我也要去做!」

說罷,他身形飄動,向著鎮魔古洞中飄去。凶靈顯然憤怒之極,大吼一聲,巨劍向巫妖當頭斬下。這一劍之威,更勝剛才,整個古洞洞口的石壁紛紛顫抖,看著就像要坍塌一般。

金瓶兒遠遠望見,仍不禁為那巫妖擔心了起來,只是巫妖此刻已經沒入鎮魔古洞之中,身影被石壁擋住,與凶靈如何交手的動作,金瓶兒卻看不見了。

而在古洞之中,騰起的沙石落下之後,凶靈怒嘯不止,巫妖的身影卻已經不見了。

只有那個古洞深處深邃的黑暗裡,傳來巫妖幽幽的聲音:「大哥,你生前死後都是絕世的英雄,只是,我們現在都是同樣的人了,你這又是何必……」

凶靈厲聲而嘯,嘯聲淒烈,彷彿心中有熊熊烈火燃燒心肺一般。

鎮魔古洞中沉默了下來,顯然巫妖已經去遠。

凶靈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後,他緩緩轉向鎮魔古洞洞口的那尊石像,巨大的白色身軀慢慢扭動,陣陣白氣,如青煙縈繞,纏繞在石像女子周圍。

「娘娘……」

低低的哽咽,來自隔世的悲涼和滄桑,帶著隱約一絲無助,在天地間,悄悄迴盪。而他的身影,也漸漸飄散,在黑氣陰風中慢慢消失。

鎮魔古洞前又回復了平靜,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只有那個女子石像依舊安靜地佇立在那裡,還有永不停歇的陰冷呼嘯,從鎮魔古洞深處,不停地呼喊著。

那聲音,彷彿更加淒厲了。


中土,南方,狐岐山。

荒涼的山脈之下,隱藏著魔教鬼王宗的總堂,無數魔教弟子在這裡面忙碌進出著。

在這個地方的最深處,那個巨大的天然洞窟之中,鬼王面無表情地站在平台之上,望著下方血池中那兩頭上古奇獸。

夔牛浸泡在血水之中,一動不動,連眼神也顯得黯淡下來。而前一段時間還在奮力掙扎的黃鳥,此刻似乎在某些詭異之力的壓制下,精神也委頓了下來,安靜地泡在血水之中,不再動彈。

孤懸在半空中的伏龍鼎,閃爍著紅色的光芒,緩緩地轉動著,投射出一道道的紅色光幕,將夔牛與黃鳥罩住。

濃烈的血腥氣息,充盈著這個洞窟之中。

黑影忽地一閃,鬼王宗裡最神秘的那個鬼先生飛了上來,出現在鬼王身邊。

鬼王向他看去,道:「如何了?」

鬼先生看去的打扮,與在南疆出現的那個神秘人物巫妖,有幾分相似,都是一身黑衣,黑紗蒙面,只是聲音聽來,還更蒼老了幾分。

此刻只見他黑紗輕動,微微點頭,道:「已經差不多了,夔牛降服,黃鳥不出三日,亦可搜靈歸陣。四靈血陣,已經成了一半了。」

鬼王沒有說話,慢慢點了點頭。

鬼先生淡淡道:「不論正道的話,但只這四靈血陣一半的威力,已經足以掃平萬毒門與合歡派了。」

鬼王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我要對付的是青雲門的誅仙劍陣。」

鬼先生默然。

鬼王轉過身,緩緩走了開去,同時道:「我會加緊尋找其他兩隻靈獸的,這裡的事,就拜託你了。」

鬼先生從後面望著那個身影漸漸走遠,眼中異芒閃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半晌,他才轉過身來,默默沉思,忽地嘆息一聲,身影閃處,又向底下的血池飛去。

古窟之中,血腥氣味陡然又濃烈了起來。


鬼王從那個血池古窟中走了出來,負手而行,走過了長長甬道,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前,猶豫了片刻之後,他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傷懷,轉身向右側那條路上走去。

一路之上,多有遇到鬼王宗弟子,一眾人等見到鬼王,紛紛低頭行禮,鬼王也不搭理,就這麼慢慢走了過去,一直走到路的盡頭,就是那個寒冰石室。

他站在門前,原本穩如泰山一般的神情,卻突然像是老了許多一般。低低的一聲嘆息,他推開石門,走了進去。

一股冷氣,撲面而來,鬼王反手將石門關上。寒冰石室並不大,擺設更是簡單之極,只有石室中間一張寒冰石台,臉色雪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碧瑤,安靜地躺在上面,雙手放在胸口,握著金色的「合歡鈴」。

一個女子,默默坐在她的身邊,凝望著她。

鬼王走了上去,目光落在心愛女兒的臉上,眼角忽地抽搐起來,就連負在身後的雙手,也忍不住瞬間握緊。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十年來他幾乎沒有一天不為了女兒傷心,以至於他甚至故意減少來看碧瑤的次數,以免無法自拔。

唯一的、心愛的女兒啊……

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而沙啞:「幽姬,妳讓我和瑤兒單獨待一會兒。」

幽姬慢慢站了起來,轉過身,向鬼王微微行了個禮,隨即走了出去。

鬼王目光掃過她的身影,一言不發。

「砰。」

一聲低響,石門開了又關上,寒冰石室中,只剩下了父女二人。

鬼王在碧瑤的身邊,慢慢坐了下來。

「瑤兒,為父的許久沒有來看妳了,妳有沒有生我的氣啊……」他低沉的聲音,在石室中悄悄迴盪著,帶著不盡的酸楚。

只有碧瑤,依舊那麼從容平靜地躺著。

鬼王凝望著那張美麗的臉龐,怔怔出神,「妳和妳娘長的真像啊!就連脾氣都差不多。妳知道麼,瑤兒……」

「妳娘當年去世時候,我沒能見她最後一面,但我知道,她是將妳託付給我了。多少年來,我只怕對妳不好,便再也沒臉去九泉之下見妳的娘親。可是……可是……」

這位令當今天下無數人恐懼憤恨的人物,此刻竟然連聲音也微微顫抖起來了,說著他這十年裡說過無數次的話,道:「妳怎麼、怎麼這麼傻……」

碧瑤無聲,依然平靜地躺在他的跟前,在她蒼白的容顏上面,看不出絲毫的痛苦傷心,相反的,隱約還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瑤兒……」鬼王低低地叫了一聲,再也沒有說話了。他只是這般安靜地坐著,陪伴著自己唯一的心愛的女兒。

直到,寒冰石室的石門上,突然傳來「劈叩」一聲敲門聲音。

鬼王眉頭一皺,眼中殺氣一閃而過,這十年來,除了那個鬼厲,誰也不敢在他陪伴女兒的時候打擾他。至於鬼厲,在他眼中,向來只有一個碧瑤的,鬼王卻也沒有對他說什麼。

但如今鬼厲並不在這裡,卻有人膽敢犯鬼王大忌,實在罕見。鬼王哼了一聲,站起身子,用袖袍輕輕擦去眼角隱約的一點點淚水,深深呼吸,等他再轉過身子的時候,已經又是那個令無數人敬畏的鬼王了。

他緩緩走到門口,打開石門,走了出去。

門外,只站著一個人──青龍。

鬼王眉頭一皺,青龍乃是鬼王宗上代四大聖使之首,更是他得力臂膀心腹,向來倚重非常。而且他行事從來謹慎,絕不會擅自做出打擾他與碧瑤在一起的舉動。

看來竟有大事發生了。

鬼王以目望之,青龍低聲道:「南疆那邊,傳回了消息。」

鬼王皺眉道:「怎麼?」

青龍看了鬼王一眼,道:「聽說鬼厲已經找到知道還魂異術的人,並帶著他動身回來了。」

這事非同小可,鎮定修養工夫如鬼王竟也喜形於色,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道:「當真?」

青龍點了點頭,心中謂嘆,骨肉情深,當真是誰也不能割捨。

鬼王仰首看天,深深吸氣,鎮定了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但雙手仍然有些微微顫抖,道:「那人是誰,鬼厲如何找到的?」

青龍道:「那人乃是南疆邊陲五族之中,苗族的大巫師,至於鬼厲怎麼知道他懷有還魂異術,這就不知道了。」

鬼王點頭道:「這不管他,只要他能救瑤兒就好,能救瑤兒救好了……」言下切切,實是恨不得大巫師與鬼厲此刻就到跟前一般。

「他們走了幾日,還有多久能到這裡?」鬼王追問道。

青龍道:「這消息是鬼厲自己透露給我們在南方一帶的探子傳回來的。聽說是因為那個大巫師身受重傷,無法飛行,所以只得徐徐步行。」

鬼王一怔,道:「重傷,怎麼回事?」

青龍道:「聽說是南疆五族內鬥所受的傷,另外,」他遲疑了一下,道:「好像鬼厲也受了不輕的傷,而且是傷在正道手中。」

鬼王目光一凝,道:「怎麼回事?」

青龍搖頭道:「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南疆那一帶向來是焚香谷的勢力所在,我們的人很難插進去,仔細的情況只怕要等鬼厲回來再問一問了。不過南方那裡,一向由老二白虎負責的,此番消息也是他傳回來。但在他話裡,似乎……」

鬼王冷然道:「白虎說了什麼?」

青龍沉默了一下,道:「白虎提到,與鬼厲一道回來的,還有一個、一個狐媚女子。」

鬼王臉色一變。

青龍看了鬼王一眼,緩緩繼續道:「另外,白虎還特意在消息中提到一點,就是鬼厲身邊的那隻猴子,似乎不大一樣了。」

鬼王眼中寒芒一閃,半晌之後,才慢慢地道:「三眼靈猴,已經開了靈目了麼?」

青龍沉默,沒有說話。

寒冰石室之外,突然沉靜了下來,鬼王慢慢轉身,目光落到那座石門之上。他的目光,彷彿從這厚厚的石門上穿了進去,望見了那個安詳的女子。

「瑤兒,妳可在看著為父的麼……」

鬼王在心中,這麼悠悠地念了一句。


十萬大山,鎮魔古洞。

金瓶兒悄無聲息地移動身形,向那個神秘陰森的古洞洞口靠近。

此刻,巫妖已經進去許久,那個凶靈也已經消失,再沒有出現過,整個古洞洞口,一派陰冷寂靜,只有從鎮魔古洞中吹出的陰風還在呼嘯不停。

漸漸的,金瓶兒接近了那座石像女子。她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周圍一直很平靜,直到她走到那石像女子面前三尺地方,已然只有風聲呼嘯,什麼動靜也沒有。

金瓶兒忽然覺得,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

她定了定神,又仔細向周圍看了看,尤其是向鎮魔古洞裡仔細看了一眼,那裡面黑漆漆的一片,深不見底,像是黑暗中隱藏著的恐怖妖魔,張開了兇惡的口,永不停歇地咆哮著。

金瓶兒秀眉輕皺,直覺地感到那片黑暗之中,邪氣沖天,令她氣血反衝,著實難受。只是此刻,她好奇之心卻遠遠勝過了其他,那個女子石像在她心中,真個是神秘的存在,無論如何,她也要好好看看這個石像。

下一刻,她的眼光就落在了那座石像之上。

這原是個美麗的女子吧!金瓶兒在心中這麼輕輕念了一句。

婉約的眉,細細地橫在她的眼上,瓜子一般的臉,有稍顯得剛硬的線條。她的唇是抿著的,她的眼是決絕的,就像是千劫萬難之後,她終於下了一個決心。可是她的臉,她的神情,卻是異樣的溫柔,有一點的哀傷,有一點的酸楚。

千萬年的風霜,能不能磨去曾經的紅顏?

妳在歲月中孤單佇立,又為了誰?

金瓶兒默默望著,慢慢伸出手去,觸摸石像女子,渾沒有留意到,在她身後,就在她的手接觸到石像的那一刻起,突然白氣生出,漸漸凝聚,逐漸匯聚人形,現出了那個凶靈。

手底之下,原來是粗糙的石塊,被無數歲月的陰風寒雪、風吹雨打的傷痕,彷彿在金瓶兒白皙手下,一一顯露,從石像之上,傳上她的手心,到她的心裡。

這個女子,究竟是怎麼樣一個女子呢?

金瓶兒竟似癡了一般,被那個女子石像深深吸引。

背後,那個凶靈已經完全現身,面有怒色,巨大的劍高高舉起,忽地大喝一聲,霍然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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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復生


黑暗在無邊漫沿,只有陰風呼嘯的聲音越發淒厲。巫妖行走在鎮魔古洞黑暗的甬道中,就像一個走向九幽的陰靈。

古老的洞穴越走越是寬闊,但周圍的黑暗也愈發深邃。走在這陰冷可怖的道路之上,巫妖甚至可以閉上了眼睛往前走去。

多少年來,他獨自一人在這裏徘徊,而今,他終於要親手改變自己的命運。

也許,還有世間無數人的命運。

陰風咆哮,就在他的前方!

一點幽光,突然在他前面亮起,儘管那光亮如此幽暗,但在這一片漆黑中卻是特別的醒目。

巫妖停下了腳步。

那幽光在黑暗中輕輕閃爍,明滅不定,似召喚,似誘惑,似渴望,似譏笑……

風,吹動了他黑色的衣襟,就像過往無數歲月,他凝望著那個地方。

多少年前,他也一樣站在這裏,可是那個時候,他的身旁還有兄弟,他的身前,還有一個雖然瘦弱卻彷彿可以遮擋天地的身影。

而如今,卻只有他一個孤單的身影。

「娘娘……」他微微垂下頭,口中低低地喚了這麼一句。

然後,他向前飄去,投向那個幽光,如飛蛾一般的決絕。

幽光大盛,古洞之中的陰風陡然猛烈起來。原本只有一點的光亮,從那處緩緩散開,將周圍慢慢照亮。

坑窪不平的地面上,到處掉落著腐朽的白骨,有人物的,也有猛獸的。巨大的洞壁,堅硬的岩石,在幽光照耀之下,卻顯現出了無數條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裂痕,像是被人生生撕扯開來一般,觸目驚心。

黑暗中,有個聲音,就在那個幽光的最深處,帶著冰冷寒意,輕輕迴盪。

「你回來了……」

尾音很長,迴盪在這個古洞巖壁之間。

巫妖沒有說話,他只站在那處光亮之中,佇立片刻,然後,從黑衣中伸出手臂,在他手上,赫然是鑲了骨玉的黑杖。

「吼!…….」

一聲咆哮,突然如驚雷乍響,在古洞之中沸騰起來。周圍的黑暗瞬間退卻,那片幽芒深處,轉眼間閃爍出刺目光芒,如惡魔無數的觸手,向著巫妖,向著那兩個聖器,呼喊狂嘯。

就連周圍古洞千萬年的石壁,此刻也開始不停動搖,大石小石紛紛落下。

呼嘯淒厲的陰風,此刻聽來,就像是渴望的、粗重喘息。

「……你還記得,娘娘的模樣麼?」巫妖看著就在自己身前那片張牙舞爪的刺目光芒,突然這麼靜靜說了一句。

強光之中,閃爍的光芒似突然凝固了一下。

巫妖一身的黑衣,在強烈的陰風中獵獵做響。

就連他的聲音,聽起來也這麼飄忽不定:「她的石像,還站在外邊的洞口上……」

那片光芒深處,卻沒有任何的聲音,只有伸縮不定的光線,將巫妖的身影照的忽明忽暗。

巫妖沒有再說什麼,緩緩飄了上去,飄進了光芒深處。

一處開闊的平地,赫然出現,這裏與外邊決然不同,堅硬的石壁大都完好無損,而在地面之上,卻多有巨大骨骼,而且大都完好,細數之下,竟有十三具之多。

這十三具形狀各異、散發出騰騰妖氣的骨骼,距離不等地繞成一圈,俱都是面內背外,彷彿守衛著什麼一樣。黑森森空洞的眼洞之中,彷彿有冰冷的目光。

隨著巫妖的身影忽然出現,開始接近這個怪異的圈子,忽地,陰冷的風聲中出現了令人齒酸的「哢哢」聲音,這些白骨之上,赫然有幾具的頭顱竟然開始轉動,慢慢轉了過來,向著巫妖的方向望去。

在這幾乎令人心跳停滯的可怖時候,巫妖卻似乎毫不在意這些恐怖的骷髏,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只望著一處。

那是這十三具白骨圍成的圈子正中。

一具真人大小的白骨,安靜地躺在一座僅三寸高的白玉石台之上,與周圍那些骷髏不一樣的是,這具人形骨骼身上還蓋著絲綢,也不知經歷多少歲月時光,在幽光照耀之下,那絲綢的顏色竟仍然是鮮豔無比。

而這周圍所有的光亮幽芒,甚至連呼嘯的陰風,都是從這具白骨之上發出的。

巫妖慢慢飄近了這具白骨。

光芒流轉,詭異的光線時長時短,彷彿冥冥之中,有雙眼眸正注視著他。

周圍,所有的十三具白骨突然全部發出「哢哢」聲音,幾乎像是一齊復活一般,頭顱轉動,深邃的眼洞紛紛盯著巫妖的身影。

下一刻,那一張絲綢騰空而起,飄在半空。

彷彿有一聲沈默低吼,剎那間耀眼的光芒從絲綢之下照耀而出,如勢不可擋的離弦之箭,向著四面八方呼嘯而去。

「嗚!」的一聲,巫妖甚至感覺到那光線帶著澎湃洶湧的妖力,從自己耳邊衝了過去。

劇烈的風聲,夾雜著陰森的冷笑,在這個古洞之中開始迴響。

那十三具骷髏,突然一起仰首,向天呼嘯!

這一片詭異氣氛之下,巫妖緩緩在白骨面前落了下來。白光中,那具真人大小的骨骼上非常清楚的有五處斷裂地方,分別是在右手、左腳踝、喉骨、頭骨,還有就是他的整個脊椎沒有了。

此刻,映著骨骼發出的光芒,他的右手處放著一顆白珠,左腳踝處是一面玉碟,而喉嚨斷裂的地方,擺放著一隻圓環。

巫妖緩緩的將鑲在黑杖之上的骨玉,一點一點地拔了出來,然後,將他輕輕放到白骨的頭顱之上。那裏的前額正中,正好有一個破裂的小洞,骨玉不偏不倚,剛好放了進去。

黑暗中,像是有個什麼聲音,遠遠的呼喚了一聲。

巫妖身子忽然顫抖了一下,整個人搖了搖,光芒倒映在他的眼中,就像是兩團燃燒的白色火焰。

那火焰燃燒的,是誰的靈魂與軀體?

他彷彿輕輕叫了一聲,可是誰都沒有聽清,他口裏說的是什麼。下一刻,他將那柄黑杖,放在了白骨的中間,脊骨的地方。

突然,一切都靜止了。

呼嘯的陰風停止了,耀眼的白光消失了,黑暗如無邊的大海洶湧的波濤無聲地衝上淹沒了一切!

是誰,在黑暗中默默等待?

那最深的黑暗,還是幻想的曙光?

一切都平靜了下來,就像亙古也不曾改變的荒涼寂靜,白骨們停止了呼喊,沈默了下去。

一個聲音,在黑暗與寂靜的最深處,悄悄的,

響起!

「砰!」

「砰!」

「砰砰!」

……

那是心跳的聲音,洋溢著嶄新的活力,周圍依舊是一片漆黑,但如魔幻一般的心跳聲音卻漸漸放大,慢慢的,開始流淌著潺潺水聲。

不,不是水聲,那是奔流的血脈,從心臟呼嘯而出,帶著無盡歡喜與不可阻擋的氣勢,在黑暗中狂舞。

長眠了無數歲月,無盡的冰冷過後,再一次的溫暖!

是誰,在黑暗中悄悄喘息?

那奔騰的聲音越來越是猛烈,像是禁錮的靈魂凝聚了千萬年怨恨的呼喊,每一滴重生的血液,都帶著瘋狂與桀驁!

慢慢的,周圍的異響開始響起,堅固的石壁再一次的動搖,那些黑暗中的白骨再次吶喊,迎接著重生的妖魔。

只有巫妖,他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之中,感覺著身前無形卻正在狂舞的妖魔,感覺著那複生的靈魂與流淌的血脈。

那感覺,幾乎要將他吞沒了……


「砰!」

一聲巨響,巨大的力量將堅硬的地面硬生生砸開了一個大坑,金瓶兒倒飛出去,險險躲過了這從背後偷襲而來的一擊,面色忍不住煞白。

剛才的這個石像女子幾乎像是有魔力一般,將她的精神魂魄盡數都吸引過去,竟完全忘了身外之事,只是當頭頂風聲乍起,多年辛苦修煉的一點本能讓她突然驚醒,幾乎是在間不容髮之際衝了出去,這才僥倖撿了一條性命回來。

金瓶兒喘息未定,忽地身後風聲淩烈,那個凶靈已然如附骨之錐般跟了上來,明明身體只是由無形的白氣組成,但偌大的巨劍大盾在他手中,竟若小兒玩具一般舉重若輕。

金瓶兒知道厲害,不敢硬接,身子一閃,整個人急忙向後躲去,這兩劍之下,凶靈便已將金瓶兒從鎮魔古洞洞口趕到了數丈之外。

甫一落地,金瓶兒右手翻處,紫芒頓起,法寶紫芒刃已然祭出握在手心,對著這個兇悍鬼物,她可無論如何不敢掉以輕心。

只是她雖然凝神戒備,但那個凶靈將她驅到鎮魔古洞三丈之外後,便沒有再行追上,他無形的身體,依然飄蕩在那個石像女子的身邊。

「妳是誰,膽敢來到這妖魔之地,還膽敢褻瀆巫女娘娘神像?」那個凶靈瞪著銅鈴巨目,冷冷地道。

金瓶兒暗中鬆了口氣,定了定神,朗聲道:「你誤會了,我並非有意冒犯這位……娘娘神像,只是初見之下,見她實在太過美麗,不由自主的就用手去觸摸石像。」

那凶靈哼了一聲,臉色稍和,顯然他多半也知道這個石像確有神奇異能,但說話聲音卻仍是一般冰冷,道:「看妳年紀輕輕,又是初犯,我不與妳計較。此處乃是妖魔鬼魅之地,不是妳來的地方,妳快快走罷!」

金瓶兒眉頭一皺,按她心意,跟蹤了巫妖這麼久,多半最重要的秘密就在這鎮魔古洞之中,不料洞口竟有這麼一個道行高深的凶靈鎮守,著實麻煩。只是若要強闖進去,多半驚動裏面的巫妖或什麼怪物不說,光眼前這一個凶靈就不好解決。

她這裏正苦惱思量,那裏凶靈見這女子目光在自己和娘娘神像上掃來掃去,同時不時向自己身後黑暗的洞穴深處張望,顯然是想打這個洞穴的主意,不由得勃然變色。

「呔!」那凶靈怒喝一聲,道:「小丫頭,我勸妳莫要自找苦吃,這洞穴之中乃是絕世妖物,妳進去了也是自尋死路。而且我鎮守古洞,決然不會讓外人進去的,妳早早死了這條心罷!」

金瓶兒哼了一聲,哪裡肯這麼容易死心,道:「剛才那個黑衣人,不是照樣進去了麼?」

凶靈一怔,雙眼中精光大盛,道:「原來妳是跟蹤那個人過來的麼?」

金瓶兒察言觀色,心中隱約對這兩個人的關係有些猜測,但口中仍接著道:「當然了,那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傢伙……呃,我不是說你,你莫生氣!」險些說漏了嘴的金瓶兒連忙對著大怒的凶靈補了一句,然後道,

「那個黑衣人搶了南疆苗族的聖器黑杖,對了,上面還有黎族的聖器骨玉,剛剛才進去,我也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幹什……」

她「麼」字還未說出口,那個臉色已然大變的凶靈突然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大吼,生生將金瓶兒的話逼了回去,同時震的她花容失色。

「妳說什麼,他身上有黑杖和骨玉?」凶靈整個身子都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金瓶兒有些愕然,道:「是啊。」

凶靈仰天長嘯,悲憤之極,霍然轉身,看他模樣,簡直就是不顧一切地正打算衝進鎮魔古洞,找到那個巫妖同歸於盡一般。

但就在這個時候,金瓶兒與凶靈同時都是一怔。

彷彿永不停歇的、從鎮魔古洞中吹出的陰風,突然停止了。

天地間,像是一下子少了什麼一樣,特別的寂靜。

凶靈瞬間面如死灰。

他的嘴張大了,彷彿要說什麼,又像要使勁全身力氣吶喊,可是,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然後,他緩緩轉身,向那個石像女子望去,忽地,他的身形又是大震,巨大的身軀一軟,竟然是在石像女子面前,跪了下來,放聲大哭。

金瓶兒嚇了一跳,她出身魔教,生平詭異之事也不知道見過了多少,但道行如此之高的一個凶靈突然在前方大聲悲泣,實在是生平僅見。只是看那凶靈傷心之極,偌大的身子,竟是不停顫動,雖然只是由白氣組成,只是那悲傷情緒,竟彷彿都活生生的呈現眼前。

金瓶兒悄悄移了過去,那凶靈竟不曾注意到她。待她移到那個石像女子附近,正打算趁這個機會悄悄潛入鎮魔古洞時候,忽地,她的身子一震,目光望到了那個石像女子,竟也是怔住了。

冰冷的石像上,那個婉約美麗的女子。

兩行清淚,悄悄從石像的眼睛中滑落。

原來,千百年的時光,還是抹不去深深的一縷傷懷麼……

金瓶兒愕然站在凶靈背後,望著這座傷心的石像!

身後石洞之中,遠遠的一聲低吟,像是什麼東西,從長眠中醒來,發出了第一句的聲音。

陰風再起,聲更淒厲!

就連頭頂的天空、天色,也這般黯淡了下來。


一道閃電,刺穿黑雲。

一道驚雷,炸響天際。

雷電轟鳴,轉眼間撕裂天空。無數的黑雲如沸騰起來,從十萬大山的天空洶湧湧來,聚集在鎮魔古

洞的上方。

瓢潑大雨,轟然而下,夾雜著巨大的冰雹,將地面上打的坑坑窪窪。

金瓶兒嚇了一跳,左閃右避,在風雨中飄蕩。那凶靈卻是霍然抬頭,望向天空,一切的風雨冰霜對他似乎都毫無作用,但他的眼神中,卻充滿了絕望。

「啊!……」

他仰天大呼。

就在這絕望的呼嘯聲中,鎮魔古洞裏異嘯響起,從遠及近,越來越快,越來越響,到最後已然震耳欲聾。金瓶兒只覺得腦海中轟鳴一片,竟似要裂開一般,忍不住為之變色,連忙向遠處掠去。

而那個凶靈,猛然轉身,將自己巨大的身軀堵在鎮魔古洞洞口,舉起盾牌,橫起巨劍,怒目橫眉,竟無絲毫懼色,淩然而立。

那嘯聲越來越是響亮,轉眼間已然衝到古洞洞口。

天際巨雷轟然炸響,天地呼嘯,彷彿整個十萬大山的所有山脈大地一起晃動。

風雨裏,凶靈看去就像一個搖擺而無力的小船。

那片深深黑暗,如張牙舞爪的魔獸一般,從古洞之中向他撲來。

凶靈怒嘯,迎面衝上!

巨劍倒映著天際劃過的閃電,斬向黑暗,黑氣瞬間被從中切開,卻又立刻從兩旁撲上,以無比迅速的速度淹沒了他的身軀。

凶靈大呼,遠遠的,金瓶兒依然聽到那個聲音:

「娘娘……」

下一刻,凶靈消失了,黑氣如山,在鎮魔古洞的洞口拚命聚集,向著天際,向著大地。

一抹紅光在黑暗中突然閃過。

一個身影,是被一張鮮豔無比的絲綢所包裹的男子,背對著金瓶兒的方向,從黑氣中緩緩落下,站在了那個石像女子的身前。

在他身後,黑氣中厲嘯連連,陰影搖動,彷彿有無數妖魔狂喜呼嘯一樣。

只有他的背影,卻顯得有些異樣。

站在石像前方,風雨中他默默佇立。

緩緩的,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那冰冷的石像。

低低的聲音,在風雨中悄悄迴盪,穿越了千萬年歲月光陰,穿過了無數的風雨雪霜。

「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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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集

第一章 煞氣

中土「縣雍山」以北二百里,便是高大的「狐岐山」(註一)。從山腳望上去,但見亂石穿空,突兀險峻。只是整座高山之上,竟無一草一木,極是荒涼。在山脈左側,從山中深處由地底泉水冒出匯聚而成一條河流,稱做「勝水」,向東北流去,一路上支流漸多,河流漸漸變大,至三百里外,注入另一條大河「汾水」。自古相傳,這條河流之中,多產有一種蒼色寶玉,只是從來沒有人見過就是。

魔教三大派閥之一的「鬼王宗」總堂,就建在這座高山堅硬厚重的岩石山腹中,向來少有人知。在鬼厲的帶領下,小白和大巫師一行經過了十五日的跋涉,終於到達了這裡。

因為大巫師身體實在太弱,不得已下,三人加上猴子小灰只得步行,途中鬼厲還曾經雇了車輛讓大巫師乘坐。

長途的艱辛,令他們三人都有睏倦風塵之色,只是在大巫師和鬼厲二人身上,卻完全是兩個模樣。

鬼厲的傷勢一日一日地好了起來,許是年輕人吧!

反觀大巫師,整個人的氣色卻越來越難看,比之十五日前剛剛離開南疆七里峒時的樣子,更要衰敗的多,面色如死灰不說,自從進入山道,再無馬車可以乘坐,雖然有鬼厲和小白攙扶,他卻還是走幾步喘口氣,體力實在極差。鬼厲心中焦急萬分,有時忍不住害怕:若還未到狐岐山,這位救命的大巫師萬一半途而亡,當真便要遺恨終生了。

所幸今日午間,在那片和煦陽光的照耀下,三人終於望見了狐岐山那片光禿禿的山頂。

停住腳步,雖然還未到達狐岐山,鬼厲卻還是鬆了口氣,轉身對大巫師道:「前輩,前頭那座荒山,便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從這裡往前再走一段路,今夜稍晚時分,我們應該就可以到山腳了。」

大巫師長長出了口氣,抬眼向那座山脈望了望,略帶疲倦地笑了笑,道:「你放心吧!年輕人,在見到你那位沉眠的朋友之前,我還不會死的。」

鬼厲一怔,隨即微有歉意,低聲道:「前輩,我並非故意……」

大巫師蒼老的眼睛收了回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搖頭道:「我沒有其他意思,換了是我,只怕比你還急幾分的。」

鬼厲默然,笑了笑,道:「前輩,我們也走許久了,在這裡先歇息一會,待會還要趕路呢!」

大巫師看來也真的有些疲倦,點了點頭,在鬼厲的攙扶之下,在山間小道旁找了塊還算平整的石頭,坐了下來。

「吱吱!」一直趴在鬼厲肩頭的小灰叫了兩聲,跳了下來,落在地上。一路上,倒是算小灰最有精神,從無疲倦之色。

此刻猴子舉目四望,見道路兩旁是稀疏的樹林,叫了兩聲之後,便竄了進去,轉眼就沒了身影。

鬼厲向小灰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在意,回過頭來打算自己也找塊石子坐下休息。一路走到今天,他在七里峒所受的重傷雖然沉重,但並未傷及筋骨,日漸好轉,只是右肩傷口處仍然隱隱作痛。他用手輕輕撫摸右肩傷口,眼前閃過焚香谷李洵的身影,在心中冷冷哼了一聲。

只是片刻之後,在李洵背後,卻還有另一個窈窕身影,白衣如雪……

鬼厲搖了搖頭,一陣惘然,正尋思處,忽聽小白的話聲突然在身邊響了起來:「狐岐山怎的如此荒涼,我看了半天,連一草一木也沒有?」

鬼厲皺了皺眉,道:「從我到這裡的時候開始,便是如此了。」

小白站在他的身旁,沉默了片刻,搖頭道:「當年我離開這裡的時候,狐岐山滿山青翠,草木茂盛,與現在決然不同的。」

鬼厲搖頭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小白嘆了口氣,轉過身子,沒有再說什麼。

鬼厲望了小白一眼,知她千年之前與狐妖一族在這裡休養生息,對狐岐山實有異樣的感情,只是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以他此刻心境,也不想多說話。

只要一想起碧瑤就在那座山脈之中,且說不定明日此時,她也許就能重獲新生。一念及此,鬼厲忍不住就全身熱血沸騰,再也想不起其他事了。

三人休息了一會,待大巫師體力稍復,鬼厲便領著二人繼續往前走去,說是領路,其實也只是大巫師一人而已。

小白獨自一人在前走著,面色沉靜,沉默不語,對周圍的道路卻似乎漸漸熟悉起來。剛開始遇到的幾個岔路,她還問了問鬼厲,或是等鬼厲走上正路,她才跟上。

到了後來,似乎往昔的記憶已經開始在小白內心甦醒,自然而然的,她反變作了領路人物,帶著後邊的人,在通往狐岐山的山路中行走著。

不知何時從樹林中回來的猴子小灰,手中又多了幾個不知哪來的野果,抓在手裡啃著。

在小灰身後,還掛著一個大酒袋子,正是從南疆苗人那裡偷來的。原先還有兩個酒袋,只是這一路上斷斷續續喝著,猴子酒量居然也在見長,十五日下來,居然將一大袋烈酒都喝了乾淨,而且也未再大醉過。

路上小白見猴子老是拖著酒袋晃來晃去,實在麻煩,便用布帶在酒袋上縫製了個帶子,讓小灰背在身上。這下倒好,小灰更是高興,整日背著酒袋到處跑。

三人一猴,就這樣在猴子吃野果的聲音中,各懷著心思默默向前行路。

日漸西斜,天色也緩緩暗了下來,就在黃昏到來的前一刻,他們終於到達了狐岐山的山腳下。

幾乎是在同時,大巫師和小白的身體都是一震,大巫師似感覺到了什麼,向站在身邊的小白看了一眼,低聲道:「妳也感覺到了?」

小白秀眉輕皺,以她千年靈狐的道行,這份靈力與感覺自然非同小可,極其敏銳。幾乎是在剛到狐岐山下的時候,她突然就感覺到這座高山之中,在這片看似普通的荒涼之下,隱隱有一股濃烈煞氣透露出來。

這煞氣之烈,連她如此高的道行也忍不住心有忌憚之意。而在仔細感覺之後,她竟然憑著自己敏銳靈力,察覺到其間更似另有兩股委靡不振的靈力,雖然不甘,卻也只能認命一般,臣服在煞氣之中。

這座山中,只怕有天大的秘密!

慢慢收起了臉上訝色,轉眼恢復了平日表情的小白向大巫師看了一眼,倒是沒有想到這看似睏倦垂死的老頭,居然還有這等敏銳感覺,看來南疆巫術,果然有其獨到之處。

她緩緩點頭,壓低聲音,道:「好重的煞氣!」

大巫師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二人同時向旁邊的鬼厲望去,卻只見鬼厲面上,赫然也有異樣神色。

在他袖間,黑色噬魂上的噬血珠突然亮了起來,血紅色的光芒流轉不停,連袖袍也遮擋不住。

鬼厲慢慢地將噬魂拿了出來,舉到身前,只見這柄魔棒前端,噬血珠的光芒異樣泛起,一圈圈一層層鮮紅光芒緩緩散發,珠身上的絲絲血脈,更是逐一清晰起來,歷歷可見。而順著他的手腕,噬血珠更是將一陣陣冰涼而微帶興奮的氣息走遍他的身體。

鬼厲目光深深,抬頭仰望面前這座高山,眼中閃過奇怪的光芒。

那是噬血珠極度渴望鮮血的徵兆!

對他來說,這早已是再熟悉不過了。


鬼王親自站在了鬼王宗總堂入口處,一塊隱匿在巨岩背後的暗門外等候迎接,不難想像,他對鬼厲帶回來的大巫師是何等的重視。

在他們三人出現在眼前之後,鬼王與鬼厲隨意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隨即快步走到大巫師身前,上下微一打量大巫師,面上閃過一絲訝色,道:「這位大師,你的身體……」

大巫師淡淡一笑,道:「老朽垂死之人,命該如此,今日來此,不過是想盡一份心力而已。至於成或不成,也要看天意了。」

鬼王一躬到地,深深行了一禮,沉聲道:「大師乃世外高人,我也不多講俗話了。路途辛苦,而且今晚天色已遲,請大師到這山間洞府暫時委屈一晚,將就休息,明日再請教大師。」

大巫師點了點頭,看他神色,也的確十分疲倦了。

鬼王一招手,旁邊早有人跑了過來,將大巫師扶了進去。一眾人等都讓開了道路,片刻之後,大巫師的身影消失在了山腹之中。

鬼王緩緩轉過身子,此刻,在他面前站著的人,除了鬼厲之外,還有他身後一個異樣嫵媚的女子。至於猴子小灰,則睜著三隻眼睛滴溜溜亂轉,打量著前方眾人。

鬼王的目光在小灰身上停了一下,又向鬼厲身後的小白望了一眼,最後,還是回到了面前這個年輕人身上。

「你受傷了?」鬼王慢慢地道。

鬼厲默然,只是點了點頭。

場中突然安靜了下來,這兩個男人面對面的站著,氣氛有些怪異。十年了,十年來鬼王悉心教導鬼厲,可是他們兩個人之間,卻似乎總是有一道看不見的深深溝痕。

鬼王的身後,站著青龍、幽姬,還有其他的許多弟子。

鬼厲目光緩緩掃過,有許多面孔他都認得,因為其間有許多就是他滅了魔教小派,將這些勢力收到了鬼王宗旗下。此刻,原先煉血堂一系的年老大等人,也站在人群之中。

只有那個野狗道人卻不在其中,不知道是不是依然和那個算命的週一仙爺孫二人浪跡天涯?

鬼王宗的勢力,似乎越發的壯大了。

山風吹過,不知掠起了誰的衣衫,呼呼作響。山腹深處,彷彿還有個黑色影子,隱約晃動。

鬼厲收回了目光,雖然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個黑暗處的人是誰──

鬼先生!

這個神秘人物,似乎永遠隱藏在黑暗中,躲在鬼王的身後。

「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麼?你帶了回來?」鬼王淡淡地問道,面上看不出一絲異樣的神色。

鬼厲遲疑了一下,道:「她說是你的老朋友,要回來看望你。」

鬼王一怔,這個回答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忍不住向小白多看了幾眼,卻記不清自己什麼時候認識這麼一個女子了,當下訝道:「這位姑娘,我們往昔曾相識嗎?」

小白踏上一步,嘆息一聲,隨即微笑道:「小癡她還好麼?是不是還是和從前一樣,不時的發呆,看著一朵花也會看到癡癡傻傻的?」

鬼王身子大震,臉上出現了少有的驚愕神色。不止是他,就連在他身後,跟著他時日已久的青龍、幽姬等人,同時臉色大變,臉上浮現出了不能置信的表情。

鬼王盯著小白,半晌道:「妳究竟是什麼人,怎麼會知道小……小癡的?」

小白目光飄忽,越過了這片人群,向上悠悠望去,只見黃昏之中,狐岐山的影子荒涼高大,格外有一股淒涼景象。

多少時光,在指縫間悄悄如沙滑落……

「你還記得,」她幽幽地道:「這座山名字的由來嗎?」

鬼王雙眼一亮,目光炯炯,但面上訝色卻是更重,愕然道:「妳是白……」

小白淡淡道:「我是白狐!」

山風「嗚」的一聲吹過,捲起了地上輕薄的塵土,向著遠方無聲飛去。


僻靜的石室裡,擺設很是簡單,桌椅床鋪,簡樸傢俱,這就是鬼王宗宗主的臥房。

唯一有些顯眼的,該算是那一張靠著石壁擺放的紫檀書桌了,上面整齊地放著厚厚三疊書,桌面放著白玉筆架,擱著一枝狼毫小筆,旁邊硯台上墨跡猶未乾透。而稍遠地方,還有個青花筆洗,光亮剔透,裡面盛放著半盆清水。

如此種種,莫不給人以儒雅風範,絕無一絲一毫世間人想像中魔教大派閥之主的模樣。

鬼王和小白,此刻便站在這屋子之中,除他們之外,再無第三人在場。

在房間的另一側石壁上,懸掛著一幅工筆描金圖,畫中一位美貌女子,正細細端詳一朵綻放鮮花,花邊還有一對蝴蝶飛舞。只是那畫中女子看的如此仔細專注,全部精神都在那花兒之上,沒有絲毫注意到旁邊蝴蝶的模樣。

這幅畫筆法細膩,工筆畫風特有的細緻慢描,都被畫者發揮的淋漓盡致,那畫中女子,幾乎便如活過來一般,她那股癡心於花的神情,更是呼之欲出。

小白默默地望著這畫中女子,許久之後,低低嘆息,道:「你的畫功當真了不起,將小癡畫的這般逼真,見了畫,便如見人一般。」

站在小白身後的鬼王,此時的目光也正望著這幅畫,眼中浮現出了從未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來的柔情。他默默搖頭,片刻後低聲道:「我只恨救不了她!」

小白的眼光沒有離開那幅畫,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原來鬼厲一心想救的那個人,就是你和小癡的女兒。」

鬼王慘然一笑,道:「小癡去的時候,我趕不上見她最後一面,這些年來,每念及此事,我都心如刀割。如今她什麼都未留下,只有碧瑤……可是她竟然也……」

小白淡淡道:「她沒有看錯人,選了你,是她的福氣。我想她臨死之前,一定也沒有後悔的。」

鬼王默然。

小白踏上一步,伸出輕柔的手指,指尖輕輕撫過畫中女子細緻美麗的臉龐,眼中漸漸泛起淡淡晶瑩亮光,帶著幾分悲傷,幾分憐愛。


猴子小灰「吱」的一聲怪叫,跳到了床鋪上面。回到了許久不見的狐岐山鬼厲臥室,牠似乎一點都沒有陌生的感覺,在上面蹦蹦跳跳幾下,忽又記起了什麼,一伸手從身後挪過酒袋,拔開塞子,又喝了一大口的烈酒。

停了一會之後,猴子「呼」的一聲出了一口長氣,瞇起眼睛,一臉幸福滿足的表情。

鬼厲站在床前看著猴子這副表情,默然無語,慢慢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轉身走到門邊,拉開門走了出去,隨即反手將門關上。

甬道深深,向前延伸。他慢步走在這山腹中的地道裡,一路之上,有見到他的人都低頭致意。只是他臉色漠然,眼光只望著前方,彷彿有個地方正召喚著他。

走過了拐角,走過了通道,鬼王宗弟子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當他來到那座熟悉的寒冰石室之前的時候,只望見了一個彷彿幽靈般沉默的身影。

幽姬面上的黑紗動了動,轉過身來,望著鬼厲。

鬼厲的目光從她黑紗上掃了過去,落在她身後的石門上。下一刻,他沒有絲毫猶豫的走了過去,推開石門進去了。

石門,在他的身後緩緩合上,幽姬的身影一動不動,在門口孤單佇立著。

石室之中,寒冰石台上,升騰的絲絲白氣輕煙中,那一個美麗女子,正安詳地躺在那裡,嘴角,彷彿還有一絲淡淡笑意。

鬼厲背靠著石門,突然,他的冷漠與堅強,像是忽然鬆弛下來一般,一點點的鬆動,一點點的剝落。剩下的,只有一個蕭索的身影,緩緩走上,在她的身邊坐下。

「我回來了,碧瑤……」

輕煙裊裊飄起,從寒冰石台向上飄起,使碧瑤的身體看去,彷彿有一些不真實的感覺。她的容貌那般的美,她的笑意那般溫馨,是不是,她也知道了這個男子的歸來?

「妳有救了,碧瑤。」他的聲音,低沉而微微有些顫抖,「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我竟然讓妳這般躺了十年,我真沒用,妳一定會怪我吧……不,不會的,妳又怎麼會怪我呢!妳最多也只是對我笑笑而已,對嗎?」

沒有回答,只有絲絲輕煙,在他眼前緩緩聚合又分開。

「我一定會救妳,碧瑤,妳一定會醒的。」他低低地說著,「我們會在一起的,碧瑤,一生一世,我們都在一起!」

低沉的話語隨著輕煙,幽幽散開,飄蕩在這個石室之中,然後輕輕飄散,不留下一點痕跡。

註一:《山海經.山經第三卷.北山經》狐岐山:縣雍山又北二百里,曰狐岐之山,無草木,多青碧。勝水出焉,而東北流注與汾水,其中多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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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異術


焚香谷密室。

古樸的屏風隔開了石室的空間,一身灰衣的上官策安靜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許久,焚香谷谷主雲易嵐蒼老的聲音才從屏風後頭傳了過來:「我聽說,師弟你這次追查九尾天狐,行蹤古怪,而且最後關頭,卻突然命令眾弟子都撤了回來,可有此事?」

上官策嘴角露出淡淡一絲冷笑,他猜得到雲易嵐口中那句「聽說」,究竟是聽誰說的。整個焚香谷中,此刻除了自己,也只有雲易嵐最心愛的弟子李洵可以在這裡同他說話了。

只是上官策也不分辯什麼,只緩緩道:「不錯。」

雲易嵐沉默了片刻,道:「如此,做師兄的就十分不解了,請師弟教我可好?」

上官策對著屏風,微微欠身,道:「不敢。我是在追蹤九尾天狐的路上遇見了一個人,所以才命令諸弟子立刻回轉,並馬上回谷向師兄稟報的。」

雲易嵐的聲音明顯一怔,道:「是什麼人,居然讓師弟你如此重視?」

上官策緩緩吐出二字,道:「巫妖。」

屏風後頭突然沉默了下來,許久都沒有聲音。

上官策耐心地站在那裡,雲易嵐的這個反應,本就在他預想之中。當日他見到巫妖的時候,心中的震駭也是非同小可。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屏風後頭才傳來雲易嵐平緩的聲音:「他們,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上官策從雲易嵐的聲音中,一點都聽不出這位師兄心裡究竟想著什麼。是焦灼?是震驚?他完全聽不出來。他盯著那座屏風,接著道:「還有一點……」

雲易嵐「嗯」了一聲,這次卻有些意外了。

上官策深深吸了口氣,道:「巫妖手中,奪到了五族聖器中的兩件:黑杖和骨玉。」

「什麼?」雲易嵐終於無法再保持冷靜,在屏風後頭脫口而出。

上官策心頭掠過一絲冷笑,但面上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道:「應該是獸妖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個黎族巫師,然後傳了他『黑火』妖術,進而利用其挑動苗、黎二族爭鬥,從而將黑杖、骨玉從苗族祭壇大巫師手中搶了過來。之後那黎族巫師本想反叛獸妖,但獸妖早有準備,讓巫妖用『黑火精珠』殺了此人,將兩件聖器奪回去了。」

雲易嵐冷冷哼了一聲,道:「居然還有這等不知死活的傢伙!」頓了一下,他聲音隱隱透出了幾分嚴厲,道:「這幾件聖器關係重大,你怎麼不動手?」

上官策面色漠然,道:「我趕到的時候,黑杖、骨玉已然落在巫妖之手,而且他身邊還有惡龍。」

雲易嵐沉默了下去,半晌才緩緩嘆息一聲,道:「天意,天意啊!我們百年大計,就這般毀於一旦!」

上官策默然不語。


青雲山,通天峰。

白雲飄飄,仙氣縈繞,這如人間仙境一般的地方,鶴鳴聲聲,清潤悅耳,迴盪在天際。

十年前一場激戰毀去的「玉清殿」,此時早已經重修完畢,而且看去氣象萬千,規模宏大,比之當年尤有過之而無不及。數十根巨大紅色石柱撐著棟樑,殿頂是黃色琉璃,陽光照下,耀人眼目,一片輝煌。

殿頂中央,高聳如塔尖,碧玉圓環做寶塔形狀,從大到小,從下往上連行三十六層,尖端黃石,晶瑩通透。

簷向八方,飛越而出,東、南、西、北四面雕金龍戲珠,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四面雕彩鳳飛舞,金龍彩鳳口中俱銜琉璃風鈴,隨風飄蕩,發出清脆聲音,更加增添了幾分仙意。

在這鶴鳴風鈴聲中,一身白衣的陸雪琪在玉清殿前石階上緩緩而上。

旁邊不時有幾個正在打掃石階的青雲弟子,見到陸雪琪,都點頭見禮,其中有一二年輕剛入門、道行尚輕的少年,被陸雪琪容貌所懾,竟在一望之後不敢再看,臉色微紅而低下頭去。

陸雪琪一一回禮,臉色一如往常般的毫無表情,向著石階盡頭那座高聳巍峨的殿宇走去。

身後,忽然傳來「嘩啦」一聲大響,一聲龍吟一般的聲音打破了這裡的寂靜。陸雪琪沒有回頭,知道那是碧水寒潭中的青雲門鎮山靈獸水麒麟,又爬出了水面到潭邊岸上曬太陽睡懶覺了。

這裡的一切都這般寧靜而和諧,又有誰知道,曾經有一個少年從這裡憤然而出,投身於另一個骯髒血腥的世界呢?

陸雪琪走完了這長長石階,默默看了一眼高大的玉清殿,走了進去。

宏大的殿堂內,光亮從四面八方開著的窗子照了進來,顯得特別透亮,絲毫無陰暗感覺。

青雲門掌門、方今天下正道第一人道玄真人,面含微笑地端坐在主殿大位之上。在他右下首,還坐了另一人,卻是陸雪琪的恩師、青雲門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師。

陸雪琪為之一怔。她此番從南疆歸來,因為是道玄真人派遣,所以先回長門通天峰向道玄真人稟告,然後才打算回山見師父水月大師的,倒是沒有想到水月大師竟然也在通天峰。而且看這玉清殿上,除了道玄真人和水月大師之外,再無其他人在座,倒似他們二人專為等她回來一般。

見到陸雪琪進入大殿,道玄真人首先和藹地微笑出來。他旁邊的水月大師雖然一向冷漠,但對著自己最心愛的弟子,自然與旁人不同,眼中也有幾分疼愛神色露了出來。

陸雪琪走了上去,先向道玄真人行了一禮,道:「見過掌門真人。」然後轉頭向水月大師也行了一禮,但對這情同母女的恩師,她說話就隨便多了,道:「師父,妳怎麼也來到這裡?」

道玄真人笑道:「我昨日接到消息,知妳今日回山,便將這消息派人知會了妳師父,而且正好有些瑣事要與妳師父說說,乾脆便請她過來了。」

陸雪琪應了一聲。水月大師坐在一旁,看著自己這美貌弟子,只見陸雪琪欺霜勝雪的容貌上,還是一如往日般的美麗而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不知怎麼,看著卻覺得她臉色隱隱有幾分蒼白。

水月大師心中暗自一動,兩道秀眉也不為人知地輕輕皺了皺。

道玄真人可沒有水月大師與陸雪琪一起相處了多年的經歷,當下也不覺得陸雪琪有什麼不妥,只微笑著繼續道:「雪琪,這次前去南疆,探望焚香谷谷主雲老先生的事情辦的如何了?」

陸雪琪沉默了片刻,當下將自己在南疆的經歷一一說了一遍,只是中間將在天水寨與鬼厲深夜訣別的一幕隱匿不談。

道玄真人與水月大師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慢慢聽著陸雪琪一路說來。聽到此番焚香谷中谷主雲易嵐仍然沒有露面,只有上官策和李洵等人出來解釋的時候,他們二人對望了一眼,眼中都有奇怪神色,但也沒有說話。

到了後來,聽著陸雪琪面無表情地說到南疆苗族七里峒中一戰時候,鬼厲出現,眾人激戰時刻,道玄真人面色頓時冷了下來。而水月大師卻似想的更多,同時也知道自己徒弟心思,不由得多看了陸雪琪幾眼,只見陸雪琪在說到鬼厲被李洵偷襲,又為她所施展的「神劍御雷真訣」所傷時刻,說話語調雖未有變,但眼中黯然神色卻一閃而過。

水月大師在心中輕輕嘆息一聲,合起了雙眼。

道玄真人等到陸雪琪說完之後,退到了水月大師身旁站著,向水月大師望了一眼,冷哼了一聲,道:「張小凡那個孽障,十年前沒有除了他,如今果然已經養虎為患。」

水月大師睜開雙眼,有意無意地向身旁陸雪琪看了一眼,淡淡道:「這都是命數使然,強求不得的。」

陸雪琪的臉色,似乎又白了幾分。

道玄真人沉吟片刻,道:「從雪琪剛才所說來看,這十年來,此人道行似已大進。」

水月大師緩緩點頭,道:「張小凡能在瞬間以噬血珠妖力將十幾個黎族戰士吸噬精血而亡,在被李洵所傷後又立刻反挫於他,連焚香谷有名的純陽玉尺都抵擋不住,這份道行,已不在……」她看了看陸雪琪,道:「已不在琪兒和你門下的蕭逸才之下了。」

陸雪琪面無表情。

道玄真人卻緩緩搖頭,水月大師怔了一下,道:「怎麼?師兄莫非以為我看錯了嗎?」

道玄真人嘆了口氣,道:「那妖孽被李洵偷襲在前,又被神劍御雷真訣所傷,非但沒有命喪當場,反而還能飛起反擊。我料其抵擋神劍御雷真訣之威的,必是天音寺真法『大梵般若』,繼而用本門太極玄清道破開神劍御雷真訣的法力陣勢衝近雪琪之後。雪琪說此人雙目如血,噬血珠魔棒紅芒大盛,則必然乃是用噬血妖力制住雪琪。從這些來說,他融會三家真法,道行之高,多半已勝過我等門下弟子了。」

他看了一眼陸雪琪,道:「只是那時多半他已精疲力盡,儼如強弩之末,所以無法再下手傷害雪琪,否則雪琪神劍御雷真訣被破,等如毫無還手之力,實在危險至極。雪琪,此人看來已將佛、道、魔三家大法融於一身,道行詭異難測,日後若遇上此人,千萬小心。」

陸雪琪嘴角動了動,握著天琊神劍的手指悄悄握緊又鬆開,低聲道:「是。」

水月大師看著她的模樣,在心中嘆息一聲,忽然道:「琪兒,妳一路辛苦了,就先回去歇息吧!我還有事與妳掌門師伯商談,待會便也回去了。」

陸雪琪應了一聲,向道玄真人望去,道玄真人搖頭一笑,微笑道:「妳看我這記性,真是老糊塗了。雪琪,這裡沒什麼事了,妳先回小竹峰好好休息吧!」

陸雪琪這才走了出來,先向道玄真人行了一禮,然後對水月大師道:「師父,那我先回去了。」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道:「妳去吧!」

陸雪琪低頭應了一聲,緩緩退了出去,片刻之後,消失在道玄真人與水月大師的視線中。

道玄真人沉吟片刻,嘆息道:「好一個張小凡……唉!可惜了。」

水月大師淡淡道:「那孩子變作這般模樣,我們也脫不了干係!」

道玄真人眉頭一皺,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道:「水月師妹,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水月大師一臉漠然,但說話語調絲毫不變,道:「沒什麼意思,張小凡棄明投暗,我們多少也有不對的地方。」

道玄真人沉聲道:「莫非水月師妹以為我當年的做法是錯的了?」

水月大師看了道玄真人一眼,只見他臉色少有的嚴肅起來,嘆了口氣,緩緩道:「師兄,你別多想了。換了是我,也是要和你做的一模一樣。我剛才就說過了,張小凡那是命數使然,天意如此!」

道玄真人沉默了一會,臉上神色漸漸鬆弛下來,只是大殿之中,氣氛卻似乎開始有些尷尬起來。

過了片刻,道玄真人緩緩道:「剛才妳也聽到了,雪琪這番前去,還是沒有見到雲易嵐雲谷主,妳怎麼看?」

水月大師哼了一聲,道:「雲易嵐那個老傢伙,一向神神秘秘,故弄玄虛,此番也不知道要搞什麼事情?但他一身修行,卻是不可小覷,南疆那裡想來也沒什麼人物可以害得了他,所以我們也不必太過擔心,倒是……」

道玄真人一怔,道:「什麼?」

水月大師向道玄真人望去,道:「你此次其他弟子都不派遣,只遣琪兒一人獨去南疆焚香谷,而且事先居然也不和我商量!」說罷,她面色突然冷了下來,冷笑了兩聲。

道玄真人眉頭一皺,道:「師妹,其中緣由,我後來跟妳說過了,妳不是也沒有反對嗎?」

水月大師站起身來,淡淡道:「我雖然不反對,但我這個徒弟的性子向來剛烈執著,你是知道的,凡事還是做的有些餘地比較好。」說罷,也不等道玄真人說話,自顧自就走出了大殿之外。

道玄真人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搖頭,長長嘆息一聲。


狐岐山。

寒冰石室。

鬼王宗從鬼王以下,青龍、幽姬等人都站在石室中,旁邊是鬼厲和小白,最僻靜的角落裡,一身黑衣的鬼先生孤獨地站在那兒,只是現在,沒有人有心思去注意那個黑暗的身影,所有人的精神,都緊張地望著站在碧瑤寒冰石台旁邊的大巫師身上。

鬼厲不由自主地悄悄握緊了拳頭,在這個場合裡,他並沒有讓小灰也跟著過來。望著大巫師衰老的身影和白氣輕煙中碧瑤的容顏,早已心志如鋼的他,身子竟然也開始微微顫抖。

十年了,十年來的渴望,無時無刻不纏繞心頭的夢魘,這份希望,此刻就在眼前了。

大巫師的身體輕輕搖晃了一下,身後眾人一陣動容,鬼厲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就連一向沉穩之極的鬼王,眼角竟也抽搐了一下。

大巫師轉過頭來,對著眾人笑了笑,表示自己並無大礙,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經過昨晚一夜的休息,今天見到的大巫師,氣色卻似乎並沒有比昨天好多少,反似有更加衰敗的趨勢,蒼老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深深刻了進去,就像是搾取著他僅存的生命。

石室之中,只有大巫師漸漸粗重的喘息聲音。

鬼王與站在身邊的鬼厲對望了一眼,互相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隱約的焦灼。

忽地,大巫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所指方向,正是碧瑤雙手握著的那只「合歡鈴」。

金色的鈴鐺在白皙的手間豎立著,閃爍著柔和的光線,鈴身之上,慢慢倒映出那隻越來越接近的蒼老的手。

下一刻,枯槁的手接觸到了合歡鈴,寒冰石室中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從大巫師的手指尖處,緩緩亮起幽藍光芒,漸漸閃亮,只是隨著這光亮不停閃爍,大巫師臉上也變得更無一絲生氣,直如死灰一般。

彷彿像聽到了什麼呼喚一般,突然,沉默了十年的合歡鈴竟然迸發出一聲清脆鈴聲,輕輕迴盪開來。

鬼王與鬼厲面上頓時現出激動神色,兩個男人竟然忍不住同時向前踏出一步,只是片刻之後他們同時醒悟,這才控制住自己,但眼光早就死死地盯著大巫師的手指。

那清脆鈴聲響過之後,合歡鈴鈴身上緩緩泛起了一層金色光亮,雖然並不明亮,但幾乎就在這層金光泛起的同時,大巫師的臉上突然現出吃力神色。片刻之間,這間寒冰石室中突然寒氣大盛。

在場眾人幾乎同時變色。能站在這裡的,哪一個都是道法修真上的大行家,幾乎是下意識的,鬼王和鬼厲以及小白都飄身而上。

但就在寒氣瞬間擴張之際,合歡鈴上原本柔和的金色光芒轉眼變作熾烈,幾乎如有形之火,「轟」的一聲在石室中向四周迅速無比地蔓延開去。

大巫師首當其衝,身體本來就弱,登時整個身子被這熾烈之光打到半空,一口鮮血就這麼生生噴了出來。

鬼王身影幾如鬼魅,瞬間出現在大巫師身旁,將他身子接住。鬼厲同時出現在他身前,噬魂魔棒凌空出現,一道玄青光環轉眼現身,擋住了那勢如排山倒海般衝來的金鈴熾芒。而小白白色的身影卻出現在寒冰石台之旁,手起處,一道白光緩緩而下,將合歡鈴籠罩其中。

片刻之後,顫抖的合歡鈴緩緩平靜了下來,那片金色熾芒也逐漸消失,石室中的氣溫也恢復了原樣。

眾人都向鬼王攙扶的大巫師看去,只見被這一擊,大巫師七竅都有血絲滲出,任誰都看出這個老人實已到了垂死邊際,只殘留一點餘力而已了。

一片寂靜中,所有的人面面相覷,怔怔說不出話來。

直到一聲喘息呻吟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大巫師這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勉力站直身體。

鬼王為之動容,伸手欲扶,大巫師卻緩緩搖頭,鬼王默默點頭,眼中轉過一絲佩服之色,慢慢收回了手。

大巫師喘息片刻,抬起袖子,慢慢擦去了口邊鮮血,這才開口說話,只是這話裡聲音竟是沙啞無比:「這位小姐殘存的一隻魂魄,的確就在這合歡鈴中。」

眾人俱無聲。

大巫師深深呼吸,道:「只是這合歡鈴乃是異寶,本身所蘊靈力,等如自成一堅固法陣,雖然如此才能保護小姐魂魄,但外人想要取出,也非要破去這合歡鈴不可。」

話剛說到這裡,他身子忽然一晃,剛剛擦去血絲的嘴裡,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鬼厲衝上幾步,將這老人扶在懷中,嘴角動了動,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前輩,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大巫師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淡淡一笑,忽地壓低聲音,道:「你莫忘了當日在七里峒中答應我的事啊!」

鬼厲一怔,點頭道:「前輩放心!」

大巫師長出了一口氣,慢慢推開鬼厲,轉身對鬼王等人道:「如今之計,要破去合歡鈴靈力,又不能損害小姐魂魄,我只有布下南疆巫術中的『招魂引』法陣,看看能不能將小姐的魂魄從鈴身中引出,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眾人對望無語,誰都看出這老者油盡燈枯,再說要布這個什麼「招魂引」,真不知道他能否撐到那個時候。

鬼王牙一咬,上前一步,對大巫師抱拳道:「大師為小女如此盡力,在下感恩不盡。其他事大師不必擔憂,只管放心施法就是,無論結果如何,鬼王宗必定不會讓大師失望就是了。」

大巫師緩緩點頭,眼中有安慰之色,喘息片刻,低聲道:「招魂引乃鬼魅之術,在場生人不宜太多,就請鬼厲公子和宗主留下幫忙,其他諸位暫且出去吧!」

鬼厲與鬼王同時點頭,其他眾人也不待他們多說,紛紛退了出去。片刻之後,寒冰石室中只剩下大巫師和鬼王鬼厲三人。

大巫師臉色衰敗,身子慢慢顫抖,卻是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軟,緩緩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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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招魂引


寒冰石室之中,只有大巫師低沉的喘息聲。鬼王和鬼厲站在這個衰弱的老者面前,緊緊盯著他蒼老的臉龐。此刻,大巫師殘存的生命,已經是他們二人僅有的希望。

大巫師喘息稍定,抬起了頭,對著他們二人笑了笑,鬼王鬼厲這才稍微放心一些。

大巫師沉吟片刻,對鬼王道:「請宗主找一些血來,『招魂引』鬼魅之術,以鮮血為佳。」

鬼厲微一皺眉,鬼王已然點頭道:「這好辦。」說罷剛要走開,忽又想起什麼一般,停住腳步,向大巫師問道:「大師,這鮮血……是要獸血還是人血?」

大巫師怔了怔,多看了鬼王一眼,但還是道:「獸血亦可,但若以效果論,以人血最好。」

鬼王點了點頭,邁步走到門口,打開石門,只見青龍、幽姬都站在門外,一身黑衣的鬼先生也站在稍遠地方。

一見鬼王突然出來,青龍、幽姬臉上同時都微有吃驚神色,但鬼王卻不多看他們,徑直對鬼先生道:「拿一盆新鮮人血來。」

青龍、幽姬都是一怔,鬼先生卻只是點了點頭,轉身離去,鬼王隨即也轉了回去,只剩面色漸漸深沉的青龍和幽姬站在原地。

寒冰石室之中,氣氛不知怎麼,突然變得有些怪異。鬼厲默默注視著躺在那兒的碧瑤,許久之後,轉過身看了看閉目養神的大巫師,隨後目光落到了鬼王身上。

鬼王卻彷彿什麼也沒感覺到一般,神色從容自若,一雙眼睛只是望著碧瑤,偶爾向鬼厲這邊看來,也只是一轉即過,絲毫也沒有停留。

石門上突然響了兩聲,隨後緩緩打開,鬼先生捧著一個銅盆進來,放到大巫師的身前,隨後向鬼王點了點頭。

鬼王微微頷首,鬼先生也不多說什麼,默默退了出去。

殷紅的鮮血,在銅盆中輕輕晃蕩,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息,瀰漫在石室之中。

鬼厲的眼角微微抽搐,深深向鬼王望了一眼,鬼王卻緩緩向大巫師道:「大師,你要的血,在這裡了。」

大巫師睜開眼睛,看著面前這一盆鮮血,默然無語,半晌忽地輕嘆一聲,道:「好吧,我們開始。」


撐著無力的身體,大巫師緩緩站了起來,只是還不等他站直,身子已經開始搖晃了。

鬼厲搶上一步,從旁扶住了他。

大巫師向他望了一眼,苦笑一聲,卻沒有再推辭了。

衰弱的老人慢慢伸手到懷中,掏摸了片刻,伸出手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枝式樣古怪的紅筆,筆身大致有拇指粗細,約有常人手掌長短。尾端乃是一狗頭形狀,紅色的筆身上也不知是用什麼做成的,刻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符咒。在筆的最前端,均勻地鑲著一撮細毛,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只有殘留的暗紅附在其上。不問可知,這枝筆往昔所沾染的,只怕多半都是鮮血之類。

握住筆,深深呼吸!

大巫師在鬼厲的攙扶下,低下身子,把這枝紅筆在鮮血中浸泡了片刻,然後提了起來。

鮮血從筆端細細的毛間,一滴滴無聲滑落,掉在銅盆裡,在血面蕩起小小漣漪,蕩漾開去。

提著筆,大巫師在鬼厲扶持下,慢慢地走到碧瑤所躺的寒冰石台旁邊,從石台與地面接壤的一處,慢慢地畫下了第一筆。

鮮艷的顏色,在原本平整的地面上漸漸延伸,老人用微微顫抖的手,畫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血符。

四周寂靜無聲,但不知怎麼,氣氛卻彷彿漸漸緊張起來。

鬼王在旁看了一會,默默走到銅盆旁邊,將銅盆捧起,走上幾步,放到大巫師的身邊。正在畫符的大巫師抬起頭向他看了一眼,默默點頭,隨即又低頭繼續。

越來越多的鮮血筆畫,以碧瑤的寒冰石台為中心,逐漸出現在她的周圍,一座詭異而帶著血腥氣息的法陣已然初現。

大巫師的那枝紅筆,顯然也是南疆巫術一道中的異物,被這枝紅筆吸食的鮮血,經由大巫師畫在地面,鮮血居然凝而不乾,色澤鮮潤,且在邊角轉折地方,竟無一絲一毫的血絲濺灑而出,如畫地為牢,將這些鮮血穩穩圈在其中。

隨著大巫師的喘息聲再一次響起,並且漸漸濃重,地面上的血色圖案也逐漸繁複起來。這些詭異的圖案,有的看去像家畜猛獸,有的像飛禽大鳥,更有些完全看不出像什麼的怪異圖案,一個接一個的出現,而且沒有任何一個相同。只有一點相同的,就是這些圖案全部都互相連接在一起。

從銅盆中被紅筆畫在地面的鮮血越來越多,但落到地面的鮮血的色澤,卻彷彿比剛端來盛在銅盆中的鮮血還要鮮艷。

空氣中的血腥味道愈發的濃烈了。石室之中,此刻除了大巫師的喘息聲音,更無一點異響。

這些鮮血畫成的圖案法陣,從碧瑤的左肩石台處地面開始,大巫師一筆一畫專心地塗抹著。

鬼厲在一旁攙扶著他,親眼看著這一片鮮活的血色從無到有,從少到多,漸漸匯聚成一個半徑五尺的橢圓環狀。此刻,除了碧瑤頭部石台附近的一小塊地面之外,她的周圍已經變作了一片血色。

鬼王再一次將銅盆端起,放在石台上方地面,然後慢慢走到一旁。

這個詭異的法陣已經接近完成了。無數連在一起、或大或小的怪異圖案,閃爍著血色光芒,乍一看去,赫然如一片河道縱橫交錯的河流,鮮紅活潑的血液如在血脈中一般快活地暢遊著。從一處湧向另一邊,從盡頭倒轉而回,如平緩潮汐,生生不息。

交織的鮮紅,在腳下的地面漸漸匯合,大巫師的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似已經顫抖的無法再握住那枝紅筆。

攙扶著老人身體的鬼厲,更是如此明顯地感覺到那個蒼老身體傳來的痛楚,甚至連他也無法瞭解,這個身體到底因為什麼,到如今還能堅持下來。

粗重的喘息聲到此刻已經變作了嘶啞,大巫師的額頭濕了一片,卻已經再也無汗可流。

他緩緩的、緩緩的伸出手,蘸滿了鮮血的紅筆畫下了最後一筆,最後完成的一個圖案,與之前第一個畫下的血圖連接在了一起。

「噗!」

低沉的聲音傳出,紅筆無力地掉落在一旁,鬼厲臂彎中的重量陡然沉重,大巫師的身體就這麼軟了下來。

鬼厲心頭一跳,腦海中忍不住「嗡」的響了一聲,連背上都瞬間有針扎入骨的恐懼感覺。他屏住呼吸,手上加力扶住大巫師,低頭看去,只見大巫師面色灰敗之極,但微微張口,兀自正在喘息,顯然是耗力過度所致。

鬼厲這才把心放了回去,同時驚覺,只剛才那個片刻,自己的額頭背後竟也都濕了起來。

一旁,幾乎就在同時,傳來鬼王長出了一口氣的聲音,顯然他也為之受了點驚嚇。

此時此刻,這兩個睥睨天下的男子,竟都為了這個垂死老人的一點動作而心驚肉跳。

大巫師喘息良久,精神似才稍稍恢復,對鬼厲點了點頭,示意他讓自己坐了下來。

鬼厲心頭忐忑,看著這大巫師模樣,實在害怕這老人一個不小心就要死去,只是此刻縱然再擔心也沒有辦法,只得按照大巫師的吩咐,攙扶著他坐了下來,正在碧瑤石台的最上方。

大巫師深深呼吸,向前望去,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已經完全接連在一起的鮮血法陣,遍布地面的血色通道,將無數鮮血禁錮其中。而那些鮮潤之血,彷彿受著無形之力影響一般,在平整的地面上,卻幾乎同時開始向著同一個方向紛紛流去,中間並無一絲脫離如血脈一般的筆痕。

從這頭流到彼端,再從相連的通道流轉回來,自成一個周天循環,生生不息,循環不止。

站在大巫師身後的鬼厲與鬼王互相對望了一眼,他們二人都是修真道中的大行家,此刻眼中都有驚愕之意。

大巫師沉吟片刻,伸出枯槁手掌,將剛才掉落在身旁的紅筆撿了起來,在身前倒豎,筆端紅色細毛向下,從那紅筆之上,兀自有殘留血滴凝聚成珠,在細毛上掙扎流連片刻之後,無聲掉落,融入到身前那片血色河流之中。

大巫師目不轉睛,原本粗重的喘息聲也突然沉靜下來,石室之中,陡然平靜!

只見他雙眉緩緩豎起,原本無神的眼睛裡竟也慢慢亮起光芒,而在他身前那座法陣之中的鮮血,似乎也受了什麼刺激一般,奔流的速度突然加快。

大巫師拿著紅筆的手緩緩落下,很快接觸到了地面,就在最外圍一道血河的前方三寸之處,纖細的紅色細毛接觸到了地面,竟然沒有彎曲,整個地面像是突然變作了柔水一般,這枝紅筆就這麼緩緩而無聲地插入了地面。

石室中的場面氣氛慢慢變得詭異起來,伴隨著越來越快的血色河流,漸漸發出隱約的呼嘯之聲,淡淡的血氣隨著那枝紅筆深入地面,逐漸從這座法陣之上升起,稍後融合了寒冰石台散發出的淡淡白氣,將碧瑤的身體圍在其中。

鬼王和鬼厲的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著場中。

大巫師鬆開了握著紅筆的手,低沉的頌咒聲音,開始在這間石室中迴盪起來。大巫師乾裂的口唇間,輕微卻頻繁地吐出一句接一句古怪的音調怪音,他的雙手彷彿隨著莫名的旋律,緩緩伸至半空,五指成爪,輕輕揮動。

石室裡的呼嘯聲音越來越響,地面上,那座法陣中的血河此刻已然是波濤洶湧,一浪高過一浪地瘋狂流動,陣陣鬼力從這鮮血河間呼嘯而來。

忽地,大巫師口中吐出尖銳嘯響,雙手五指如爪反扣而下,「噗」的一聲抓入血河之中。

幾乎就在同時,站在身後的鬼王和鬼厲一陣茫然,那一個瞬間,只覺得周圍這個石室竟不復存在,四方石壁、上下石板地面,突然變得空空蕩蕩,如處身於須彌無間、浩渺天外,陰森森、黑沉沉竟無一絲一毫可依靠之物。

只聽聞鬼哭之聲霍然而作,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燦爛紅光,從紅色血陣中迸發而出,沖天而起。紅光搖曳之中,無數陰靈鬼魅之幽影驚惶失措,如被無形巨力生生吸附到此,身不由己,到處亂竄,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脫離那紅色光幕。

也就在這個時刻,石室中恢復了本來面貌,鬼厲與鬼王知覺亦立刻甦醒過來。二人心下震動,知道剛才那個瞬間,這「招魂引」法陣竟然視周圍石壁山腹於無物,以南疆詭秘巫力硬生生貫通九幽鬼界,擒來無數陰靈鬼魅,禁錮在這法陣之中。

只是這招魂引法陣如此神奇,自然大耗元氣,透過紅光望去,大巫師的臉色已經壞到了不能再壞的地步,若說他此刻就是死人,只怕也有人相信。

鬼王二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暗自禱告這大巫師一定要支持下去,同時雙眼更是死死盯住那座法陣。

場中,無數陰靈鬼魅在紅光中嘶吼跳躍飛舞,有尋常幽靈,亦有模樣古怪之山精巨獸。片刻之後,被紅光一一彈回的這些鬼物,大概知道了不能脫困,紛紛轉頭向坐在法陣前端的大巫師怒吼呼嘯。

大巫師也不多看這些憤怒的鬼物,一雙眼緩緩抬起,注視到紅光籠罩下的石台之間,碧瑤手中的合歡鈴上。他雙臂陡然揮舞,左手如爪依然,右手五指卻有變化,無名指、小指內曲三分,中指、食指如劍,拇指沖天,正是巫道法訣,凌空而指。

合歡鈴錚然而鳴!

「叮……」

清脆鈴音,如深谷黃鶯,清晨而鳴,那合歡鈴竟然從碧瑤手中離開,緩緩升到半空。淡淡金光,從鈴身上再次發出。

幾乎就在大巫師指向合歡鈴的同時,招魂引血陣中的無數陰靈鬼魅如被無形之力催持一般,雖然憤怒嘶吼、不甘不願,卻都如潮水一般向升到半空中的金色合歡鈴撲去。

瞬間,鬼氣大盛,合歡鈴鈴身劇烈顫抖,鬼魅妖力從四面八方湧來,反覆衝擊,無數鬼物蜂擁而至,撕咬鈴身,兇猛撞擊,場面一派瘋狂。而在這一幕之下,那片血色法陣之中的紅色血海,紅光越發鮮潤,鮮血呼嘯,幾乎要沸騰起來!

彷彿是受不了這片陰森鬼力,合歡鈴鈴身淡淡金光逐漸黯淡下去,淹沒在無數鬼魅之中。須臾片刻之後,一聲銳響,合歡鈴上方赫然緩緩生出一道輕煙,若隱若現,若斷又續,飄搖在合歡鈴上,只是看那後半似還在合歡鈴中。

大巫師的臉色不知怎麼,突然又變得微微紅潤起來了,比之剛才氣色,反而好了不少,就連揮舞的手臂也似有力許多。

只見他蒼老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口中一聲大喝:「咄!殘魂出體,九魂歸來。黃泉九幽,招魂乃引!」

這四句法訣大巫師喝的竟是中氣十足,凜然生威,隨著他話音喝處,紅光轟然而散,剎那間布滿整座石室。鬼王與鬼厲只覺得四周又是一陣轟鳴,剛才那空蕩蕩、陰森森,如置身九幽冥界的感覺再度出現,所不同的是,此刻周圍鬼哭聲聲,竟有無數陰靈鬼物縱橫飛舞。

「轟!」

彷彿一刻也不曾停留,如電光穿過天際不可阻擋,他二人還未回過神來,周圍場景再度變回石室,那片紅色妖幕之中,無數鬼物飛舞之際,合歡鈴上那一道輕煙周圍,被無數鬼物簇擁著,緩緩的現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輕煙。

一、二、三……八、九!

三魂七魄,是為魂魄!

鬼厲全身發抖,手中指甲深深陷入肉裡,竟有鮮血流下,他卻完全不知。那一片紅色光幕之中,那一道道的輕煙啊……

他轉過頭,向大巫師望去。

只要片刻!

一個片刻的時間就好了啊!

他忍不住在心頭這般吼叫!

大巫師的臉上一樣潮紅,忽地也如潮水般退去,深深皺紋包圍的眼角開始抽搐起來。

那一雙揮舞在空中的枯槁的手,又一次的開始顫抖。只有他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三魂七魄,聚靈為神。合神搜靈,是為一體!」

隨著他的話聲,半空中依次出現的那九道輕煙,從鬼魅陰靈群中飛出,緩緩靠近合歡鈴,漸漸的,與合歡鈴上那道輕煙融合為一。

隱約中,依稀漸現人形。

此時此刻,不止鬼厲,連鬼王也忍不住身體發抖,面有興奮之色。

大巫師面上不知何時開始,已經重新沒有血色,他的手也顫抖的更加厲害。血色紅光中,他張開口,大聲道:「魂魄已成,眾靈歸位。靈神入……」

殘留在他喉間的一個「體」字,就在那將出未出的時刻,大巫師的聲音,忽然就這麼啞了下來,發出的,竟只是細微低沉的「嘶嘶」聲音。

鬼王與鬼厲同時臉色大變。

招魂引法陣中紅光一陣劇烈搖晃,忽地爆發出一聲轟然大響,紅芒散落,無數鬼物頓時沖天而起,紛紛沒入石壁地下,轉眼消失無蹤。只是鬼王和鬼厲哪裡顧得了那許多,透過紛繁亂象,他二人直向大巫師望去。

那個老者,一雙手兀自舉在半空,但他的頭顱卻緩緩垂了下去。

鬼厲與鬼王如電般衝到大巫師的身邊,扶住他的身體,然而大巫師的頭顱依舊緩緩卻不可阻擋地向下垂去。只是在他的口中,卻彷彿還在掙扎著說些什麼。

鬼王和鬼厲拚命靠近大巫師,在那已經含糊不清的聲音裡,他們只能隱約聽到幾個斷斷續續的字句:「唔……九幽……唔唔……至陰……唔……非……此……」

那聲音漸漸低微沉默,老人的頭顱最終垂在了胸口,再也沒有消息。

透骨的冰涼,如置身深深冥界冰獄,兩個木然的男人,不能置信地望著這一切。

消散的紅芒漸漸消失,洶湧的血河安靜下來,失去了力量的血痕再也無法禁錮鮮血,鮮潤的人血流淌了一地。

合歡鈴上的輕煙,如長鯨吸水一般被收了回去,消失在合歡鈴中。淡淡金色光芒再度泛起,將合歡鈴襯托的格外耀眼。

一陣輕輕的搖晃,伴隨著清脆鈴聲,合歡鈴緩緩落下,又回到了躺在寒冰石台之上,碧瑤的雙手之中,安靜如昔。

死一般的沉寂,瀰漫在寒冰石室之中,久久不散,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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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傷心人


狐岐山,鬼王宗總堂。

大巫師去世,到現在已經有三日了。青龍等人將老人的屍身火化,收藏在了一個骨灰甕中。此刻,這個青花小甕,就安靜地放在他手邊的桌上。

青龍凝望著小甕良久,輕嘆一聲,轉開了目光。這三日以來,鬼王宗裡的大小事務,俱是由青龍和幽姬代為處理。三日前那場變故之後,鬼王與鬼厲竟然全都縮到自己房中,至今沒有出來。

青龍依然很清楚的記得,三日之前,那個沉重的石門發出「吱呀」聲音緩緩打開的時候,從裡面走出來的那兩個男人,那兩個放眼天下幾乎無所畏懼的男子,竟然都如失了魂魄一般,神情恍惚而悲涼。

鬼王還好,低低說了一句:「三日之內,誰也別來打擾我!」話一說完,人便徑直走回臥房,再也沒有出來。

至於那個鬼厲,整個人失魂落魄,一個字也沒有說,走著走著,竟然直接撞到了堅硬的石壁之上,以至讓額頭都流下了鮮血。而他,竟也毫無知覺一般,緩緩轉過身子,腳下依稀有些踉蹌般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被這詭異的情景震住的眾人,其實多半已經猜到了結果,但當他們向石門中看去的時候,滿地流淌的鮮血,還有端坐在血泊中卻已垂頭而亡的大巫師,那場面之淒厲慘烈,實是觸目驚心。

只有依舊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碧瑤,安詳而栩栩如生的面容裡,還是如往日一般的寧靜。而在她手間的合歡鈴,正散發著淡淡的金色光芒。

腳步聲從旁邊響起,打斷了青龍的思緒。他抬起頭來,只見幽姬的身影如幽靈一般飄了進來,站在他的身旁,卻沒有直接看他,而是向他身後的房間望了一眼,低聲道:「宗主還沒有出來嗎?」

青龍緩緩搖頭,低聲道:「三天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幽姬面上黑紗輕動,默然無語。

雖然沒有親眼在現場看到一切,但他們二人完全可以想像的到那個場面的悲涼。

這世間若說還有什麼比絕望更令人傷心的,那便是在看見希望,甚至那希望就在眼前的時候,你卻又陷入了絕望!

就在他們兩人相對無語的時刻,忽地,從青龍背後那座門扉之處,傳來了輕微的聲響。

門,緩緩打開了。

青龍和幽姬身體一震,連忙轉身看去。

簡樸的木門緩緩向內打開,發出低沉而輕微的「吱呀」聲,帶著幾分往日滄桑,也許是在訴說著主人的悲涼。

一隻腳,從那個房間裡輕輕踏了出來。鬼王的身影,慢慢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青龍和幽姬默默地望著,那個恍如隔世的男子。

三日白頭!

鬼王的頭髮,竟然已全部變作雪白。

青龍的聲音不知怎麼,突然變得沙啞而遲疑,就連他自己聽到,也在懷疑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聲音:「宗……主,你還好……好嗎?」

鬼王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話,而是閉上了眼睛,微仰起頭,深深呼吸。

幽姬在黑紗之下,突然道:「宗主,你自己要保重……身體。」話說到後面,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碧瑤,聲音竟是一陣哽咽。

鬼王的肩頭微微顫動,但很快平伏下來。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雖然滄桑與悲涼依然刻在他的臉上,但眼眸之中,卻已有了淡淡光芒。

那彷彿是看透了世事滄桑的目光。

「我看起來,老了許多吧!」他竟是這麼的說了一句,嘴角輕動,有微微的笑意,可是那其中,卻滿是苦澀。

青龍與幽姬同時低下頭去,不忍再看這個男人。

鬼王再一次的深深呼吸,吐出了胸中之氣,眼光轉動,片刻後落在青龍手邊桌上,那一個青花小甕之上。

「這裡面的是……」他淡淡問道。

青龍踏上一步,捧起小甕,遞給鬼王,道:「大巫師去世之後,屬下大膽作主,將老人家屍身火化。這小甕中的,乃是他的骨灰舍利。」

鬼王默默地接過青花小甕,一雙手在其上撫摸許久,輕輕嘆息一聲,道:「這位大師雖然沒有救回瑤兒,但他以垂死之身,不顧一切耗盡元氣,將瑤兒魂魄收全,雖然最後功虧一簣,但實也是我們的大恩人。」

他將這小甕再度遞還青龍,道:「你準備一下,以我聖教重禮,恭恭敬敬地將大師送回南疆吧!」

青龍接過青花小甕,點頭道:「是。」

鬼王沉默片刻,道:「鬼厲呢?他怎麼樣了?」

青龍遲疑了一下,幽姬卻已經在旁邊道:「從寒冰石室中出來以後,他好像整個人都垮了似的,失魂落魄,一路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間,就再也沒有出來。」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低聲道:「到今日為止,也有三日了。」

鬼王面色蕭索,緩緩將雙手負在身後,半晌低聲吟道:「十年傷心事,一夕在心頭!唉,走吧!我們去看看他。」

說完,他緩緩負手走去,青龍與幽姬對望一眼,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從身後望去,鬼王的一頭白髮,身影竟是異樣的蒼涼。

鬼厲的房間離鬼王所居之處頗遠,卻離碧瑤所在的寒冰石室極近。這是當初鬼王不願更加傷心,所以遠離女兒所在的石室,而鬼厲若在狐岐山中,幾乎每日都會去看望碧瑤的緣故。

當三人穿過甬道,漸漸接近了鬼厲的房間時刻,走在後頭的青龍和幽姬明顯發現鬼王的身體有些異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裡又接近了那個傷心地方。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多說一句話。

終於,來到了孤單的石門外,鬼厲居住的地方,周圍更無一人,他向來喜歡獨處。只是在他門外,遠遠的還站著一個鬼王宗弟子。

鬼王走上前去,打開石門走了進去,隨即一怔。

青龍和幽姬也發現似有不對,走進去一看,卻只見房間裡空空如也,非但不見鬼厲身影,連小灰也不見了。房間中一切擺設如常,絲毫沒有動用過的痕跡,只有那張臥床之上,有些許凌亂模樣。

青龍眉頭一皺,轉身出去喚了一聲,站在門外那個鬼王宗弟子連忙跑了進來,在鬼王面前跪下施禮道:「拜見宗主!」

鬼王轉頭看去,青龍在他身邊輕聲道:「屬下這幾日處理門中事務之外,就在宗主門外等候,至於這裡就叫這些弟子好生守著。」

鬼王微微點頭,轉過頭對這鬼王宗弟子道:「副宗主哪裡去了?」

那鬼王宗弟子顯然對鬼王極是敬畏,連說話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道:「回稟、稟宗主,副宗主在房間裡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夜,一點動靜也沒有。就在屬下擔心的時候,今天早上,他突然帶著那隻灰毛猴子走了出來,徑直就離開了這裡。」

鬼王怔了一下,青龍皺眉道:「他去了哪裡?」

那弟子埋首道:「弟子一直跟著副宗主,只見他走出山腹,隨即破空而去。弟子看他神情模樣很是可怕,也不敢上前詢問,只好回來這裡等著……」

青龍臉上怒氣一閃,鬼王在前頭卻忽然「咦」了一聲,走前幾步,從床頭拿起一封封好的信,看了一眼,卻遞給青龍,道:「是給你的。」

青龍怔了一下,接過一看,果然是鬼厲寫給自己的,心中迷惑,看了鬼王一眼,卻見鬼王面無表情,看向別處。青龍皺眉,撕開封口,將信看了一遍。

信並不長,他很快就看完了,只是臉色忽也有些黯然,低聲道:「宗主。」

鬼王淡淡道:「怎麼了?」

青龍道:「他在信中,是拜託我辛苦一趟,將這位大巫師的骨灰送回南疆苗族七里峒。」

鬼王緩緩搖頭,突然嘆息一聲,道:「罷了,罷了!」

青龍愕然,鬼王卻轉頭對那鬼王宗弟子道:「你下去吧!」

那人如遇大赦,重重磕了三個頭,急忙退了出去。

青龍望著鬼王,道:「宗主,那鬼厲……」

鬼王向著這空蕩蕩的房間望了一眼,眼中儘是蕭索之意,良久方轉身,也不招呼青龍、幽姬,只默默行去。

從他背影之中,幽幽傳來低沉聲音:「都是傷心人啊……」


南疆,焚香谷。

這個近日來變故不斷的正道大派,今日裡又有一個震撼人心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山谷。

從焚香谷深處「天香居」裡天鼓七鳴,響徹遠近,預示著已經閉關許久的焚香谷谷主雲易嵐就要在今日出關。

所有的焚香谷弟子紛紛歸位,無人膽敢怠慢。在焚香谷正殿「山河殿」裡,以上官策、呂順等人為首,李洵等一眾弟子列位在後,並列殿前,耐心等候著。

在眾人之中,尤其引人注目的卻是一個站在李洵身邊的女子,正是燕虹。自從不久前九尾天狐逃脫玄火壇的那個晚上,上官策在混亂之中依然認出燕虹乃是假冒之人,其後果然證明乃是魔教合歡派的金瓶兒所扮,但真的燕虹卻直到三日前,方在焚香谷一棟房子內的地窖中被發現。

這自然是當日金瓶兒也不知如何,用詭異術法將燕虹治住,藏在這麼個所在。這些日子來焚香谷中眾人傾巢而出,找遍了附近大大小小山頭,卻惟獨沒有注意谷中房子。這還是三日前,一個男弟子因為谷中缺了一味藥材,下了那個藏藥的地窖尋找,方才發現燕虹,否則也不知道這可憐女子要在那地窖中等上多久。只是歷經這些日子的折磨,燕虹神色明顯憔悴多了。

只不過眾人此刻也無心注意於她,一個個眼神都望著正殿偏門,按照慣例,出關後的雲易嵐當從那裡走出來與眾人相見。

站在眾人最前的上官策依舊是一身黑衣,神態從容地站在那裡,只是在眾人無法發覺的眼眸深處,他眼中卻隱隱有幾分異芒閃爍。

對他來說,這幾年裡這個當師兄的谷主雲易嵐每次與他見面,無不隔著一座屏風,而說話間更是有氣無力,並且近日來越發蒼老。他起初也不敢相信,但直到最近,他在心中已漸漸認定,這位一直壓在自己頭頂的師兄真的是快不行了。

不料今日天香居中天鼓如雷,生生將他震在當地──雲易嵐竟然出關了!

難道他真的是在閉關修習術法,而非遮掩什麼?

上官策心中煩亂不堪,忐忑不已。

而在上官策身後,站在年輕一代弟子最前頭的李洵,眼中卻有遮掩不去的興奮之意。一直以來,他都是雲易嵐最得意的弟子,在焚香谷中更是天之驕子。只是數年前雲易嵐突然閉關,事先更無絲毫預兆,就這麼從此不與眾人相見。

雖然李洵本人還是被雲易嵐特別看待,與師叔上官策一樣,乃是焚香谷中僅有的兩個可以覲見雲易嵐的人,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雲易嵐認為李洵畢竟年輕,道行不夠,焚香谷中大事他卻是讓上官策掌管的,如此無形之中,李洵的地位竟為之下降不少。

但如今雲易嵐重新出關,形勢自然為之大變。他乃是當今谷主最鍾愛之弟子,下任谷主當仁不讓的人選,說起話來自然份量不同。

更重要的是,就在昨天,也就是雲易嵐出關的前一天晚上,他已經被雲易嵐秘密接見過,事先知道了恩師將要出關。

而隨著恩師出關之後,有一件他盼望許久的宿願,也終於有可能達成了。一想到此處,李洵英俊的臉龐上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

上官策的身子動了動,緩緩轉回了身子,側後方那個年輕的師侄雖然竭力保持鎮靜,但那種從心底發出的歡喜與興奮,畢竟不是他這個年紀與閱歷所可以遮蓋的,也更不可能逃過上官策那如鷹一般看透世情的眼睛。

「嘿……」他緩緩在心中冷冷笑了一聲,暗自道:「年輕人,你要走的路,還不知有多長呢!」

就在這眾人各懷心思的時候,忽地鼓聲悠揚,如天外飛來,盤旋大殿之中。上官策等人精神為之一振,整理儀容衣衫,向那偏門望去。

只見紅影一閃,一道人影緩緩現身,一身火紅色的衣衫,正是焚香谷歷來谷主的服飾,代表了這個尚火的宗派信仰。

也沒有感覺到火焰的熱度,更沒有耀眼的光芒,但不知怎麼,眾人眼前那麼一紅,卻無不有一種感覺──一團紅色的火焰,就這麼施施然走了過來。

而當眾人回過神來,看清了那團紅光中的人物時候,包括一向鎮定從容的上官策在內,竟都是不能置信地發出了一聲低低驚疑的呼聲。

來人竟只是一個看去至多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頭鮮艷卻柔順的紅髮也不繫起,隨意飄灑肩頭,更有一絲飄逸放蕩的味道。

眾人面面相覷。雲易嵐數年前閉關時候,眾人分明記得他已經是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頭上更早已是白髮蒼蒼。但此刻看此人,比當初的雲易嵐年輕了不知多少,而且面容上的皮膚光潔平滑,連一絲皺紋都看不到。

只是此人的面容輪廓,卻又分明乃是雲易嵐的模樣,尤其是上官策,他與雲易嵐在一起的時間比誰都長,更是認得這分明就是年輕時候雲易嵐的樣子,只是看那容顏,更勝過他年輕時的風采。在這般震撼之下,眾人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倒是那個雲易嵐行若無事,大搖大擺地走到正殿之中的眾人面前,目光炯炯有神,向眾人望了一眼,忽地微笑一聲,聲音一反在密室中的蒼老,清朗悅耳,道:「怎麼?你們都不認我這個谷主了嗎?」

眾人身子一震,李洵首先回過神來,當先拜倒,大聲道:「弟子恭迎師尊出關,恭賀師尊閉關修煉真法大成!」

眾人頓時醒悟,紛紛行禮,上官策眼中驚訝神色漸漸退去,也低下頭行了一禮。

雲易嵐看去顯然氣色不錯,心情亦是極佳,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大家都許久不見了,起來說話吧!」

眾人應了一聲,紛紛站起。雲易嵐微笑著向眾人看去,最後目光落到上官策身上,笑道:「師弟,這些年讓你代管谷中瑣事,煩了吧?」

上官策搖了搖頭,亦露出微笑道:「師兄不在,便是我這做師弟的分內之事,反是前些日子玄火壇出了變故,我……」

雲易嵐忽地一聲大笑,將上官策的話語打斷,道:「過去的事,師弟何必耿耿於懷?來日方長,我們從長計議就是了。」

上官策面上掠過一絲訝色,但也沒有再說什麼,低頭道:「是。」

雲易嵐向在場眾人望去,只見眾人眼中滿是尊敬和驚奇眼色,顯然自己這一身恍如返老還童的樣子,讓眾人實在驚愕。

只是他也不多做解釋,掉頭向早就侍立一旁的李洵問道:「最近谷中有什麼事嗎?」

李洵踏上一步,恭聲道:「今天一早,中土青雲門掌教道玄真人捎來一封書信,說是乃是對前些日子師尊去信的回覆。」

他口中這般說著,面上神色從容,但站在一旁的上官策面上卻為之一變。雲易嵐閉關期間,焚香谷大事都由他作主。與青雲門掌教通信往來,自也是重要之極的事情,他卻是一無所知。而這封回信今早即到,李洵不知怎的竟然半路截下,而不讓他知曉,分明是師兄雲易嵐故意不讓他插手的。

上官策心中怒氣漸生,但面上卻依然如故,異樣神情一閃即過。

雲易嵐點了點頭,將李洵遞過來的書信接下,打量了一眼,只見信封上端端正正寫著數字──焚香谷雲易嵐師兄親見。

落款乃是:青雲門道玄拜會。

果然是青雲門道玄真人的手書。雲易嵐微微一笑,將封口撕開,抽出了一張薄紙,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面上始終帶著微笑。

末了,他微微點頭,沉吟片刻,將書信收好放入懷中,朗聲對眾人道:「今日就到這裡,你們回去準備一下,不久之後,我當率領焚香谷出色弟子,進中土去拜會青雲門與天音寺兩派道友,共商天下大計!」

眾人一驚。焚香谷大舉進入中土,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不料今日谷主甫一出關,便下了這個絕大的命令,只是雲易嵐向來威望深重,焚香谷眾人也沒有多想。一眾人見過禮後,紛紛退了出去,各去準備不提,只有李洵卻被雲易嵐留了下來。

待眾人走後,山河殿上只留下了雲易嵐和李洵師徒二人。李洵與師父單獨相處,便也沒有眾人在場時那般拘謹,笑道:「師父,你閉關究竟修的是什麼法門,竟有如此神效?」

雲易嵐笑了笑,道:「這乃是我焚香谷祖師傳下的異術,等日後你道行夠了,還怕我不傳給你嗎?」

李洵一怔,卻見雲易嵐眼中笑意和藹,似大有深意,略一思索,不由得大喜過望,連忙拜倒,道:「多謝師父厚恩,弟子必定不辜負師父的期望!」

雲易嵐微笑著將李洵攙起,上下看了看他,嘆道:「你根骨精奇,乃是修道的大好人才。只是我看你年輕氣盛,心氣還有些浮躁,自己還要多加把握,如此再勤加修習,方能成其大器。」

李洵連連點頭,道:「多謝師尊指點。對了,師父,你留我下來,可有什麼事嗎?」

雲易嵐看了他一眼,道:「不錯,我要你先去一趟中土。」

李洵一怔,道:「中土?去哪裡?」

雲易嵐淡淡道:「青雲山。我等一下會寫一封回信,你立刻動身,將此書信送到青雲山道玄真人手中。」

李洵點頭道:「是。」

雲易嵐來回走了幾步,又道:「道玄真人看過此信之後,多半要留你在青雲山暫住幾日,你也不必推辭,就在青雲待幾天,我隨後就帶其他人到了。」

李洵點頭,但微感迷惑,道:「師父,你這麼急著進入中土,有什麼要緊事嗎?」

雲易嵐微微一笑,道:「還不是你求了我許久的那件事!」

李洵身子一震,隨即面上露出掩飾不住的興奮之意,當即再次跪倒,大聲道:「多謝師父成全。」

雲易嵐搖頭笑道:「好了,好了,你且先回去準備一下吧!等會過來取我書信,就直接動身好了。」

李洵興奮的答應一聲,大步走了出去。

待這個年輕弟子的身影消失,雲易嵐面上的笑容也漸漸淡漠。

他轉向南方,向著那十萬大山的方向遠遠眺望,半晌之後,忽地冷哼一聲:「既然你要出來,我便讓整個天下來擋。要我一人獨挑這個擔子,嘿嘿,我可沒那麼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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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頹廢


十萬大山,鎮魔古洞。

獸妖復活之後的鎮魔古洞,情景已經與之前黑雲壓頂、陰風呼嘯的模樣大不相同,雖然天空仍然昏暗,但集聚在洞口的那片黑氣已然消散,終年不止從古洞之中吹出的陰風也消失無蹤。

除了依舊荒蕪的山脈,只有佇立在鎮魔古洞洞口的那尊石像女子,依然風雨不改地站在那兒。

而就在她的面前,身著鮮艷絲綢衣衫的,竟是一個模樣極其俊逸,甚至可以說是帶著一絲妖艷的少年。

比尋常女子更加白皙的臉上,細眉丹目,薄唇尖頷,細細看去,這張臉龐卻隱隱和那尊石像女子有幾分隱約的相似。

只是,這兩個人面容上的氣質卻截然不同!

這個少年,便是從鎮魔古洞中復活的獸妖,誰也料想不到,令無數南疆人恐懼的惡魔,竟是這般一個看去俊俏的少年。

從復活的那一天開始,不知為何,他什麼也沒幹,既沒有大肆殺戮,也沒有狂喜呼嘯,只是這麼默默地站在玲瓏巫女的石像前,沉默地凝視著。

黑影閃過,巫妖從遠處無聲地飄了過來,來到少年的身後。

「獸神大人。」

少年身子一動不動,頭也不回,道:「怎麼樣了?」

巫妖盯著他的背影,道:「十三妖王已經將十萬大山中殘餘的蠻族全部收服,一起聽命於獸神大人。」

少年的身子這才動了動,緩緩轉過身來,淡淡道:「一共還剩多少族?」

巫妖道:「如今只有三十七族了。這百年間,十萬大山裡群龍無首,各蠻族多互相殘殺,許多族都被滅了。」

少年冷冷一笑,面上也不見有什麼失望表情,相反的,卻更有股從深心隱隱散發的桀驁感覺。他的目光如電,在巫妖蒙著黑紗的臉上轉了轉。

巫妖突然覺得,自己面上幾如被火焰燒過一般的感覺。

「其實,應該是三十八族的,」那少年悠然道:「不是還有你這個黑巫族的最後傳人麼!」

巫妖低頭,沉默無語。

少年緩緩轉過頭,目光又一次落到玲瓏巫女石像的臉上,凝望許久,突然叫了一聲:「黑木。」

巫妖身體一震,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彷彿如刻在深心的傷口一般,每喚一聲,都要傷他一次。

只聽那少年注視玲瓏石像,語氣中突然多了幾分滄桑,道:「這麼多年了,在玲瓏面前,你心裡有沒有後悔過?」

巫妖沉默,許久才低聲道:「有。」

少年也不回頭,一雙眼中閃爍著怪異的光芒,流轉不歇,幽幽道:「這世間除了你那個變作凶靈的大哥,也只有你知道我和玲瓏的關係了。當年你們一行八人,追殺我穿過千山萬水,現在想起來,彷彿就在昨日一般。」

巫妖黑紗之下的身體忽地開始微微顫抖,似乎曾經的往事,他也歷歷在目。

只是那個少年,卻根本沒有注意巫妖的反應,他所說的話,與其說是對巫妖說的,不如說是對著石像低低自語,在他眼中,此刻只有那個玲瓏巫女的石像。

「妳,」他的聲音,慢慢透著一分傷心、一分悲涼和一分的憤慨:「妳究竟是為了什麼?」

石像無語,沉默佇立。

「在妳心中,什麼世間蒼生,什麼天命造化,都是那麼重要嗎?」這個少年的聲音,忽地有些激動起來,慢慢變大。

「如果妳把那些看得比我還重,所以要除了我,是這樣吧?」少年臉上的表情,浮現著詭異中帶著一絲妖艷的冷冷笑容:「可是妳知道麼,我根本不在乎!」

「什麼狗屁天意,什麼天下眾生,那算什麼?」他的神情越發淒厲。奇怪的是,儘管那眼神表情極其可怕,他的容貌卻越發的妖艷漂亮,幾不似常人。

「妳要我死,說一句就夠了,妳知道嗎?妳知道嗎?」他厲聲咆哮著,對著那尊石像女子,然後,慢慢的,他的聲音低落下來。

「可是,為什麼……妳竟然把那些東西,看的比妳自己、比妳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啊……」

慢慢的,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過經歷了無數歲月風霜侵蝕、漸漸粗糙的面容,拂過深深記憶之中,那曾經溫柔的臉龐啊!

冰冷的感覺,不帶一絲的溫暖,從手心緩緩傳來。

張開了雙臂,輕輕的擁抱,將石像擁在懷裡,少年的表情漸漸變成異樣的溫柔。巫妖站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那個怪異的場景。

「我知道,是這個天下蒼生害了妳的。」那少年半閉上眼睛,如夢囈一般的輕聲道:「妳放心吧!我會讓所有的一切,都來為妳陪葬,然後,我再來找妳……」

「妳等著我……」低低的聲音,悄悄低落而終於消失。

妖艷的少年擁抱著冰冷的石像,黑衣的巫妖木然而立,天空中的烏雲一聲驚雷,天際飄落了雨滴。

大雨在風中飄落,將這個世界變得朦朦朧朧。隱約中,巫妖怔怔望去,雨滴落在那石像女子臉上,無聲滑落──

恍如淚水!


青雲山東方三千里,從空桑山向東南延伸的古道邊,寂寂荒野,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離小池鎮一日路程的何家小店,也和往日一般,孤獨的站立古道旁,迎送著過往的旅人。

小店的主人何老闆自然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迎接送走過多少的客人,過路的人麼,自然是什麼樣子的都有。但是在這三天之中,他漸漸肯定,雖然自己歲數漸大,但想必是會記住這麼一位客人的。

其實要說是一位客人,也不大準確,真正來說,應該是帶著一隻古怪猴子的客人。而且對何老闆來說,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隻模樣古怪且居然有三隻眼睛的猴子的作用,反而還更大一些。

三日之前,正站在古道旁店門外拉客的何老闆,看到這位滿面風塵之色、一臉茫然的男子從古道上走來,肩上趴著一隻三眼猴子之後,不知怎麼,就覺得有幾分眼熟。

當時他迎上前去,本想說個天花亂墜,將這位客人拉進小店歇息片刻,卻不料他只說了一句:「客官,本店有熱茶美酒,不如到裡面休息……」

這後面的話還未出口,那看起來十分憔悴的男子忽地就從他眼前消失了,下一刻,在何老闆回過神來的時候,那男子已經坐在他小店之中的木桌旁邊。而桌子之上,丟著一錠足可以在這家小店裡不停吃喝三日的銀子。

何老闆自然是好生歡喜,連忙端酒送菜。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這位客人和這隻猴子,居然真的就這麼在他的小店中,足足待了三日三夜,直到今天,似乎也沒有上路的意思。

那個男子的精神顯然非常不好,三日之間,何老闆竟未看到他說過一句、笑過一次。每次當他將酒菜端上飯桌,那男子都只是默默望著酒壺,然後慢慢喝酒。

只是這位客官的酒量似乎極差,每次喝了一點,何老闆心裡估算著還不到半壺吧,他整個人就仆倒在酒桌之上,不省人事。而與主人相反,這個男子帶來的那隻三眼猴子,卻令何老闆驚訝的目瞪口呆。

老實說,何老闆在這裡開店,地方雖然偏僻,但因為過往客商頗多,也算是有點見識的人物,但這三天之內,他已經在內心裡無數次的發誓,自己真的見到了這輩子最能喝酒、酒量最大的一隻猴子。

只不過是一日夜的工夫,何老闆小店中所有庫存的美酒,包括他藏在店後那棵老槐樹下的一罈女兒紅烈酒,都被這隻猴子喝完了。

而這隻猴子,顯然仍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捉耳撓腮,四處張望,蹦跳許久,衝著何老闆「吱吱」叫個不停。

何老闆雖然不通猴語,但傻子也能看出這隻猴子的意思,本來不欲理會,不料這猴子機靈的如鬼一般,居然偷偷將何老闆收起的銀子又偷了回來,並在何老闆面前晃來晃去。

何老闆無可奈何,何況別人本來就付了足夠的銀子,只得派伙計從小池鎮上連夜往這裡送酒。

剛開始他還頗為惱火,但時間稍久,居然漸漸喜歡上了這隻猴子。而且這隻三眼猴子除了愛喝酒之外,倒也並沒有其他惡劣地方,反而時常在店中玩樂嬉鬧,心情好時居然還玩了幾個雜耍,比如憑空就能從手上生出一叢火焰之類的玩意,不僅何老闆看的眼睛發直,其他這幾日經過的客商,也無不看得興高采烈,在何老闆這店中多待了許久,讓他賺了更多的銀子。

而那隻灰毛三眼猴子的主人,卻與活潑的猴子截然相反,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酒氣沖天的伏著睡覺,間中醒來一次,也只是雙眼無神地望了望周圍。偶爾猴子跑回身邊,他眼中才有幾分光彩,懶洋洋伸出手摸摸猴子腦袋,隨後似又想起什麼傷心事情,拿起酒壺又喝起來,不到一會,便又沉醉於夢鄉了。

有時候何老闆也偷偷想過,這男子該不會是個瘋子吧!然而他雖然只是個普通店主,但仍然感覺到了這男子與其他過往路人的不同。

別的不說,單是這男子待在這小店中的三日,以往夜間這個時節最多的蚊蟲,突然全部都消失不見了;更有甚者,往日每到深夜,小店外古道荒野中時常迴盪起的鬼哭聲音,竟然也似被什麼東西嚇到一般,全部都消失不見。以至於聽慣了這些鬼哭狼嚎的何老闆,突然這三日裡如此安靜,他竟然睡不著了。

這一日黃昏時候,何老闆站在小店的櫃台後邊,合上剛剛算好的帳本,長吁了一口氣。隨後,他向自己的小店中望去。

窗外西落的殘陽還有淡淡的餘光,照紅了天際晚霞的同時,也從小店的窗口照了進來,將這裡的桌椅都拉長了影子倒映在地上,彷彿時光也在這裡悄悄路過。

何老闆的心情忽然有些異樣,心頭一陣惘然,算來自己也已經過了五十了吧!雖然幫忙的伙計從來都說自己看著只有四十左右,但他自己知道,身體還是漸漸不行了。

歲月不饒人,就這麼過了一輩子嗎?

他怔怔地向著地上那些漸漸變長的桌椅影子望著,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這間小店四壁上斑駁脫落的痕跡。

寂寂殘陽,照在他的臉上,有幾分人世莫名的滄桑。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這些事,還是不要想吧!何老闆苦笑一聲,拿起帳本向著此刻小店中唯一的客人和他的猴子走去。

那位客人總是坐在最靠裡的那張桌子旁,此刻如往常一樣,正喝醉了伏在桌子上,一動不動。而他的那隻猴子則蹲在桌上,左手拿著酒壺,右手從桌上幾個裝著菜餚的盤子中抓著美味,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日子過的有滋有味。

何老闆走到那位客人身前,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但眼睛卻是忍不住先向那猴子望了一眼,只見三眼猴子顯然也不在乎他的到來,只看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到手中酒壺上去了。

何老闆嘆了口氣,這隻猴子實在是他生平僅見的如此嗜酒的動物,而且看牠背後還背著一只大酒袋,雖然已經乾癟,但可想而知往日這裡面是裝什麼的。

何老闆收回目光,不知怎麼,心中卻有幾分緊張,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又咳嗽了幾聲,才小心翼翼道:「這位……客官。」

他身前的男子一動不動。

何老闆有些尷尬,但還是說了下去:「呃,客官,是這樣的,三日前你付的那錠銀子,如今已然用完了,本店本小利薄,是不是……」

那男子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伏在那裡,還是沒什麼動靜。

何老闆嘆了口氣,吶吶道:「其實,客官你付的那錠銀子的確不少,別說在小店裡吃三日,便是吃上五日也儘夠了。只是……只是貴畜實在太過厲害,酒量太大,只這三日工夫,已喝去了小店裡所有存酒不說,另差人分兩次送來的四缸酒,居然也被牠喝完了……」

何老闆說到這裡,又看了看三眼猴子,卻只見猴子瞪了他一眼,做了個鬼臉。

何老闆低聲下氣道:「能不能請您再付一些銀子──呃,對了,三日前您付的那錠銀子,還被貴畜給偷了去,至今未還,我……」

話未說完,忽只聽「叮」的一聲,一錠銀子在桌上蹦了兩下,出現在何老闆面前。何老闆定睛一看,卻是猴子不知道從哪裡又摸出了那錠偷去的銀子,丟在他的面前。

何老闆連忙拾起,收到懷中,但遲疑片刻,看了一眼那隻猴子,又將銀子取了出去,拉開衣襟,放在自己貼身衣服裡去了。

就在他收好銀子,打算再次向那個男子開口的時候,小店門口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有人在嗎?」

何老闆一怔,回頭望去,只見門口站著三人,兩男一女。為首一個老者,手邊拿著一隻竹竿,上邊掛著一塊白布,上書著「仙人指路」四字。

在老者身旁,是一個看去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美,臉上正掛著一絲微笑。

這老少二人,老的是仙風道骨,少的是美貌秀氣。而在這二人身後,站著一個中年男子,拿著所有的包裹,卻是生得古怪,身材高過前二人一個頭以上,一張臉卻長的如野狗一般,望之生厭。

何老闆連忙迎了上去,畢竟帶猴子的客人顯然不可能偷偷溜走,還是先招呼剛來的客人為好。只見他迎上笑道:「有,有,三位客官,請問是吃飯還是住店呢?」

為首那個老人呵呵一笑,瞇著眼睛笑道:「怎麼?何老闆,不認識我們了嗎?」

何老闆為之一怔,仔細端詳了一會那位老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在這古道邊做生意,過往路人何其多,如何能一一記得,只得尷尬搖頭,道:「抱歉,客官,在下年紀大了,記性不行了。」

那老者面有惻隱之色,搖頭嘆道:「唉,可惜、可惜啊!世間凡人,多半如此,有仙緣在前,竟無慧眼可知。」

何老闆心中一驚,登時起了幾分敬畏之心。仔細看了看這老者,只見他白鬚飄飄,鶴骨仙風,多半乃是得道高人。

雖然何老闆不知道為什麼得道高人看起來像是個江湖相士,而且那個老者身邊的少女看起來大是不以為然的表情,但想來既然是高人,自然是自己這等凡人無法明白的,若是明白了,豈不是自己也成高人了?

想到這裡,何老闆臉上早就多了幾分尊敬,恭聲道:「是,是,這位客官……不,大師裡面請。」

老者答應一聲,手持仙人指路的竹竿當先大搖大擺走了進去,他身後的少女苦笑搖頭,轉頭對背後那背著包裹的男人道:「野狗道長,我們也進去休息一會吧!」

那男子應了一聲,也跟了進來。三人坐到一張桌旁,狗臉男子將身上包裹往旁邊椅子上一放,發出了「砰」的一聲,看來份量不輕。

這三個人,自然就是周一仙和小環爺孫兩人了,至於那個狗臉男子,便是煉血堂一系僅存的野狗道人。自從死澤之役結束之後,野狗道人就跟著周一仙和小環兩人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一開始的時候,周一仙對野狗委實看不順眼,三天兩頭地挑野狗的不是,時不時就出言諷刺。

而野狗道人不知怎的,彷彿洗心革面,重新變了個人一樣,居然聽若不聞,仍是一路跟了下來。

而小環心地善良,看不過眼,多有出言維護。她年紀雖小,但牙尖嘴利,周一仙縱然是個老江湖,卻時常被說得無言以對,最後只得接受這個事實。

幸好時日一久,他倒漸漸發現野狗也並非一無是處,比如往常需要自己背的包裹重物,如今可以全部丟給這個「苦力」,而且「苦力」在小環略帶歉意的眼神中,居然沒有絲毫反感,反而很是高興的樣子。

至於其他好處,諸如野外行走遇到野獸、行路見鬼、過山遇見強人等等,自然也是派遣這位野狗「大俠」出力擺平。

一路下來,周一仙只覺得舒暢之極,天涯路走了一輩子,還從未走的如這幾個月一般舒服,恨只恨沒早點遇到野狗這廝。

這段時日,他們三人重遊故地,反正是浪跡天涯,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得,走著走著,又走回了這條古道之上。也虧得周一仙如精鬼一般,竟然還記得何老闆這麼一個在路邊開小店的人,上來就裝扮了一回高人,唬的何老闆一驚一咋的模樣。

看到何老闆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樣子,周一仙大是得意,大模大樣地點了幾個菜。

待何老闆快步走開前去準備的時候,周一仙才回頭正欲向小環和野狗道人吹噓一番,卻忽然見小環和野狗道人臉上不知怎麼,突然浮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目光直瞪瞪地。

周一仙奇道:「喂,你們怎麼了?」

野狗道人抬起似乎變得有些沉重的胳膊,向小店內裡深處指了一指:「你自己看。」

周一仙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去,忽地身子也是一震。

只見黃昏殘陽餘光中,最後一縷光線從窗口落下,在小店深處那個昏暗的角落,伏著一個男子身影,而桌子之上,在陰影之中,一隻三眼猴子正向他們望來。

小環愕然,低低叫了一聲:「小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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