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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FUN論壇 綜合論壇 網絡文學&故事鑑賞 長篇小說發表區 [轉] 蕭鼎~《誅仙》 第一 至 二十六集(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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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 蕭鼎~《誅仙》 第一 至 二十六集(完) [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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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化解~

悠悠晨鐘,沉沉暮鼓,須彌山沐浴在縹緲雲氣之中,從初升的旭日到傍晚的殘霞,天際風雲變幻,白雲蒼狗滾滾而過,時光終究不曾為任何人而停留。

天音寺雄偉壯麗,雄峙於須彌山上,彷彿一位慈悲的巨人望著世間,無數的凡人在清晨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對著佛廟殿堂裡的神像頂禮膜拜,訴說著自己或喜或悲的心願,企求著神明保佑。千萬人來了、匯聚,萬千人散了、離別,一日復一日,從來不曾改變,聚聚散散般的歲月。只有那廟中神佛金身神像,殿堂前不滅明燈,裊裊煙火,看盡了世事滄桑。

鬼厲,又或是當年的張小凡,再一次進入普智神僧法身遺體所在的那間小屋,又過去了一日一夜,在這中間,那個小屋之中沒有絲毫的動靜。普泓上人間中曾經到過屋外小庭院中,駐足良久之後,又在嘆息聲中離開。

只有法相自從鬼厲進入那個房間之後,他就一直站在屋外庭院之中,以出人意料之外的耐心守候著。

誰也不知道,法相為什麼要站在這裡,但是包括普泓上人在內,其他天音寺的僧人都沒有開口向他詢問,而法相也一直就這麼孤單而堅持的站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殘陽如血,映紅了西邊天際的晚霞,遠遠望去,雲彩的邊緣上似還有一層細細的金光,十分美麗。天地美景,其實本在身邊,只在你看與不看,有心與否的。

法相眺望遠方晚霞,怔怔出神,站了一日夜的他,清秀的臉上似乎沒有絲毫的疲倦之意,反是清澈目光之中,閃爍著深邃智光。

「你在看什麼?」突然,一個聲音從他身邊響了起來,法相陡然一驚,從自己思潮中醒來,卻見是普泓上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到這個庭院裡,正站在自己身旁,微笑的望著自己。

法相合十答道:「回稟師父,弟子正眺望西天晚霞,忽有所悟,乃至出神,不知師父到來,怠慢了。」

普泓上人微笑道:「區區俗禮不必在意,倒不知你從那西天晚霞之中,所悟何來?」

法相微一沉吟,道:「弟子在此站立一日一夜,夜觀繁星而日見青天,至此刻繁華消退旭日東沉,只殘留些許餘光照耀西天。不覺得心頭竟有悲傷,人生如此,光陰如此,天地萬物盡數如此,弟子一時竟不知生在這天地之間,如此渺小似滄海一粟,生有何意?」

普泓上人點頭道:「你果然有過人之智,徒兒。這天地萬物,皆有其本身命數所在,是以雖千變萬化,終有其不可違逆天命之道。你能從這日昇日沉間領悟到這一層道理,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法相恭恭敬敬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禮,道:「多謝師父誇獎,弟子不敢當。只是弟子雖然稍有所悟,心頭之惑卻反而更多更大。弟子不解,既然天命已定,萬物終究凋謝,這無數世人忙碌一生,糾纏於人世恩怨情愛,卻是為何?我佛說普度眾生,眾生亦皆可渡化,但眾生卻未必願為我佛所渡,這又為何?難道佛說西天極樂世界,無怨無恨無情無慾,竟不能吸引這芸芸眾生麼?弟子愚昧,請師尊指點。」

說罷,法相低下頭去,合十念佛。

普泓上人注視法相許久,緩緩點頭,面上露出一絲笑容,卻沒有立刻回答,反是看向法相剛才所眺望之西天晚霞,注目片刻之後,道:「你剛才所看的,可是這西天晚霞?」

法相道:「是,弟子見這時光飛逝,旭日西沉,光陰不在,心頭悲傷困惑,所以請問師父。」

普泓上人微笑道:「再過片刻,這殘陽就要完全落山了,到那個時候,便是連這晚霞,也是看不到的。」

法相微感困惑,不知普泓上人所言何意,只得應了一聲,道:「不錯。」

普泓上人淡淡看著西天天際,只見那殘陽緩緩落下,天空中越來越暗,暮色漸臨,淡然道:「夕陽無情,挽留不得。但是明日一早,你是否還能看到這初升之日呢?」

法相身軀一震,心頭若有所動,一時竟不能言語,面上有思索之色。

普泓上人回頭看著法相,面上淡淡一笑,再不言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終究完全落山,過不多時,只見一輪明月緩緩從東天升上,月華如水,耀耀清輝,灑向人間。

夜幕中,月光下的天音寺清幽安寧,雖不復白日裡繁華熱鬧,卻另有種靜默幽清的美麗。

而須彌山頂小天音寺裡,那個小小庭院之中,師徒二人一言不發,安靜地站在庭院裡,在輕輕吹過掠起衣衫一角飄動的山風中,悄悄地站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看到月近中天,安靜的小院之內,忽然傳來一陣輕笑聲。

法相面有喜悅之色,踏前幾步,走到小院正中,仰天望月,只見月華耀眼,直灑在他月白僧袍之上,直如霜雪一般。

法相大笑,旋轉過身來,向一直微笑站在旁邊的普泓上人跪下,合十行禮道:「多謝師父指點,弟子悟了。」

普泓上人眼中滿是欣慰之色,此刻望著跪在身前的徒兒,縱然他早已是修行到了寵辱不驚的境界,臉上也一樣浮現出真心歡喜的神情。他伸手輕輕撫摸法相頭頂,連說了三字。

「好!」

「好!」

「好!」

「你天資聰穎,世所罕見,但更緊要的,卻是你對佛學佛理,另有一層慧心。當年我們四個師兄弟中,其實是以你普智師叔最為聰慧,可惜他雖聰明,卻是走錯了路,耽誤了佛學,妄求什麼長生,終於落得一個不堪下場。你今日能悟,是你之福,亦是我天音寺之福啊!」

法相一怔,抬頭向普泓上人望去,道:「師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弟子不大明白?」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先是伸手將法相攙扶起來,然後面上喜悅之色漸漸淡去,淡淡道:「這些年來,為師日夜耽於俗務,以至於佛學體悟,停滯不前,偏偏枉當這俗世虛名,半世爭鬥,竟無法捨卻。當年你普智師叔去世之後,為師便有隱世之心,無奈門下無人,面對這祖師基業,雖是身外之物,但終不能輕易捨棄。如今有了你,為師便可放心去了。」

法相大驚,面容失色,剛剛站起的身子登時又跪了下去,急道:「恩師,你這是什麼話,天音寺如何離的開你,何況弟子也要日夜陪伴恩師左右,聆聽教誨。但求恩師萬萬不可捨棄弟子與天音寺眾而歸隱啊!」說罷,他叩頭不止。

普泓上人失笑,隨即嘆息一聲,將法相拉了起來,嘆道:「癡兒,癡兒,天下豈有不散之宴席?不過為師歸隱之事並非急迫,非近日一時即可達成,你也不必著急,總得將一切安頓妥貼,我也方能放心。」

法相眼含淚光,但終究知道普泓上人退隱之心已是不可阻擋,好在如恩師所說,雖有心卻還未見急迫,待日後有機會,再好好相勸恩師就是了。想到這裡,這才含淚止住,站在一旁。

普泓上人仰首看天,只見月光通透,淒清美麗,他眺望良久,忽然道:「我們進去看看那位小施主吧!」

法相一怔,道:「什麼?」

普泓上人淡淡道:「是非曲直,恩怨情仇,不管如何,終究是要有個結果的。」

說罷,他不再多言,向著那間小屋走去,法相慢慢跟在他的背後,看著那扇越來越近的門戶,不知怎麼,心裡竟有些緊張起來。

一日一夜了,在那其中,面對著普智師叔,鬼厲到底幹了些什麼?

他,又會幹些什麼呢?

答案,在他們掀開門簾推開木門,輕輕走進屋子的那一刻,出現在他們面前。

空空蕩蕩的屋子裡面,依舊閃爍著「玉冰盤」那銀色的光芒。

什麼,都沒有發生!

普智法身,依舊盤坐在玉冰盤上,而在他的對面,鬼厲,又或是張小凡,盤膝坐著,背對普泓上人和法相,默默凝視那微光之中的普智面容。

普泓上人深深呼吸,正想開口說話,忽然感覺身後動靜,轉頭一看,卻是法相輕拉他的袖袍,看見普泓上人轉過頭來之後,他以目示意,向著鬼厲身下。

普泓上人轉頭看去,不禁眉頭一皺,只見這屋中一切都未見變化,惟獨在鬼厲盤坐之地面上,周圍三尺範圍之內青磚地面盡皆龜裂,密密麻麻的細縫爬滿了他周圍地面,越靠近他的身軀,細縫就越是密集,在他身前一尺範圍之內時,所有的青磚已經不再龜裂,而是完全成為了粉狀。

這一日一夜裡,誰也不知道在鬼厲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普泓上人緩緩走到鬼厲身前,向他身前地面看了一眼,用平和的聲音,道:「施主,你已經在這裡待了一日一夜,可想清楚了?」

鬼厲慢慢的將目光從普智法身上收了回來,看向普泓上人,普泓上人心頭一震,只見鬼厲面容慘白,容顏疲倦,雖是在這裡不過坐了一日一夜,卻彷彿面有風塵滄桑,已經歷了人世百年。

普泓上人合十,輕輕頌念道:「阿彌陀佛!」

鬼厲緩緩站起身來,但起身一半,忽地身體一顫,竟有些立足不穩,法相與普泓都是眉頭一皺,法相正想上前攙扶的時候,鬼厲卻已經重新站穩了身子,深深吸氣,然後再一次站直了身體,面對著普泓上人。

他身體一看便知虛弱,但不知為何,此刻的他,卻彷彿如須彌山一般魁梧堅忍。

「大師……」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普泓上人合十道:「是,小施主有何吩咐?」

「亡者入土為安,你將他……普智師父的法身火化安葬了罷!」

普泓上人與法相同時身上一震,望向鬼厲,片刻之後,普泓上人長嘆一聲,似唏噓不已,低聲道:「施主你看開了麼?」

鬼厲慘然一笑,向盤坐在微光之中的普智望了一眼,面上肌肉繃緊又放鬆,緩緩道:「我與這位大師當年不過一夜之緣,卻曾經跪拜在他身前,心甘情願地向他叩頭,喚他『師父』。他救過我,也害了我,但無他便無我,死者已矣。我雖不是佛門弟子,也素知佛家最看重轉生,他臨死也不肯入土,可知他心中悔恨……」

冰涼的氣息,隱隱約約從他手邊散發了出來,普泓上人與法相幾乎同時都感覺到了,那一股澎湃的詭異妖力。

「噬血珠妖力戾氣之烈,這些年來我感同身受,多少也明白當年情由。」說到這裡,鬼厲慢慢轉過身去,向著門外走去,嘶啞的聲音不時發出一兩聲咳嗽。

普泓上人與法相同時在他身後,對著他的背影合十念佛,普泓上人隨即道:「小施主宅心仁厚,感天動地,老衲在這裡替過世的不肖師弟普智謝過施主了。老衲謹遵施主吩咐,稍後就行法事火化師弟法身,加以安葬,只不知在此之前,施主可還有什麼交代麼?」

鬼厲此刻已經走到了門口,手向著門扉伸去,但片刻之後,他停頓了下來,整個人好像僵在那裡。普泓上人和法相都不知他的心意,一時都只看著他,沒有說話。

鬼厲緩緩轉過身子,又一次看到了那張蒼老而微帶痛苦的臉龐。這張容顏,他一生不過見到兩次,十數年歲月光陰,剎那間都湧上心頭,最後,卻終究只剩下了那個風急雨驟的夜晚,他在自己面前慈祥平和的笑容。

他是鬼厲,又或是張小凡,誰又知道呢?

又有誰在乎?

「噗!」

那個男子,就在那門口處,向著那個盤坐在微光玉盤間,一世痛苦的法身遺骸,一如當年那個少年般,向他跪了下來,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然後,他抬頭,肅容,面上有深深不盡的傷痛之意,道:「師父!……」

……

靜默一片!

「師父,你……安息罷!」

他低聲說道,然後站起身子,再不多言,轉身打開門扉,走了出去。


修行道行如普泓、法相,一時也愕然無言,只看著鬼厲走出了這間小屋。

一片靜默中,法相嘆息一聲,道:「他、他實在是有大智大慧,大仁慈悲心啊!真是世間奇男子,阿彌陀佛……」

普泓上人轉過身子,看著普智法身,半晌,合十道:「師弟,你終於可以安……咦?」

普泓上人一聲微帶訝異的驚呼,令法相也吃了一驚,連忙順著普泓上人的目光看去,頓時也是身軀為之一震,滿面詫異之色。

只見盤坐在玉冰盤上的普智法身,此刻赫然已經發生了變化,在點點如霜似雪的銀白微光中,普智法身竟然如砂石風化成粉,一點一點化為細微得幾乎難以肉眼看見的沙塵,徐徐落下。而在他蒼老的容顏之上,不知怎麼,原有的那一絲痛苦之色竟然化開不見,反似露出了一絲欣慰笑容。

眼看這風化速度越來越快,整個身軀即將消失,普泓上人眼角含淚,合十道:「師弟,師弟,你心願已了,師兄亦代你高興。從今後佛海無邊,你好自為之吧!」

普智法身迅速風化,終於盡數化作白色粉塵,從半空中玉冰盤散發出來的銀白色微光中,緩緩落下。也就在這個時候,玉冰盤隨著承接那些粉塵之後,法寶毫光陡然大盛,緊閉的小屋之中,竟是突然有種莫名之力,吹起了風。

冥冥遠處,彷彿有佛家梵唱,悠悠傳來。

玉冰盤光輝越來越亮,小屋中風速也越來越快,普泓與法相二人僧袍都被刮的獵獵作響,二人相顧駭然。突然,玉冰盤上發出一聲輕銳呼嘯,毫光暴漲,無數粉塵浸在霜雪一般的微光中,向著四面八方飛揚出去,轟隆巨響,即刻迸發!

「轟!」

塵土飛揚,隨即被巨大耀眼光輝蓋過,這個小屋四周的牆壁瞬間被玉冰盤奇異光輝摧毀,再不留絲毫痕跡,只見月華高照,清輝如雪,倒映這山顛峰頂,寂寂人間,竟有這般奇異景象。

玉冰盤在一片毫光之中,從原地緩緩自行升起,在這異寶旁邊,飛舞著銀白色的粉末飛塵,若有靈性般追隨而來。原來的屋外庭院裡,鬼厲默然站在其中,仰首看天,滿面淚痕。

玉冰盤自行飛來,繞著鬼厲身體飛舞三圈,最後停留在鬼厲面前。

鬼厲凝視著點點煙塵,緊咬牙關,幾乎不能自已。

隨後,在那個幾乎凝固的光輝裡,天上人間淒清美麗的夜色中,玉冰盤發出一聲輕輕聲響,如斷冰削雪,清音迴盪,在鬼厲的面前,這天地異寶同樣化為無數粉末煙塵,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如落雪繽紛,燦爛奪目。

遠處,山風吹來,無數煙塵隨風飄起,在半空中飄飄灑灑,被風兒帶向遠方,終於是漸漸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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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陰霾~

青雲山,大竹峰。

青雲之戰結束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多日,曾經風雲變色的戰場,也漸漸寧靜下來,所有爭戰的痕跡,都在人們收拾的過程中,悄悄的被抹去。

那一日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失去了朋友親人,通天峰上,更是不知堆積了多少屍骸,從山頂直到山腳,幾如傳說中的地府冥獄一般。

或許是因為幸運吧!人丁最是單薄的大竹峰一脈在此次大戰之中,沒有死去一名弟子,不過幾乎是人人掛彩,便是因為要開啟天機印而留守大竹峰的田不易,也顯得十分疲倦。眾弟子中,以二弟子吳大義、四弟子何大智兩人傷勢最重,過了這些時日還在臥床靜養,但不幸中大幸的,他們都未傷筋動骨,經過田不易親自看過,也只是需要安靜養傷即可。假以時日,並不會對他們道行修行有所阻礙。

只是雖然如此,又是在剛剛一場生死決戰中險勝獸神而挽天下蒼生浩劫狂瀾於即倒,大竹峰一脈上下,看去氣氛卻顯得十分沉悶。眾弟子數日裡來一直高興不起來,就連田不易連日來也是眉頭緊鎖。

這一日一早,田不易便被掌門道玄真人派遣弟子過來召到通天峰議事,中午回來之後,但見他一張圓胖臉上,陰陰沉沉,眉頭擰在一起幾乎再也打不開的樣子。

午時前後,田不易下令讓所有大竹峰的弟子都到守靜堂來,便是還在臥床的吳大義與何大智,田不易也讓人將他們攙扶到守靜堂中,坐在一旁。

一向比較冷清的守靜堂上,少有的來齊了人,田不易妻子蘇茹也站在上首旁邊,看她風姿依然美麗,只是在左手便還纏著白布繃帶,自然也是在那一場大戰之中掛彩了。

田不易負手在守靜堂上來回走了幾趟,向或坐或站成一排的眾弟子看了一眼,低沉著聲音道:「今天我叫你們來,不為別的,還是為了那柄誅仙古劍的事情。」

眾弟子面色凝重,卻並沒有多少人露出驚愕神色,顯然眾人心中多半都已經猜到了。

田不易與身旁蘇茹對望一眼,又看了看眾弟子,道:「今早掌門真人又叫我過去,而與我一起過去的,只有你們小竹峰的水月師叔,至於說什麼,你們大概也都可以想到。誅仙古劍損毀一事,你們無論如何也要保密,絕不能洩露半點口風出去了。」

大竹峰眾弟子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大弟子宋大仁咳嗽一聲,道:「師父,你老人家也是知道我們幾個的,如此關係重大的事,我們是決然寧死也不敢對外說一個字的。」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看向田不易,壓低了聲音,道:「師父,且不說你和師娘已經三番兩次提醒了我們,單是掌教真人和通天峰那邊,連這次算上,已經是第四次如此傳話過來了。莫非……莫非他們非但不信我們,連師父和師娘也不相信了麼?」

田不易眉頭一皺,忽地大聲喝道:「大膽!你是什麼東西,居然膽敢對掌門真人與師長們妄自猜度麼?」

宋大仁臉色一變,低頭道:「是,弟子知錯了。」

蘇茹站在一旁,嘆息一聲,走過來打圓場道:「好了,好了,這些都是掌門真人那裡吩咐下來的話,而且誅仙古劍損毀一事,關係太大,也難怪掌門師兄他對此十分緊張,所以多問幾次,多交代幾次也是應該的。」

田不易把頭擰到一旁,沒有說話,宋大仁等眾弟子都低頭道:「弟子知道了。」

蘇茹向眾弟子逐一看了過去,柔聲道:「我知道你們幾個人心中頗有些委屈,覺得掌門真人與諸位師長不能相信你們,其實說到底,這些都還是由於事關重大,不得已的。前番大戰之後,我們青雲門在天下正道中聲望一時無兩,將其他所有同道都壓了下去。可是這一切,說穿了,都是因為掌門真人在通天峰上,手持誅仙神劍與獸神一場惡戰,將其擊敗所換來的。我們青雲門能有今日一切,這柄誅仙神劍的份量,我想你們也和我一樣清楚。」

蘇茹說到此處,淒然一笑,道:「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柄神劍竟然會……」她頓了一下,似乎要定了定神,才能繼續說話,道:「當日在幻月洞府之外,除了隨後趕來的掌門真人與幾位長門師伯,在場的只有大竹峰一脈弟子與小竹峰幾個女弟子,目睹了神劍損毀。所以為了本門的聲譽以及在天下間的聲望,掌門真人那邊顧念多些,多叮囑幾次,也是份屬應當。你們都不要往心裡去,只需記得將此事永遠藏在心中就好了,知道了麼?」

宋大仁等人對望一眼,齊聲道:「弟子知道了,謹遵師父師娘之命。」

蘇茹轉頭向田不易看去,田不易眉頭皺著,胖臉上神情依舊十分沉重,似乎完全沒有因為蘇茹這般話而有所寬慰,只伸出手向著眾弟子揮舞一下,道:「你們師娘說的這些,你們都好好記住了。好了,下去吧!」

宋大仁等一起行了一禮,轉身又一起下去了,吳大義、何大智等行動不便的,也有宋大仁、杜必書等幫忙攙扶,很快的,一眾人都走了出去,只剩下田不易與蘇茹站在守靜堂上。

蘇茹看著田不易越發陰沉的臉,慢慢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怎麼了,是不是掌門師兄又發脾氣了?」

田不易淡淡哼了一聲,道:「他又不是只對我一個人發脾氣,便是連水月那樣的人,他竟然也一樣的罵了,我又算什麼?」

蘇茹一驚,訝道:「什麼,掌門師兄他竟然連水月師姐也罵了?」

田不易臉上浮現出一絲焦躁之色,來回踱步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眉頭也皺得更緊了。

蘇茹看他神情,頗為擔心,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得道:「你也別太擔心了,掌門師兄他不過是一時太過焦慮,所以才……」

田不易猛然抬頭,大聲打斷道:「他若是當真太過焦慮,便是罵我一千遍一萬遍,我也不在乎了?」

蘇茹低頭,但是又迅速抬起,面上有驚愕之色,追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田不易口中咕噥不止,快步在守靜堂中來回走著,面上神情越來越是焦躁不安,更隱隱有一絲擔憂之色。

蘇茹擔心更甚,急道:「你到底什麼意思,快點說啊!」

田不易走到蘇茹面前,停下腳步,沉默了片刻,沉聲道:「這些日子以來,道玄師兄多次招我和水月前去,反覆叮囑要門下弟子千萬保守秘密,這原本無可厚非。但近幾次來,我看道玄師兄已經越來越不對勁了。」

蘇茹怔了一下,道:「不對勁,這是什麼意思?」

田不易皺眉道:「在妳以往,可曾記得道玄師兄輕易罵過人麼?」

蘇茹默然,良久搖頭道:「掌門師兄道行高深,品行端厚,喜怒不形於色,哪裡會輕易生氣罵人。」

田不易點頭道:「不錯,便是如此了,連妳也知道這一點。但是此番大戰之後,道玄師兄他性子似乎大變,越來越是急躁,這幾次將我與水月喚去,叮囑一下也就算了,卻偏偏每次開始都和顏悅色,到最後竟然都是不知為何,因為一點點莫名其妙小事就大怒起來,或辱罵,或遷怒,總之……」

他搖了搖頭,慢慢抬眼向蘇茹看去,遲疑片刻,走近蘇茹跟前,壓低了聲音道:「我懷疑,道玄師兄他在與獸神大戰之中已經被誅仙劍的劍靈戾氣反噬,所以才……」

蘇茹臉色一變,急道:「住口。」說著快步走到守靜堂外,向左右張望一眼,確定無人之後,走回來對田不易低聲道:「此乃我青雲門密事,你、你可不能隨口亂說!」

田不易嘆息一聲,道:「此事關係何等重大,我如何敢信口胡言。但前番大戰之中,道玄師兄為求必勝,不顧我再三勸阻,強開歷代祖師封印青雲七脈靈氣之天機印,使誅仙古劍威力大增。只是我每每念及前代祖師留下遺命,備言這誅仙古劍戾氣太烈,殺氣逆天,似為不祥之物,便無法視若等閒。我今日回來時候,在通天峰與水月分別,雖然我二人向來不和,但臨別時相望,卻彷彿覺得心有所感。我料那水月,必定心中也是和我一樣想法的,只是此事關係太大,我們二人都不敢說出來罷了。」

蘇茹沉默許久,語聲微澀,道:「雖然如此,但說到底還在誅仙古劍之上。如今誅仙已毀,掌門師兄就算不幸受害,但一來沒有源頭,二來他道行通神,只要時日一久,多半也會漸漸醒悟過來,自行化解的罷!」

田不易面上沉重之色絲毫不見減退,淡淡道:「希望如此了,否則,以他身為青雲之尊,萬一有個好歹,這青雲門上下……真不知道如何收場了。」

蘇茹想了想,隨即無奈嘆息,頹然道:「罷了,這也不是我們如今可以管得了的事,你也不用太過煩惱。還有一事,我一直想問了,誅仙古劍損毀之後,怎麼處置的?」

田不易沉吟了一下,道:「此事我原有向一位知情的長門師兄打聽過,聽說當日道玄師兄當場訓斥所有人不得外洩之後,立刻將斷成兩截的誅仙劍拾起,同時走入幻月洞府,並不許任何人再進入幻月洞府禁地之中。所以時至今日,誰也不知道那柄誅仙古劍到底怎麼樣了?或許,還有希望修好?」

田不易自顧自說了最後一句,卻隨即搖頭苦笑,顯然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樣的事。苦笑兩聲,他隨口道:「那劍我們是顧不上了,倒是今天去通天峰,除了挨了一頓莫名其妙的臭罵之外,還聽說了一件怪事。」

蘇茹一怔,道:「什麼怪事?」

田不易聳了聳肩膀,道:「說來妳也不會相信,前番大戰,戰死了多少弟子長老,如今在通天峰玉清殿上公祭。可是我們那位道玄師兄在玉清殿上每日不過露那麼一回臉,便不見蹤影,反而是天天跑到後山祖師祠堂那裡為人守靈,妳說奇怪不奇怪?」

蘇茹一呆,訝道:「守靈,祖師祠堂那裡怎麼了,莫非是哪位前輩長老過世了?」

田不易搖了搖頭,冷笑道:「哪裡是什麼長老,我聽幾個長門小弟子偷偷議論,其實是一個數十年來看守打掃祖師祠堂的老頭,不知怎麼恰好在那天死了。怎麼死的,也沒人知道,只知道道玄師兄知道此事之後,一時呆若木雞,一會卻暴跳如雷,聽說還不知怎麼失魂落魄了數日,末了他竟然堅持將這個老頭靈位放進了祖師祠堂,但是最奇怪的卻是,他放進祖師祠堂裡面的那個靈位牌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蘇茹越聽越是糊塗,心中更是驚愕不已,搖頭道:「這、這、這究竟是怎麼了,難道掌門師兄他真的、真的有些糊塗了麼?」

田不易冷笑,道:「他有沒有糊塗沒人知道,反正有人勸過他,他卻執意不聽。而且放著玉清殿上那些弟子靈位他不去好好看看,反是跑去祖師祠堂裡看著那個空白靈位發呆。這個樣子下去,我看這個青雲門,遲早要出事,遲早要毀在他的手上了……」

蘇茹默然無語,半晌之後,幽幽嘆息一聲,向著守靜堂外看了出去,只見這寂寥午後,外面也是空空蕩蕩,只有遠處青天蔚藍。

山風吹過,隱約傳來了後山的竹濤聲,卻不知怎麼,反更是增添了幾分寂寞之意。


青雲山,通天峰,後山祖師祠堂。

這裡一如往日般的寂靜肅穆,高大的祠堂依舊聳立,周圍樹林青翠如故,彷彿前些日子在青雲山上發生的驚天動地的大戰,對這裡卻是一點影響也沒有。

除了少了一位打掃的老者,還有那昏暗神案上,無數牌位之間不起眼的一個地方,多了一個陌生而空白的靈牌。

林驚羽默默跪在那個空白靈位之前,披麻戴孝,面前放著一個火盆,桌子上供著兩根白燭,三枝細香,裊裊輕煙,輕輕飄起,不久便融合在其他供奉的香火之中,再也分不開了。

林驚羽面有悲傷之色,嘴唇緊緊抿著,木然跪在地上,將手中一疊紙錢慢慢投入面前火盆中燃燒的火舌裡,看著他們漸漸捲曲變黃,漸漸化為灰燼,然後再慢慢投入新的紙錢。

間中,他不時抬頭向那個空白靈位看去。將這個老者靈位放入祖師祠堂,是青雲門掌教道玄真人一人獨自堅持的,其他長老都不同意,只是青雲門掌教向來權重,加上道玄真人一舉擊敗獸神之後,聲望更是一時無兩,眾人見他堅持不退,也只得隨他。

只是雖然此事出乎林驚羽意料之外,但接下來的,卻更是令他驚訝,道玄真人竟然是將一個空白靈位放入了祖師祠堂,為此,林驚羽甚至大著膽子向前來祭拜的道玄真人詢問。

不料道玄真人只是淡淡的反問了一句,便將林驚羽駁了個啞口無言:「那你可知道他的名號麼?」

林驚羽目瞪口呆,他雖然追隨這神秘老者十年修行,但關於這位前輩自己的往事,老者卻從來也不對他吐露半點,此刻要讓林驚羽說出什麼來,他卻真是無計可施。只是看道玄真人的模樣,顯然是多少知道一些這位老者的事情的,但他卻並無意思吐露出來。

林驚羽雖然心頭疑惑,但終究不敢對掌教真人太過放肆,只得默然退下。反正在他心中,這位老者雖然牌位是空,但音容笑貌卻分明就刻在他的心中,絲毫也不曾消退了。

前山公祭,他也曾去參拜過,只是他始終覺得,那裡有無數弟子祭拜了,可是這位前輩,雖然身懷絕世之學,卻這般靜悄悄的離開人世,他無論如何也要為他送終,而道玄真人似乎也默許了他來到這裡,為這位老者清理後事。並且他以掌門之尊,更不顧門下眾多弟子驚愕目光,時常來到這祖師祠堂內看望這位老者空白靈位,由此引起眾多猜測,卻是林驚羽管不了的了。

此刻,他背後突然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音,數日來,林驚羽已經將這腳步聽得熟了,一聽便知道乃是道玄真人。

他起身回首,低聲道:「掌門。」

道玄真人緩緩走進了祖師祠堂。

祠堂裡燈火昏暗,雖然林驚羽一直待在這裡,卻一時也看不清道玄臉色,只模糊看見道玄身影,站在陰影之中,默然向著他身旁那個空白靈位看來。

不知怎麼,林驚羽看著那個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影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到底哪裡不對,他卻又說不出來,只是沒來由的覺得一陣心跳,隱隱有些緊張。

「他,還好麼?」道玄真人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顯得頗為低沉,有些沙啞,又似在隱隱使力,壓抑著什麼一樣,與以往他的口吻大不一樣。

林驚羽心頭更是疑惑,但還是回答道:「弟子日夜為前輩守靈,按時焚香,不曾怠慢的。」

陰影中的那個人影動了一下,緩緩道:「他有你如此盡心為他送終,也不枉他教誨你十年了。嘿嘿……」他笑聲冷冷,在這個昏暗的祖師祠堂裡竟有了幾分陰森之意,「也不知若是我死了,又……」

他突然住口,似乎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林驚羽自然也不敢多話,垂手站在那裡。

祖師祠堂裡陷入了一片靜默,片刻之後,道玄真人道:「你先出去一下罷,我有些話,要單獨對他說。」

林驚羽怔了怔,應了一聲,道:「是。」說著,邁步走了出去。

一走出祖師祠堂,站在陽光空地之上,林驚羽登時覺得精神一振,這才發覺,剛才在那個祠堂裡面,自己竟彷彿有種被壓抑的感覺。

他在這祠堂周圍空地上走了一圈,等了小半個時辰,卻仍不見道玄真人出來,正奇怪處,回頭卻正好看見一個背影消失在前方那條通向幻月洞府的小路上。自大戰結束後,幻月洞府再度成為了禁地,能進去的,自然只有道玄真人一人了。

林驚羽向那裡張望了幾眼,搖了搖頭,回身走回了祖師祠堂裡。他走到那個空白靈位之前,只見那靈位之前,重新插上了三枝細香,而前方地上火盆裡,似乎又多了許多灰燼,似乎是什麼人在這裡又燒了一些紙錢似的。

林驚羽尋思片刻,緩緩抬頭,只見那空白牌位依舊安靜的站在那個僻靜的角落中,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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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09-6-27 07:48 AM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無字玉壁~


悠悠鐘聲,又一次在須彌山上迴盪,宣告著新的一天的開始。

初升朝陽,從東邊天際探出一個小小光暈,將第一縷陽光灑向人間。清晨山路之上,已經有許多百姓沿著山路台階向那座雄偉的寺廟行去,他們手中多半提著香燭供奉,滿面虔誠。

其中有一些人家還帶著孩子一起前來朝拜,孩童天真,在這山路上反而並不覺得疲累,許多少年都前後跳躍跑動,一派興高采烈的模樣。

晨霧將散未散,流連在天音寺外,空氣中感覺有些潮濕潤氣。早起的僧人們已經做好了一天之中必要的早課,此刻都在打掃庭院,將昨夜掉落的樹葉兒輕輕掃在一旁。

整座天音寺中,此刻顯得肅穆而寧靜,沐浴在淡淡的山風裡,隨風吹過的,還有那若有若無的樹葉芳香。

那鐘聲飄蕩,指引著山下的人們,也盤旋在寺廟之中,喚醒了沉睡的人。

他從睡眠中,緩緩醒來。

有多久,沒有這麼安心的入睡,平靜的醒來,便是在睡夢之中,他也安寧無比,連夢寐也沒有,只是沉眠,安靜的沉眠。

原來,這竟是如此令人幸福的感覺。

他默默聆聽著悠揚鐘聲,彷彿那聲音飄蕩的地方不是屋外廣闊天地,而是在他心裡,甚至他有那麼一種感覺,這鐘聲,原是為他一人而響的。

直到,鐘聲漸漸平息,他才緩緩起身,拉開了房門走了出去,仰首,擴胸,深深呼吸。

山間濕潤的氣息湧入他的心間,他的臉上,慢慢浮現出少見的滿足神色,真想就這麼一直站了下去,只是此刻,卻有個聲音從庭院門口處傳了過來。

「張施主,起來了麼?」

鬼厲轉頭看去,只見法相面帶微笑,正站在門口不遠地方望著他,便點了點頭,道:「早啊!」

法相向他身上打量兩眼,微笑道:「施主經過這一段時日靜養,身上的傷勢大致都痊癒了,只是人說大病初癒,反覆三分,施主還是要自己注意些。須彌山地勢頗高,早晚不比俗世地界,寒氣很重,施主自己小心。」

鬼厲點頭道:「多謝關心,我記下了。另外,不知道今日方丈普泓上人可有空暇,我希望能拜會大師,打擾片刻。」

法相笑道:「那敢情好,我就是奉了師命,特地來請張施主用過早膳之後前去相見的。」

鬼厲怔了一下,道:「怎麼,方丈大師莫非有什麼事情找我麼?」

法相道:「這個小僧就不知道了,不過想來也是要問一問施主你傷勢如何了吧!」

鬼厲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在下稍後就過去拜見方丈大師好了。」

法相合十道:「施主不必著急,適才方丈還特地叮囑,不可催促了施主。恩師他老人家還是在山頂小天音寺禪室之中,施主稍後若有空暇,儘管自己前去就好。」

法相淡淡一笑,道:「天音寺中,只要施主願意的,所有去處施主都但可前往,並無所顧忌的。」

鬼厲心中一動,向法相看去,法相這一番話說得隱約大有深意,似乎已將他當作了天音寺自己人看待,或許,在這些天音寺僧人心中,曾經拜倒在普智座下的他,終究也算是天音寺中的一分子?

法相轉身退了出去,鬼厲望著他的背影,默然片刻,隨即走回了自己的那間禪房。


踏上山頂的那一刻,鬼厲還是忍不住微微頓住了自己的身子,對他來說,這裡實是一個令他百感交集的地方。

朝陽之下,小天音寺樸實無華的座落在前方,低低牆壁,小小院落,哪裡還有那一個夜晚驚心動魄的痕跡?

回首,眺望,遠處天音寺內又傳來了隱約人聲,香火繁盛,一派熱鬧景象,或許,這些安寧生活的人們,反是更快樂的麼?

他默然轉身,向小天音寺走了進去,很快的,這裡獨有的寂靜籠罩了過來,偌大的院落之中,彷彿只有他的腳步聲在迴響。

走到了那間禪室門口的時候,鬼厲停住了腳步,下意識向這個院子的後方看去一眼,那裡的小徑被牆壁遮擋,但仍然可以看到向後延伸的去向,只是這個時候,那個最後的小院裡,只剩下了空白一片了吧!

就好像,人赤裸而來,空白而去。

他敲響了禪室的門,很快,室內傳出了普泓上人平和的聲音:「是張小施主麼,快請進吧!」

鬼厲淡淡應了一聲,推門走了進去。屋中此刻,只有普泓上人一人盤坐在禪床之上,面露微笑望著走進來的鬼厲。

鬼厲向普泓上人點頭道:「大師,我聽法相師兄說,你有事找我?」

普泓上人反問道:「不錯,不過聽說小施主也正好有事要與我商議麼?」

鬼厲沉吟了片刻,點頭道:「是,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主要是在下在此已打擾多日,眼下傷勢好的差不多了,實不敢繼續叨擾。」

普泓上人微笑道:「小施主這是哪裡話。」

鬼厲搖了搖頭,道:「當日青雲山下,大師等已救了我一命,此後在這裡,大師更助我解開心結,實是感激不盡。只是在下終究乃是魔教中人,長此下去,未免有傷貴寺清譽。」

普泓上人正色道:「小施主,有一句話,老衲不知當講不當講?」

鬼厲道:「大師請說。」

普泓上人點了點頭,道:「既如此,恕老衲直言。觀小施主面相氣色,斷斷不是窮凶極惡之徒,身淪魔道,不過乃是命數使然,絕非小施主之過。而且小施主與普智師弟有這麼一段宿緣在,便是與我佛有緣,更是與天音寺有緣。只要小施主願意回頭是岸,天音寺自當竭力庇護,莫說是青雲門,便是天下正道一起來了,敝寺也絲毫不懼。佛說,渡人一次便是無上的功德,小施主既是有緣之人,何不放下俗世包裹,得到這清淨自在,豈不為好?」

說罷,他神情切切,望著鬼厲。

鬼厲自是想不到普泓上人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一時反是呆住了。這些時日來他在這天音寺裡,心境與往日截然不同,大是平和舒坦,以他深心,卻是極喜歡如此的,只是他這般一個男子,卻終究還是有放不下的事物。

他默然良久,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向普泓上人深深行了一禮,道:「在下知道,大師乃真心對我,意欲點化愚頑,無奈我乃俗世男兒,隨波浮沉,在那俗世之中,更有無數牽掛,卻是割捨不下。大師好意,恕在下無法接受了。」

說罷,他長嘆一聲,便欲轉身走開,普泓上人卻開口道:「施主慢走。」

鬼厲道:「大師,還有什麼事麼?」

普泓上人臉上掠過一絲思索之色,緩緩道:「施主心若磐石,老衲也不敢勉強,不過若施主願意的話,敝寺有一個請求,還望施主成全。」

鬼厲微感訝異,道:「什麼事,方丈大師但說無妨。」

普泓上人望著他,道:「當年普智師弟落得如此下場,雖然乃是自作孽,罪不可恕,但究其根源,那大凶之物『噬血珠』卻是逃脫不了干係。而如今普智師弟已然過世,但此凶物卻依然還在施主身上,侵害小施主啊!」

鬼厲默然片刻,道:「大師的意思是……」

普泓上人合十道:「小施主不必多心,老衲並無其他惡意。只是這噬血珠內含凶烈戾氣,害人害己。當年普智師弟過世之後,十數年來老衲痛心疾首之餘,未嘗不念及此處,得上天垂憐,竟是想出了一個法子,或可克制這噬血珠一類凶物戾氣的方法來。不知小施主可願意一試麼?」

鬼厲為之變色,噬血珠雖然威力無窮,但那股戾氣卻是在這十數年間,不知讓他吃了多少苦頭,便是連性子,似也漸漸被它改變。有時他亦曾想到普智當初的情景,想到萬一自己也是被這戾氣所控的局面,忍不住冷汗涔涔而下。只是此事自然不可對外人道,他雖然擔心,卻也並無良方,不料今日突然聽見普泓上人如此說了一番話,一時正是擊中他內心最擔憂之處。

鬼厲思索許久,才慢慢道:「方丈大師竟有這等良方,不知如何處置?」

普泓上人面色肅然,道:「此法其實簡單,說白了,不過乃是以我佛神通佛力,無邊慈悲,來降解這世間一切戾氣罷了。在我天音寺後山有一處『無字玉壁』,高逾七丈,光滑似玉,傳說當年天音寺祖師即是在那無字玉壁之下悟通佛理,由此開創我天音寺一脈。」

鬼厲眉頭一皺,不解這與噬血珠戾氣有何關係,只聽普泓上人接著道:「是以那處地界,正是我須彌山山脈之中,佛氣最是肅穆祥瑞之處,只要小施主在那裡靜坐一段時間,老衲再率領一眾僧人在玉壁周圍結『金剛環』法陣,如此祥瑞之氣大盛,或可對侵蝕小施主體內的噬血珠戾氣有所鎮壓,亦未可知。」

鬼厲身子一震,倒是不曾料到普泓上人目光如此獨到,不知何時已看出自己體內氣脈紊亂的情景。他尋思片刻,決然道:「大師好意,在下知道了。既如此,在下就在那無字玉壁之下坐上幾日。只是在此之後,在下便當告別而去了。」

普泓大師合十點頭,微笑道:「施主放心就是,敝寺絕不敢阻攔施主的。」

鬼厲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普泓上人望著他背影消失,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師弟,你在天有靈,當保佑這個孩子才是……」


無字玉壁在普泓上人口中所說的,乃是在須彌山後山之中,鬼厲本也以為應該甚是好找,不料當日準備妥當,跟隨前來帶路的法相、法善師兄弟兩人向後山行去,竟然走了大半個時辰也未見蹤影。

鬼厲心中有些詫異,卻也沒說出來,倒是法相想來細心周到,看鬼厲臉上隱有詫異之色,料到一二,便笑道:「張施主,你可是在想這無字玉壁為何如此之遠?」

鬼厲既被他問到,索性也不隱瞞,道:「敢問師兄,這無字玉壁究竟所在何處,是如何而來的?」

法相邊走邊笑道:「這說起來倒是話長了。無字玉壁何時出現,自然是無人知曉,只知道千年之前,天音寺創派祖師還是個行腳僧人的時候,四方雲遊,有一日不知怎麼,誤入須彌山崇山峻嶺之間,竟是迷了路,再也無法走出去了。無奈之下,祖師便在這山林之間亂走,也是天生佛緣,竟然被他看到一片光滑如玉一般的石壁。那個時候,祖師已經飢渴難耐,睏倦不堪,便歇息在這玉壁之下了。」

法相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鬼厲忍不住追問道:「哦,後來如何?」

法相面前的山道小徑上現出一條分岔路口,法相向左邊一引,卻是帶著鬼厲向著一條下坡的路上走了過去,同時口中道:「傳說那位祖師在那無字玉壁之下坐了三日三夜,不知怎麼,竟然從最初的飢渴難耐漸漸入定,心安而神定,進入了我佛門之中大圓滿之境地,三日之後,他竟是在這無字玉壁之下頓悟了佛理。此外,更傳說……」

法相轉過頭來向鬼厲神秘的一笑,道:「更傳說,那位祖師也就是在那無字玉壁之下,竟領悟出了我天音寺世代相傳下來的無上真法大梵般若,由此奠定了天音寺一脈在天下修道中的地位。」

鬼厲呆了一下,搖了搖頭,頗覺得這個天音寺祖師傳說實在有些滑稽,聽來不實之處極多,竟有些荒唐不經的感覺。本來他對普泓上人這次施法,隱隱還有些期望,但如今聽法相這麼似講故事一般的說了一下,反倒讓他有些喪氣,不禁暗自嘆了口氣。

法相細心,將鬼厲面上神情變化看在眼裡,只是微笑帶路,也不言語,至於跟在他們身後高高大大的法善和尚,從來都是悶聲不響的樣子,也是一般的沒有說話。

三人順著山路又走了小半個時辰,在崇山峻嶺間曲折前行,不知不覺已將天音寺遠遠拋在身後,再也看不見了。

鬼厲沒有想到天音寺後山山脈地勢居然比想像中要廣大許多,但見得峰巒疊翠,山風徐來,一路上或奇巖突兀,千奇百怪,或有斷崖瀑布,從天而落,轟鳴而如玉帶。

這一路走來,只覺得一時心胸開闊,看望身邊遠近美景,倒是不覺得煩悶了。

忽聽見身前法相道:「前頭便是了。」

鬼厲吃了一驚,向前看去,卻只見前方依舊是山路蜿蜒,路旁一邊是茂密樹林,另一邊生著著雜草荊棘,三尺之外便是一個斷崖處,哪裡有什麼他們口中所說得高逾七丈的無字玉壁?

「敢問師兄,這玉壁是在何處?」

法相微笑,向前走了幾步,來了那斷崖之上,回首道:「便在這裡了。」

鬼厲走到他的身旁,站在斷崖之上,舉目望去,只見這斷崖之下霧氣瀰漫,如波濤翻滾,湧動不息,似是一個山谷模樣。而遠處隱隱望見有模糊山影,卻都在十分遙遠的地方。

鬼厲凝神思索,回頭向法相道:「莫非是在這山谷之中?」

法相笑道:「便是在你我腳下了。」

鬼厲一怔,法相已然笑道:「我們下去吧!」

說著,法相縱身躍下,法善也隨即跟上。

鬼厲站在斷崖之上,沉吟片刻,也躍了下去。

噬魂在霧氣之中,閃爍起玄青著的光芒,慢慢籠罩著鬼厲,護持著他,緩緩落下。

這裡的霧氣似乎有些奇怪,似濃非濃,只是如纏絲一般糾纏在一起,任憑山風吹拂,也不見半分散去的樣子。在下落的過程中,鬼厲注目向山壁看去,卻只見眼前白霧一片,竟然不得望見。

他心中驚疑,便催持噬魂,向山壁方向靠近了些,只見片片霧氣如雲層一般散開,在他眼前向兩旁滑了出去,正在他凝神時刻,陡然間,他竟看見身前冒出了一個人影。

鬼厲心頭一震,連忙止住身形,凝神看去,這一驚卻更是非同小可,只望見自己身前赫然竟是站著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鬼厲,一臉驚詫的望著自己。

那人目光深深,面容上竟有滄桑之色,手邊竟也同樣持著一根噬魂魔棒。就在鬼厲震駭時,突然如天外傳來一聲梵唱,沉鐘大鼓一般,重重的迴響在他耳旁。

隨著這聲梵唱,一股莊嚴之力瞬間從腳下未知名地界沖天而起,如洪濤巨流直貫天際,而周圍霧氣登時席捲過來,將那個人影吞沒消失不見了。鬼厲但覺得心頭一痛,體內那股冰涼之氣竟然不催自動,彷彿對這股佛氣極端排斥一般,自行抗拒了起來。

鬼厲驚愕之下,又覺得體內除了這股來自噬血珠的妖力蠢蠢欲動之外,似乎受此地佛氣影響,自身修行的大梵般若竟也不甘雌伏,騰躍而起,倒有欲和噬血珠妖力決一雌雄的意思。

還未開始,自身體內竟有如此巨大的變化,此處地界之地氣,當真匪夷所思。鬼厲心中震訝,一時忘了剛才在霧氣之中看到的怪異人影,只是催持自身修為,護住心脈,緩緩落了下去。

很快的,霧氣漸漸稀薄,腳下景色頓時清晰起來,乃是一面小小石台,頗為光滑,周圍有三丈方圓,樹木稀疏,圍坐著數十位天音寺僧人。看去這些僧人所坐位置或遠或近,並無規矩順序,但其中似暗含密理,淡淡佛力流轉其中,竟是隱隱成了一個陣勢。

鬼厲又仔細看了幾眼,忽覺得有些眼熟,仔細想了想,便想起了乃是一個古拙字體,佛門真言的模樣。

鬼厲很快就落到了地上,放眼看去,只見法相法善二人此刻都已經坐在眾僧人之中,默然合十,低眉垂目,再不向他觀望一眼。而在眾僧人之首,正是天音寺方丈普泓上人,坐在他左邊下首的,鬼厲也曾見過,乃是當日在青雲山上大發神威的普方神僧。

倒是坐在普泓上人右邊下首的一個僧人,看去頗有些古怪,鬼厲以前從未見過,但看他面容枯槁,臉色焦黃,竟彷彿是將死之人的氣色,而蒼老模樣,更遠遠勝過了普泓上人。只不知道這位是誰,但能夠與普泓、普方兩大神僧平起平坐,顯然也是天音寺中了不起的人物了。

鬼厲也不多言,向普泓上人低頭行了一禮,普泓上人合十還禮,微笑道:「小施主來了。」

鬼厲點頭道:「是,但不知方丈大師要在下如何?」

普泓上人一指那處平台,道:「無他,小施主只需安坐在那石台之上,調息靜心,坐上幾日即可。」

鬼厲點了點頭,回頭向那石台看了一眼,隨即又抬頭向四周望了望,只見頭頂濃霧瀰漫,卻哪裡有什麼傳說中無字玉壁所在?不禁問道:「請問方丈大師,那無字玉壁何在?」

普泓上人微笑道:「再過片刻小施主便能看到了。」

鬼厲一怔,點了點頭,轉過身來正要坐到那石台之上,忽地天上隱隱一聲銳嘯,是風聲,是獸嚎,穿雲透霧而來,緊接著一束耀眼光輝,竟是從濃霧之中撕開了一道裂縫,射了下來,正照在鬼厲身上。

鬼厲倒退一步,抬頭望去,只見山谷之間異聲隆隆,似奔雷起伏,那片濃霧之海陡然起了波濤,從原本輕輕湧動之勢變做巨浪,波瀾起伏,隨即出現越來越多的縫隙,濃霧也越來越薄,透出了一道又一道、一束又一束的光輝。

面對這天地異像,鬼厲注目良久,只見濃霧終於飄散,光輝灑下,瞬間天地一片耀目光芒,竟是讓所有人都無法目視。過了片刻之後,才漸漸緩和下來。

鬼厲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身軀一震,赫然望見了那傳說之中的無字玉壁。

就在他的身前,那看去小小石台之後,斷崖之下,一片絕壁如鏡,竟是筆直垂下,高逾七丈,寬逾四丈,山壁材質似玉非玉,光滑無比,倒映出天地美景,遠近山脈,竟都在這玉壁之中。而鬼厲與天音寺眾僧人在這絕壁之下,直如螻蟻一般微不足道。

與天地造化相比,人竟渺小如斯!

鬼厲默然,良久方長出了一口氣,一言不發,走到那平台之上盤膝坐了下去,也不再看周圍眾人,深深呼吸,隨即閉眼,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

普泓上人向鬼厲端詳良久,轉過頭來向身後眾僧人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數十位天音寺僧人,包括普泓上人、普方神僧與普泓上人身邊那個神秘老僧,還有法相、法善等人,一起合十頌佛。

數十道淡淡金光,緩緩泛起,隱約梵唱聲音,似從天際傳來!

突然,金光大盛,只見眾僧人所坐之奇異法陣陣勢之中,金芒流轉,佛氣莊嚴,眾僧人所散發金光越發熾烈耀眼,片刻之後,但聽得震耳轟鳴之聲大作,一個金光燦爛輝煌之大「佛」真言現於法陣之上,緩緩升起。

梵唱越來越是響亮,天地一片肅穆,只見那金色佛字越升越高,慢慢到了半空,豎立了起來。在天際陽光照耀之下,越發不可逼視。

彷彿是受到佛家真言的激發,那一片絕壁之上,原本光滑的玉壁緩緩現出了佛字倒影,但卻並非如尋常鏡面模樣,而是從一小點緩緩變大,漸漸散出金光,慢慢現出那佛字模樣,而在無字玉壁之上映像變大的時候,半空之中的那佛家真言卻似乎有些黯淡了下來。

很快的,無字玉壁之中的佛字真言已經大到幾乎超過了半空之中那個真的佛字,只見此刻整個無字玉壁金光燦爛,熠熠生輝,伴隨著梵音陣陣。突然,玉壁之上透出了一縷淡金佛光,緩緩射出,籠罩在安坐的鬼厲身上。

鬼厲身軀動了一下,面上依稀露出一點痛苦之色,但並沒有睜開眼睛,而是忍耐了下來。很快的,他面上痛苦之色便消失了,安坐著一動不動。

無字玉壁上射出的佛光淡淡,沒有什麼變化,只見金輝緩緩閃動,說不出的莊嚴之意。

而周圍的天音寺僧人同樣也是面容不變,低聲頌佛,他們法陣之上的光輝也一般緩緩流轉,支撐著天上那個佛家真言。

時光流轉,就這麼悄悄過去了……


三日之後,無字玉壁上的那個佛字真言依然沒有絲毫變弱的趨勢,倒射出的淡淡佛光,也還是籠罩在鬼厲身上。

鬼厲面容平靜,似乎這三日對他而言,完全沒有改變,還是和三日之前剛到這裡一般,倒是周圍普泓上人以下,眾天音寺僧人所持法陣雖然沒有變化,但眾人臉上都有了隱隱疲憊之色。

普泓上人從入定模樣慢慢睜開雙眼,向依然平靜安坐的鬼厲看去,半晌低低嘆道:「癡兒,癡兒,終究還是放不下麼?」

說罷,他輕輕搖頭,嘆息不止。

坐在他左邊下首的普方神僧淡淡道:「我們這般辛苦,布下了佛門伏魔大陣,一是要為他降解噬血珠戾氣,更為要緊的,卻是想化解他的心魔。但他心門緊鎖,心魔難去,縱然是噬血珠戾氣化解,又怎知他日不是一樣成魔?我等今日所為,只怕反是助紂為虐了!」

普泓上人皺眉,臉色沉了下來,道:「師弟,這年輕人與我天音寺有極深淵源,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輕言放棄,你何出此言?」

普方面色變了變,合十道:「師兄教訓的是。我並非對這年輕人有所成見,實是想到當年……當年我們師兄弟生離死別的模樣,心頭悲傷,實不欲再看到他再走上邪路。小弟失言,請師兄責罰。」

普泓上人面色緩和下來,道:「我何嘗不是和你一個心思,不然也不會設下這伏魔大陣,意欲以佛家真法大能,渡化於他。可是就在這無字玉壁之下,他似乎也……」

他話說了一般,突然間原來寂靜安寧而肅穆的山谷中憑空發出了一聲巨響,整座無字玉壁竟然是微微顫抖了一下,登時半空之中與無字玉壁裡面的佛字真言都是搖搖欲墜。

普泓上人等天音寺眾僧人大驚失色,一時駭然,連忙催持真法,不料鬼厲面上突然現出痛苦之色,這三日來一直被佛法壓制的噬魂猛然亮了起來,一股黑氣瞬間佈滿他的臉上。

普泓上人不曾料想到這噬血珠妖力竟如此頑強,三日三夜鎮伏之後,竟尚有餘力反抗,正欲再度呼喚眾人支撐法陣,鬼厲卻已經再也忍耐不住,發出了一聲長嘯,騰空而起。

半空中佛字真言轟然而散,鬼厲在真言空中仰天長嘯,狀如瘋癲,同時回頭向無字玉壁望去,只見那無字玉壁裡竟多了道道暗紅異芒,金光紅芒,爭鬥不休。

就在那光芒亂閃、異象紛呈的時候,天際忽然一聲驚雷,天空黯淡下來。

四方風雲滾滾而來,在無字玉壁光滑玉壁之上,從上到下,一點點如深深鏤刻一般,現出了一排大字,除此之外,更有無數金色古拙難懂的字體,如沸騰一般在玉壁金光紅芒間閃爍躍動,令人眼花繚亂。而那一排大字卻分明清楚,赫然正是──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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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集

第一章 ~天刑~


那無字玉壁之上,竟然出現了無數金色古拙字體,此等怪異之事,便是普泓上人以下,所有天音寺僧人也都未曾見過。只見那玉壁之上,時而瑞氣升騰,時而又暗紅閃爍,莊嚴肅穆的金光夾帶著詭異莫測的紅芒,給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鬼厲在半空之中,仰天長嘯,狀似極痛楚,目光隨即移到那無字玉壁之上,望著那無數翻騰起伏搖擺的字體仔細看著。在他身體周圍,噬魂的怪異光芒越來越亮,從他體內散發出來的妖力,也隨之越來越盛。

甚至連地面上眾天音寺僧人,都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股冰涼氣息,從半空中鬼厲身上傳了過來,籠罩在他們周圍。經過這三日三夜的佛門法陣錘煉,噬血珠妖力似乎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倒似被全部激發出來了一般,空前強大。

普泓上人面上有焦慮之色,值此風雲變幻的關頭,他面色也如天際風雲變幻不止,頗有些舉棋不定。

身旁普方卻有些著急了,他望向天空中沐浴在玄青光芒之中的鬼厲,眉頭緊皺,對著普泓上人大聲叫道:「師兄,現在怎麼辦?」

普泓上人長吸一口氣,決然道:「此人乃普智師弟傳人,更是他一生心血宏願所在,我們不可不救。」

話音剛落,普泓上人一聲喝令,重新盤膝坐好,口中頌佛,梵唱之聲隱隱又起,隨即,在他身旁身後眾天音寺僧人看見方丈施法,紛紛跟上。片刻之後,一片莊嚴肅穆的金色光芒,從這些天音寺僧人之中再度泛起。

只是此度佛光金芒,卻與前三日那渡化鬼厲的佛門法陣不同,在莊嚴之像中少了幾分慈悲,更多了幾分肅殺。反觀半空之中的鬼厲,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腳下地面上漸漸泛起的金色光芒向自己籠罩而來,他的精神此刻都似被無字玉壁上閃爍的那些字體完全吸引住了。

任誰也不會想到,甚至是此刻無字玉壁之下那些天音寺僧人們就算親眼看見了,也一眼都無法明白,在無字玉壁上此刻閃爍出來的,在這個佛家最敬仰高潔的聖地玉壁上的,赫然竟是傳說中魔教經典《天書》的第四卷!

天道茫茫,世事多變,誰又能料知幾分?

天音寺僧人們日夜禮佛,對此仍是不能知悉;鬼厲歷經坎坷,人世滄桑,同樣卻也不能知曉!

只是此時此刻的鬼厲,卻哪裡還想得到這麼多,在他眼中,幾乎是本能的被這些閃爍異芒的文字吸引住了。

那起伏跳動的一個個字句,赫然是將他往昔獨自艱辛修習《天書》異術的各個斷裂處、不解處都一一展現在眼前,如行人面對前路上無數斷崖絕壁,正彷徨無路之際,突然間斷崖有路、激流過橋,這是何等大歡喜境界,如何還能分心旁顧?

一時間,過往修行中眾多艱深晦澀之處,突然似豁然開朗般紛紛展開。從十年之前空桑山萬蝠古窟滴血洞內看見《天書》第一卷總綱開始,十年來歲月光陰如潮水般逝去,這個男子凌立在天際風雲之間,第一次感覺到,那與天地共呼吸,卻又萬物皆忘般的感覺。

喘息,深深喘息!

從頭到腳,身體每一處都似要爆炸開一般,無數紛繁怪嘯雜音,將他團團圍住。體內種種氣息如沸騰一般,似巨浪波濤,盡數洶湧澎湃。噬血珠妖力冰涼,玄火鑒純陽之氣則熾烈難當;太極玄清道平和中正,大梵般若肅穆如山;更有從身軀各處泛起,鬼厲過往修行的三卷《天書》異術真元之氣,更是沛不可當。

天地變幻,造化玄奇!

烏雲之下,半空中那個人影散發出來的異光卻在越來越暗的天幕下越發光亮,直有逆天之威。天際雷聲隆隆,雲層中開始有電芒竄動,似天心已然震怒。雲層之中,狂風大作,雲幕慢慢開始旋轉,就在鬼厲上方,漸漸似現出巨大漩渦的模樣。

而鬼厲,目光仍然被吸引在無字玉壁之上,對身外之事恍若不知。

便在此刻,地面之上梵唱之聲大盛,肅穆金光沖天而起,登時將半空之中的鬼厲籠罩其中。這金光強烈之極,集數十位天音寺僧人修行之力,豈是尋常,頓時將鬼厲身上散發出的妖力異光壓了下去,團團罩住。

金光一起,籠罩鬼厲之後,天際雷鳴電閃之威勢似乎受到了牽制,頓時慢慢弱了下去,天幕之上原本緩緩成形的那個詭異巨大漩渦,也似乎漸漸有消退之勢。

普泓上人眺望蒼穹,緩緩鬆了一口氣,忽然聽他身旁那個乾槁老僧冷冷道:「此人一身修行,竟引發了『天刑厲雷』,可知妖氣之盛,天亦不容。方丈不顧一切救護於他,只怕未必是對的。」

普泓上人臉色一變,轉頭向他看去,那乾槁老僧冷然對望,普泓上人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其實以普泓上人這等修行,如何感覺不到鬼厲身上透出的陣陣詭異肅殺妖力,絕非正道之術,自己今日所為,還真不好說是否是對的。只是只要一想到當年含恨去世的普智師弟,還有前幾日鬼厲面對普智法身遺骸之大慈悲所為,深受感動的普泓上人就無法棄之不顧。

此刻普泓上人默然無語,半晌之後正欲說話,忽然身旁傳來一陣騷動,不少人輕呼出聲,同時身處法陣之中亦傳來詭異氣息,似有變化,他連忙抬頭望去,頓時臉上變色。

只見原本在眾多天音寺僧人共同催持的佛法大陣之鎮壓護持下,鬼厲身上的妖力已經被硬生生壓了下去,盡數包裹在金光法陣之中。天際那神秘風雲找不到對象,也正在慢慢消散。不料此刻,鬼厲身上被鎮壓到微弱的道道光芒,突然間又再度明亮了起來,而其中洶湧氣息,竟是更勝從前。

「轟隆!」

一聲驚雷,赫然在天幕之中炸響。

狂風烈烈,雷聲之中,鬼厲再一次仰天長嘯,周身光芒閃爍,青、紅、金、赤流轉不止,最後緩緩匯聚融合,竟是轉化為最簡單之黑白二氣,只是這黑白二氣也頗為古怪,時而盡數為白,時而盡數黑氣,變化莫測,但其中隱隱大力,卻是所有天音寺僧人都感覺到了的。

半空之中,凝結著數十位天音寺僧人法力的金光法陣,竟然有些抵擋不住鬼厲身上新生真法的衝擊,慢慢減弱下來。與此同時,天幕中風雲滾滾,巨大的漩渦再度現身,而且此番速度更勝從前,急速成形,正在鬼厲上方。

從地面向上空望去,只見那雲層漩渦之中,電芒瘋狂竄動,雷聲隆隆,更有怪異絕倫的「絲絲」怪嘯之聲,如天之猙獰大口,正欲擇人而噬。

地面之上眾僧人臉上此刻大都泛起了痛楚,維持這金光法陣已經越來越是吃力,此刻非但鬼厲本身從法陣之中抗擊金光,而天幕之上,那神秘漩渦之內,竟也有一股不可抵禦的大力從天而下,緊緊牴觸在金光法陣之上。

腹背受敵的金光法陣,光芒在迅速減弱,普泓上人等一眾人盡皆驚駭,便在此刻,但只見天際轟然雷鳴,從那旋轉不休,深深不可見底的漩渦深處,一道粗大電芒自天穹轟然擊下,打在了金光法陣之上。

巨響聲裂,普泓上人等所有天音寺僧人身軀大震,修行稍低的僧人紛紛是面色潮紅,有的已然吐出鮮血。金光法陣搖曳閃動,終於頹然散開,化於無形。

普泓上人心頭煩悶,身為陣法主持的他所受震動極大,但此刻他心神都在半空天際之上,焦急之下,竟是站了起來。

金光法陣既散,鬼厲再也沒有壓制,身上壓力瞬間消散,但覺得周身為之一鬆,體內新生之真元氣息片刻周轉不休,生生不息,竟是無比暢快。

然而,還不等他有所動作,驚擾天心的他,只望見天際黑雲深深之處,滾滾裂雷轟鳴聲中,如光柱從天而下,沛不可當,直欲貫穿天地一般,轟然擊下,正是向他而來。

所過之處,熾烈無比,光柱周邊嗤嗤之聲不絕於耳,不知是否乃是溫度過高,竟是將周邊所有事物都鍛化了。而鬼厲面對的,便是這天地巨威,避無可避,躲無處躲……

眼看鬼厲就要被這轟天巨大光柱擊中,粉身碎骨之時,普泓上人等僧人都不忍觀看,紛紛閉眼轉過頭去,普泓上人更是心頭傷痛,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本是好心好意要渡化鬼厲,希望能化解他身上戾氣,怎麼卻變得了這個結果,引發了萬年未見,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的天刑厲雷!

難道,上天竟真的容不下這個男子麼?

光柱轉眼即至,還未及身,鬼厲面容慘白,在巨響狂風中張口大呼,卻根本什麼聲音也沒有傳出來,都淹沒在那天地巨威之中。但見他在天地神威籠罩之下,面上七竅盡數流血,面相淒厲絕望,便是往日一直忠心護持他的噬魂魔棒,此刻面對天刑,也被壓制的黯淡無光了。

一切,彷彿都將結束!

威威蒼穹,彷彿也傳來幽幽輓歌之聲,迴盪天際。


突然,鬼厲身後原本已經漸漸黯淡的無字玉壁,似是感應到了什麼,無數閃爍的字體再度閃爍亮起,尤其正中那九個大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更是發出了刺目耀眼之烈芒,閃亮起來,看那勢頭,竟隱隱帶著一絲不可一世的桀驁氣息。

就算是,面對著無數世人頂禮膜拜的蒼天,那彷彿永不可戰勝的天刑,那玉壁之上的光芒,也不曾有絲毫的退縮!

無字玉壁之上的光芒在瞬間亮到了極點,彷彿最燦爛的星火瞬間點燃,再沒有人能望見其中光景。那彷彿瘋狂一般的光芒,頃刻間鋪天蓋地地衝來,從下往上,將鬼厲全身盡數罩住,而同時,更有巨大無匹的光輝,沖天而起,那無盡氣勢,竟是直衝著天際那神秘的巨大漩渦而去的。

「轟!」

「轟!」

「轟隆!」……

天幕蒼穹,雷聲震耳欲聾,聲聲都似有裂天之威,如被激怒了一般,瞬間,那威勢無比的天刑光柱移動了幾分,離開了鬼厲身子,正劈在無字玉壁沖天而起的那桀驁不遜的光輝之上!

兩股熾烈光柱,在天地之間轟然對撞,地面山脈盡數震動,無數巨岩石壁紛紛開裂,雷聲隆隆之中,萬獸哀嚎,如人間末日所在。

那天地間,不可直視的耀眼光輝!

天地凝固,似就在那麼一刻。

無字玉壁之上,原本光滑如鏡的石壁,碎裂之聲響了起來,從石壁正中,「噗」的一聲脆響,裂開了一個小口,隨即無數細縫從這個中心處向四面八方伸出,越來越大。終於,在紛紛擾擾尖嘯聲中,一聲轟然巨響,這塊巨大的山壁亂石飛走,頹然倒塌!

天際,巨大的光柱緩緩散去,低沉的黑雲似乎得到了發洩,狂風漸漸止歇,雷聲也慢慢停了下來。隨後,天地彷彿一下子回復了平靜,黑雲漸漸散開,那平和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

一個身影,從半空中緩緩落下,正是鬼厲,只是此刻他血流滿面,昏迷不醒,而護持他周身的,卻是淡淡的神秘光輝,在他身體落地之後,搖曳幾下,終究是輕輕散了去,再不見絲毫蹤影。

天音寺眾僧人目瞪口呆地望著面前這敗落了的無字玉壁,望著在天刑之中竟然僥倖逃生的鬼厲,一句話都已經說不出來了。


這一睡,彷彿又是悠遠的沉眠。

彷彿在這其中,有許多人在身邊走來走去,十分繁忙,又有人在身邊說話,聲音時大時小,似乎有的時候,竟還有人爭吵的樣子。但是更多的時候,還是安靜。

他在平淡的沉靜中,也不知睡了多久,隱約裡有些感覺,卻終究沒有醒來。

或許,這般沉眠下去,反而是他深心之中的期望吧!


腳步聲響起在門外,禪室之中的法相向外看了一眼,連忙站了起來,對著門外走進來的普泓上人合十行了一禮。普泓上人點了點頭,向仍然睡在禪床上的鬼厲看了一眼低聲道:「他還好麼?」

法相點頭道:「從那日回來之後,張施主就一直這麼昏迷不醒。只是他氣息緩和,並無異象,而且周身也無其他傷勢,按理說早就應該醒來了,但不知怎麼,就是這麼昏睡不醒?」

普泓上人沉吟片刻,道:「他僥倖在天刑厲雷之下逃生,如此已經是極其幸運了。想那天刑乃萬年難見之天威,不想竟會發生在他身上,難道……他真的是天亦不容的妖孽麼?」

法相臉色一變,悄悄向普泓上人望了一眼,之間普泓上人面色凝重,但並無其他異色,這才將突然懸起的心悄悄放了回去,低聲道:「師父,是不是幾位師叔又和你爭論了?」

普泓上人苦笑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法相默然。

半晌過後,普泓上人緩緩道:「無字玉壁乃我天音寺聖地至寶,更是祖師流傳下來的佛跡,此次毀於天刑,都是因我個人私心之過。我已決意在這位張施主醒來之後,便向寺中眾僧辭去方丈之位,從此面壁參悟佛理,以贖我的罪過。」

法相臉色大變,驚道:「師父,你、你怎麼能如此說,這不是你的錯啊!」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道:「你幾位師叔說的是對的,我感念張施主化解普智師弟法身怨靈戾氣,所以妄自決定,不自量力欲以佛門聖地佛法渡化於他。由此引來天刑,毀壞玉壁,實乃是我的罪過。只是……」

他說到此處,卻是微微一笑,對法相言道:「只是我卻不曾後悔,你可知道為何?」

法相沉默搖頭。

普泓上人微笑道:「那日之中,天刑劈下,這張施主本無幸理,但無字玉壁卻是自行相扛,將這位小施主救了下來。雖然此間事為何如此,我等俱不知曉,然而玉壁通靈,必然是有不願看見這位張施主死在天刑之下的理由,所以如此。既然玉壁尚且如此,可見我並非做的錯了。所以毀壞玉壁固然乃是我錯,我也打算為此請罪,但老衲心中,卻一點也不後悔。」

法相咬牙,抬頭叫了一聲,道:「師父……」

普泓上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勸慰了幾聲,走到鬼厲床前向他細細看了幾眼,點了點頭,道:「看來他氣色已經大好了,如果不出意外,我料他就在這幾日便可醒來,你要好生照看於他。」

法相合十道:「師父放心就是。」

普泓上人點頭,又看了鬼厲一眼,轉身便要走了出去。

只是就在他正要踏出房門那一刻,忽地,禪床之上的鬼厲身子動了一聲,口中發出了一聲低低呻吟。

法相身子一震,喜道:「師父,他好像醒過來了。」

普泓上人大喜,疾步走了過來,坐在鬼厲床沿。在師徒兩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只見鬼厲的雙眼輕輕動彈,終於是緩緩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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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難渡~


和往常無數的日子一樣,悠揚的晨鐘又一次敲響,迴盪在須彌山脈之間,在薄霧山風裡迴盪著。它穿過了無數光陰歲月,而且還將如此的在未來的日子裡日復一日的迴盪下去。

站在清晨的晨光中,鬼厲負手而立,側耳傾聽。

他微微合上雙眼,彷彿那鐘聲悠揚迴盪,要細細品味。此刻的鬼厲,不知怎麼,容貌其實沒有什麼變化,但看去竟有種變了個人的感覺,從他氣度神態上,比之往昔,多了一分似從容,少了一分是戾氣。

或許,當真是那些佛法法陣起了作用?

這個問題在天音寺僧人之中,有許多人在鬼厲醒來之後,心中都有這個疑問。

前日,鬼厲再度醒來之後,普泓上人等人為他細細看過,周身並未有其他大礙,就連受到重擊之後的些許震盪似乎也不存在於鬼厲身上。普泓上人欣喜之餘,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留鬼厲在天音寺中多住幾日,鬼厲也沒有多加推辭,便在天音寺中住了下來。

這幾日來,鬼厲比往常更加的沉默寡言,對於他這般一個竟然觸怒上蒼降下天刑的人物,天音寺僧人也多半迴避,只有普泓上人與法相等人不曾顧忌什麼,時常過來看他。而鬼厲自己似乎沒有注意到身外的人事,足不出戶,只有每日中晨鐘暮鼓響起的時刻,他會走到小院子中,靜靜傾聽著。

「咚……」

最後一聲鐘聲,帶著連綿不絕的餘音,迴盪盤旋在天音寺上空許久,終於化於無聲。鬼厲這才緩緩的睜開眼睛。

沐浴在天音寺的晨風裡,他體內的氣息卻在安靜的外表之下充盈鼓蕩,好似整個人都欲飛起來了一般。天音寺僧人們不會知道,但鬼厲自己,卻是心中明白的。

在那無字玉壁之間,意外出現的,竟是傳說之中魔教經典的《天書》第四卷,旁人或許不明白,他卻是這世間唯一一個修行了《天書》前三卷的人物,一眼便看出那乃是自己在修道之途中夢寐以求的關鍵的第四卷。

往昔修行中無數看來似乎堅不可摧、不可逾越的難題,此時此刻,他都已經掌握到了關鍵處,擺在他眼前的,幾乎已經是一條康莊大道,坦途無限。甚至於在他心中還有這般感覺,這條路走下去,自己必定是很順暢的了,或許,他還能窺視到某些往日所不敢奢望的境界。

便是在他看待昔日情懷,眼前人事的時候,他竟也有了種超脫的感覺,像是擁有了新的境界,重新回望過往。

只是不知為何,在他的心中,在這般大好的情況裡,他卻還有一絲隱隱失落的感覺,但又不知如何形容。那若隱若現,有所不對的念頭,始終纏繞在他的心頭。

鬼厲佇立許久,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有人進來打擾他。直到他突然轉身,數日以來,第一次走出了這間小小庭院。

離開這個院子的時候,他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順著腳下的台階,他緩緩走去,據說這一條路,曾是那位僧人為了弘揚佛法,立大心願用大神通所造的。如今,無數的人依舊行走在他所造的路上,卻又有幾人知道,他已是灰飛煙滅。

走在這條路上,層層石階樸實無華,腳踏上去,平實的感覺傳了上來。在前幾日那一場天地變色、地動山搖的意外鬥法之後,須彌山上的廟宇殿堂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只有這條平實的台階山路,竟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還是堅實地鋪在地面之上,讓無數人從它的胸膛上走過。

或許,對於難測的上蒼神明來說,這條路同樣也是帶有某些特殊的情感麼?

鬼厲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走在這條路上,只是默默回想到了往事和故人,在回憶中,他慢慢走到了須彌山頂的小天音寺。

門扉虛掩著,這裡仍如往常一般的寧靜,鬼厲緩緩走了過去,門後頭,隱約傳來了話語聲。

他敲了敲房門。

門內聲音頓時消失,隨即有人似驚疑一般,輕輕「咦」了一聲,片刻之後,門扉「吱呀」一聲打開了,法相出現在房門後頭。

見是鬼厲,法相露出微笑,鬼厲點了點頭,道:「方丈大師在麼?」

法相微笑著讓開身子,道:「在,請進吧!」

鬼厲走了進去,只見普泓上人正盤膝坐在禪床之上,同樣微笑著望著他。鬼厲向著普泓上人走過去,行了一禮,道:「方丈大師。」

普泓上人看著鬼厲走過來的身影,目光從上到下,最後看著他的腳上,忽地點了點頭,合十道:「想不到這短短時日,施主道行大進,真是可喜可賀!」

鬼厲眉頭一挑,沒有說話,法相卻是微吃一驚,在旁邊細細打量鬼厲。

沉默片刻之後,鬼厲向著普泓上人微微低頭,道:「前幾日為了我,損毀了貴寺的聖地無字玉壁,在下心中實在不安。」

普泓上人輕輕搖頭,淡然道:「小事而已,不足掛齒。」

鬼厲微怔,道:「那無字玉壁乃是貴寺鎮寺之寶,豈非珍貴?」

普泓上人合十道:「世事輪轉,眾生皆沒,誰又知得身後之事?今日珍而重之,豈可知他日若何?施主若有心,」他一指窗外,道:「小天音寺外右轉有大石,施主去一看,或可知曉佛心道理了。」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不過在下今日前來,是想向方丈大師辭別的。」

普泓上人面上並無意外神色,似乎早就料到鬼厲會如此說話,他只是點了點頭,道:「施主欲去,老衲不敢阻攔。只是在施主離去之前,老衲有幾句話,想和施主說一說。」

鬼厲道:「大師請說。」

普泓上人道:「施主在這段時間之內,劫難重重,卻終能一一破解,闖了過來,我看施主心頭似有所悟,不知是否?」

鬼厲沉吟片刻,點頭道:「大師慧眼,在下劫後餘生,心中確有感觸。回望半生,多有感嘆之意。」

普泓上人目光一閃,道:「施主乃是大智慧之人,既已看破,何不看穿這俗世情懷,歸入我佛門下?以老衲揣度,施主心中所思所想,不過乃是一『靜』字耳,如何?」

鬼厲默然,良久站起,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禮,淡淡道:「大師點化於我,在下十分感激。只是在下心頭或有所悟,卻並非看破世情。於我而言,俗世情懷,卻正是割捨不得的。」

普泓上人搖頭道:「佛曰:色即是空!俗世萬物莫不如此,恩怨情仇,美人仇敵,在在皆是一『色』字而已,困人心智,擾人清靜,施主何必太過執著?」

鬼厲仰天呼吸,大笑一聲,轉身離去,口中朗聲說道:「大師,錯矣。色即是空,那空也是色。你要我看破世情,卻不知世情怎能看破?我處身天地之間,恩怨情仇,正是我一生境遇。你要我看穿得清靜,卻哪裡知道,那看穿之後的,可還是我麼?」

話聲漸漸低沉,終於不聞,那個男子已經是離開這間禪室遠去了。

法相默然許久,向普泓上人道:「師父,你幾次三番點化於他,可惜……」

普泓上人淡淡道:「他悟通道法修行,將來只怕乃是世間第一的人物。但這樣的人物,竟看不破自己的心魔,日後種種,便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法相低頭,合十念佛,終不再言語。


鬼厲離開了小天音寺,走出寺門時刻,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頓了一下,卻是向右轉去,沒走幾步,果然望見有一塊半人多高的大石倒在地上。

他走到這塊大石跟前仔細看了一遍,只見石頭上下斑痕纍纍,卻並無一字一句,亦無人工鑿刻之痕跡,竟不知此石有何玄機。

鬼厲皺了皺眉,沉吟片刻,忽地目光一凝,卻是被大石上頭一處給吸引住了。

此大石周身斑駁,顯然在無數歲月中已經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風刀霜劍,傷痕纍纍,但在那一處地方,卻隱約看出是一個圖案形狀。只是年月深久,難以辨認。

鬼厲伸手過去,將石頭上塵土輕輕掃開,仔細查看,許久之後,方才認出這原是一枚貝殼形狀,只不過年深月久,已經化為石質,與這大石融為一體了。而鬼厲隨後又細看大石,再也沒有找到其他怪異之處。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枚貝殼之上,莫非普泓上人要他看的,就是這枚普普通通的貝殼不成,這其中,又是有什麼玄機?

他在心中將普泓上人所說的話又重新回想了一遍,目光望著那枚貝殼,慢慢亮了起來。須彌山山脈高聳,遠近千里之內,更無海水深洋,但是這石頭,卻分明就是須彌山上之物。在千萬年前,此處或許竟是個汪洋大海,竟是亦未可知了。

人之一生,比之天地運轉、世間滄桑,竟如滄海一粟,須彌芥子了。

只是,他默然無言,轉身向著那座靜謐的小小寺院行了一禮,轉頭過來時刻,面上卻還是淡然神情。

衣袍揮處,淡淡白光泛起,他的身影化作光芒,飛天而去,漸漸消失在蒼穹之上。

看穿!

誰又看得穿?

世事滄桑,卻怎比得上我心瞬間,

那頃刻的微光。


青雲山,大竹峰。

青雲之戰已經過去了一段日子了,在那之後道玄真人因為誅仙古劍的事情緊盯過大竹峰諸人一段時間,但最近似乎因為大竹峰眾弟子十分老實,掌門那裡也催的少了。本來嘛!在大竹峰眾弟子心中,掌門道玄真人這一次雖然事關重大,但行事卻也實在是有些過猶不及。

但是不管怎麼說,畢竟此番已經許久沒有受到打擾,大竹峰也漸漸回復了往日的平靜。吳大義、何大智二人的傷勢也漸漸好了起來,經過蘇茹的查看,眼下都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二人可以自由的下地行走,只是還不能幹重活而已。

所以,往日按照慣例,在打掃眾人房間的同時,同時打掃那個僻靜角落裡已經出走的小師弟的房間的任務,也繼續下去了。這一日,宋大仁與杜必書二人,再次向著那個房間走去。

兩人說說笑笑,與往昔無數次一般,走進那個院子之中。

但就在此刻,忽地,一道灰色影子竟赫然在那個原本應該寂靜的小院子中一閃而過。

那灰色影子速度極快,但宋大仁與杜必書幾乎同時都看見了,二人震動之下,立刻放下手中打掃事物,箭步衝了上去。只是那灰影轉眼間便沒了蹤影,二人找遍這個院子,連房頂上也找了過去,卻還是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站在庭院中,宋大仁與杜必書面面相覷,宋大仁皺眉道:「難道是我們看錯了?」

杜必書歪著頭想了想,正欲說話,忽地一驚,悄聲道:「大師兄,你看那邊。」說罷,手向宋大仁身後一指。

宋大仁連忙轉身看去,只見順著杜必書手指方向,原本小師弟的臥室房間裡,門扉緊閉,但房門旁邊的窗戶上,不知何時卻開了一條小縫。而以往這裡並無人居住,窗戶自然是關的嚴嚴實實的。

宋大仁與杜必書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驚疑不定。宋大仁定了定神,低聲道:「我們進去看看。」

杜必書不知怎麼,竟有些緊張起來,一邊點頭,一邊卻又忍不住壓低聲音對宋大仁道:「大師兄,難不成會是……會是小師弟他……」

宋大仁眼角一跳,顯然他心中所想,與杜必書差不多,但這個想法連他自己似也感到害怕,或許,當真的看到那個如今已經陌生的小師弟,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吧?

手,碰到那扇木門的時候,宋大仁與杜必書又對望了一眼,隨後,像是堅定了心志,宋大仁一咬牙,叱喝一聲,大聲道:「什麼人?」喝問聲中,他猛的推開了門。

幾乎是在房門推開的同時,房間中灰影閃過,似是被驚動了一般,從房內的桌子上一下跳到床上,同時轉過身來,兩隻眼睛滴溜溜打轉,對著站在房門口目瞪口呆的兩個人,「吱吱吱吱」的叫了起來。

「小灰!」

宋大仁與杜必書同時叫了出來。


「咕。」

小灰將嘴裡的水果吞了下去,又拿起身旁一個山果,一口咬了半個,吃得興高采烈的樣子。大竹峰守靜堂上,此刻滿地丟的都是小灰啃的水果核,丟的到處都是,與往昔莊嚴肅穆的樣子相比,頗有幾分滑稽。

此刻大竹峰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此處,連一向脾氣不好的田不易看了這個場面,也只是眉頭皺了皺,卻沒有發火,臉色陰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十年來,誰都知道,小灰從來是和那個人在一起,未曾分開,此刻小灰卻在了這裡,但那個人呢?

當日在青雲山通天峰幻月洞府之前,宋大仁等人親眼看到鬼厲,也親眼看到那個曾經的小師弟被誅仙古劍所重創的場面,其後無數人圍捕追殺,雖然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更隱隱聽說,他已經被同黨救走了。

但是,小灰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呢?

小灰出現了,那個人又在哪裡?

相同的疑問,縈繞在所有人的心頭,讓人心中沉甸甸的。而守靜堂上,只有小灰肆無忌憚地大口吃著水果,除此之外,卻還有一個高興之極,與周圍人截然不同!

大黃。

這條大狗,此刻興奮之極,根本無視主人陰沉的臉龐,口中「汪汪汪」吠叫不停,繞著小灰趴的桌子轉個不停,一隻鮮亮的大黃尾巴搖來搖去,歡喜之極。不時還將前面兩隻腳躍起,趴到桌旁,狗鼻子在小灰身上嗅來嗅去,偶爾還伸出舌頭,舔了小灰幾下。

小灰裂嘴而笑,抓了抓腦袋,隨手抓起手邊一枚蘋果,向大黃面前晃了晃,隨即向守靜堂外面扔了出去。大黃「汪」的大叫一聲,立刻跳了起來,四腿飛馳,衝出守靜堂,眾人一時吃驚,都向外看去,只見大黃居然趕在蘋果落地前頭,將它在半空之中叼住,同時立刻跑了回來,一般趴到桌子上,狗牙一鬆,蘋果落在桌子上,滾了幾滾。

眾皆啞然,田不易更是哼了一聲。

獨小灰「吱吱吱吱」笑個不停,顯然遇見老狗好友,心情大好,猴子尾巴一捲,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卻是落在大黃寬厚的背上,伸手抱住了大黃的身子。

大黃「汪汪汪」叫個不停,仰首挺胸跑了出去,不知一猴一狗又要去哪裡撒野玩耍了。

宋大仁向田不易與蘇茹看了一眼,站起身子,剛想出去將兩隻畜生追回來,卻只聽田不易冷冷道:「由牠們去吧!那猴子在這山上住了多年,既然來了,就不會走的。」

宋大仁應了一聲,慢慢坐了下來。

田不易沉默片刻,道:「除了這隻猴子,你和老六都沒看到其他的人影麼?」

宋大仁與杜必書同時搖頭,道:「沒有。」

田不易面色難看,忽地擺了擺手,道:「好了,你們出去吧!」

宋大仁等人面面相覷,但是師命如山,終究不敢違抗,只得慢慢退了出去,出去時候,何大智心細,向蘇茹問道:「師娘,這一地果核,可要弟子們打掃一下?」

蘇茹還未說話,田不易已經微怒道:「明日再說,叫你出去聽到沒有?」

何大智噤若寒蟬,嗖的一下退了出去,轉眼不見了人影。

蘇茹白了田不易一眼,道:「沒事你拿他們出氣做什麼?」

田不易面上心思重重,來回踱步,忽然抬頭對蘇茹道:「妳說老七……那個人,會不會也在附近?」

蘇茹沉吟片刻,淡淡道:「他那個人,向來是最重感情的,若有心見你一面,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以他身分,多半也不能現身。」

田不易面色一變,一張胖臉上陰晴不定,說不出的怪異。

蘇茹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擔心什麼,當日幻月洞府之外,他雖然受誅仙古劍所傷,但畢竟未死,而且傳聞不是還說還有同黨將他救走了麼?大仁他們事後向我們稟告的時候,都說到那灰猴並未在他身旁,以我看來,或許是他知曉當時危險,所以故意不帶猴子在身邊的。而他重傷遁逃之後,猴子流落在青雲山山野之間,找不到主人的情況下,跑到我們這裡也不奇怪。」

田不易眉頭緊皺,忽地嘴裡咕咕噥噥了一聲,倒似在罵人一般。

蘇茹沒聽清楚,追問道:「你說什麼?」

田不易卻不回答,哼了一聲,眉頭一展,負手向後堂走去。蘇茹看著他的背影,聳了聳肩膀,頗為無奈。

正在她轉頭過來的時候,忽地背後田不易一聲低呼,蘇茹倒是吃了一驚,連忙轉頭看去,不禁莞爾。

只見田不易似心有旁顧,走路不看地面,竟是不小心踩上了一枚果核,滑了一下。只是田不易畢竟不是凡人,他何等的修行,只一下就已經穩住了身子,饒是如此,蘇茹已經笑出聲來。

在妻子面前小小出醜,田不易大感汗顏,一張臉上更是黑了幾分,恨恨罵了一句:「死猴子,什麼時候將你扒了皮,看你再吃!」

說完,頭也不回的進了後堂,只剩下滿地都是果核的守靜堂上,蘇茹微笑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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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密令~


一轉眼的工夫,猴子小灰已經回到大竹峰上數日了,在這段時間裡,似乎根本看不出牠已經離開大竹峰幾乎十年,對這裡的一草一木,猴子居然還是那麼的熟悉。

整日裡小灰與大黃嬉鬧玩樂,東奔西跑,往常安靜的大竹峰上,似乎在這幾天裡,居然又熱鬧了幾分。

狗吠聲與猴子尖細的叫嚷嬉笑聲,時時都迴盪在大竹峰上,竟是多了幾分生氣。

清晨,從臥房裡三三兩兩走出來的大竹峰眾弟子,望著已經在守靜堂外空地上嬉鬧奔跑的一猴一狗,都不禁露出了微笑。

何大智笑著回頭對眾人道:「自從當年小師妹出嫁以後,我們這裡已經很久沒這麼熱鬧了。」

眾人紛紛點頭,頗有感嘆的意思,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守靜堂那裡有人咳嗽了一聲,聲音大是威嚴,眾人一驚,只見田不易站在那裡,連忙上前行禮,拜見師父。

田不易隨手揮了揮,算是打發了眾人,隨即目光也被那大黃、小灰給吸引了過去,看了一會,哼了一聲,道:「兩隻無知畜生,大清早的就像瘋了似的亂叫,誠心不讓人睡覺了。」

眾弟子怔了一下,只是礙著師尊威嚴,終究不敢多說。田不易嘴裡又罵罵咧咧了幾句,大意是白養了這頭蠢狗這麼多年,末了還是這般沒用,居然和一隻笨猴打的火熱……

眾人心中好笑,但自是不敢笑出聲來。

不料過了片刻,原本在遠處玩耍嬉鬧的大黃,突然向著守靜堂田不易這裡大聲吠叫起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疊聲狗吠叫的聲音在清晨裡刺耳之極,而且看大黃狗臉囂張,吐著舌頭,向田不易這裡似乎大有不滿的意思,倒似乎是聽見了田不易的咒罵,心懷不滿的樣子。

眾弟子同時暗想,難道大黃果然已經有了些道行,不然隔了這麼老遠,就算狗耳再靈,只怕也聽不仔細的,不過如果是得道老狗的話,那自然就另當別論了。

眾人心中正在揣測暗度,田不易卻被突然而來的大黃犯上給氣得面孔發紅,怒道:「反了,反了,如今竟然連狗也敢跳出來大叫大嚷了。老六!」

站在旁邊眾人之中的杜必書全身一激靈,嚇了一跳,連忙站了出來,道:「師父,弟子在此,您有什麼吩咐?」

田不易似乎怒氣衝天的樣子,一指遠處還是大聲吠叫的大黃和小灰處,怒道:「今天中午你就將那隻蠢狗給我宰了,燉一鍋狗肉來吃!」說完,恨恨轉身,進了守靜堂中。

杜必書獃在原地,冷汗涔涔而下,失聲道:「什麼?師父,這……」

話音未落,田不易已然人影不見,片刻之後,杜必書身後眾人「嘩」的一聲大笑出來,宋大仁等皆笑得幾乎岔過氣去。

杜必書又急又氣,道:「你們笑什麼,這、這可是師父吩咐下來的,我可怎麼辦才好?」

宋大仁走上前來,收起笑容,雖然眼中仍是滿滿笑意,但面上卻端正了神色,做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拍了拍杜必書的肩膀,正色道:「師弟,此乃師尊交予你之重責大任,你定要好好完成才是。」

杜必書快哭了出來,急道:「你騙誰呢你,這裡誰不知道師父往日最喜歡的就是大黃,別說宰牠了,便是我們扯掉了牠一根狗毛,師父也不給我們好臉色看。如今這、這、這要是我當真領了師父旨意,回頭師父後悔起來,我還活不活了?」

宋大仁呵呵一笑,轉頭就走。

旁邊二弟子吳大義走過來,向著杜必書重重點了點頭,道:「老六,你果然乃是機靈人物,懂得師父真意,既如此,你便不聽師父旨意就是了。」

旁邊何大智仰首看天,慢慢走開,口中卻不知有意無意說道:「不過聽說師父最討厭就是我們這些做弟子的違逆師命,一旦師父知道老六竟敢當師父的話是耳旁風,這個……」

他笑聲隨風飄來,人卻走得遠了。

杜必書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原地轉來轉去,回頭一看,卻只見眾人都已經向廚房走去了,不禁大聲對著那些師兄背影高聲怒道:「你們這些沒義氣的傢伙,遲早會有報應的!」

他聲音傳了過去,也不知宋大仁等人聽到沒有,只遠遠的望見宋大仁頭也不回,只是伸出右手在半空中揮舞了一下,隱隱的,又似傳來他們的笑聲……


「笨狗、蠢狗、死狗……」

「汪汪汪、汪汪!」

「什麼,你居然還敢對我叫!」杜必書咬牙切齒,對綁在樹樁上的大黃罵道:「就是你多事,害的老子被師父派了這麼一個鬼差事。」

臨近中午時候,杜必書在眾師兄幸災樂禍的眼光中,這才抓到了滿山遍野亂跑的大黃,將牠繫在廚房門口的樹樁上,旁邊小灰用尾巴吊在樹枝上,似乎也不明白杜必書要幹什麼,在樹上來回搖擺晃蕩,看著樹下人狗相爭。

至於大黃,顯然此刻對杜必書沒有什麼好感,狗臉兇惡,對著杜必書吠叫不止。

杜必書口中對大黃罵個不停,但卻是決然不敢真如田不易所說將大黃宰了燉狗肉的。他這個師父脾氣古怪,保不定等等出來看到大黃在此,反而遷怒於他也說不定。想到這些,杜必書心中著實發愁,不知如何是好。

大黃顯然對被綁在樹樁上很不滿意,狗嘴大開,露出尖利獠牙,對杜必書大聲咆哮。

杜必書心煩意亂,瞪了大黃一眼,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反正算我倒霉,還是先做飯去。希望師父等等心情好一點。」

說著,回頭向廚房走去,面上愁眉苦臉,不再去理大黃。等他走到廚房裡面的時候,大黃的吠叫聲還不斷傳來,但是估計是一狗獨吠,也沒多大意思,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為了討田不易的歡心,杜必書這頓飯做的那叫一個盡心盡力,當真是專心致志,間中聽到廚房外頭傳來幾聲大黃的吠叫聲,隨後又低沉了下去,接著傳來的卻似乎是低低的「嗚嗚」聲音,杜必書也沒放在心上,一門心思炒菜做飯。反正門外此刻諸位師兄和師父師娘都不會到這裡來,他樂得清靜。

好不容易做好了一桌子好菜,杜必書這才鬆了口氣,拿過毛巾擦了擦汗,走出廚房,不料剛走出來,登時怔住了,只見樹樁上空留一段繩索,大黃和小灰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杜必書心中大急,左右張望,都不見猴子、黃狗的蹤跡,心想莫不是哪位師兄竟然在這個時候和我開了玩笑?

當下連忙跑向諸弟子所在臥室,一個個打聽過去,不料眾人都一無所知,有的人還對著他開起了玩笑。只是杜必書此刻哪裡還有什麼開玩笑的心思,頭腦發悶之下,團團亂轉。便在這個時候,忽地遠處傳來一聲響亮狗吠,眾人都吃了一驚,杜必書更是第一個衝了出去,仔細辨認一下,卻竟是從張小凡當年那個房間裡傳出來的。

杜必書連忙向那個房間趕了過去,其他大竹峰眾弟子也紛紛趕來,進門一看,卻只見大黃站在庭院之中,對著天空高聲吠叫,而小灰卻不見了。

眾人抬頭望天,卻只見青天高高,蔚藍無限,一點異狀也沒有。宋大仁等人連忙搜索,不料將所有的房間都找了一遍,也沒看到小灰的影子。就像來得神秘一樣,小灰這隻猴子,又一次神秘的失蹤了。

不知怎麼,在大黃的吠叫聲中,眾人都若有所失。

那日中午,當杜必書心情忐忑的迎來午飯時候,出現在眾弟子面前的卻只有蘇茹一人。眾人奇怪,杜必書卻是驚喜交集,但面上卻還是關心備至問道:「師娘,師父怎麼不來了?」

蘇茹白了他一眼,也懶得理他,只淡淡回頭向守靜堂方向望了一眼,面上有一種奇異神色,過了片刻才道:「你師父他……有些心思吧!情緒不好,今天不想吃飯。」

眾人一怔,但看蘇茹面色,卻也不敢多問。

大竹峰上,似乎從此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除了偶爾大黃對天的吠叫聲,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一道人影,從青雲山脈的深處飄了下來,輕靈而神秘縹緲,幾如傳說中山間精怪一樣。只是這身影掠到青雲山腳下某處,忽地身形一頓,原本急速的速度在空中發出低低的一聲輕嘯聲音,硬生生停了下來,引的腳下草叢花木「沙」的一聲,盡數被風吹得向前方倒去。

赫然正是鬼厲。

沒人知道鬼厲是從青雲山什麼地界出來的,但在他的肩頭,小灰卻再一次趴在了他的肩膀上,與主人久別重逢,小灰顯然十分開心,長長的尾巴捲著,末端還纏在鬼厲一隻胳膊上。尤其是不知什麼時候,小灰身上那個大酒袋裡竟然又鼓了起來,酒香四溢,而小灰對此更是歡喜,摟著那個大袋子愛不釋手,不時就拔開袋子喝上一口,一副滿足的表情。

不過鬼厲顯然不會和小灰一樣,此刻的他面色淡淡,眼神向四周掃望一眼,只見周圍密林森森,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傳來隱約的鳥鳴聲。

鬼厲忽地冷笑一聲,淡淡道:「出來吧!」

沒有人回答,鬼厲也不再說,只是慢慢轉過身子,對著某處安靜的站著。

過了一會兒,忽有人嘆息道:「這才幾日工夫,不想公子你道行竟然精進如此,當真令人驚佩啊!」

人影一閃,從樹林深處走出一個黑衣人來,正是鬼先生。

這個人,彷彿從來都是這般神秘莫測,永遠都在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

鬼厲看著他,目光淡淡,雖沒有十分的厭惡表情表露出來,但顯然對此人也不是很有好感,道:「你在這裡等我,有什麼事?」

鬼先生目光游移,先是看了看鬼厲肩頭的小灰,其中尤其在小灰額上第三隻眼睛處盯了一會,這才向鬼厲看去,道:「怎麼,副宗主不願意與我相見麼?」

鬼厲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鬼先生點了點頭,道:「這也隨你,不過此次倒並非我有話,而是宗主鬼王前幾日傳書於我,讓我有話轉告給你。」

鬼厲眉頭一皺,道:「什麼事?」

鬼先生道:「鬼王宗主聽說你在青雲山幻月洞府前受傷之後,十分關懷,明令潛伏中原的眾人一定要找到你,並替他傳話,如果找到副宗主之後,若副宗主身體抱恙受傷,大可轉回蠻荒修養,身體要緊;若天幸副宗主並無大礙,則有一事,還要麻煩副宗主了。」

鬼厲沉默片刻,道:「你說。」

鬼先生在黑紗背後,似淡淡一笑,笑聲低沉,道:「鬼王宗主已然知道,獸神在此次青雲大戰中敗退逃亡。此獠當日誅殺我聖教教眾無數,乃是我聖教不共戴天的仇敵,眼下更是誅殺此獠的千載難逢之機。此番遁逃,必定是逃亡他所熟悉的南疆,而教中唯有副宗主對南疆較為熟悉,因此希望副宗主前往南疆追殺,也算是為我聖教做了一件大事。」

鬼厲默然片刻,點了點頭,道:「好,我去。」

鬼先生微微點頭,但此刻卻忽然又走上前幾步,來到鬼厲身前,壓低了聲音,道:「但是此行,宗主特地私下交代我一定要轉告你,追殺獸神固然緊要,但最最緊要一事,卻還有一件。」

鬼厲一怔,道:「什麼?」

鬼先生目光閃爍,低聲道:「宗主交代,獸神身邊有一隻惡獸饕餮。無論如何,就算被獸神逃脫,但這隻惡獸饕餮,卻一定要活著捉回來,帶回蠻荒。此事關係甚大,副宗主切記,切記!」

鬼厲眉頭緊皺,向鬼先生深深望去,道:「宗主要饕餮做什麼?」

鬼先生站直身子,語調恢復正常,淡淡道:「這個,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鬼厲望之良久,忽地轉身,頭也不回,身形幾如閃電一般,瞬間就掠了出去,轉眼消失。只留下鬼先生站在原地,望著鬼厲遠去的方向,半晌忽地自言自語。

「奇怪,他道行為何竟能在短短時日之內,精進到如此地步?」

「那一日,救他的那群黑衣人,又是何方神聖呢?」

低低密語,隨風飄散,悄悄迴盪在密林之中,最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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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瘋狗~


那一場獸妖浩劫過後,從北往南,到處見到的都是慘不忍睹的荒涼景色,千里無人煙,百村無人聲,都是經常遇見的事情。北方因為荼毒日短,尚且好一些,越往南走,這般慘烈景象就越是嚴重。

殘垣斷壁,敗落城鎮,比比皆是。甚至於在野外田邊空地土中,不時的竟然還能發現森森白骨,更令人觸目驚心。風煙蕭瑟,一派淒涼景色,這俗世紛紛,人若草蟻,竟是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數了。

許多逃往北方的百姓,在確定這一場浩劫的確已經退卻之後,開始緩緩返鄉。無限荒涼的大地上,慢慢開始有了人氣。只是這一幕中,卻仍有許多悲涼氣息,道路兩旁,不時仍出現倒斃於地的屍骸,有些人是被獸妖所害,有些人,卻是在這場劫難之後,於回鄉途中飢寒交迫,竟爾命散異鄉。間中,偶爾少許偏僻地方,還有著小股殘留獸妖,不時有獸妖害人的傳聞傳出。只是這個時候,終究是大勢所趨,小股獸妖雖然仍是令人害怕,但已經無法阻擋更多的人返鄉的心願。

而這些苟延殘喘的獸妖,事實上也很快就消聲匿跡了。因為在返回家鄉的無數百姓之中,還有許多正道門下的弟子,一旦哪個地方傳出獸妖害人的事情,很快的就被這些正道弟子降服下去。

當日青雲大戰,獸神敗在誅仙古劍之下,但並未當場斃命,正道中人也不是傻子,魔教知道的落井下石,斬草除根,正道自然也明白「除惡務盡」的道理!

是故眾多正道門派紛紛派遣得意弟子,有些小門派更是傾巢而出,若是能有機會擒拿獸神,放眼天下,這功勞聲望,豈是等閒?何況獸神乃是絕世妖人,身邊要說沒有什麼絕世法寶神器的話,連傻瓜也不信。

這種種猜度想法,混在人流中,潮水一般的傳散著,向著南方湧來,天下間漸漸安寧的背後,卻有無數人屏息觀望。相比之下,反是俗世中百姓的痛楚,少有人關心了。

隨著這股南歸的人潮,人群之中行走跋涉的周一仙、小環與野狗道人,他們的感覺就與旁人不同。

周一仙手上依然還握著那根竹竿,上面還是那塊寫著「仙人指路」四字的白布,只是原先的白色,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裡,竟也黑黃不勻,一眼看去還有幾處破洞。雖然涼風吹過,這布幡依舊迎風拂動,但已無半分仙氣,而全是垂頭散氣的破落了。

至於野狗道人,這麼長的時間以來,還是一直跟隨周一仙和小環,三個人一起浪跡天涯。不過此刻的他卻是用布塊包裹住了面容,不為別的,只是在這個時候,周圍所有的百姓都對面容稍微古怪一點的人物有些過敏,一不留神多半便被人誤會是獸妖一員,如此不免太過冤枉。在經歷了幾次這樣的誤會之後,不要周一仙翻白眼或小環勸說,野狗道人自己也受不了了,找了塊布先將自己的臉圍了起來。

在三人之中,小環看去最為清爽,本來麼,年輕美麗的少女,自然便是引人注目與好看的。在這個悲痛失落的人海之中,她看去彷彿是最亮麗的身影。

一路之上,與周圍人截然不同,她時常保持著笑容,但卻絕非那種幸災樂禍的模樣,相反,她一直不顧周一仙喋喋不休的勸告,力所能及的幫助著周圍那些無助百姓。

或有人疲乏跌倒,她上前扶起;或有人饑寒,她送之以衣食;或有病弱者,她似乎還會幾許醫術,上前看望一番;甚至於望見路旁倒地的屍骨,她也會在沉默中輕輕走過去,不避腥臭,將之粗粗掩埋,算是一種安慰。

一路而來,風塵僕僕,除了面對病弱死者的莊重,小環臉上竟似乎永遠都帶著一絲笑容,在這樣灰暗的路途上,彷彿是悲天憫人般的仙者。周一仙還是那麼永遠低聲嘮叨個不停,而野狗道人跟在小環身後,從來沒有勸阻過小環一句,他只是小環要做什麼,他就搶先去做──掩埋屍骸,他動手挖坑;救助弱者,他親身負人。一路來,他的眼中,彷彿只有那個清秀少女的身影,小環做什麼,他也就做什麼,縱然這歲月再苦、旅途再累,彷彿他也不在意了。

只是,他們終究不是神仙,其他不說了,饑寒百姓那麼多,食物只有一點點,便是他們也很快沒有了。被迫之下,這一日三人只得暫時離開了隊伍,向山野走去,希望能在那山林之中,找到些吃的。

浩劫之下,慘狀如斯!

周一仙手中持著那支竹竿,看著漸漸黯淡的天色,搖了搖頭,嘆息道:「這年頭,真是讓人活不下去了。」

小環走在他的身邊,笑了笑,沒有說話。不過這短短時日,她面上雖有淡淡風塵之色,但仍然秀麗如昔,其中還多了幾分過往沒有的成熟。野狗道人跟在她的身後,高大的影子似和小環纖細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被布幔包裹的他的臉龐,什麼都看不到,只有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此刻他們已經離開大道頗遠,置身在一個小山頭上,這一夜陰雲濃厚,只見幾點遙遙星光,卻不見有一分月色。周圍山野,此刻寂靜一片,只有不知名處傳來蟲鳴聲音,時長時短,不知所在。

小環頓住了腳步,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頭對野狗道人微笑道:「道長,現在沒有外人,你就把臉上的布取下來吧,包了一整日,只怕你都難受壞了。」

野狗道人在黑暗夜色中略顯幽亮的一雙眼睛閃了閃,慢慢取下了面上的布幔,露出他古怪的臉龐,低聲道:「呃,其實我沒事的……不過妳今天又忙了一日,才是累壞了吧?」

周一仙也停住了腳步,向周圍張望了一眼,見旁邊橫倒著一根枯木,趕忙走了過去,一屁股坐在上面,這才做了一個從心底鬆了一口氣般的懶腰,然後白了小環一眼,道:「是,就她忙,就她慈悲,所以把她爺爺的乾糧也送給別人吃了,搞得現在連她爺爺也挨餓。」

小環臉上一紅,走過來站在周一仙背後,伸出雙手在周一仙肩膀上輕輕捶打,道:「爺爺,我們還算好的,可是看那些人,再不吃點東西,真的就沒力氣走下去,只怕就此喪命了啊!」

野狗道人向左右看了看,道:「你們在這裡坐一坐,我去林子看能不能抓到一些野獸,暫時充飢吧!」

小環向野狗道人微笑道:「好啊!有勞道長了。」

野狗道人裂著嘴笑了起來,周一仙突然哼了一聲,冷笑道:「你笑什麼笑?而且笑也罷了,偏偏老夫看你笑的怎麼那般猥瑣,莫非你心裡在想什麼無良念頭麼?」

野狗道人嚇了一跳,連忙收起笑容,又看了看小環,只見小環略帶歉意的看著他,眼神立刻為之一亮,哪裡還有絲毫怒氣,直當周一仙不存在一般,根本無視於他,對小環念了一句,道:「那你們等我回來。」說罷,快步走進林子裡去了。

周一仙沒好氣的咕噥了兩句,小環在他身後微嗔道:「爺爺,那野狗道長跟我們在一起都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是不給人家好臉色看,再說,這一路上多蒙他照顧我們,而且他又不是壞人!」

周一仙哼了一聲,道:「妳又知道什麼是壞人好人了?他跟著我們,還不是為了……」

「爺爺!」小環叫了一聲,截斷了周一仙的話。周一仙吶吶抱怨了幾句,不再說了。


林子中嗖嗖發出聲響,隨即又是一陣撲騰聲音,半晌過後,一陣腳步快速傳來,野狗道人面有喜色,從林子中提了一隻野鳥跑了出來。

前些日子那一場獸妖浩劫過後,萬物生靈盡皆塗炭,便是以往山野之中,這些野獸山鳥,似也比往日少的多,今日還算野狗道人運氣好,居然捉到了一隻漏網之鳥!

野狗道人興沖沖跑回原地,大聲道:「你們看,我捉到了什麼……」突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原本的空地之上,竟是空無一人,周一仙與小環,都不見了蹤影。

「啪嗒」,野鳥從野狗道人的手中掉落在了地上。

夜風冰涼,寒意似瞬間浸透了骨髓深處,野狗道人的身子竟不知怎麼,隱隱有些發抖起來。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那根橫倒在地上的枯木上,甚至還有周一仙剛剛坐下的痕跡。

「他們走了,走了……」野狗道人腦海中一片混亂,一張狗臉上神情變幻,竟是大為恐懼悲傷的模樣。

此刻的野狗,呆若木雞,但片刻之後,他忽然身子一震,目光亮了起來,卻是看見在那枯木背後,竟有幾處凌亂的腳印,而腳印旁邊的鬆軟泥土中,赫然是一個比常人大上一倍的巨大足印,前有三齒,絕非人類所有。

野狗道人面色大變,先大喜,隨即大驚,便在此刻,遠方似傳來長嚎之聲,聲音之淒厲,直如惡狼吠月。野狗道人情不自禁向後退了一步,但片刻之後,他狗臉之上肌肉微微發抖,忽地大吼一聲,整個人向密林深處那嚎叫聲處衝了進去,看那模樣,卻彷彿似一條瘋狗。

一隻瘋了般的狗!

就在野狗道人衝進密林時候,黑暗蒼穹的天幕上,忽地亮起一道白色的光芒,從北方疾馳而來,劃過天際,破空而去,沒有絲毫的停留,直飛向南方,彷彿流星一般。而在地面之上,過了一會,那道白光還殘留天際的時候,一道黑影出現在剛才空地的不遠處,仔細看去,全身黑衣蒙面,卻是微微喘息,在林子中停了下來,自言自語道:「他道行怎會如此精進,真是見了鬼了。」

正自休息中,忽然,他似有所感,轉頭向密林深處看了一眼,只聽那密林深處隱約傳來打鬥聲音,黑衣人猶豫片刻,又抬頭向天際那道白光望了一眼,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隨即身子一閃,卻是輕輕如鬼魅一般,閃進了剛才野狗道人衝進去的那個方向。


野狗道人獠牙法寶在手,面色緊張,只不過片刻工夫,他肩頭一片暗紅,似乎已經掛彩了。但是在他身前,竟是兩隻身軀巨大的獸妖,虎頭獅身,足有一人來高,野狗道人在牠們身前,看去簡直不堪一擊的樣子。

周一仙和小環此刻赫然是在那兩隻獸妖身後。在這個密林之中,這兩隻獸妖似乎在這荒僻之處做了一處窩,裡面雜亂無章堆放了許多樹枝草葉,腥臭味撲鼻而來。但最為可怖的是,這裡到處散落著死者屍骸,而且除了周一仙和小環外,竟還有七、八個活人也在這裡,但看去要不是昏迷不醒,醒來的也是骨瘦如柴、驚恐萬狀。

也不知道這兩隻獸妖是哪裡擄掠來這許多人,但也由此可以想見獸妖浩劫,何等慘烈!

面對這兩隻身軀巨大的獸妖,野狗道人呼吸急促,凝神戒備。剛才他衝到此處,方看見周一仙與小環果然在此,還不等他呼喊,卻已經遭到了兩隻獸妖襲擊。交手之下,這兩隻獸妖大非尋常,力大無窮,竟然將野狗道人的肩頭劃傷。不過雖然如此,野狗道人畢竟乃是修道之人,與尋常百姓不同,慌亂之下,他祭出法寶,也同樣擊傷了一隻獸妖,此刻那隻獸妖前腿處鮮血淋淋,顯然也不好過。

只是這兩隻獸妖看去凶厲非常,見到鮮血,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更是死死盯著野狗道人,只是一時顧忌他手中法寶,暫時對峙起來而已。而野狗道人卻是心中暗暗叫苦,剛才那次交手,他心裡明白,若是一隻這樣獸妖,他或可慘勝,兩隻一起,他必死無疑。

他或能夠轉身而逃,但不知怎麼,他目光有意無意間望見獸妖身後那一雙擔憂害怕的眼睛,竟是無法移動腳步獨自逃生了。

有些事,難道真的是逃不過麼?

凶殘的獸妖咆哮聲起,終於是忍耐不住,撲了過來。兩道黑影在暗影中掠起腥風,其中伴隨著小環的驚叫聲。

野狗道人喉頭發乾,雙腿微顫,本能的轉身要跑,只是,只是,他的身軀,卻赫然是撲了上去,向著那凶厲獸妖,彷彿──

瘋狗!

結果頃刻即分,兩隻獸妖四隻爪子幾乎同時抓進了野狗道人的身體,而野狗道人的獠牙法寶插進了剛才受傷的那隻獸妖的胸膛。

獸妖與野狗道人同時發出了慘叫聲音,小環的驚呼已經變做了哭喊。

鮮血飛濺,野狗道人只覺得周身欲裂,彷彿身子都被撕做了兩半,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慌亂中只看見身軀之上四個血口,那鮮血便如泉水一般湧了出來。

前方,那獸妖吼叫了幾聲,腳下一軟,卻是倒在了地上。旁邊的獸妖一聲哀鳴,竟顧不得追殺野狗道人,而是在那隻重傷垂死的獸妖身邊,不斷用頭、用爪子去拱動同伴。只是那獸妖傷處,正是被獠牙直刺入心臟,垂死掙扎了幾下之後,頭顱頹然倒地,就此死去。

「啪」,一聲輕響,野狗道人終於也是不支,跪倒到地上,上身幾乎都被鮮血浸透,一片血紅,大口喘息,狗臉蒼白。

這聲響驚動了那殘留獸妖,眼見同伴死去,這獸妖更似幾欲發狂,仰天大吼,獠牙如血,再度撲了過來。

眼看野狗道人就要命喪獸爪之下,忽然間地面一花,一道黃光閃過,幾片符紙飄揚,野狗道人竟是不見蹤影,獸妖撲了個空。

獸妖一時驚駭,只是不消片刻,忽只聽「哎呀」一聲,周一仙連著渾身是血的野狗道人居然從天上掉了下來,他手中兀自還抓著幾張符錄。

這自然是周一仙施展他自稱的那些祖傳仙法了,適才獸妖偷襲他祖孫二人,變起突然,不過片刻他們二人已被制住,在獸妖血盆大口之下,二人哪有機會作怪。幸好野狗道人頭腦發熱衝來救人,這才有片刻空隙,本想趁此逃脫,不想野狗道人反而命在旦夕,無奈之下,周一仙只得先行救人。

只是他那幾手法術不過是三腳貓的工夫,雖然有些類似道家俗稱的「五鬼搬家」一類異術,憑空將野狗道人移了開去,但道法才到一半,不知怎麼就失了手,結果兩人竟是從半空中掉了下來,一時狼狽萬分。也幸好摔下來的時候野狗道人是在周一仙身上,不然的話這一摔衝勢,只怕就要了他的性命。

不過此刻也輪不到他們想的許多,那獸妖轉眼發現,大怒之下,已經是再度撲來。周一仙和野狗道人摔的頭暈目眩,野狗道人還好一些,但重傷在身,也是躲避不及。無奈何之下,只得束手待斃。他狗臉之上,悄悄掠過一絲惘然,回頭望去,似乎想看到什麼?

不料這電光石火的一刻,一個身影猛然衝上,擋在野狗道人和周一仙身前,只聽那人口中喊著:「爺爺……道長……」

獸妖冰冷利爪尖齒之下,小環那絕望哭泣卻沉靜的臉龐!

剎那之間,野狗道長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全身竟是如滾燙一般沸騰起來,望著那個身影,柔弱而美麗的影子!


「轟!」

一聲大響,兩個身影撞在了一起。

小環踉蹌的倒在一旁,渾身泥污,只是她根本沒有注意這些,回頭望去,只見推開她身子的野狗道人,撲了上去,和那隻獸妖糾纏在一起,將獸妖撲在地上。獸妖狂怒之中伸出利爪瘋狂地在野狗道人背上亂抓亂刺,瞬間血肉橫飛,而野狗道人竟然死死抱住獸妖,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

小環與周一仙此刻俱是面無人色,而在他們身後眾人一時也都嚇的傻了,片刻之後,忽地不知是誰大喊一聲,所有能走動的人都衝了過去,圍著那獸妖,拿起手邊所有能拿的器物,沒有就用自己的手掌腿腳乃至牙齒,拚命向那隻凶殘獸妖身上招呼。

那獸妖開始還大聲咆哮,拚命抵抗,但過了一會兒之後,牠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越見低沉,終於沒有聲息。而周圍眾人彷彿也瘋了一般,一直拚命地敲打著獸妖身體。

直到,周一仙第一個清醒過來,連忙喝止眾人,救人要緊,其他人這才慢慢停了下來。而這一鬆氣,瞬間許多人都癱倒在了地上。

小環面上也有幾點血跡,但她絲毫不顧,連忙用盡全力拉扯獸妖屍體,想把野狗道人從獸妖身下拉出來。不料拉了半天,獸妖與野狗道人竟然無法分開,小環又驚又急,幾乎哭了出來。

最後還是周一仙沒有亂了方寸,仔細查看之後,卻發現乃是野狗道人雙手竟穿破了獸妖堅韌皮毛,直穿入胸口之中,嵌在裡面,難怪分不開。發現這一點後,周一仙連忙招呼眾人幫忙,在尚有餘力的其他人幫忙下,終於是將野狗道人鮮血淋淋的兩隻手從獸妖身體上抽了出來,分開了兩個身軀。

小環花容蒼白,將野狗道人身子放在地上,正欲詢問,忽然間面容失色,用手在野狗道人口鼻前一探,登時呆若木雞!

「他……道長他……」

周一仙急道:「他怎麼了?」

小環嘴唇微微顫抖,眼眶中盈盈儘是淚水,顫聲哭道:「道長他……他已然斷氣了。」

周一仙一時也呆住了,木然說不出話來。

小環哀哀的哭泣哽咽聲中,黑暗裡的微光下,野狗道人那張古怪的臉龐上,那滿是痛苦的神色中,卻隱隱有幾分痛楚之中扭曲的笑意。

他死了,如一條死去了的瘋狗!

這世上,誰又清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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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收魂~


僥倖逃得性命的眾人,在歇息之後,或沉默不語,或留下幾句安慰的話,然後都一一離開了這個血腥恐怖的地方。這亂世之中,誰的命不是命,誰又管得了誰的命?每日每夜,每個陌生僻靜的地方,不都上演著同樣一幕幕生離死別麼?

周一仙和小環也離開了那裡,獸妖的窩腥臭噁心,實在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們勉強將野狗道人的屍身從獸妖窩裡搬了出來,放在剛剛進入山林的那處空地上。

野狗道人的身體,似還是微溫的,只是,終究是那麼緩緩涼了下去。

周一仙眉頭皺著,坐在一旁,搖頭嘆息,小環則跪在野狗道人身旁,哽咽哭泣。

夜風蕭蕭,吹動樹梢搖晃,暗影中,神秘的黑衣人將剛才的一幕都看在眼中。儘管對他來說,要除去那兩隻獸妖不過舉手之勞,但他彷彿血是冷的一般,從頭到尾都站在黑暗處默默看著。此刻,他的眼神從小環身上打量著,又轉移到周一仙的身上。

半晌,只聽周一仙低聲道:「好了,小環,他……他畢竟死了,我們找個地方安葬了他,讓他入土為安吧!」

小環身子抖了一下,哽咽之聲更大,忽抬頭對周一仙哭道:「爺爺,你不是什麼都知道麼,不如你想個法子救救他吧?」

周一仙苦笑一聲,道:「我又不是九幽閻羅,更不是天上神仙,這等起死回生的法術我哪裡會知道?」

小環哽咽道:「可是道長他是為了救我們才死的。」

周一仙嘆了口氣,目光移到野狗道人臉上,點了點頭,道:「說起來,我以前也是看錯了他,未想到似他這般的人,竟然也會有真情真性。唉,可是現在說什麼也遲了。小環,聽爺爺一句話,我們好好安葬了他吧!」

小環木然,只有臉上淚珠不停掉落下來,一滴一滴,打濕了野狗道人的手心。

陰影處,那黑衣人目光閃爍,卻並無絲毫傷痛憐憫之色,在他眼中,這世間人情彷彿都是一幕幕活劇一樣,只有他在一旁冷冷觀看。

周一仙起身,四下查找,只是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哪裡能夠找到什麼趁手的東西。找個半天,他也只能隨手扯了一根木棍回來,在地上挖了幾下,卻只不過少許泥土翻出,如果要挖坑埋人,天知道要挖到什麼時候去了。

難道連好好安葬這一點也做不到了?

周一仙棄棍長嘆,臉上少有的出現了一絲滄桑之色。嘆息之餘,他回頭看去,忽然皺起了眉頭。只見小環不知何時已經止住了哭泣,擦去臉上淚痕之後,她竟也是找了根木棍,在野狗道人身邊打掃起來,將一眾枯葉散枝全部都掃的遠遠的。

周一仙起初還以為小環料到挖坑艱難,所以是想初步整理一下野狗道人身邊地面周圍便罷了。不料這越看下去越不對勁,小環將野狗道人身體周圍掃出了一個半徑五尺左右的圈子,便棄了木棍,緩緩走了回來,面色上少了幾分悲痛之色,卻又多了幾分毅然。

周一仙眼見小環似乎臉色不對,向前走了幾步,道:「小環,妳做什麼?」

小環低聲道:「我要救他!」

此話一說,周一仙大吃一驚,便是暗處那黑衣人,身子也為之一震,目光立刻盯在小環身上。

周一仙愕然道:「妳說什麼?」

小環聲音依舊低沉,但說出的話卻十分清楚明白,道:「我要救他!」

周一仙搖頭急道:「是,小環,我明白妳的意思……不,不是這個,我是說,妳用什麼法子救他?」

小環伸手將野狗道人屍身擺正,雙手卻擺做一個頗為奇怪的樣子,過肩舉起,一手向天,一手掌心握拳,同時口中道:「道長他是為了救我們才死的,我、我不能什麼也不做。」

周一仙眉頭越皺越緊,看著小環接著又把野狗道人的兩隻腳放直,將右腳放在左腳之下的時候,他的面色更是難看,突然大聲道:「妳是不是瘋了,小環,難道妳想用『收魂術』?」

小環默然片刻,低聲道:「爺爺,我只知道這個東西,或許、或許它真的能救人一命?」

「放屁!」周一仙第一次對小環如此聲色俱厲地大聲呵斥了出來,「妳在胡說些什麼?那『收魂術』雖然有收羅魂魄之異能,但此法從來就是旁門異術,凶險難測不說,驚擾遊魂,更是大犯幽冥鬼界的禁忌,妳不想活了麼?還有,這術法從來都是用在活人身上,氣息尚存則魂靈即在,有此根本方可施法,對一個死人妳怎麼做?他氣息斷絕則魂魄必然散滅,妳縱然有這異術,又去哪裡找他的魂魄,莫非妳要去九幽地府無窮無盡的鬼魂中去找麼?」

黑暗中,那一雙眼眸閃閃發亮,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麼令他不可思議的事情。

小環眼眶一紅,哭道:「爺爺,他、他剛死不久,或許魂魄就在附近,還有希望也說不定。再遲上一時半會,就真的沒救了。」

周一仙臉色發白,大步走到小環身前,一把將她拉了起來,沉聲道:「小環,我告訴妳,妳不要妄想了。我知道妳心裡在想什麼,當年妳憑著自己本事,將妳那個金瓶兒姐姐將欲散盡的魂魄給收了回來,但是我告訴妳,那次和現在不一樣。我再說一遍,這法術是要對活人用的,而且此等鬼道異術,大損陰德,當年妳不過救助金瓶兒一次,便已經自損陽壽一年。如今妳要是再亂來的話,對這個死人施法,能否成功難說,妳自身起碼先毀了道行根基,陽壽只怕要去二十年以上。妳想清楚了麼?」

最後幾句,周一仙幾乎是用吼的說出來的。小環一時也怔了,她花樣年華,說不怕死那是胡扯,只是面對躺在地上的野狗道人,無論如何難以自處,但一想到那恐怖後果,竟彷彿也是喘不過氣來一般。

場中的氣氛一時僵住了,過了片刻,周一仙放緩了語氣,柔聲道:「小環,命由天定,任誰也改變不了的。想來是老天要野狗他今日死的,我們好生安葬了他,也算是對的起他了,好不好?」

小環臉上神色變幻,不時有掙扎表情掠過,許久之後,忽抬頭道:「爺爺,他的命數不是老天定的。」

周一仙看著小環臉色,心中一沉,乾笑了一聲,道:「什麼?」

小環長吸了一口氣,決然道:「道長的命數,是他自己定的,是他自己不顧一切要衝來救我們,這才不幸過世的。若是他轉身離去,這天下哪一處不是他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少女的臉色有些蒼白,有些傷悲,低聲道:「所以,他是為我們而死的,沒有他,我們也早死了,哪裡還能在這裡談論什麼陽壽?」

她望向周一仙,周一仙不知怎麼,卻移開了眼光。

「爺爺,我要救他。這術法再凶險,也比不上他剛才為了救我們所遇到的厲害吧?」

她斬釘截鐵地道。

周一仙知道她心意已決,不能更改,只得仰天長嘆。而黑暗中那人,此刻一雙眼眸都望在小環身上,閃閃發光,熠熠生輝。


樹林之中,此刻正是夜深時候,陰氣大盛。

微光裡,那一場詭異的術法,慢慢展開。

第一滴鮮血,從小環白皙的胳膊上割開的口子裡滴落,緩緩落在野狗道人的身旁,隨即,小環繞著野狗道人,用自己的鮮血,在野狗道人身旁滴落下來,看她手腕緩緩搖動,滴落的鮮血在地面上,慢慢形成了怪異的圖案。

密林之中,隨著那血紅圖案的漸漸成形,隱隱開始傳來鬼哭聲。周一仙站在一旁看著,眼角微微抽搐。而在陰影之中觀看這一幕許久的那個黑衣人,此刻忽然也皺起了眉頭。

這一幕,他竟彷彿在什麼地方看過一樣!

大巫師……

那黑衣人竟是不由自主的,身子微微發抖了一下!

小環現在所佈的血陣,顯然與當日在狐岐山大巫師救碧瑤時有幾分相似,但在小環繞行一周之後,法陣成形,那黑衣人已然看了出來,小環所布法陣與大巫師當日還是有所區別。別的不說,單是陣法規模便小了許多,或許都是以鮮血為媒,而小環自身一人割脈求血,自然無法與當日大巫師相提並論。

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小環所布法陣,圖騰式樣也遠比大巫師當日所做簡單的多,但饒是如此,一圈下來,小環也已經是搖搖欲墜,面色蒼白了。

周一仙一言不發,上去扶住了小環。小環有些虛弱,回頭衝他微微笑了笑,然後緩緩在陣法頂端,也就是野狗道人頭顱前方三尺處,盤坐了下來。

幽幽密林之中,霍然一聲鬼嘯憑空而起,瞬間整座樹林異嘯連連,陰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陰風陣陣,從四面八方吹來,將周圍樹木吹得搖擺不定,所有的樹枝陰影背後,彷彿都有無數冷冰冰的目光注視著這裡。

小環面色肅然,緩緩閉眼,一雙白皙雙手合在胸口,口中低低念頌著神秘咒語,片刻之後,修長的手掌在胸口處展開,慢慢放下,放進了身前血泊圖案之中。

環繞在野狗道人身體周圍的鮮血圖案頃刻間突然全部亮了一亮,全部的鮮血像是突然得到了生命,在圖案之中開始流轉起來。與此同時,小環臉上原本蒼白的臉色裡,突然多了幾分詭異黑氣。

陰風越來越盛,整座密林此刻都似乎暗了下來,只有這法陣之中開始閃亮。活潑流轉的鮮血,彷彿最可口的美味,將無數幽魂吸引了過來。

周一仙面上神色越來越是擔心,他深知這收魂奇術的凶險,試想,尋常人竟要從陰司地府搶奪魂魄,這該是何等凶險的事情。不過小環礙於修行,也不過只在這座密林範圍內施法,影響勉強算是不大,想來尚不至於驚動那些鬼力高強的冥界護法,否則一個不小心被盯上了,當真是不堪設想。

只是現在看來,似乎只是這等樣式的陣法,小環也有點吃不消的感覺,但見她面上黑氣越來越重,身子也開始顫抖起來。要知道此番施法,與當年她救治金瓶兒並不一樣,金瓶兒魂魄並未散盡,有此為憑欲收殘餘魂魄,則好辦的多。當日大巫師在狐岐山救治碧瑤,雖然陣法龐大的多,但其實也多靠異寶「合歡鈴」中攝取的碧瑤殘留魂魄,這才憑借異術窮盡九幽地府,硬生生將殘餘魂魄收了回來。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大巫師一則自身油盡燈枯,二來也驚動冥界護法,被冥界鬼力反噬,最終殞命而亡。

而此番小環以粗淺道行,運行這鬼道之中最詭異艱深的奇術,且缺少最關鍵的魂魄,其難度就算只是要在這座密林之中所有遊魂之內找尋野狗道人的魂魄,但其中凶險,已經非常人可以想像了。

那兩隻獸妖在這裡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也就不知有多少冤魂盤旋此處,未能往生。而小環布下這個陣勢,卻分明正是要取一魂魄入這身軀之內,這如何不讓所有的幽魂為之瘋狂?

一時間,風雲變色,無數道若隱若現的黑氣爭先恐後地衝向小環,小環面上痛苦之色越來越重,面色幾乎已完全被黑氣籠罩起來了。

看這樣子,只怕小環堅持不了多久了,但不知怎麼,她竟是始終不肯放棄,那麼多冤魂鬼氣在她身邊盤旋,或鬼哭狼嚎,或哀求不休,或凶狠相逼,林林總總,這世間痛楚絕望之所有惡情,都彷彿要刺入她腦海一般,可是小環竟仍是在苦苦支撐,以她本身殘存的一點靈力,在無盡冤魂之海中找尋著。

這一次失敗,只怕就再無機會了!

周一仙已經急的滿頭是汗了,但又不敢驚擾小環,只得滿地亂走,唉聲嘆氣。而黑暗陰影之中的那個人影,雖然周圍都是鬼氣森森,他卻似乎完全不在乎,相反那些鬼氣都似乎有些懼怕於他,離他反而遠些。此刻黑衣人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小環,竟是不由自主地為之點頭,許久,輕輕傳來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怎麼可能,這個年輕女子竟然在鬼道上天賦如此之高……這般情況下,竟然還能苦撐。若有鬼道明師指點,假以時日,那還得了……」

話聲中,他竟然也莫名其妙地現出幾分猶豫來。

便在此刻,場中小環滿是黑氣的臉上,突然現出一份喜色,原浸在血泊法陣之中的右手突然伸起,凌空虛抓,隨即急放下,抓住了野狗道人的右手。緊接著她將自己左手也從血泊中伸起,照樣虛空一抓的時候,突然間,漫天鬼氣幽魂一起放聲大嘯,似乎全部陷入了不可抑止的狂怒之中,鬼氣森森如鐵,剎那間黑氣籠罩而來,將小環身軀盡數圍住。

法陣之外,三丈之內的樹木赫然枯萎,彷彿也忍受不住這無邊兇惡戾氣。

周一仙大驚失色,手足無措,只見小環大口喘息,幾次三番想將左手也放到野狗道人的右手上去,但無盡黑氣將她濃濃圍住,鬼嘯連連,陰風陣陣,彷彿有股大力使她無法按下。而小環面色也越來越是難看,身子顫抖,嘴角漸漸流出血絲來。

眼看著這一場法陣就要玉石俱焚,周一仙大急之下,正欲不顧一切衝過去將小環拉開法陣,雖然不知後果如何,但遠離那些鬼魂總是好的。不料他身形還沒動,突然一個黑影擋在了他的面前。周一仙大吃一驚,這個時候看去,這個黑衣人彷彿也和周圍的鬼魂差不多。

只聽那黑衣人沙啞著聲音,冷冷道:「要想你孫女活命,你就老老實實站在那裡別動。」

說罷,黑影一閃,這個黑衣人已經出現在小環和那個奇異法陣的周圍,更不多話,只見他手臂連連揮動,從他手中不停飛出黑乎乎的事物,「拔拔拔」破土而入,插在了法陣四周。

那些事物看去黝黑,似鐵非鐵,說不清楚是什麼事物,但這些東西一旦插入法陣泥土之中後,陡然間法陣內鮮血似受到什麼外力影響,奔流速度幾乎瞬間快了一倍以上,如沸騰一般。一股紅色光芒從法陣之上亮起,籠罩在小環身上。

這層紅光似乎對周圍鬼怪幽魂特別有用,一時之間,幽魂紛紛退避,在紅光籠罩之下,小環面色迅速恢復正常,伸在半空之中的左手立刻按下,抓住了野狗道人的左手。

就在小環握住野狗手臂的那一刻,只聽輕微一聲爆裂聲音,一股暗紅光從野狗道人手掌開始,如閃電般向下延伸,轉眼遍佈野狗道人全身,緊接著,野狗道人全身一起亮了一亮,片刻之後,又再度暗了下去,恢復了正常。

那一刻,小環勉力睜開眼睛,緊緊盯著面前,野狗道人的頭顱,忽地歪了一下,竟是緩緩出了一口氣來。

小環大喜,精神一鬆,眼前忽然一黑,人已昏了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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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鬼道~


夜色深深。

已經進了鬼門關卻又被僥倖拉回來的野狗道人,此刻身上的幾處傷口都已經被包紮好了。看他樣子仍然還是一臉虛弱,但躺在地面之上,呼吸微弱卻平緩,暫時已經沒有性命之憂了。

而救了野狗道人的小環,此刻也一樣是昏睡不醒,但她只是耗力過度,並無大礙,這一點在在場另兩個清醒的人心中都明白,倒也沒有太多擔心。

對於周一仙來說,他此刻所關心的,或者說有所戒備的,反而是剛剛出手救了小環的這個神秘男子。此刻,他已經認出了這個神秘黑衣人他並不陌生,在不久之前他也曾經見過,就是在青雲山腳下的河陽城內,那個義莊之中的神秘男子,不想今日竟然又遇見了此人。

周一仙坐在孫女小環身邊,目光不時飄向那個負手而立的黑色身影。以他的閱歷眼光,自然是知道這個人在鬼道這旁門異術之上的修行非同小可,只是當日似乎是敵非友,不想今日黑衣人竟然會出手相救小環。上次相遇時幸好有鬼厲援手,周一仙三人方才逃脫,此時這般情況,雖然這黑衣人來意不明,但自己這邊三人性命,卻真是握在他一念之間了。

周一仙在這裡心中暗自尋思,那黑衣人,也就是一路暗中追蹤鬼厲南下的鬼先生,看似成竹在胸站在一旁,殊不知心內也頗為躊躇。此番出手救人,實在是大違他平日作風,只是他所修行的鬼道之術,從來都是世人眼中詭異惡毒之邪術,在道、佛、魔三大真法派系與南疆巫法之外,獨樹一幟。然而,按世俗來說,便是向來名聲極差的魔教,其實也是看不起鬼道的,多少年來,鬼道中人幾乎都是在黑暗中悄然延續,鬼先生能得到魔教鬼王宗宗主鬼王禮遇,是一個異數,也是另有原因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起源神秘莫測的鬼道雖然延續至今,但人丁單薄之極,誰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便斷了香火。想想也是,正常人的話,只怕根本沒有多少人會想到修行這種整日裡與陰森鬼界打交道的詭異術法。

鬼先生修行多年,道行之高放眼天下,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在鬼道一脈之中,更是無人可及。他向來心性剛硬,這也是修行鬼道異術的結果,不料這一夜突然看到小環以年幼之齡,竟然施展出鬼道之中極高深的收魂奇術,這一驚非同小可,一來震驚於小環這看去年輕秀美的女子,在鬼道一脈之上,看去竟似乎有不可思議的極高天賦;二來更震驚的是,這收魂奇術雖然乃是鬼道密法,但卻早已失傳多年,便是他這個鬼道異術的大宗師、大行家,也是不知道的,但小環竟然使了出來,如何不讓他驚心動魄?

當小環強行收魂時候,雖然鬼先生不懂收魂奇術,但他於鬼道上是何等造詣,本身眼光更是獨到,一眼便看出小環雖天賦異稟,但畢竟太過強求,果然不過一會兒,小環雖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竟然能夠在無數幽魂中抓到野狗道人的魂魄,但已然激怒無數冤魂戾氣,被鬼氣反噬。眼看就要喪命的時候,不知怎麼,鬼先生竟是無法坐視不理,終於還是出手相救。

他雖然不會收魂奇術,但對付這些普通幽魂,卻是綽綽有餘,一旦出手,立刻便催持法陣護住小環,也讓小環這收魂異術大功告成。然而事過之後,他卻有些猶豫起來,不知接下來如何才好。

場中的氣氛,一時便是這麼尷尬,直到良久之後,小環身子一動,好不容易醒了過來,口中輕輕叫了一聲:「爺爺。」然後睜開了眼睛。

周一仙大喜,連忙將小環扶起。小環臉色疲憊,身體無力,但看去並無大礙,定了定神之後,她立刻轉頭去看野狗道人,只見野狗躺在地上,傷勢雖重但呼吸平緩,顯然已是當真活轉了過來,小環這才露出笑容。

她目光轉回,這才發現周圍多了一個黑衣人,不禁怔了一下,隨即她也認了出來,此人依稀便是當日在河陽城中的那個神秘黑衣人,不禁身子一縮,驚道:「爺爺,他,他怎麼也在這裡?」

周一仙扶著小環站了起來,低聲道:「我也不知道他怎麼突然來到此處,不過剛才妳施法緊要關頭,卻是他出手相救,這才讓妳和野狗轉危為安。」

小環聽周一仙這麼一說,登時也想了起來,自己施法到最後關頭,畢竟修行不夠而被幽魂反噬,眼看要落得一個萬鬼噬心的下場時,手中陣法卻突然法力大盛,將身畔所有幽魂都驅趕而去,如此大法方成,看來竟都是這神秘黑衣人所救的。

想到此處,小環向鬼先生處慢慢點了點頭,道:「多謝這位前輩了。」

鬼先生似乎對小環的謝意視若無睹,只是突然寒聲反問道:「小姑娘,我有幾件事,要問妳一下,希望妳如實答我。」

小環一怔,同時感覺周一仙扶著她身子的手輕輕扯了她一下,不覺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道:「前輩有什麼話,儘管問吧!」

鬼先生點了點頭,道:「鬼道之術向來秘而不宣,妳從哪裡修習了這種鬼道術法?」

小環呆了一下,道:「鬼道,什麼鬼道?」

身後周一仙暗自嘆氣,前方那鬼先生卻是吃了一驚,但看小環臉上驚訝神色,不似做偽,她似乎真的不知道這乃是所謂鬼道術法。

沉默片刻之後,鬼先生道:「妳剛才所施展的收魂術法,其實便是鬼道中極精深的妙法奇術,妳不知道麼?」

小環怔怔搖頭,道:「我、我不知曉的啊!」

鬼先生立刻追問道:「那妳是從何人處修習了這收魂術?」

小環搖頭道:「沒人教我。」

鬼先生為之一怔,只聽小環接著道:「這個收魂術是我小時候調皮,在爺爺舊宅之中胡亂玩耍,失足掉進一口枯井,從井壁上發現記載這些術法的。我當時年紀還小,胡亂學了,這麼多年來也只用過一次而已。怎麼,前輩你對這個法術很感興趣麼?」

鬼先生默然無語,良久之後,卻是長嘆了一聲,聽他聲音中頗為蒼涼,卻是一股蕭索之意。

小環與周一仙對望一眼,都不知這黑衣人為何突然變得心緒低沉起來。

過了片刻,忽聽鬼先生在前邊沙啞著聲音叫了一聲:「小姑娘,妳叫什麼名字?」

周一仙眉頭一皺,小環已經答了出來,道:「我叫小環。」

鬼先生點了點頭,道:「我有些話想單獨與妳說一下,妳可以走過來麼?」

周一仙眉頭大皺,顯然不願意小環和這個一身鬼氣森森的傢伙待在一起。

倒是小環沒想那麼許多,念及此人剛才畢竟救了自己一命,便點頭道:「好啊!」說罷,也不顧周一仙暗中阻止,走了過去。

鬼先生看著小環走到跟前,緩緩點頭,似乎對這個年輕女子頗為讚許,待小環走近,他慢慢地,似乎在說話的時候心裡也在仔細斟酌著什麼,低聲道:「妳可願意修行這鬼道法術麼?」

小環一怔,一時說不出話來,但看鬼先生黑紗蒙面的後面,一雙眼睛目光炯炯,顯然並非開玩笑,不覺有些猶豫遲疑起來。

鬼先生何等的閱歷,仔細看小環的臉色表情,便將她心思猜了八九,當下也不逼她,只道:「剛才妳施法時候,面對無數幽魂,妳心中是何感覺?」

小環臉上一紅,隨即又有些發白,低聲道:「我、我有些害怕。」

鬼先生淡淡道:「妳害怕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世人無知,多畏懼鬼怪精魂,卻不知鬼魂之說,只是人死之後往生之前的一種罷了。人所懼怕之處,多半乃自心魔而已。」

他一指小環,道:「拿妳來說,剛才施法時妳心有畏懼,雖然仍能施法,但眼前必然有無數幻象,種種猙獰凶暴畫面吧?」

小環連連點頭,道:「是。」

鬼先生哼了一聲,道:「其實所謂鬼道,最要緊處便是控制心魔,妳處之泰然,一切幽魂精怪便不能動妳心志。而且妳仔細想去,那些幽魂之所以發怒反噬,看去十分可惡強暴,殊不知他們正如這世間無數人一般,看到一旦有活命逃生、回返陽壽的機會,如何能不為之瘋狂?」

他負手冷笑道:「世間之人,指摘鬼物凶厲,卻不知自己也是一樣,豈不可笑?」

小環面上若有所思,緩緩點頭。

鬼先生又道:「我知道妳心思,厭惡鬼道名聲,但妳剛才卻是用鬼道異術,救了那隻野狗一命,可見鬼道也並非一無是處。我今日是看妳於鬼道一途上竟有百年難見之異稟,實在不忍錯過,所以有心教妳。」說到這裡,他淡淡一笑,道:「至於將來如何,便是妳發現我行為多惡,要殺了我,也無所謂的。我們鬼道中人,對這些俗禮本就看的狗屁不通一樣。」

小環嚇了一跳,退開一步。

鬼先生沉默了片刻,目光又在小環面上看了看,只見小環面上十分猶豫,清秀容顏中不時皺起眉頭。鬼先生也不多話,伸手從懷中拿出一本半指寬厚的黑色無字封皮書卷丟給小環,小環下意識接住,愕然向他看去。

鬼先生淡淡道:「這書中所記的,乃是我半生修行鬼道的一些領悟,其中諸多法門煉器之法,我自信天下更無相提並論之人。妳學也好,不學也好,盡在妳自己了。」說罷,他轉過身子,就欲離開。

小環看著他的背影,下意識喊了一聲,道:「前輩,等等。」

鬼先生身子一頓,停了下來,道:「怎麼?」

小環卻是窒了一下,半晌方道:「我、我還不知道前輩你的名號啊?」

鬼先生背對身子,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方淡淡道:「我傳妳術法,又不是要妳記住我,妳好自為之吧!」

說罷,他起身又欲前行,小環面色一急,忽地大聲道:「這、這……你救我一命,又傳我道術,我總得、總得叫你一聲師父吧?」

鬼先生身子大震,彷彿身後那個年輕清秀的女子這一聲話,比五雷轟頂對他來說,還要來得激烈。只是他畢竟修行極深,很快恢復了平靜,慢慢轉過身來,黑紗蒙面,誰也看不到他的臉色,但從他閃閃發亮的一雙眼睛中,任誰也看得出,他此刻不平常的心情。

「妳叫我師父?」

小環臉上一紅,反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吶吶道:「這個……這個是我自己想的,如果,如果前輩你不願意的話,我……」

鬼先生忽然截道:「好了,不要說了。」

小環一怔,抬頭望去,只見鬼先生深深向小環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再次伸手到懷中取了一些事物,遞到小環跟前,道:「看在妳喚了我一聲師父分上,這個就送予妳了吧!」

小環低頭看去,只見是一疊七個黝黑三角片狀的東西,每個寸半大小,邊緣光滑,材質看不出來,似鐵非鐵。小環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鬼先生,見他眼色頗為緩和,便伸手接了過來。仔細看去,只見這些三角片在頂端有個小孔,孔中繫著暗紅絲繩綁在一起。每一塊三角片上,正反兩面都有不一樣的暗紅色神秘圖案,有的似烈焰焚燒,有的似猛獸嘶吼,俱不相同。接到手中,只覺得觸手冰寒,同時暗含著一股淡淡血腥之氣。

身後周一仙眼尖,一眼便看出這些三角片正是剛才鬼先生救小環時所用之物。

鬼先生淡淡道:「這東西名喚『血玉骨片』,乃是鬼道一門之中的至寶,有激發鬼道異法之奇效,原本五層的道行,有了這法寶,至少也能發揮到七層,天賦好一些的話,更能激發出十層功效。」

小環又驚又喜,連連點頭,周一仙卻是在遠處大搖其頭。

鬼先生凝視小環良久,忽地搖頭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和妳算上今晚,不過見過兩面而已,竟然……罷了,也是命數吧!他日妳修行有成,若有機緣的話……」他仰首看天,道:「妳幫我救一個人吧!」

小環一怔,道:「救人,誰啊?」

鬼先生默然搖頭,似苦笑了一聲,道:「將來再說好了。」

說著,他霍然轉身,似乎再也不想停留,黑色身影如鬼魅一般,瞬間射出,轉眼就消失在密林陰影之中。小環呼叫不及,剛張開口就看不見那個黑色身影了。不知怎麼,那個黑衣人竟給她一種淡淡親切的感覺,小環嘆了口氣,將手中那串血玉骨片緊緊握在手心。

旁邊周一仙哼了一聲,走了上來,將小環手中的血玉骨片拿來仔細看了看,一面一面翻了過去,小環有些不解,道:「爺爺,怎麼了?」

周一仙冷笑道:「妳拜的好師父,妳知道這東西什麼做的麼?」

小環一怔,道:「是什麼東西?」

周一仙道:「這鬼物乃是用至陰之人之顱骨碎片煉化而成,其中不知還加了多少生人魂魄,才有這等功效。」

小環呆了一下,接過一看,卻怎麼也看不出來這是人骨,倒更像是玉石一類,不由得白了周一仙一眼,道:「爺爺,是不是真的啊!這哪裡像人的骨頭了?」

周一仙登時氣壞了,道:「妳找了那個像鬼不像人的傢伙做師父,便不信我了麼?」

小環吐了吐舌頭,將血玉骨片收到懷裡,笑道:「好了,爺爺,反正將來我用這東西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就行了?」

周一仙哼了一聲,轉身走去,口中兀自道:「信妳才怪。」

小環嘿嘿一笑,嬌媚無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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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驚現~


周一仙這裡三人休息救治野狗,野狗得知自己一條命是揀回來之後,更覺僥倖,私下也對自己當時意外的勇敢有些困惑。不過不管怎麼樣,此番一過,周一仙和小環與野狗道人之間關係又親密了一層,畢竟同過生死,周一仙也不像以前那麼對野狗道人冷言冷語了。只是支使他幹活時候,還是和從前一樣,不過野狗道人畢竟重傷在身,更多的時候反是周一仙幹的多,如此又惹來他老人家怨聲載道。

小環與野狗倒還是與從前一樣,只是在小環面前野狗道人似更加的有些畏懼起來,與小環說話比以前更加少了。小環雖然奇怪,卻也不覺得,這一段日子以來,她更多的精神都被吸引到那本看似平平無奇的黑色封皮的書裡去了。

野狗道人以前從未看過小環讀這本書,頗感奇怪,但小環從來不說這書的來歷,周一仙也語焉不詳,日子一久,他自己也慢慢習慣了,只是偶爾覺得小環神情,似乎漸漸有些不一樣了,但與以前有什麼不同,他又說不出來。


獸妖浩劫,從南疆十萬大山中興起,第一個遭殃的便是南疆大地。

這裡的各族百姓所受獸妖荼毒,比起中土來,都遠為深重。十室九空,幾乎是許多村落城鎮必然的下場,便是整個村落山寨都無一人倖存,也不時出現。

浩劫過後,南疆這裡殘存的小股獸妖,也遠比中土來的為多,在浩劫中僥倖生存下來的人們,時常還要忍受那些殘存獸妖的肆虐侵擾,這生活過得真是暗無天日,水深火熱一般。

鬼厲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再次踏上了南疆大地。

一路之上,他沒有發現任何獸神殘留的蹤跡,倒是有無數正道中人蜂擁而至,其中不乏有青雲、焚香等名門大派的人物。這許多人都似瘋了一樣,紛紛找尋獸神下落,但很明顯的,這許多人一直在找,就是誰也沒有找到他。

青雲一戰而敗後,重傷遁逃的獸神就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人能夠找到他。只是這南疆十萬大山始終是他的故居,不管怎樣,他都會回來吧?

抱著這個念頭,鬼厲進入了南疆。與他一起來的,還有無數正道弟子,其中焚香谷一脈算是回歸故里,畢竟焚香谷就在南疆,但是其他正道弟子來的目的,自然都不會只是為了幫助南疆百姓除去殘存那些小股獸妖的。

不過不管怎麼說,因為這些人的到來,原本肆無忌憚的殘存獸妖暫時都收斂了起來,畢竟這些正道弟子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也會出手除去這些獸妖。如此一來,南疆各地風氣倒是為之一振。

只是無論是誰,都沒有在南疆地界上找到獸神的影子,現在唯一的可能,也只有那窮山惡水、詭異神秘的十萬大山之中了。

層層疊疊黑色的山脈裡,還不知隱藏了多少秘密!

鬼厲在入山之前,先行去了南疆苗族的七里峒,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大巫師當日為碧瑤所做的事,他也要過來祭奠一番的。

天水寨、七里峒,這一路過來,原本繁華熱鬧的景象都不在了,一路慘象,甚至連他自以為早已剛硬的心腸,都忍不住為之動容。

究竟為了什麼,會有如此一番荼毒天下蒼生的浩劫呢?

他自己修行有成,在這股巨濤般的惡潮中置身事外,但是普天之下無數受苦受難的百姓呢?他們又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承受這般劫難?

回想到天音寺中,無數的百姓日夜向神佛禮拜祈願,放眼天下,更有多得多的百姓在這般做著,在向上蒼神靈頂禮膜拜著。可是大禍臨頭的時候,又有誰幫了他們呢?

那麼,這樣的頂禮膜拜還有用麼?

還是說,真的是應了《天書》中貫穿始終的那句神秘的話麼──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踏進七里峒的時候,鬼厲便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在他印象中曾經山清水秀的地方,已經殘破毀壞的不成樣子了。原先連綿雲集的房屋,幾乎都只剩下了殘垣斷壁,街道上再不見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更不用說那些奔跑玩耍的孩子了。

殘餘的百姓看去不過僅有十之一二,大部分都在殘破的房屋之前,絕望而費力地收拾著什麼,試圖從廢墟中找到可以使用的東西,然而,往往他們所能找到的,卻是死者的遺骸。

整個七里峒中,瀰漫著一股哀傷而頹敗的氣息,偶爾有幾個孩子,也是呆呆的站在那裡,目光裡滿是迷茫與害怕,而且不消片刻,就會有大人從後面出來,將他們重新拉了進去。

鬼厲沿著街道慢慢走著,很快引起了一些苗民的注意,看過來的眼神中,頓時有著濃濃的警惕之意。異樣的氣氛裡,就連鬼厲肩頭的小灰,似乎也老實了很多,雖然牠還是四處張望著。

鬼厲暗自嘆息,不願再多看,便加快腳步,逕直向七里峒深處山坡上的那個祭壇走去,越往裡走,周圍屋舍道路明顯就看了出來,破敗的就越是厲害。鬼厲為之默然,似乎隱約看到當日浩劫來臨時候,眾多苗族戰士為了保衛聖地而在這裡面對著兇惡獸妖,做殊死的戰鬥!

甚至空氣之中,彷彿也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道。

在山腳之下,兩個年輕的苗族士兵攔住了他。鬼厲默默停下腳步,向他們看去,這兩個人,手持長矛,身披鎧甲,但卻只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而已,就連身上的鎧甲看起來,都要比他們的身材寬大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曾經的英勇的戰士遺留下來的。

「咕嚕幾幾呼?」一個人用苗語問道。

鬼厲聽不懂,但多少猜到他會問什麼,便也不說話,只是抬頭向半山腰間示意看去。他沒有用手指,是因為他還記得,苗人視這種行為為大不敬的舉動。

兩個少年怔了一下,對望了一眼,然後其中一個少年似乎是稍長一些,搖了搖頭,兩個人都沒有讓開身子。鬼厲心中微感焦灼,但又委實不願與曾經幫過自己的大巫師族人動手,而且看到這七里峒中慘象,他也無法出手。

他沉默許久,在那兩個少年眼中敵意越來越重的時候,他嘆息一聲,轉過了身子,便欲離開。

他才走出幾步,忽然山上傳來一陣騷動,他轉頭看去,片刻之後有一個人從山腰上快步跑了下來,先是用苗語對那兩個少年說了幾句,那兩個少年連連點頭,站到了一旁,隨後,這個看去四十左右的祭司模樣的人,用有些蹩腳的中土語言對鬼厲道:「你……好,大、大……巫師請你上去。」

鬼厲吃了一驚,皺眉道:「大巫師?」

那人連連點頭,鬼厲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跟著那人走上了山坡。

那個山洞依然還在原處,但洞口的建築和石台,都已經面目全非,亂石碎裂,滾了一地都是。在亂石之中,有一個年輕的苗人,看去竟不過只有三十左右,身著大巫師袍,微笑著看著鬼厲走來。

他的眼神,隱隱發亮,彷彿自有股熱情火焰在其中燃燒一般,與山下那些苗人截然不同。

鬼厲走到了他的跟前,那年輕人微微一笑,赫然開口用極流利的中土話道:「你好,鬼厲先生,我是南疆苗族新一代的大巫師,久仰你的大名了。」

鬼厲怔了一下,點頭還禮,還未及說話,那年輕的大巫師已經微笑道:「請進吧!我帶你去看看上任大巫師。」

說罷,他頭前帶路,走進了那依然昏暗的山洞。鬼厲跟在他的身後,也慢慢融進了黑暗中。

山洞裡還是一樣的黑暗,年輕大巫師的身影在前方微微晃動,不知怎麼,鬼厲覺得他有些眼熟,仔細回想之後,才想起來自己上次來到這裡的時候,大巫師曾經叫出過這個年輕人,沒想過短短時日之後,他竟然已經接任了大巫師的位置。

和上次一樣,這個年輕的大巫師帶著鬼厲還是來到了山洞深處那供奉著犬神的屋子,巨大的火堆還在燃燒著,發出劈啪的聲響,只是再不見了那蒼老枯槁的身影。

年輕人走上前去,向著犬神雕像端端正正行了一禮,隨即從犬神雕像的狗嘴之中,拿出了一個木雕盒子,恭恭敬敬放在地上,然後對鬼厲道:「我們苗人習俗,歷代大巫師去世之後,都要在犬神神像之下,供奉一年,這便是他老人家的骨灰了。」

鬼厲默然,向那個小小木盒望去,整個盒子平實無華,並不見有絲毫修飾,連所用木料,也是南疆最常見的樹木,大巫師就像無數苗人一樣,安靜地長眠於此。

鬼厲曲身,深深行禮。

猴子小灰吱的一聲,從他身上跳下,自己跑到一邊去了。

那個年輕的大巫師按照中土習俗,同樣彎腰還禮,然後珍重地將那平實的木盒托起,再次放入了犬神神像的口中。

兩個人在火堆旁,席地而坐,火光倒映在他們眼中,在黑暗中十分明亮。

不等鬼厲問起,這個年輕人已經淡淡說道:「我是他老人家在世時候的弟子,而當可怕的災禍過後,這裡所有的長輩祭司們都死去了,所以,我繼承了大巫師的位置。」

鬼厲默然點頭,目光不期然又向遠處那個犬神神像望去,緩緩道:「大巫師也算是為我而死,每念及此,我都心中不安。」

那年輕大巫師微微欠身,道:「你錯了,師父他早就對我說過,他壽限已到,就算不去中原,也只有死路一條,倒是貴派能將師父骨灰送回,便已經是我們全苗族百姓的大幸了。」

鬼厲嘆了口氣,低聲道:「這些事,也是其他有心人做的,與我並不相干。」

年輕的大巫師笑了笑,顯然並不在意鬼厲的話,道:「不過這一次你來我們七里峒,我卻不知道你所為何事了?」

鬼厲道:「其實也不為別的,只是過來祭奠一下大巫師前輩。此外,這次災劫如此劇烈,關於那罪魁禍首獸神,我有意追逐,不知道你是否有什麼線索?」

年輕的大巫師臉色微微一變,顯然對他來說,獸神這兩個字仍然是十分可怕而忌諱的字眼,他很快沉默了下去。

半晌之後,鬼厲淡淡道:「你不必在意,天下間無數人想要找他,也未能找到,你不知道也是平常的。我在這裡打擾了,就先告辭了吧!」

說罷,他便欲起身,那年輕的大巫師面上有猶豫之色,忽然道:「你要去追蹤那個獸神,是真的麼?」

鬼厲道:「是。」

年輕的大巫師緊盯著他,道:「你殺的了他?」

鬼厲沉默許久,道:「我沒有把握。」

年輕的大巫師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將我知道的告訴你好了。如何能夠找到獸神,我不知道,但我族內古老傳說,這獸神乃是惡魔一般的鬼怪,是殺不死的,只有像萬年以前巫女娘娘一般將他鎮壓封住。要想鎮壓他,需將五樣我南疆各族神器從他身體之上奪下。那五神器乃是獸妖生命之源,如果失去,獸妖必定陷入沉眠。此外,還有一個要緊處,當日那獸妖肆虐之時,妖力強盛,所向披靡,多虧巫女娘娘用巫族傳下奇陣『八凶玄火法陣』將之困住,如果你能找到這種陣法,或許……」

鬼厲緩緩點頭。

年輕的大巫師想了想,又道:「怎麼找到獸妖,我的確是想不到,但是族內傳說,當初巫女娘娘鎮封獸妖時候,是在十萬大山之中深處,一個叫做鎮魔古洞的地方。而且傳說娘娘自己也化作石像,面向古洞深處,或許,你找到這樣一個地方,會有獸妖的蛛絲馬跡吧!」

鬼厲一一記在心裡,向面前這個年輕的大巫師點了點頭,道:「多謝。」

大巫師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兩個人走出山洞的時候,鬼厲忍不住問了他一句,為何他眼中竟無悲傷之意。

那年輕的大巫師頓了一下,淡淡道:「我若再頹敗悲傷了,七里峒裡那些人,怎麼辦?不是我不悲傷,是我不能悲傷!」

鬼厲聽了,默然良久,方告辭而去。


離開了七里峒,鬼厲並沒有著急趕路,一路緩緩走來,口中將那個年輕的大巫師所說的話翻來覆去想了幾遍,那個奇異的「八凶玄火法陣」,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個人──小白。

當日她憤而離開,從此便再無消息,雖然以她的道行法力,並不用更多擔心什麼,但念及小白此去的目的,多半是為了找到那個「八凶玄火法陣」,鬼厲心頭多少便有些愧疚。

噬血珠妖力困擾他多年,但前一段時間在須彌山天音寺無字玉壁之下,他悟通四卷《天書》,將噬血珠妖力與佛道魔三家真法,甚至還有玄火鑒純陽之力都融為一體,隱隱已窺視到萬法歸宗的門檻,噬血珠妖力對他而言,隨著他修行日益精進,已非性命交關的大礙。

只是,不知怎麼,隨著在無字玉壁下的頓悟,他漸漸想開了許多事情,往昔想不到的事,也漸漸都在回想中看了出來。

小白對他如此,多半並不都是因為碧瑤與她自己的關係緣故吧?

她獨身一人,在當日獸妖浩劫正盛的時候返回南疆尋找法陣,天地渺渺,如今竟是一點她的消息也沒有了。鬼厲想到這裡,不由得心頭莫名一痛,只是這天大地大,實在也不知如何找起。

鬼厲沉思良久,最後還是決定先暗中前去焚香谷,不為其他,一來聽小白曾道,八凶玄火法陣曾在焚香谷玄火壇中出現過,既然如此,小白要找這個法陣,多半也會前去這裡,而就算她不在,自己前去看看也是好的。

心意一決,鬼厲便向焚香谷趕去。

焚香谷原本是天下正道三大派閥之一,只是這場浩劫之中,他首當其衝,正好在獸妖肆虐的出口,下場可想而知。也幸好當日焚香谷谷主雲易嵐率領眾弟子先行趕去中土,與青雲門等正道聯手對付獸妖,是以雖然焚香谷被毀壞的一塌糊塗,但焚香谷門下弟子,卻並未傷筋動骨。

只是堂堂正道大派,落得如此下場,不免令人面上無光,而且浩劫過後,許多謠言風言風語都傳了出來,意指焚香谷一眾人膽小畏事,以正道大派之尊,竟不敢獨自面對獸妖災劫,而是躲在青雲門身後去了。

如今青雲門和道玄真人在天下正道心中,當真是至高無上,聲望尊隆,與之相比,焚香谷等人未免遜色太多了。隨著大批正道弟子紛紛進入南疆搜尋獸神下落,焚香谷弟子自然也不會落於人後,不過在平日見面時候,焚香谷門下弟子已然少了一份往日的囂張氣焰。

只是雖然如此,焚香谷畢竟乃是名門大派,加上實力仍在,雖然風言風語頗多,也沒人敢對焚香谷如何當面欺辱。至於焚香谷本身那個山谷之內,卻真的是一塌糊塗,至少鬼厲暗中潛入的時候,所見到的,便是如此。

原本清幽秀美的一個山谷,此刻充滿了難聞的焦臭和腥味,無數焚香谷弟子在谷中搬運著種種腐爛的垃圾和屍骨,其中既有人類的,也多有動物屍骸。

鬼厲暗中觀察,思索片刻之後,已然明白,當日自己深夜潛入焚香谷,仍然被焚香谷中發覺,並非焚香谷中所有弟子都道行高深,而是他們擅長圈養的許多奇異動物,令人防不勝防。

只是雲易嵐可以帶著大部分弟子前往中土,卻不能將這些動物也一塊帶走,而當浩劫來臨,那些凶殘至極的獸妖狂潮經過此地的時候,這許多動物自然難以倖免。時日一久,屍身腐朽,更是臭味難當。

不過此刻少了這些千奇百怪的動物,卻是對鬼厲另有好處,至少他不怕這些屋子拐角旮旯裡,陰暗角落中又冒出什麼怪物來突然報警,讓他身形敗露了。

焚香谷弟子眾多,不過其中半數都被派出去追蹤獸妖下落,無數正道門派想做的事,焚香谷又如何能夠不想做。而剩下的一半弟子,多半也是在谷中沒好氣的幹著整理垃圾廢墟的活,就算是還有一些長老前輩在谷中,但像雲易嵐、上官策這樣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時時在谷中巡視。是以鬼厲幾乎沒有遇到什麼困難,便潛入了焚香谷中。

此刻天才傍晚,比上一次他來到焚香谷時的深夜要明亮許多,但潛入進來,卻不知容易了多少倍。

鬼厲潛入焚香谷之後,並未多想,逕直向焚香谷重地玄火壇方向去了,當日小白囚禁在此,那八凶玄火法陣也正是佈置在此,自然要前來此處找尋。只是此處畢竟乃是焚香谷禁地,在這等忙亂情況下,玄火壇的看守防禦,似乎反比上一次鬼厲來得時候更嚴密了幾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白脫逃,外人潛入的緣故。

只是鬼厲此時的修行,已然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雖然焚香谷在玄火壇中守衛嚴密,但鬼厲仔細小心的潛伏行進,終於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掠進了雄偉的玄火壇中。

與他料想中的一樣,外面看守雖然嚴密,但玄火壇之中卻並未有人看守,一眼看去,這裡彷彿還和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地面上仍然還有那古怪的暗紅陣勢,深深刻在地面,鬼厲心裡明白,這便是傳說中那詭異神奇的八凶玄火法陣。

不過當日鬼厲和小白逃脫之時所引發的岩漿噴發,造成的傷害也依稀可見。周圍牆壁上到處可以看到被岩漿濺上燒的焦黑的地方,石塊崩塌之處更是不可計數,就是地面上的八凶玄火法陣陣圖,有些地方也可以看出被那股熾烈之火給燒的微微變形了。

不過若是尋常之地,在那樣的災難之下只怕早就毀了,這周圍地界竟然還能大致完好,看來還是這法陣發揮了奇異的效力,這才保存了下來。

抬頭望去,原本禁錮小白的二層、三層,機關都已經失去了效力,就那般打開著,露出空蕩蕩、陰森森的黑暗洞口。整座雄偉的玄火壇中,在微微火光映照之下,只有鬼厲一個人的身影,輕輕閃動。

鬼厲默然良久,搖了搖頭,走到八凶玄火法陣跟前。仔細看去,只見那巨大陣圖裡,所有凶神依舊和記憶裡一樣,被刻畫的清晰無比,栩栩如生,而連接這些凶神的圖案,同樣詭異而複雜。鬼厲深深呼吸,在這陣圖前盤膝坐了下來。

就在他正要靜心參悟這傳說中詭異的巫族陣法時候,忽然,這寂靜而陰森的玄火祭壇中,就在他上方的黑暗裡,傳來一個女子清脆而迴盪的笑聲。

鬼厲臉色大變,霍然站起,抬頭望去,脫口而出道:「是妳麼,小白……」

他的話聲戛然而止,一個身影從上方黑暗陰影中飄然而下,曾經熟悉的鵝黃衣裳,清亮而柔媚的目光,彷彿一眼看人便已醉了一般的美麗──

赫然竟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人,那個傳聞中已經死在浩劫之中的女子──金瓶兒!


最初的驚愕過後,鬼厲迅速平靜了下來,金瓶兒依舊站在那裡,看去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衣裳、容顏還有神情,甚至連她嘴角邊,還帶著那絲淡淡而媚意無限的笑意。

她望著鬼厲,微微笑著,道:「你好啊!」

鬼厲默默看著她,許久之後才道:「妳怎麼會在這裡?」

金瓶兒用手輕輕一掠鬢邊髮絲,小小動作裡,彷彿也有無限的風情,柔聲道:「我在這裡等你啊!」

鬼厲皺起眉頭,道:「等我?做什麼?妳又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裡的?」

金瓶兒微笑道:「你難不成已經忘了,上一次你到這裡,可是與我一起來的,聽說這一次你要追蹤獸神,以南疆這裡的傳說,要鎮封獸神,自然是免不了此處的這個法陣了。你不到這裡,還能去哪裡呢?」

她微微瞇上眼睛,似乎有些許小小的得意,更是說不出的如水一般的嬌媚,笑道:「你看,我聰明吧?」

鬼厲眉頭一皺,感覺自己道行大進之後,在金瓶兒這般媚惑之下,竟仍有些許動盪之意,不由得暗暗為之驚心。浩劫過後,這個傳說中已死的女子,似乎反而功力更進一層了。

她既然未死,那麼其他人呢!那些在浩劫之中覆滅的其他魔教派系高手呢?難道他們也沒有死不成?

鬼厲心頭驚疑不定,但面上仍冷冷道:「妳還沒有回答我,妳等我做什麼?」

金瓶兒柔媚一笑,淡淡口氣卻說出了驚心動魄的話:「我知道獸神被封的鎮魔古洞的位置啊!鬼王宗主知道以後,就讓我來協助你了。」

鬼厲身軀大震,猛然抬頭,向金瓶兒看去,卻只見金瓶兒目光如水,笑顏如花,竟是絲毫也沒有異樣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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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鮮血~


鬼厲凝視金瓶兒許久,眉頭微微皺起,但並沒有說話,而金瓶兒在鬼厲隱約凌厲的目光之下,卻彷彿行若無事,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的言辭有多大的不妥一般,笑盈盈地望著鬼厲。

玄火壇中,一時間安靜了下來。趴在鬼厲肩頭的猴子小灰似乎有些不喜歡這樣的氣氛,動了動身子,「吱吱」叫了兩聲,從主人肩上跳下落在地上,腦袋向四周張望了一下,便自顧自向旁邊走了開去,慢慢走到了玄火壇中央那個刻著無數紅色凶神的圖案中。

鬼厲緩緩收回目光,看了看正饒有興趣趴在地上對那些凶神圖案做鬼臉的小灰,徐徐道:「如此說來,妳知道很多了?」

金瓶兒微微一笑,那笑意暖暖如春風一般,輕輕掠過這冰冷的殿堂,道:「我一個小小弱女子,哪裡能知道什麼東西,只不過過往曾有幸到過幾處地方,又蒙鬼王宗主看重,這才來相助於你。」

她抿嘴一笑,道:「你可不要多想啊!」

鬼厲皺眉不語,更不去理會金瓶兒嬌媚話語聲中隱約的那層擾動人心的媚意,尋思片刻之後,他似乎也突然忘了金瓶兒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也忘了籠罩在金瓶兒甚至還是鬼王之間神秘的那絲詭異,只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要向妳請教了。」

金瓶兒眼中精光一閃,但面上笑顏依舊嫵媚,道:「公子請說吧!」

鬼厲道:「看來妳是比我先到這裡了,如妳所言,傳說要鎮封獸神,非得此處的『八凶玄火法陣』不可,只是我才智愚鈍,參透不了,不知金姑娘有何領悟麼?」

金瓶兒搖了搖頭,面上似乎露出一絲苦笑,道:「不瞞你說,其實我已在玄火壇這裡三日了,但卻是一無所得,除了地上刻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圖像外,我什麼都沒發現。」

鬼厲目光不期然向腳下那片暗紅色的圖案看去。與金瓶兒不同,包括小灰在內,他是親身經歷過這玄火壇中那詭異法陣的威力的,當日那排山倒海一般的威勢,還有那頭可怖的赤焰巨獸,都絕非可以輕易遺忘的記憶。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吧!小灰才這麼感興趣地撲在地面之上,這裡抓抓,那裡動動,似乎也在找尋著什麼?

莫非當日那一場驚天動地的異變之後,火山熔岩沖天而出,竟然將這裡的法陣損毀了麼?

鬼厲心中掠過這樣的念頭,但卻沒有表露出來,沉吟片刻之後,他重新看向金瓶兒,道:「金姑娘,不管如何,這裡乃是我們所知唯一一處有『八凶玄火法陣』的地界,既然鎮封獸神少不了它,那麼我們不妨就在這裡多待一些日子,或許還有一點希望也未可知。」

金瓶兒嫣然一笑,風情無限,道:「好啊!」

鬼厲看了她一眼,隨即收回目光,重新在這些地面法陣圖刻之前坐了下來。不多時,一陣幽香飄來,衣裳輕浮處,卻是金瓶兒在他身旁不遠的地方也坐了下來,而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卻似乎近了一些。

鬼厲眉頭一皺,欲言又止,也不去多看身旁那天下美色,只凝神向這片圖刻望去,只是不知怎麼,在他心中,卻又突然泛起另外一個念頭──

當日小白說要到南疆尋找「八凶玄火法陣」的法訣,但久久沒有她的消息,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而全天下似乎只有這一個地方有八凶玄火法陣的線索,可是小白顯然不在這裡,那麼,她現在又會在什麼地方呢?

她還好嗎……

這一個若有若無的念頭,就在這接下來的數日之中,不時在鬼厲的腦海之中閃過。


看來當日那一場沖天而起的岩漿噴發,所造成的破壞還出乎鬼厲意料之外的大,儘管地面上的那些凶神石刻看上去還算完好,但顯然已經沒有了當初所蘊含其中的那股靈氣,或者說是擁有強大力量的那股戾氣,如今剩下的,不過是一幅幅呆板的石刻圖像而已。

鬼厲與金瓶兒一起在玄火壇中暗自揣摩參悟了整整七日,仍然一無所得。其間不時有焚香谷弟子進來查看,其中有幾次甚至是上官策親自帶人過來例行巡查,但今時今日的鬼厲,包括金瓶兒,都已經道行精進,只隱身於玄火壇上方陰暗之處,便輕輕鬆鬆躲過了這些搜查。

只是始終不得法陣要領,卻是實在令人頭疼的一件事。

這一日,兩人又是對著這些僵硬呆板的石刻坐了一個上午,忽地,金瓶兒伸了個懶腰,纖細腰身看去竟如妖魅蛇身一般,自有股勾人魂魄的味道。無奈此刻唯一在她身邊的那個男子,卻依然目不轉睛地望著地上的石刻,苦苦思索,絲毫也沒有注意到金瓶兒曼妙身姿的表演。

金瓶兒輕輕哼了一聲,瞪了鬼厲一眼,眼中彷彿有一絲複雜的情緒掠過,但也只是一閃而過而已。片刻之後,只聽她嘆了口氣,道:「你看出了什麼了麼?」

鬼厲身子一動,這才緩緩回過神來,轉頭向金瓶兒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道:「妳呢?」

金瓶兒苦笑了一聲,沒有回答,但鬼厲已是明白了。

金瓶兒皺眉道:「我們已經在這裡看這些鬼東西七天了。這七日之中,我們竭盡所能,但不要說激活這個法陣,便是觸動一些石刻也有所不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鬼厲沉吟了片刻,抬頭向上方那片黑暗處看了一眼,道:「當日我是在這裡救人時候,觸動了這殿堂之中的機關,這八凶玄火法陣便立時觸發。但……」他目光向著殿堂中央那裡瞄了一眼,語調中有一些奇怪的味道,說道:「但那個機關,現在卻已經不見了。」

金瓶兒順著他眼光望去,果然望見殿堂中央處有個凸起的小石台,但那裡石頭焦黑,凝固成一團難看模樣,哪裡是什麼巧奪天工的機關樣子。

事實上,鬼厲一到此處看到這個場景,便知道當日自己第一次來到這裡,所看到那個奇石機關已經是毀了,而他上次前來看到地面上那些凶神石刻時,心中所沖盈共鳴的種種暴戾氣息,此番卻也是絲毫都感覺不到了。

這一片曾經可怖的石刻,看去已然成了死氣沉沉的死物。

兩個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半晌之後,金瓶兒似乎想到了什麼,抬頭剛欲開口說話,忽地臉色一變,而鬼厲的眉頭也已經皺了起來,忽地轉身,眨眼間就掠到了正在一旁玩耍的小灰身旁,將猴子一把抱起,隨即身形飄起,片刻之後,已經消失在玄火壇殿堂上方的黑暗之中。

金瓶兒妙目看著他的身影兩三下消失在黑暗裡,微微一笑,隨即也飄浮了上去,同樣消失在黑暗之中。

片刻之後,「吱呀」一聲,沉悶的聲音迴盪在玄火壇殿堂之中。

門,被打開了……

門口腳步聲響動,聽起來似乎人數不少,其中隱隱傳來一個有威嚴的聲音,說了幾句話之後,頓時便安靜了下來。隨即,從那扇打開的門外,走進來了三人。

當先一人,赫然竟是焚香谷谷主雲易嵐,跟在他身後半個身位右側的,是他的師弟上官策,而最後一人,距離前方兩人有數步距離的,乃是雲易嵐的得意弟子李洵。

在三人走進玄火壇後,走在最後的李洵回身將厚重的房門關上,原本的光亮立刻就被隔在了屋外,只有那絲昏暗在這裡緩緩閃動著。


失去了曾經的陣法靈力,原先冰寒的玄火壇上方三層,現在早已失去了那種苦寒,所殘留下來的,只是巨大而堅硬岩塊的冷漠而已。黑暗之中,鬼厲和金瓶兒悄無聲息地通過那個漆黑的洞口,在黑暗中向著下方看去。

彷彿也知道這一次並不比之前,一向好動的小灰似也安靜了許多,老老實實的趴在主人的身旁。

雲易嵐與上官策緩步走到了玄火壇中央,站在了曾經的八凶玄火法陣之上,遠遠望去,他的臉龐彷彿也籠罩在陰影之中。

下方的三人站在那裡,沉默了許久,也沒有說話,氣氛隱隱有些怪異。而在他們頭頂之上,鬼厲似有所覺,向金瓶兒那裡看了一眼,卻正好望見金瓶兒也向自己看來。兩人都看出了對方眼中那絲微微迷惑之意。

雲易嵐看去似乎陰沉著臉,也許他的心情本來就應該如此,換了是誰,看到自己經營多年的基業變成了這樣一副模樣,只怕都是心情糟糕。只是他的臉色第一眼看去似乎沒有表情,看的時間稍久,竟給人的是隱約千變萬化的感覺,但你仔細觀察,卻又會發現,他的臉色其實從來都沒有變化過,改變的,只不過是你的心意而已。

至少,當日在青雲山那段日子內,天下人是不會看到他這副表情的。

良久,雲易嵐飄移不定的目光始終在玄火壇地上那些詭異的紅色石刻上移動,從一端看到另一頭,從一副看到另一副,之後,他緩緩走到石刻圖像中央那塊燒的焦黑凸起的小石台上,伸出手掌,輕輕撫摸著石頭。

「已經多久了?」雲易嵐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地問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上官策就站在他的身邊,看他表情並沒有因為雲易嵐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而顯露出驚訝之意,顯然似乎對有些事情瞭然於心,只是他卻沒有回答的意思,而是很奇怪的,轉頭向站在兩人身後三步之外的李洵看了一眼。

李洵的頭微微低垂下來,神情恭謹,雙目微閉,一聲不吭。

沒有回頭,但雲易嵐卻似乎知道身後的一切事情,淡淡地道:「洵兒不是外人,將來他也要接掌焚香谷,這些事就不要瞞著他了。」

上官策身子微微一震,隨即平復了下來,沉默了片刻,道:「從準備妥當開始正式召喚算起,到今日已經是整整三十天了,『赤焰明尊』一直沒有回應。」

雲易嵐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頂多只是眼光中閃動了幾下,但給人的感覺卻彷彿瞬間又陰沉了幾分。而在玄火壇的上方,鬼厲心中卻是一動,倒並非是他驚訝於焚香谷也苦於無法修復這詭異法陣,而是上官策適才所言提到了所謂「赤焰明尊」,卻是觸動他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感覺到上官策所指的是什麼事物──

那隻全身被火焰包裹,熾烈狂野的巨獸,莫非才是這傳說中歷史悠久,來歷詭異的八凶玄火法陣的關鍵所在?

玄火壇中的氣氛有些怪異,雲易嵐臉色不好看,沒有說話,只是在大廳中來回踱步,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而上官策也只是看著師兄的身影,沒有說話。至於站在一旁的李洵,似乎也只是保持了謙恭的姿態,一言不發。

隨著時間的流逝,雲易嵐雙眉漸漸皺起,眼中隱現厲芒,彷彿是什麼事情在他心頭激烈爭鬥一般,但終於,他猛然頓住腳步,長吸了一口氣轉頭向身後的上官策與李洵處望來。

上官策向雲易嵐看了一眼,低聲叫了一聲,道:「師兄?」

雲易嵐似是心意已決,便沒有再行猶豫,冷然道:「上官師弟,玄火壇中這個法陣有多重要,我就不用多說了,無論如何,一定要恢復,否則的話,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來對付他!」

上官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在遠離這三人的頭頂黑暗處,鬼厲與金瓶兒同時為之一震。

他?

他是誰?

焚香谷想用這個詭異的法陣去對付的人,是誰?

靜謐的玄火壇中,此刻流淌著的,彷彿都是無形的陰暗氣息。只是,接下來雲易嵐所說的話,卻讓周圍的若有若無的陰暗,變做了冷酷寒冰。

「當日熔岩迸發,對法陣損毀太大,我焚香谷一門在此吸蓄數百年的靈氣已然耗盡,加上又失去了陣法之鑰『玄火鑒』,所以才無法召喚赤焰明尊重啟法陣。本來若是那個人沒有出現,這自然也不打緊,我們從頭吸蓄就是,但眼下,卻是要著急用這法陣的時候。」雲易嵐冷冷哼了一聲,眉間緩緩現出三道深深紋理,殺伐之意隱約可見,聲音也越來越是冷漠。

上官策同樣也是眉頭深鎖,但面上卻有一絲驚喜之色,訝道:「怎麼,莫非師兄已經有什麼另外方法可行麼?」

雲易嵐眼角似輕輕抽搐了一下,道:「玄火壇裡的這個法陣,乃是本門祖師根據『焚香玉冊』之上傳下的記載佈置而成,而在玉冊的最後,還有一位祖師記下了一句批錄之語,便是對照眼下出現失去玄火鑒且玄火陣無法啟動的困窘狀況,所做的冒險之法,或許可行。」

上官策與身後的李洵面上都是一怔,隨即大喜,「焚香玉冊」乃是焚香谷無上至寶,向來只有焚香谷谷主才能保管參悟,雲易嵐如此說來,想畢竟是真有一位驚才絕艷的祖師曾留下奇思妙法了。

上官策喜道:「師兄,那位祖師所言是何妙法?」

雲易嵐將他們二人興奮之情看在眼中,面上卻沒有絲毫歡悅之色,相反,陰沉之意反而更濃,沉默了片刻之後,他緩緩道:「那位祖師在『焚香玉冊』最後寫道:玄火陣承天地戾氣而生,赤焰獸凶殘暴戾,陣法圖刻所承之靈,亦是八荒凶神,以此推考南疆古籍,當以活人之血祭之,則戾氣盛而諸神歸位,凶獸現而火陣成矣。」

上官策與李洵臉色大變,面面相覷,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半晌之後,上官策才從驚疑不定的情緒中勉強平復過來,澀聲道:「這、這當真是本門祖師所寫的麼?」

雲易嵐哼了一聲,道:「上官師弟,難道你懷疑本座假托祖師之名行此惡事麼?」

上官策臉色又是一變,連忙道:「不敢,只是,只是這活人之血生祭之事,分明乃是魔道異術,如何、如何能在我派玉冊之上出現……」

雲易嵐徑直截斷了上官策的話,冷冷道:「你說的不錯,這位祖師雖然寫下這些話,但從來也未曾有人嘗試過這個法子。」

上官策望著雲易嵐向他看來的目光,忽地感覺全身都寒了下去,竟是忍不住退了一步,眼角餘光瞄到站在身後的李洵,赫然發現他的臉色竟也是如土一般,說不出的難看。

「師兄,難道你……」上官策似乎從來沒有說話說的如此艱難過,「難道你打算用這個法子麼?」

雲易嵐眉頭一揚,不怒而威,冷笑道:「不用這個法子那怎麼辦?我們辛辛苦苦經營數百年,眼看大事將成,卻出了這許多岔子,如今更是連最重要的法陣也毀了。難道你要我看著過往無數心血盡付東流麼?」

上官策似乎還是有些猶豫,爭辯道:「師兄,大事自然要緊,這個法子也實在太過……」

雲易嵐冷冷打斷了他的話,道:「上官師弟,你這麼堅持,莫非是心中還尚存一絲身為正道的領悟麼?這許多年來,為了這份大業,你所做的事也並非如何正道的吧?」

上官策頓時為之一窒。

雲易嵐目光尖銳,似要插進人心一般,盯著上官策,道:「還有,上官師弟,當日這玄火壇乃本門重地,正是由你看守,不料卻正是在你手中,造成了今日惡局,你可知道?」

上官策身子大震,猛然抬起頭來,卻只見雲易嵐目光冰冷,幾如刀子一般在他前方向他望來。上官策面上神情激動,身軀微微顫抖,似有話要說,但不知怎麼,在雲易嵐目光之下,他終於還是緩緩退縮了回去,半晌之後,他臉色頹敗,低聲道:「我知道了。」

雲易嵐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還是由你主持去辦吧,另外,洵兒。」他轉頭向李洵看去。

李洵此刻面色也是異樣,突然聽到師尊呼喚,身子竟然是一個激靈,連忙道:「弟子在。」

雲易嵐看了他一眼,道:「你就跟著你上官師叔,好好學學,順便也幫幫他的忙。」

李洵面色白了一白,聲音不知怎麼突然沙啞了,但還是低聲道:「是。」

雲易嵐最後看了看地上的石刻圖像,眉頭皺了一皺,一轉身更不回頭,向外走了出去,在厚重的門戶「吱呀」聲中,只留下上官策與李洵二人,面對面木然相對。

許久,沒有說一句話,這兩個人也緩緩走了出去。

玄火壇中再度陷入了寂靜。


半空中,響起了輕微的聲音,兩道人影從頂端處輕輕飄了下來。小灰「吱吱」叫了兩聲,在地上跳了兩下,又跑到一邊玩去了。剛開始的幾日,牠似乎還對地上的那些石刻頗感興趣,但是幾天之後,始終如此之下,猴子也就不感興趣了。

鬼厲與金瓶兒落在地上站穩之後,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周圍的氣息依舊是隱隱有些冰冷的,彷彿剛才雲易嵐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異樣氣息,仍然沒有消退。

半晌之後,金瓶兒忽然道:「你覺得剛才他們口中說的那個他,會是什麼人?」

鬼厲向她看了一眼,不答反問道:「妳覺得呢?」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我有九分的把握,他們說的就是獸神。只是聽他們剛才的話語,我卻沒有把握他們是否知道那個獸神的下落。」

鬼厲默然點頭,道:「還有一點,八凶玄火法陣就在這玄火壇中,聽他們的口氣似也要用這法陣對付獸神,難道他們料到獸神一定會到這玄火壇中麼,還是這法陣竟是可以移動的?」

金瓶兒蛾眉輕皺,顯然這其中關節有許多她也想不明白,一時陷入了沉思之中。

鬼厲目光緩緩轉動,落到地面上那些猙獰的凶神石刻上,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了一聲,道:「這便是所謂的正道麼,以活人之血祭祀惡神,嘿嘿,便是魔教之中,我也沒見過有這等事……」

他話還沒說完,突然只聽金瓶兒在旁清脆的笑聲響起,其中更隱隱有淡淡的怪異口氣,似冷笑,又似嘲諷,更彷彿還有一絲隱約深藏的畏懼,道:「你,又怎麼知道我們聖教之中,就沒有這種事了呢?」

鬼厲身子一震,轉頭向她看去,只見金瓶兒微笑佇立,卻已經將頭轉了開去,不再與他對望。鬼厲雙眉一皺,冷然道:「妳這話是什麼意……」

突然,他話裡最後那一個「思」字還未說出口,鬼厲的聲音竟是啞了下去,就在那剎那之間,不知怎麼,他赫然想起了當日大巫師施法救治碧瑤的時候,向鬼王要求以鮮血刻畫陣圖。

而鬼王,幾乎是在轉眼之間,便拿出了足夠份量的鮮血。

那一盆盆血淋淋的鮮血,卻又是從何而來的……

鬼厲木然站在那裡,只覺得全身冰冷,竟是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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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異樣~


落日夕陽,遠遠掛在天邊,在高大險峻、連綿起伏的一道道山脈背後,將殘餘的溫暖灑向南疆大地。昏黃的光線落在靜默的大地上,荒野蕭蕭,一片肅殺。

離開了焚香谷的鬼厲和金瓶兒,站在十萬大山之前的荒原之上,面對那看去無窮無盡的高聳群山與廣闊大地,他們彷彿只是兩個毫不起眼的小小生靈,仰望著天地間巨大的存在,看著那天邊殘陽,一點一點落在無垠的群山後頭,天色緩緩黯淡。

談吐呼吸間,星辰流轉中,還有誰能勝的過時光?

離開焚香谷,是鬼厲的提議,只是當日偶然間聽到焚香谷雲易嵐等三人的對話,已經知道了焚香谷或許還有異法或許可以喚醒「八凶玄火法陣」,正是大好機會,以鬼厲與金瓶兒本來的目的,也應該繼續潛藏下去仔細觀察才是。可是,鬼厲不知怎麼,一臉漠然之中,還是提出了離開焚香谷,而一向聰敏之極的金瓶兒竟似乎也沒有想到這一層,而是很爽快的答應了。

離開了焚香谷,一路下來,鬼厲與金瓶兒很少說話,也沒有對接下來如何追查討論過,但兩人似乎有些默契一般,不約而同的都向南而來,直到今日來到了傳說之中那恐怖之地「十萬大山」的前方,在殘陽黑山之下,蕭蕭荒野之中,兩人默默凝望那片山脈。

荒野上的風吹過,沒有絲毫的花草芬芳,有的只是遠方未知名處隱約的腥臭與嘶吼,在這個地方,就連身旁的風兒,也彷彿是凶厲的。

金瓶兒的髮絲輕輕在風裡拂動,微微仰頭,露出她光滑纖巧的下巴,還有一段白皙的脖子,眺望著遠山。黑色的山峰高處,籠罩著灰暗的濃霧,不停地翻湧滾動著,在這些山脈的背後,不知又是怎樣的世界?

別人或許在猜測,但金瓶兒那矇矓複雜的眼神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

與身旁那個沉默的嬌媚女子不同,儘管鬼厲也沒有怎麼說話,但這一路下來,鬼厲心中所想的,卻如驚濤駭浪一般,起伏巨大。

首先便是血祭一事,在他心頭觸動極大,儘管這許多年來,他自己殺戮也是不少,甚至在魔教中贏的了所謂「血公子」的稱呼,但對於數日之前在焚香谷所聽聞到的,彷彿是他從小就根植於深心中某處的執著一般,他竟是下意識的覺得排斥與厭惡。而之後,他赫然從金瓶兒似不經意般的一句提醒中,醒悟到往日一直以來竟被自己所忽略的事:魔教之中,甚至就是鬼王,也有可能在做著某些類似於焚香谷將要做的事情……

取無數活人之血,生祭神明,這神明不用說,自然乃是凶神、惡神之屬。而血祭一事本身,根本就是大傷天和、慘無人道之事,而這些事,偏偏卻發生在自己身旁。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間?

莫非這世間人人都瘋了麼?

還是終究是那個曾經偶遇的妖艷怪異少年說的:人,終究也不過是禽獸的一種而已,並無分別。

鬼厲深深吸氣,默然望向遠山。在從鬼先生那裡聽到鬼王交付給他的命令之後,鬼厲早已經從命令中的那隻惡獸「饕餮」身上,猜到了自己有過兩面之緣的那個怪異少年,赫然竟是給天下蒼生造成空前劫難的獸神。

只是,獸神欲殺盡了天下之人,卻為何對他網開一面,兩次都不過談笑分手而已,卻是鬼厲所不知道的了。

胸口處,還有隱約的溫暖,多少年來,這淡淡的溫暖一直陪伴著鬼厲,彷彿已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的時間裡,鬼厲都已經忽略了這份溫暖。只是,數日之前的焚香谷之行,又觸動了他深心中的某處,靜靜躺在他胸口的那塊玉訣,也許才是這次南疆之行的關鍵吧!

從雲易嵐與上官策的對話中,清清楚楚地說明了焚香谷正是因為失去了這塊萬火之精,所以才在失去了積蓄數百年的火山靈氣之後,再也無法啟動八凶玄火法陣。而擁有了這塊玄火鑒,是否就可以找到那神秘法陣的秘密呢?

鬼厲默默無言,望著遠方殘陽,最後一點餘光,終於也悄悄消失。

黑色的山峰高處,隨著最後一縷陽光的消散,那曾經濃郁的黑霧,似乎突然像受到了什麼刺激一般,開始迅速消散、變薄。

站在一旁的金瓶兒微微一笑,轉過頭來,道:「可以了,我們走吧!」

鬼厲向她看了一眼,道:「十萬大山這裡的毒霧變化,往日從來不曾有人傳說過,妳是如何發現的?」

金瓶兒嫣然一笑,眼中嬌媚無限,似挑逗,似狡黠,道:「這個麼……我就是不告訴你,你能怎麼樣?」

鬼厲一怔,只見幽幽漸暗的天色之下,深深群山裡,身前的這個女子突然像是在黯淡世間散發出妖艷美麗的光芒一般,耀眼奪目,有了她在,竟是意外的,有著另外一份異樣的溫暖。

至少,遠方那片黑暗中,不必一個人走。

鬼厲嘴角動了動,卻是轉過了頭,淡淡道:「走吧!」

說完,當先行去,背後的金瓶兒望著他的身影,微微笑著,眼光閃爍,輕輕跟了上去。

一前一後兩個身影,還有趴在肩頭的那隻猴子,不時傳來的「吱吱」叫聲,慢慢都溶入到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青雲山、通天峰、玉清殿。

遠離南疆千萬里之外,剛剛挽救了天下蒼生的這個仙家聖地,獸妖浩劫帶來的混亂如同十年前那場正魔大戰後一樣,迅速而妥當的被處理掉了,通天峰上大部分地方都恢復了原來安靜縹緲的景色,只除了少數損毀巨大的建築,還需要慢慢整修,但是沒有人懷疑,它們都會快速的回復到原來的樣子。

通天峰上所有巨大的建築中,最重要也是最巨大的,自然非主殿「玉清殿」莫屬了。相比於其他建築殿堂,玉清殿在那場浩劫中所受的損壞,幾乎都可以忽略不計,看來真是青雲門歷代祖師有靈,庇護有方。

而此時此刻,正當鬼厲與金瓶兒將要進入神秘詭異的十萬大山之中,去追查戰敗逃亡的獸神的時候,青雲山通天峰上神聖的玉清殿裡,卻是爆發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吵。

青雲門除了長門通天峰以外的六脈首座,在獸妖浩劫之後,少見的再度在玉清殿上集會,但最重要的,卻是他們此番前來,並非是掌教真人道玄所召喚前來的,而是眾人自行前來。大殿之上,招待眾位首座的,竟然也不是道玄真人,而是面色微顯尷尬的蕭逸才。

六脈首座之中,龍首峰首座齊昊與朝陽峰首座楚譽宏二人,在輩分上都是第二代弟子,與蕭逸才同輩,自然也不好像另外四位師叔那樣說話直接,大部分時間裡,他們兩人都是沉默不語的。但是其他四脈──大竹峰、小竹峰、風回峰、落霞峰首座,說出的話可就不那麼客氣了。

大竹峰首座田不易的嗓門在四位首座中是最大的,只見他端坐在紫檀木椅上,冷冷地對蕭逸才道:「蕭師侄,今日我們六人來到這裡,到現在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怎麼掌門師兄還不出來見見我們,難道在他眼中,我們幾個老傢伙已經不堪到了這種地步麼?」

蕭逸才臉色尷尬之極,滿臉都是苦笑神色,陪笑道:「您這是哪裡話,田師叔,您老在我們青雲門中一向德高望重,師尊對您也是一向看重,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田不易不等他說完,哼了一聲,冷笑道:「原來掌門師兄這麼看重我,將我晾在這裡兩個時辰也不管麼?」

蕭逸才窒了一下,苦笑道:「田師叔,弟子剛才已經說過了,師尊他老人家的確是在十天之前進入幻月洞府閉關,閉門不出,眼下通天峰上事務,暫且由弟子代為掌管。」

坐在下首的四位長老首座同時冷哼一聲,顯然都不相信蕭逸才的話。坐在一旁的小竹峰水月大師冷冷道:「蕭師侄,這十日之中,我雖然在小竹峰,可是數次都聽說掌門師兄在通天峰上行徑古怪,更有甚者,數日之前的某日深夜,竟有人傳聞掌門師兄狀若瘋狂,在玉清殿殿頂對天長嘯,可有此事?」

蕭逸才立刻搖頭,道:「絕無此事,絕無此事,水月師叔一定是聽錯了,師尊他老人家乃是得道高人,天下正道領袖,仙風道骨,如何會做此狂悖不堪之事?」

四位長老首座對望了一眼,都看出其他人對蕭逸才的話語大是懷疑。坐在風回峰首座身旁,接任天雲道人為落霞峰首座的天日道長,看起來清臞消瘦,身披一件道袍,眉頭緊皺地道:「蕭師侄,非是我們幾個做師叔的為難你這個師侄,實在是掌門師兄乃是我青雲門一門重心所在,他若出事,只怕動搖我青雲根本,正是如此,我們才一定要上來向你詢問,你可不要往心裡去。」

此刻六脈首座分坐下首,正中原本屬於道玄真人的主座,自然是沒有人坐的,蕭逸才身分輩分都低於幾位師叔,只得站在一旁,此刻也是苦笑一聲,道:「諸位師叔,弟子無論如何也不敢心裡記恨,但、但師尊他老人家的確是閉關去了,並有嚴令吩咐不可打擾,並非逸才故意阻擾諸位師叔面見師尊。」

田不易怒哼一聲,道:「你不要再胡說了,這些日子以來,整個青雲門都傳遍了,堂堂掌門行徑古怪之極,整日在通天峰上時而癲狂,時而茫然,若是掌門師兄他老人家身體有恙,我們做師弟的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為他治病,至少也要探望一下;若是安然無恙,又怎會不肯出來見我們。」

說到這裡,他陡然提高了聲音,怒道:「蕭逸才,你老實說,掌門師兄他到底怎麼樣了?」

蕭逸才身子一震,似是被田不易高聲嚇了一跳,但他臉上卻仍然還是微微苦笑,默然不語。

一直坐在旁邊沒有怎麼說話的風回峰首座曾叔常看了蕭逸才一眼,眉頭緊皺,沉吟了片刻,道:「這樣吧!蕭師侄,我們幾個老頭子也知道你向來敬重師父,不敢違逆,我們也不為難你。如今只要你將我們帶到掌門師兄閉關的地方去,我們幾個自行向掌門師兄請安,你看如何?」

蕭逸才愣了一下,沒有說話,臉上卻現出思索神色。曾叔常回過頭來,向身後諸人看了一眼,田不易、水月大師等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曾叔常咳嗽一聲,慢慢站了起來,聲調平和,道:「蕭師侄,其實我們也只不過是關心掌門師兄而已,對師兄他老人家,我們幾個向來都是極為敬重的,此事青雲門上下盡人皆知。只要看到了掌門師兄,知道他身體無恙,我們自然就放心了不是。對了,聽說掌門師兄近日閉關,按照青雲門舊制,不外乎玉清殿關室、祖師祠堂與幻月洞府三地,卻不知道他……」

曾叔常話說到最後,聲音慢慢變緩,眼光卻向蕭逸才望去。

蕭逸才臉色變了幾變,半晌之後,向曾叔常眾人微微低頭,道:「師尊他老人家近年來因為青雲多遭變故,所以常常自責,也時常在祖師祠堂那裡祭祀歷代祖師。」

曾叔常眉頭一皺,點了點頭,更不多說什麼,當先向玉清殿後堂走去。田不易、水月大師和天日道人也跟隨其後,齊昊與楚譽宏緩緩站起,走過蕭逸才身邊時,齊昊面上也是微帶苦笑,伸手輕輕拍了拍蕭逸才的肩膀,蕭逸才嘆了口氣,搖頭不語。


青雲山後山的祖師祠堂,仍然是隱匿在幽深樹林之中,只在翠綠的綠葉樹梢間隙,透露出一點點的飛簷。也許真的是青雲門歷代祖師庇護吧!十年來青雲門經歷的兩場驚心動魄的大劫難,竟然都沒有損毀到這裡。

和往昔一樣,遠遠看去,灰暗的祠堂裡隱隱有香火光點閃動,給人以深不可測的感覺。

一眾人很快從玉清殿走到了後山,來到了祖師祠堂前的那個三叉路口。忽然,走在稍後的齊昊「咦」了一聲,口氣有幾分驚訝,緊走了幾步上前。眾人隨他眼光看去,只見逐漸顯露出來的祖師祠堂前,卻有一個年輕人安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但眼睛卻是看向祠堂深處,背對著齊昊眾人的。

齊昊皺了皺眉,喊了一聲:「是林師弟麼?」

那年輕人身影一震,回過頭來,正是林驚羽。

林驚羽陡然間看到齊昊,臉上也是掠過一陣喜色,但隨即看到齊昊身後跟著許多人,而且其中儘是青雲門各脈首座,不由得為之一怔,臉上現出驚訝神色來。

「齊師兄,你怎麼來了……還有諸位師叔師兄,怎麼都來這裡了?」

齊昊走近林驚羽,微笑道:「剛才一路過來,我就在想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裡見到你,我們兄弟兩個,又是許多日子沒見面了啊!」

林驚羽顯然看見齊昊也是頗為高興,展顏笑道:「是啊!我也很想念師兄。對了,」他看了看其他人,低聲向齊昊問道:「師兄,你和這幾位首座師叔師兄一起來此,是為何事?」

齊昊向林驚羽背後的祖師祠堂裡看了一眼,皺了皺眉,道:「林師弟,那個……嗯,掌教師伯,他可在這祖師祠堂裡面麼?」不知為何,齊昊說話的時候,卻並沒有刻意的壓低聲音,反而似乎是讓身後的人都聽見一般。

林驚羽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顯然他也發現事情有些異樣,但面對一向德高望重的諸位師叔師兄,他還是老老實實地道:「掌教真人就在祠堂裡面。」

齊昊身後傳來一陣輕輕騷動,很快又平靜了下去,隨後,曾叔常平淡而略帶些蒼老的聲音道:「掌門師兄他在裡面做什麼,閉關麼?」

林驚羽似被嚇了一跳,道:「閉關,閉什麼關?」

齊昊面色一變,田不易更是面色變化之下,向前踏出了一步,但隨即被曾叔常攔了下來。曾叔常向田不易使了個顏色,搖了搖頭,隨即看了齊昊一眼。

齊昊會意,皺眉向林驚羽問道:「林師弟,這個、你最近一直都是在通天峰上麼?」

林驚羽點了點頭,道:「不錯。」

齊昊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語句,然後慢慢地道:「你在這通天峰上,有沒有見到……唔,或者是聽說什麼異樣的事情呢?」

林驚羽想了想,目光掃過在場眾人的臉龐,眼睛逐漸亮了起來,但他面色卻沒有怎麼變化,還是老實回答道:「回稟師兄,我雖然一直都在通天峰上,但是這段日子以來,我幾乎都在這祖師祠堂之中為前輩守靈服喪,所以外面有什麼事,我都沒有聽說。」他頓了頓,看著齊昊,道:「師兄,難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齊昊窒了下,苦笑搖頭,道:「沒有,也沒發生什麼事。對了,你怎麼會大白天的站在這裡,你不是要在祠堂裡面守靈的麼?」

林驚羽向祖師祠堂那黑暗深處看了一眼,道:「是掌教真人叫我站在這裡的啊!每次他來,都讓我一個人站在外面,然後他獨自進入那個祠堂的。」

此言一出,曾叔常等人都是微微變色,齊昊也皺起了眉頭,道:「那掌教師伯他現在還在裡面?」

林驚羽點頭道:「是,他就在祠堂裡面。」

齊昊點了點頭,向後退了幾步,不再開口。

曾叔常、田不易等人相互對望一眼,卻是一時無人行動。

片刻之後,田不易哼了一聲,大步走了出來,來到祖師祠堂門口,卻沒有走上台階,在石階下朗聲道:「道玄師兄,我是田不易,其他還有水月、天日和曾叔常以及另外兩脈的首座師侄,一起來看你了。你可在麼?」

他聲音嘹亮,中氣十足,登時在這林間傳了開去,隱約望去,似乎那祠堂深處昏暗地方,連那點點香火都猛然亮了一亮,才又緩緩恢復了正常。

片刻之後,那黑暗之中傳出了一個聲音,冷冷道:「什麼事?」

田不易與其他諸位長老首座都是一震,這聲音中陰冷之氣極重,隱隱還有幾分戾氣,哪裡有絲毫當初道玄真人清越正氣的味道,但他們數人,都是與道玄真人相識超過數百年的人物,話聲只一入耳,他們便分辨了出來,這的的確確就是道玄真人的聲音。

這位曾經統領天下正道的道家仙人,難道真的發生了什麼不測在他的身上了麼?

一念及此,田不易等人的面色都變了。

田不易咳嗽了一聲,深深吸了口氣,重新朗聲道:「師兄,我們幾人聽說你近日身體抱恙,所以特地前來探望,還請師兄容我們進入拜見一下。」

道玄真人的聲音沉默了片刻,再出現的時候,卻伴隨著一聲冷笑,寒意刺骨:「見我?見我需要六脈首座一起過來麼,我看你們是意圖逼宮,窺視我這個掌教真人的位置吧!」

此言一出,幾如憑空驚雷,震的是人人變色,便是田不易,也是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一臉愕然與驚訝。轉頭望去,卻只見就算往日一向從容冷漠的水月等人,臉上也是不能置信的表情。

曾叔常眼中儘是擔憂之意,踏上一步,朗聲道:「掌門師兄,你這個話是從何說起,我們這些做師弟師妹的,數百年來,從未有過這個心思,從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更不會有。近日我等前來,只是關心師兄身體是否無恙,絕無二心,師兄萬萬不可想錯了。」

道玄真人聲音忽然拔高,冷笑道:「曾叔常,六脈首座之中,向來以你心機最深,當日你早就對龍首峰蒼松所謀有所察覺,卻一直隱忍不言,莫非以為我不知道嗎?」

曾叔常臉色大變,田不易、水月大師還有天日道人等人也是愕然轉身,向曾叔常看去。

水月大師盯著曾叔常,半晌道:「此事當真?」

曾叔常面做苦笑,搖頭道:「這、這又是從何說起?」

水月大師還待追問,忽然那祖師祠堂裡無數昏暗香火無風自亮,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不知怎麼,卻讓人感覺那黑暗深處,有某種異樣的事物咆哮了一聲。

幾乎就在同時,道玄真人的話聲再度傳來,但他所指的對象,已經從曾叔常的身上轉移至水月大師:「水月,妳又在裝了什麼樣子,妳以為妳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便當真正氣凜然了麼?」他聲音怪異,隱隱有幾分淒厲,夾雜著幾分沙啞,赫然道:「當年萬劍一落到困守祖師祠堂,掃地終老,最後更死於邪魔外道之手,在在都是由妳所起,都是拜妳所賜的啊!哈哈哈哈哈……」

說到最後,道玄真人的聲音竟彷彿是無法自控一般狂笑起來,更無一絲半點的仙風道骨模樣,然而,此時此刻,卻是再也無人去關注他了,田不易、曾叔常等眾人盡皆失色,愕然望向臉色慘白的水月,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此番短短幾句言辭,卻委實太過驚心動魄,齊昊等後輩弟子只看的聽的是目瞪口呆,而水月大師此刻則是全身發抖,但不知怎麼,她眼中竟發出了從未為人所見的近乎狂熱的灼熱目光,踏前幾步,彷彿再也不管其他,大聲向那個祠堂之中喊道:「你、你說什麼?難道、難道萬師兄他、他還活著……」

一語驚醒眾人,田不易等幾乎同時反應過來,一個個神情激動,跟著向祠堂深處問了出來。

而道玄真人的狂妄笑聲,卻是越來越癲狂一般,迴盪在青雲山祖師祠堂的上空,久久不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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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洩密~


南疆,十萬大山。

越過了黑色山脈,進入到了十萬大山之中,鬼厲便感覺自己是進入到了一個真正蠻荒原始的世界。

其實在魔教之中,蠻荒本是指神州浩土的極西北處,有一處荒無人煙的廣闊地帶,那裡絕大部分地方都是戈壁沙漠,寸草不生,縱有生命,也俱是極頑強的蠻荒遺種,是以如此命名。而魔教傳說中的聖殿,也就在那裡的某處,只是鬼厲是從來沒有去過的。

但眼前的這個世界,顯然與傳說中那個蠻荒之地截然不同,十萬大山裡面,非但不是寸草不生,簡直就是寸草雜生才對。一路走來,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簡直沒有落腳之地,任何一片土地上,都彷彿擠滿了爭奪生存空間的植物。而在無窮無盡的林木荊棘背後,又似乎是無窮無盡的毒物惡獸。在身旁陰暗處,似乎永遠都會有惡意而猙獰的眼神窺探著你,伺機偷襲,要將你置於死地,變做一頓美食。

對鬼厲與金瓶兒這等人物來說,這些普通毒物自然算不上什麼特別的威脅,但是無窮無盡這般下來,卻著實令人頭痛。

他們雖然可以御空飛行,但一來這原始森林上空,指不定什麼時候便升起了瘴氣毒霧;二來他們道行雖然精深,但終究也是要有所休息,但被這些外界騷擾,卻幾乎沒有一個停歇的模樣。

幾日下來,似乎連猴子小灰也開始煩躁不安了。

此外,除了這些毒霧惡獸的騷擾,十萬大山裡怪異的天氣,也是頗令人難受的一件事。與中土地帶又是截然不同的,沒有雲聚、變天等等的過程,這裡的雨幾乎就是說下就下,開始還是晴朗一片的天空,轉眼間便是傾盆大雨瓢潑而下;要停的時候居然也是說停就停,前一刻電閃雷鳴,下一刻萬里無雲,令人愕然無言。

而下雨的時間似乎也根本沒個準數,短的一時半會,長的數日不止,根本無從捉摸。

此刻,他們兩人便是行走在連綿陰雨籠罩下的一片黑色森林之中。

之所以他們二人沒有施展法術御空而行,是因為在他們打算這麼做的時候,卻發現這個詭異的地方就算是在下雨的時候,黑色森林的上方竟然還是升騰著怪異的黑氣,相反,反而是森林下面的土地上,空氣反而比較正常。

鬼厲與金瓶兒都是在魔教之中浸淫許久的人物,眼力也是非同小可,自然知道其中輕重,商討之後,便還是甘願持重一些,從黑色森林之中行走而過。

這片森林與十萬大山山脈裡很多原始森林一樣,樹木枝葉都很是茂密,天空中下的雨往往不能直接落到地上,而是從繁密的枝葉樹梢順著樹枝流淌滑落,冰涼的氣息迴盪在整個森林之中,除了他們走路的沙沙聲音和遙遠的雨水聲,整座森林彷彿在雨中沉睡著。

鬼厲與金瓶兒都沒有打傘,多半是沒有帶著,但是在這樣繁茂的森林中,便是有了傘,只怕也是牽牽扯扯,寸步難行。

小灰一聲不吭,縮起身子,趴在鬼厲的肩頭,從上方枝葉落下的雨水將牠的身上毛髮都打的濕了,平平地貼在身體上。

鬼厲面上也有水珠,但臉色看去依然一片漠然,在前方走著,似乎一點都感覺不到周圍的異樣氣息。

金瓶兒跟著他,似乎也看不到有什麼疲倦之色,但微微凌亂的頭髮,還有有些冷漠的表情,彷彿反襯出她並不愉快的心情。

這片森林,其實便是她上一次來過的黑森林。金瓶兒心裡清楚的知道,走出這片森林,再翻過幾個山頭,便可以到達了他們所要前往的目的地,事實上,她也正是如此對鬼厲說的。

「沙……」

鬼厲伸手折斷了一根垂下的樹枝,看去極其堅韌的一段古籐般枝幹,在他手中幾如豆腐一般脆弱。

金瓶兒在他身後,默默看了鬼厲那隻手掌一眼,眼中似有思索之色,微微皺眉。

忽地,鬼厲「咦」了一聲,身子一頓,隨即左轉急走幾步。

登時只見面前霍然開朗,竟是一片亮色,處身之地的乃是一處懸崖,岩石周圍大概數尺方圓,並無草木,腳下的卻是一片空蕩蕩的雲海,雲氣翻滾,其中五色斑斕,頗為好看。

腳步聲響了起來,金瓶兒也站到了他的身邊,面色微微一變,這裡正是上次她被那個神秘黑衣人暗算的地方,僥倖逃生之後,她還無意中在懸崖石下發現了當年殺生和尚的一把殺生刀,只是,她看了看鬼厲,卻一言不發,顯然沒有把曾經發現的事情全部告訴給這個男子的打算。

鬼厲遠遠眺望著下面雲海,半晌之後微微搖頭,道:「下面那雲霧色彩斑斕,只怕還是有毒的瘴氣了。」

金瓶兒點了點頭,道:「我看也是。」

鬼厲向她看去,道:「還有多遠?」

金瓶兒伸手輕輕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水珠,微一沉吟,道:「應該不遠了,我記得上次我來到此處的時候,再往前不過走了一個時辰左右,便出了這片黑森林。出了這裡,再翻過兩座山脈,就到鎮魔古洞了。」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微帶困惑道:「奇怪,我上次來到此處,黑森林中分明有許多惡獸,怎的這一路走來,除了那些毒蟲之外,像樣的惡獸一頭都沒見到過。」

鬼厲淡淡道:「只怕妳見到的那些怪物,都跟著獸神去十萬大山外面吃人去了。」

金瓶兒一怔,隨即想只怕這個可能非常之大,臉上隨即出現了一股厭惡表情,無論如何,即使她出身魔教,但對獸妖這種根本毫無人性人倫的劫數,她依舊十分排斥。又或者,當日中土毒蛇谷一戰,合歡派全軍覆沒,雖然鬼厲至今不知道為何金瓶兒能夠單獨逃生,而且竟投入到了鬼王麾下,但想來金瓶兒對這些獸妖,也是不會有什麼好感的。

鬼厲深深呼吸了一下,振奮精神,道:「我們走吧!」

隨即轉身重新走進了黑暗的森林,金瓶兒正要跟上,卻又忽然轉身,向那片山崖之下看了一眼,柳眉輕輕皺起,像是在思索什麼。前頭鬼厲走了一會,卻沒感覺金瓶兒跟上,轉身喊了一聲。

金瓶兒驚醒過來,嫣然一笑,卻道:「怎麼,你這麼快就記掛我了麼?」

鬼厲看了她一眼,一臉漠然地轉過身去,更不多管什麼,逕直去了,金瓶兒微笑著跟了上去。

在她就要進入森林的那一個瞬間,忽地手一揮,一道白光從她手中閃過,飛了出來,來勢飛快,「咄」的一聲悶響,硬生生插入了這個懸崖的一個偏僻角落的縫隙之中。

光亮緩緩在那個縫隙閃過,正是曾經的殺生刀。

再轉眼處,金瓶兒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淒風苦雨,彷彿又籠罩了過來,將這片詭異黑色的森林遮蓋起來,遠遠的,十萬大山那遼闊的天際蒼穹,彷彿都是灰色的,不知道是否有什麼神明又或惡魔,在那幽冥中咆哮怒吼著,注視著天地人間那些看去渺小的存在……

風雨更急了!


就在鬼厲與金瓶兒在淒風苦雨中,艱難跋涉在十萬大山之中追逐獸神蹤跡的時候,十萬大山山脈之外的南疆,也正是一派熱切氣氛。

越來越多的正道弟子來到了南疆,在喧鬧的同時,他們的到來迅速降低了殘餘流竄在南疆的那些獸妖殘部的數量,而南疆這塊土地上,從來沒有聚集過如此之多的中土人,而且大多數的,還是修道中人。

南疆本地五族的土民們,對這些外來人一直都抱著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而在這些正道弟子中,卻似乎也有種奇怪的氣氛,多數人只要不是同門同派的,見了面大都保持距離,甚至偶爾還聽說有某些門派的弟子發生了衝突。

只是所為何事,卻似乎從來沒有人大聲出來宣示過。

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身為南疆本地最為悠久的修道門閥焚香谷,自然也成了許多並不熟悉本地地理情況的正道弟子登門拜訪求教的最佳場所,所以焚香谷一改往日的寧靜,人流絡繹不絕,天天都看見有人進出。

便是在這種情況下,這一日,焚香谷門口來了三人,一男兩女,卻是青雲門門下,風回峰的曾書書和小竹峰的文敏、陸雪琪三人。

來到南疆的青雲門弟子自然不止只有他們三人,事實上,青雲門此際號稱天下第一正道派閥,派來的年輕一代弟子無數,但其中最優秀的數人卻沒能前來,除了少數幾個已經在門派中擔當重任的如齊昊等人物,蕭逸才也因為近日道玄真人少於理事,通天峰上事務繁雜,多由他打理而無法脫身;至於林驚羽,此番卻是他堅持守在祖師祠堂之中,據說是為了替某位對他有極深恩情的青雲前輩守靈,也無法前來。

而剩下的數人之中,便以曾書書和陸雪琪為首。曾書書倒沒什麼,老爹曾叔常交代了幾句便來了南疆,而陸雪琪此番前來,卻比較曲折,據說水月大師本意並不願讓其外出,但後來不知怎麼又轉了心意,只是卻特意讓陸雪琪的師姐文敏也跟了來。

不過文敏來倒有一個好處,便是一路之上曾書書多了一個說話的人。否則曾書書本來猴子一般的好動人物,若是只和冰霜一般的陸雪琪相處趕路,只怕一天下來,曾書書十句話裡九句都是自言自語,剩下一句多半也是陸雪琪不耐煩喝令他走開的。

這一路到來南疆,曾書書倒是與文敏相處的頗為融洽,三人在一起商議,曾書書提議不管怎樣,身為正道同門,來到南疆,還是要去焚香谷拜會一下。只是陸雪琪卻似乎並不願意,淡淡表達意見,說南疆這裡也不是沒來過,大概都知道如何去向,不必麻煩別人了云云。

曾書書與文敏心中有數,料想是陸雪琪心中仍有疙瘩,當日她在青雲門通天峰玉清殿上,當眾堅拒焚香谷谷主雲易嵐為其得意弟子李洵的求婚,大傷雲易嵐與道玄真人面子,自然是不願再和焚香谷的人來往。

不過曾書書與文敏幾番商量之後,卻還是由文敏勸說陸雪琪,終究還是要過來做個樣子的,否則將來師長面前不好看。陸雪琪猶豫再三,終於還是答應了。

他們三人來到焚香谷谷口,本來三人就有一些名氣,尤其是陸雪琪,本身就乃是傾國傾城的天香國色,自從青雲門年輕一代崛起之後,她的名氣相貌更是名動天下。而對於焚香谷來說,陸雪琪只怕更多了一層含義,是以當他們三人的身影剛剛出現在焚香谷谷口之後,幾乎立刻就被焚香谷弟子認了出來。

在最初的驚愕過後,似乎還有一陣聳動,但隨即有人快步進去回報,同時數人立刻迎了上來。

當先一人微笑拱手道:「啊!陸師姐駕臨焚香谷,真是難得啊!這兩位也是青雲門的師兄師姐吧,請進請進。」

曾書書在背後與文敏對望一眼,偷偷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心想這個陸雪琪果然名頭大的嚇人,連這普通的焚香谷弟子竟也一眼就認了出來,而自己和文敏顯然是屬於那種跟隨在美人身後身旁的路人了。

他們二人也不生氣,曾書書更是笑容可掬,一路和那幾個焚香谷弟子笑呵呵開著玩笑說話,不時聽到他們開懷大笑。

走在後面的文敏輕聲對身邊的陸雪琪笑道:「師妹,妳看那位曾師弟,不過才剛見面而已,居然就能跟人家混的那麼熟,真是厲害。」

陸雪琪看了看前方曾書書此刻已經將手搭了焚香谷弟子的肩膀上,淡淡一笑,卻沒有言語。

很快的,他們在焚香谷弟子的帶領下,來到了焚香谷山河殿,在殿堂之上,赫然竟是雲易嵐微笑坐在主位之上等待著他們,顯然在焚香谷谷主眼中,青雲門這三位高徒的份量與其他門派截然不同。

雖然如此,但是曾書書、文敏等三人畢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知道雲易嵐身分地位,此番親自接待,實在是頗有些屈尊了。

當下三人連忙上前,曾書書見過禮後,道:「雲老前輩如何還親自相見,本該是晚輩拜會才對,真是折殺晚輩諸人了。」

雲易嵐微微一笑,臉上神情很是慈祥,笑道:「賢侄這是哪裡話,我與你師伯道玄真人,還有你父親曾叔常曾師兄,那都是百多年以上的交情了,哪裡用的著這麼客氣。他們二位可好?」

曾書書恭恭敬敬地道:「掌門師伯與家父一切都好,二位長輩都囑咐我,到了南疆就一定要前來拜見雲師伯的。」

雲易嵐呵呵大笑,點頭道:「青雲一別,轉眼就是多日了,老夫還真的有點想念幾位老友啊!」

說著,他微笑著轉眼看向曾書書背後,目光在文敏身上一轉,隨即落到了一臉漠然的陸雪琪臉上。

似感覺到雲易嵐的眼光,陸雪琪抬眼看去,只見雲易嵐一臉笑容的看著自己,而在他身旁還站著一人,卻是滿臉複雜表情,似乎還帶著一絲苦笑,也向自己看來,正是李洵。

陸雪琪默然無言,微微低頭。

雲易嵐微微一笑,移開目光,笑道:「幾位怎麼還站著,你我兩派關係非同尋常,就是一家人了,快坐吧!」

曾書書等人告了罪,在下首坐了下來。

雲易嵐又與三人說了說話,其中知道了文敏也和陸雪琪一樣,乃是小竹峰水月大師的門下弟子之後,便多問了幾句水月大師的情況。文敏一一回答,隨後,雲易嵐又與曾書書說起話來。

從始至終,似乎他也知道陸雪琪不願說話的一般,都沒有開口詢問陸雪琪,陸雪琪也樂得輕鬆,一聲不吭地坐在旁邊。

不過山河殿上的其他焚香谷弟子,包括站在雲易嵐身邊的李洵,卻是大多時間裡,目光都有意無意地在陸雪琪身上流連著,那白衣如雪的女子,清冷的氣質下,彷彿有異樣的魔力,讓整座殿堂的亮點,都悄悄聚集在她的身上。

那邊,雲易嵐微笑地向曾書書問道:「當日大戰過後,道玄師兄為天下蒼生擊敗獸神,挽狂瀾於既倒,功德無量啊!不過老夫離開青雲的時候,道玄師兄的傷勢似乎還未大好,不知近來道玄師兄的身體如何了?他現在可是正道領袖,眾望所歸啊!」

曾書書微笑回道:「多謝雲師伯關心,掌門師伯一切安好,只要能讓天下蒼生逃脫劫難,青雲門受些苦,也沒有什麼的。」

雲易嵐笑容越發慈祥,拿起手邊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似無意般突然想到似的,他笑道:「對了,近日老夫聽到一個傳言,正好賢侄近日來此,正好向你詢問一下嘍。」

曾書書笑道:「雲師伯請說,弟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雲易嵐點了點頭,眼光深處又是精光閃過,緩緩道:「老夫近日偶然聽說,當日青雲大戰,道玄師兄擊敗獸神妖孽之後,青雲山上竟還有爭鬥,而最後結果,竟傳出了青雲門那柄無上至寶『誅仙古劍』竟然折斷損毀的消息,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剎那間整座山河殿上一片肅穆,瞬間更無一點聲音,而曾書書、文敏、陸雪琪三人卻是同時站起,面上變色,望向雲易嵐。而其他焚香谷弟子,包括李洵在內,竟也是一臉愕然看著雲易嵐。

只有雲易嵐自己卻彷彿沒事人一樣,似乎剛才他問的不是一件牽動天下的大事,而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家常小事,輕輕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然後,他和藹、溫和地向青雲門三人微笑著問道:「那個,是不是真的呢?」

山河殿上,死一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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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集


第一章 ~暗傷~


半晌,曾書書等人才從驚愕之中回復過來,三人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以復加的震駭。但其中所不同的,陸雪琪與文敏兩個女子的眼神中,卻更多了幾分驚慌和迷惑。

這個只有少數大竹峰、小竹峰弟子知道,並被道玄真人私下幾次三番嚴令不可外傳的秘密,竟然還是洩露了麼?

與文敏和陸雪琪不一樣,對「誅仙古劍」損毀並不知情的曾書書更吃驚的卻是這個消息本身,但回過神來的他,卻是哈哈一笑,神情輕鬆的笑道:「雲師伯,您怎麼開起我們三個晚輩的玩笑來了,剛才我都差點被你嚇死了。那誅仙古劍乃是青雲門無上至寶,由掌門師伯親自保管,哪裡可能損毀啊!呵呵,哈哈哈……」

笑聲中,曾書書不斷搖頭笑著,轉頭向身邊兩位同伴看去,想看看她們對這個可笑謠言的發笑樣子,只是他轉頭之後,臉上笑容卻是微微一僵︱︱陸雪琪和文敏臉上,竟無一絲一毫的笑意,相反,那兩個女子眉頭緊皺,面色都似乎有些蒼白。

大廳之上,只有曾書書的笑聲迴盪著,也迅速低了下去。

雲易嵐微微一笑,道:「原來是傳言啊!那就最好了,否則誅仙古劍損毀,那可真是驚動天下的大事了。」

陸雪琪忽然走上一步,冷然向雲易嵐道:「雲師伯,此事當然乃是不實傳言,不足為信,但不知此等卑劣流言,前輩又是從何得知的?」

話說到後面,陸雪琪聲音越發清冷,聽起來已隱隱有些無禮了。

但雲易嵐修養似乎好的很,一點都不計較陸雪琪的態度,只依然是他那種和藹的態度擺了擺手,道:「其實這個傳言也是近日才在南疆這裡流傳開來的,我無意中聽底下弟子說了,便料想多半不實。想想也是,以道玄師兄之神通,怎麼可能會有這等無稽之事發生呢?不過正好幾位師侄前來,老夫便順便問問,從三位口中得知確乃謠言,老夫心中實在是不勝欣慰啊!呵呵……」言罷微笑出聲,十分高興的樣子。

陸雪琪等三人都微微皺了皺眉,這種事情,又豈是可以當眾「隨便」問問的,更何況雲易嵐的身分非同小可,又怎能將這等路邊小道消息一般的傳言當面詢問。思來想去,只怕他是另有想法的。

在雲易嵐的笑聲中,青雲門三人都沉默了下來,陸雪琪臉色如霜,清冷的不似人間之人,一雙眼眸中目光卻似越來越是銳利,文敏臉色亦是極不好看。

曾書書畢竟圓滑,只見場中氣氛越來越是尷尬,連忙咳嗽一聲,站了出來擋在陸雪琪身前,拱手道:「雲師伯,諸位師長派我等前來南疆,所為的就是追蹤獸妖蹤跡,不知你們有沒有什麼線索可以告知我們,也免得我們到處瞎跑。」

雲易嵐向曾書書看了一眼,微微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向身後看了一眼。

李洵會意,走上前一步,對曾書書拱手道:「曾師兄,在下李洵,奉師命在此期間,在南疆這裡稍做嚮導,為諸位……」

「哼!」一聲微帶薄怒的冷哼,還不等李洵話說完,已從旁邊傳了過來。

李洵話語一頓,面色登時變得難看起來。

幸好文敏機靈,連忙笑道:「李師兄,這個就不必麻煩你了吧,我們當中也有人曾經來過南疆,尚算知道一些道路的。」

李洵深深吸了一口氣,眼角餘光向旁邊那白衣身影瞄了一眼,嘴角動了一下,忽地什麼怒氣似乎都消失了,只是一聲輕嘆,苦笑道:「這位師姐,並非在下意欲如何,只是近日敝派已經追查到了那個失蹤獸神的消息。」

此言一出,登時陸雪琪、曾書書、文敏三人聳然動容。

曾書書喜道:「此話當真?」

李洵點頭道:「不錯。不管如何,焚香谷在南疆數百年的基業人脈,還是比其他外人知道的多一些的。」說罷,他有意無意又看了陸雪琪一眼,陸雪琪臉色漠然,轉開了頭。

曾書書追問道:「那獸神此刻身在何處?」

李洵道:「根據我們的消息,那妖孽已經遁入詭異幽深的十萬大山深處,正向他的巢穴而去。」

曾書書等人都是一怔,道:「十萬大山?」

李洵點頭道:「正是,那裡不用我說,諸位想必也早有耳聞,凶險詭異,神秘莫測,正是天下數個極兇惡的所在。本來諸位若是沒來,我也正要帶領一眾師弟出發前去十萬大山之中尋找,此番正好三位來了,大家結伴同行,豈不更好?在下並無他意,只是無論如何,在下身在南疆多年,多多少少對那詭異莫測、凶險之極的十萬大山知道一點,有在下做嚮導,或許對三位也有利無害的吧!」

說完,他冷笑了兩聲。

曾書書皺起眉頭,向身後文敏和陸雪琪看了一眼,道:「李師兄少待,我們三人商議片刻。」

李洵點了點頭,道:「諸位請便。」

曾書書三人退到一邊,小聲說起話來,從李洵這裡看去,大多數的時候都是曾書書在說話,有時文敏插上兩句,陸雪琪卻是一言不發,只是默然搖頭,又或點點頭而已。

那白衣女子,彷彿永遠都是那般清麗出塵,幽幽站在那裡。李洵從遠處望著陸雪琪,一時彷彿都似癡了。便在此刻,忽地他肩頭被人一拍,李洵一個激靈,想不到竟有人欺身如此之近而自己竟不能發覺,連忙回過頭來,卻是雲易嵐。

李洵臉上一紅,低聲道:「師父,弟子失態了,有什麼事麼?」

雲易嵐向陸雪琪那裡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只淡淡道:「你不要忘了自己身上的擔子。」

李洵身子一震,低聲道:「弟子知道了。」

雲易嵐點了點頭,道:「你照顧他們吧,我先走了。」說罷,也不與青雲門三人打招呼,自顧自走了。

李洵目送雲易嵐身影消失在山河殿後堂門口,心中五味雜陳,臉上似也陰晴不定。

這時,曾書書那裡三人似乎已經商議好了,走了回來。

曾書書面帶笑容的走了過來,笑道:「李師兄,我們三人說好了,這次就……咦,雲師伯呢?」

李洵面帶歉意道:「家師臨時有事,又看三位正在商議,便令在下不可打擾,自己先去了。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曾書書連忙道:「哪裡哪裡,是我們太失禮了才對,剛才若有不是之處,請李師兄一定要回復雲師伯,我們乃是小輩,不知禮數,不知天高地厚,他老人家不要在意才是。」

聽見曾書書的話一串一串流水般從口中飄了出來,陸雪琪和文敏的臉色都有些尷尬,但曾書書卻是處之泰然,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李洵也是微笑著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只道:「那幾位商議的結果是?」

曾書書一拱手,道:「此番還是要麻煩李師兄了。」

李洵面上喜色一掠而過,回禮道:「哪裡哪裡,我們本是正道一家,理當如此。」說著,他目光向陸雪琪那裡看了一眼,又收了回來,咳嗽一聲,道:「不過十萬大山畢竟乃是凶險之處,幾位還是需要早做準備為是。來,我先將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與幾位說一說。」

曾書書笑道:「有勞李師兄了。」說著,他回頭招了招手,道:「兩位師姐,妳們快過來一起聽。」

陸雪琪眉頭一皺,似乎有些不大願意,但被旁邊文敏一拉,還是走了過來。

低低聲音,在山河殿上迴響了起來……


十萬大山深處,離開最後一絲黑暗,跨過最後一棵彎曲的老樹,鬼厲和金瓶兒終於走出了這片黑森林。森林之外,這一日竟是十萬大山裡難得一見的和煦陽光,暖洋洋照了下來,拂過他倆的身體,落在那些扭曲的樹木上,只是卻還是照不進那座神秘而肅殺的森林。

金瓶兒張開懷抱,儘管已經來過一次,但是走出這片森林,仍然是讓她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的確,如果數日中都走在一個到處遍佈毒蟲、淫雨綿綿的森林裡,任誰也不會有好心情的。

站在森林外頭,就彷彿吸進身體裡的氣息,也溫暖舒服的多了。金瓶兒滿足地深呼吸之後,轉頭向鬼厲看去,只見剛走出黑森林的鬼厲臉上,在仍如往常的一片漠然中,也明顯可以看出鬆了口氣的樣子。

在略微的停頓休整之後,鬼厲抬頭遠眺,在難得的好天氣下,視野開闊,遠方似乎還是一望無際的群山,山脈連綿起伏,一座連著一座,直到遠方視線極處,也不見有盡頭。

鬼厲微微變色,金瓶兒走到他的身邊,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怎麼,沒想到南疆惡地,竟也如此廣袤吧?我當初剛來這裡的時候,也是吃了一驚的。」

鬼厲目光遠眺,流連在群山的身影中,淡淡道:「妳說的那個鎮魔古洞,還有多遠的路程?」

金瓶兒嬌媚一笑,走上兩步,在鬼厲身前向著那無盡群山眺望了一會,隨即一伸手,指著其中一座從山頂以下都是詭異的焦黑模樣的山峰,道:「看到那座黑色山峰了麼?我們翻過那座山頭,在山腳之下,就是鎮魔古洞的所在了。」

鬼厲舉目望去,果然望見那座十分怪異的山峰,遠遠的,那裡似乎一點陽光都沒有,相反,始終都籠罩在一層淡淡黑色薄霧之中,顯示著幾分神秘。

鬼厲點了點頭,道:「那我們走吧!」

說罷,他向前行去,金瓶兒卻沒有挪動腳步,還是站在原地。

鬼厲走了幾步,感覺到金瓶兒並未跟上,微感詫異,轉身看來,道:「怎麼了?」

金瓶兒白了他一眼,但即使是那嗔怪的神情,在溫暖和煦的陽光中,也有著幾分妖媚,「你自然是厲害的人物,只可惜在你面前的是個弱女子,現在已經走不動路了。」

鬼厲淡淡道:「天下女子數來數去,也輪不到妳來當什麼弱女子的。」

金瓶兒嫣然一笑,也不生氣,自顧自在旁邊找塊乾燥石頭坐了下來。

鬼厲儘管並未將金瓶兒的話當真,但轉念間也覺得這幾日在這片詭異的黑森林中,兩人的確都沒有好好休息過,當下也不再堅持繼續趕路,而是在金瓶兒不遠處也坐了下來。

一直趴在他肩頭的猴子小灰「吱吱」叫了兩聲,似乎突然從委靡之中驚醒過來,一下來了精神,從鬼厲肩頭跳到地下,四下張望,三隻眼睛眨個不停,隨即尾巴一翹,嗖的一下竄到旁邊草叢裡,轉眼就不見了身影。

金瓶兒向牠去的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道:「這裡處處凶險,你那猴子到處亂跑,不怕出什麼意外麼?」

鬼厲搖了搖頭,道:「無妨,就算我們兩個出事了,那傢伙一個人也會好好的。」

金瓶兒「噗哧」一笑,掩口笑道:「什麼一個人,明明是一隻猴子嘛!」

鬼厲向金瓶兒瑩潤如玉一般的容顏看了一眼,嘴角也不禁露出淡淡一絲笑意,隨即眼光向著小灰竄去的那個方向,緩緩道:「在我心中,牠比天下無數的人都好的多了。」

金瓶兒看著他略顯蒼白的臉,自己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鬼厲,鬼厲卻似乎皺了皺眉,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或許,他是突然發現自己在別人面前說了什麼吧?

金瓶兒從來就是聰穎之極的女子,卻絕非那些世間安靜端淑的淑女,她靜靜看著鬼厲臉色,那目光水盈盈般的柔和,但鬼厲在她目光之下,臉色卻越來越是難看。

便在這尷尬越來越濃,鬼厲眉頭越皺越緊的時候,金瓶兒忽然道:「你怎麼了?」

鬼厲一怔,道:「什麼?」

金瓶兒看著他,面上似笑非笑,眼神中卻似另有一番涵義,柔聲道:「你好像有些不自在?」

鬼厲咳嗽了一聲,道:「沒有。」

金瓶兒似乎沒聽到他的回答一樣,自顧自又道:「是不是在我這樣一個女子面前,你突然說了一些心裡的話,讓你覺得有些尷尬?」

鬼厲面色瞬間冷了下來,但還不等他說話,金瓶兒已經緊接著道:「這十年來,特別是碧瑤出事以後,你從來沒有和一個女子單獨待過這麼久吧!是不是在不經意中,這數日相處,我們之間沒有了太多敵意,你無意中說了一些話,便覺得對不起她了麼?」

鬼厲盯著金瓶兒,目光已經變得冰冷,冷然道:「妳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還有,為什麼要提起碧瑤?」

金瓶兒在他那似乎可以殺人的冰冷目光中,一點沒有畏懼退縮之意,相反,她微微一笑,眼神中卻似在挑釁一般,有種暗藏的興奮,目光閃動,道:「你是在害怕,對吧?」

鬼厲霍然起身,怒道:「我怕什麼!妳再胡說,我就不客氣……」

「你怕自己忘了碧瑤!」金瓶兒突然提高聲調,如斷冰切雪一般清脆之聲,插進了兩人之間那無形之地。

鬼厲張開怒喝的口突然僵住了一般,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了,如被人一下擊中了要害。金瓶兒也忽然沉默了下來,在彷彿還在周圍清音迴盪的那句喝問聲中,周圍的世界突然靜謐了,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

這時候,天空正是蔚藍的,遠方山脈起伏,似乎從天際風兒吹來,樹林與草叢開始嘩嘩作響。

已經是午後時光了。風拂過了臉龐髮間。

陽光變得更加慵懶起來,兩個人默然相對,沒有人說話。

金瓶兒看著面前這個男子,眼光中不停閃耀著什麼,似可憐,又似冷笑。

半晌,她伸手輕輕將被風吹落額頭髮際的一縷秀髮攏到耳後,聲音也放輕柔了些,淡淡道:「為了當年那一場情懷,如今你甚至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是怕自己在不經意的時候忘了她麼?」

她的笑容似也淡淡的,如風中輕搖的野花,「拚命的壓抑自己,不時的提醒自己,天下間有誰知道,那個人人畏懼害怕的鬼王宗第一大將鬼厲,竟是這般一個可憐人呢?」

鬼厲臉上神情變幻,青白相間,忽地他長吸一口氣,仰首看天,屏息片刻之後又徐徐吐了出來。當他再度回眼望來時,他臉色已經平和如常,更不見有絲毫悲喜之色,只是一派漠然。

「妳又當是什麼人,如此這般說我,自己卻又如何呢?」他淡淡的,眼中隱約有譏諷之意,似乎將剛才那剎那的失態片刻間都忘了。

金瓶兒微笑道:「我?我什麼人也不是,只不過是一個現在陪在你身邊的女人啊!」

鬼厲不理會她話中隱隱的刺,轉開了頭,這時旁邊草叢突然一分,灰影閃過,卻是小灰跳了出來,兩三下跳回到鬼厲身邊。仔細一看,只見猴子手上慢慢抓著好些個野果,就連嘴巴裡也還在嚼個不停,難怪剛才聽不到熟悉的「吱吱」叫聲。

鬼厲將牠抱了起來,攤開手,小灰裂嘴一笑,將採來的野果放在鬼厲的手心。只見那野果紅彤彤的,十分可愛,雖然並非很大,但看去果實飽滿,十分誘人。

鬼厲拿了一個放在嘴裡,咬了兩口,只覺得味道雖然微帶青澀,但汁多生甜,卻是難得的佳品。

點了點頭,他分了幾個出來,看了金瓶兒一眼,遞了過去,道:「小灰天生有識毒之能,牠採來的野果都是可以吃的。」

金瓶兒卻沒有馬上接著,目光在伸到面前的那隻手上轉了轉,忽地展顏微笑道:「你這般與我分而食之,心裡沒有又顧忌什麼了吧?」

鬼厲眉頭一皺,哼了一聲,手掌翻起握成拳頭,就欲縮了回來。

不料就在此刻,金瓶兒忽然手臂疾伸,竟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微笑道:「我要,我要……」

鬼厲面色微微一變,看了看金瓶兒,慢慢展開了手指,露出那幾個野果。

柔軟的手掌肌膚,遠遠的,有幽幽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在風間飄過。金瓶兒此刻的目光似乎突然柔的如水波一般,輕輕柔柔地流淌著,伸出蔥白細長的手指,將那幾個野果從鬼厲的手心中,一一拾起。

纖細的指甲,在掌心粗糙的皮膚上似不經意的掠過,溫暖中,帶著異樣的冰寒。

她凝視著面前那個男子,輕輕而緩慢地放開了手,然後笑了笑,拿了一個野果放在口中,吃了幾下,微笑著說:「很好吃啊!」

她的笑容,正是這午時最嬌艷的花朵,動人心魄。

鬼厲看著她,一言不發。

金瓶兒笑容越發嬌媚,笑道:「怎麼了,一句話都不說,像個呆子似的……」

鬼厲看著金瓶兒掩口而笑,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只是在片刻之後,忽然道:「『紫芒刃』乃至陰凶邪之法器,妳能將它修煉至『納陰歸淵』,與自身氣脈相融一體,當真了不起。」

「噗」,金瓶兒手上拿的幾個野果瞬間爆裂,連其中的果汁都未濺灑出來,便已被突然散發出的詭異陰寒之氣凍成冰塊,掉落在了地上。

金瓶兒前一刻還在微笑溫和的臉上,瞬間失去了笑容,目光如刀,深深盯著鬼厲。

鬼厲卻彷彿絲毫沒有感覺到一樣,淡淡道:「只是妳雖然乃是純陰之體,正與紫芒刃靈性相通,但寒陰之氣太盛,孤陰不長,妳卻強要修行,陰氣入體,經脈氣血盡數為其所傷。妳用這法寶威力自然是極強的,但是妳將來要在修行道行上再上一層、再進一步,卻只怕是難上加難了。」

說完,他不理會金瓶兒此刻已經難看之極的臉色,轉身走去,同時口中招呼了一聲,在一旁吃野果的猴子小灰跳了過來,幾下跳到他的肩頭,邁步繼續向著遠方那座焦黑山峰走去了。

只留下金瓶兒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走遠的背影,又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默默看去。陽光下,那白皙纖細而美麗的手掌,如透明的玉石一般閃爍著光澤,只是從那最深處,雖然不明顯,卻依然可以看見隱隱的不自然淡青色,像是細微的血管一般,分佈在肌肉紋理的深處。

金瓶兒面沉如水,忽地冷哼一聲,什麼話也沒說,徑直向鬼厲去的方向走了下去。抬腳處,她重重的將原本凍成冰塊的幾個野果,踩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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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決定~

南疆,十萬大山。

在鬼厲與金瓶兒曾經穿越過的那片廣袤的黑森林前方,此刻赫然站立著十幾個人,這其中大多數乃是南疆焚香谷中以李洵為首的精英弟子,其中只有兩個外人,那便是青雲門的陸雪琪和曾書書。至於早先和陸雪琪、曾書書在一起的文敏,卻意外的不見蹤影。

這一行人中,許多人臉上都微有疲倦之色,顯然他們雖然是修道中人,但深入十萬大山這凶險詭異之地,對他們來說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為首的李洵、陸雪琪、曾書書等人,道行深厚,面色如常。

只是此時此刻,望著前方那一片黑沉沉的詭異森林,卻是誰也高興不起來的。

在這片黑色森林上空,劇毒瘴氣很明顯升騰不已,顯然無法從上空越去,而黑森林範圍廣袤,也無法輕易繞開,加上一路擔任嚮導的李洵已經很明白的說了,按照南疆族民的傳說,獸妖的巢穴就在這片黑森林之後的鎮魔古洞之中。

這片森林,看來已經是非走不可了!

天琊神劍散發著淡藍色的光輝,輕柔地在陸雪琪手邊閃爍著,映襯著她雪白而略顯孤單的身影。文敏不在,她非但很少與李洵等焚香谷弟子說話,便是同為青雲門下的曾書書,她也很少理會。

這一路行來,窮山惡水、毒蟲猛獸,這些在在讓人驚懼的事物對她而言,往往只是視而不見又或是劍下亡魂而已。誰也不知道,她內心深處到底在想著些什麼。

李洵不知道,曾書書也不知道,而此刻李洵卻是向曾書書咳嗽了一聲,低聲問道:「那個……曾師兄,請問那位陸師妹她整日沉默不語的,在想什麼啊?」

曾書書一怔,隨即苦笑道:「李師兄,我看你也是問錯人了啊!」

李洵看了他一眼,半晌之後搖了搖頭,也不禁苦笑出來。

此刻眾人正是在一天勞累之後,眼看要進入黑森林前的休息時候,陸雪琪單獨一人,遠遠站在一塊岩石邊,眺望遠山,在她身後,不時有許多目光,有意無意的在那個清麗背影間流連。

李洵與曾書書站在一旁,前者沉吟了一下,正色道:「曾師兄,我們還是請陸師妹過來,好好商議一下接下來如何行動,可好?」

曾書書點了點頭,道:「也對。」當下轉過身,走到陸雪琪身邊向她低聲說了兩句,陸雪琪面無表情,聽曾書書說完,向李洵這裡看了一眼,李洵微感尷尬,乾笑了一下。

不多時,陸雪琪終於還是和曾書書一塊走了回來。李洵咳嗽一聲,道:「是這樣,兩位,穿過這片黑色森林之後,便離獸妖巢穴不遠了。我們……」

「李師兄!」突然,陸雪琪叫了李洵一下,打斷了他的話。

李洵一怔,自從進入十萬大山之後,可以說這是陸雪琪第一次主動與他說話,訝道:「什麼?」

陸雪琪看著他,目光中隱隱有光芒閃爍,道:「這幾日下來,我有一事始終不解,想請教李師兄。」

李洵點了點頭,道:「陸師妹請說。」

陸雪琪似乎並沒有因為李洵的客氣而面色稍和,一般是冷冰冰淡淡地道:「過往時候,我等從焚香谷這裡聽到的消息,都是說這十萬大山中乃是凶險惡地,便是你們也少有進入。但不知怎麼,此番前來,似乎李師兄你對這裡倒是十分熟悉的,莫非你們以前來過麼?還有,獸神的蹤跡詭秘非常,巢穴之隱秘更是不在話下,怎麼焚香谷居然消息如此靈通,能夠知道這些呢?」

李洵神色不變,面對陸雪琪的質問,似乎早就胸有成竹,微笑道:「陸師妹,我早就已經對你們說過了,以前我們焚香谷對十萬大山這裡的確沒有在意,但獸妖浩劫一出,我們當然會注意此處的。至於獸妖巢穴,也是我們門下弟子追蹤獸妖殘部發現的,為此可是犧牲了不少我門下精英呢!」

曾書書與陸雪琪同時都皺了皺眉,顯然都對李洵這一番空洞敷衍的話不是很相信,但看他說的理直氣壯,卻又似乎不能直接反駁,只好都沉默不語。

李洵笑了笑,看了他二人一眼,道:「說到這裡,我又想了起來,怎麼貴派那位文敏文師姐,在我們將要進十萬大山的時候,又突然趕回了青雲山呢?」

曾書書一怔,不禁看了旁邊的陸雪琪一眼,隨即微笑道:「這個我們不是也早告訴李師兄了麼,文敏師姐乃是臨時有事,這才不得已趕回去的。」

旁邊的陸雪琪微微垂下眼簾,沒有說話。文敏之所以臨時趕回青雲山,其中原因就連曾書書也不甚了了的,其實說到底,自然也是為了當日在焚香谷山河殿上,雲易嵐突然冒出的那一句關於誅仙劍損毀的問話。

曾書書並不知曉實情,也就當作玩笑忘卻了,但陸雪琪與文敏商量之後,卻是都覺得此事實在非同小可,幾番斟酌之下,終於還是決定由文敏急速趕回青雲山,向諸位長輩師父稟明此事,也好應變。畢竟,誅仙古劍對於青雲門,對於天下正道,它的意義實在太大了。而向來與青雲門交好的焚香谷,還有那位谷主雲易嵐,此番意外的表現,隱隱更有些說不出的意味正在其中,令人不安。

不過獸神這裡一事,也是十分重要,不可放棄,於是商議之後,文敏趕回了青雲山,陸雪琪則和曾書書留下。不過在陸雪琪等人心頭,焚香谷這個門閥,此刻看起來,似乎已經是處處透出著古怪了。

此刻,李洵已經和曾書書商量了許久,將之後進入黑森林需要注意的許多事項都一一說明,曾書書從中知曉了許多聞所未聞之事,不禁大開眼界,不住點頭,與李洵相談甚歡。

陸雪琪將那些話聽在耳中,不知怎麼,微覺厭煩,便站起身重新走到一旁,向著遠方眺望而去。遠處隱約的山勢連綿不絕,高地起伏,偌大的天地蒼穹下,冷風呼嘯而過。

誰又知道,在前方會是什麼在等待著他們呢?


青雲山,大竹峰。

這一日清晨,光景尚早,天才濛濛亮,大竹峰上眾弟子都還未起床,從守靜堂那裡卻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音,片刻之後,竟是田不易一反常態地在清晨穿戴整齊走了出來。

晨光中,田不易一張圓臉上面色凝重,眉頭皺著,看去心事重重的模樣。蘇茹跟在他的身後,也走了出來。看他們夫妻二人的模樣,也不知道究竟是否是早起,亦或是整夜未眠。

蘇茹此刻面上深有憂色,走出守靜堂後,她先是向弟子屋舍那裡看了一眼,看到意料之中的安靜無人後,她低聲道:「不易,我還是覺得你這麼做有些不妥,不如我們再商議商議吧!」

田不易面沉如水,眉頭沒有絲毫鬆開的樣子,沉聲道:「此事已經不能再拖了,從我們去祖師祠堂回來,這幾日之中,道玄師兄的情況越來越壞,昨日從通天峰上傳下來的消息,聽說他竟然對前去勸他的范長老和蕭逸才動手了。」

蘇茹一驚,道:「什麼,掌門師兄他怎麼會動手的,他們二人怎樣,怎麼觸怒了掌門師兄,受傷了沒有?」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他們還能為了什麼,自然是看道玄師兄行徑古怪,前去勸告的,聽說道玄師兄本來還好好的與他們談話,但不知怎麼突然發怒起來,一掌劈下,登時就將范師兄打的重傷,倒是蕭逸才那小子卻機警的很,竟然被他逃了過去,反而沒事。」

蘇茹怔了一下,皺眉道:「蕭逸才居然沒事麼?」

田不易負手沉吟了片刻,道:「他向來聰明,而且又跟隨道玄師兄多年,多少都比他人更瞭解的多一些。多半是事先就發現情況不對,所以掌握先機,這才僥倖逃開的。不過也幸虧他機警,這才有時間將范師兄救出來加以療傷,否則誰也說不好會出什麼事!」

蘇茹默然半晌,面上陰晴不定,許久方道:「他、他都變成這樣了,你為什麼還要去見他?」

田不易深吸了一口氣,道:「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難道妳也不懂我為什麼要去見他麼?」

蘇茹低聲道:「可是,他……掌門師兄他此刻心魔入體,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而且他道行如此之高,遠勝你我,你此番冒險前去,我只怕,只怕……」

話說到後面,蘇茹的聲音越發低了,到最後已是難以聽見,顯然她自己也不願說出口。

田不易嘆了口氣,回身凝視了蘇茹一眼,伸出手輕輕拉住蘇茹纖手,柔聲道:「妳我一世夫妻,我當然知道妳擔心什麼。有妳這份心,便是我出了什麼事,也不在乎了……」

蘇茹眉頭一皺,打斷了他,嗔道:「你胡說什麼!」

田不易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又道:「妳是知道的,誅仙古劍的秘密本是青雲門最高機密,本只有掌教一人知曉。只是當年蠻荒一戰,我、曾叔常等數人跟隨萬師兄決戰萬里黃沙,機緣巧合之下得知了這個秘密。後來我們數人就是在祖師祠堂之中,當著青雲門歷代祖師靈位立下重誓,終此一生,絕不洩露這秘密半點。」

蘇茹嘆了口氣,道:「你怎麼又提起這事了,當初我也在場,也同你們一樣發誓的,怎麼會不記得?」

田不易森然道:「自青葉祖師留下親筆誡碑,歷代祖師無不再三告誡,誅仙古劍不可輕用。青葉祖師誡碑之中,更明言誅仙劍靈乃無上凶靈,持劍人心志不堅、根基不穩,便將墮入魔道。如今道玄師兄這種種異象,豈非正應驗了祖師所言!」

蘇茹低下頭,默然許久。

田不易抬頭看了看微亮的天空,遠方處,清晨的山霧盡頭,雲霧繚繞的地方,巍峨高聳的通天峰身影若隱若現。

「這些年來,道玄師兄勵精圖治,將我們青雲一門整頓的好生興旺,到如今傲視天下,領袖天下正道。」田不易的聲音聽起來,忽然間多了幾分滄桑之意,「我也曾經想過,當年就算當真是萬師兄坐了掌教這個位置,只怕也未必能比道玄師兄做的好了。」

蘇茹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低聲叫了一聲:「不易……」只是後面的話,她卻似乎欲言又止。

田不易負著手,面上神情有些惘然,道:「這許多年間,我雖然還是暗中供奉著萬師兄靈位,但對道玄師兄,老實說,我真的越來越佩服,雖然平日裡多有口角,但對他為人處事,我卻是沒話說的,就算是十年前,他用誅仙劍劈老七的時候……」

「不易,別說了!」蘇茹突然喊了出來,不知怎麼,看著田不易的她,眼眶竟有些紅了。

田不易面上肌肉動了動,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但看去哪有絲毫笑意,只有痛心而已:「世間最明白我心意的人,便是妳了。十年前那一戰,我、我……」他長嘆一聲,道:「我是真捨不得老七啊!這一群弟子中,雖然那小子看著最不順眼,但我終究還是……唉!」

隨著他一聲長嘆,兩人都不說話了,直到過了一會,田不易似自嘲一般苦笑了一下,道:「當日事後,我也曾對道玄師兄深懷不滿,老七是我養大的,這十數年時光,難道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人麼?有什麼事也是我來教他,說不定事情也尚有轉圜餘地。可是那一劍下去,嘿嘿,老七還沒事,先劈死了個碧瑤,這一下倒好,老七不反也得反了。以他那個死心眼的性子,這一生一世,只怕都毀在那一劍之下了。」

「可是,這幾年間,我偶爾自省,回想起此事的時候,也曾想過,若是我在道玄師兄那個位子上,這一劍,我是斬,還是不斬呢?」

蘇茹凝視著丈夫,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無言的輕輕拉住他的手掌,用手輕拍他的掌背,帶著一絲安慰。

田不易淡淡一笑,帶著幾分無奈,對著蘇茹,笑了笑道:「換了我,只怕也終究還是要劈出那一劍的。」

像是早就知道了這個答案,蘇茹默默低頭,沒有說話。

田不易也沉默了下去,凝視著遠方通天峰的方向。

半晌之後,蘇茹忽然道:「既然你心意已決,不如我陪你一起去見道玄師兄吧!」

田不易搖了搖頭,道:「妳還是不要去了,人多了,反而不好說話。道玄師兄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為了天下蒼生和青雲門,我不知道也還罷了,可是我既然知曉其中秘密,便斷不能坐視不理,總是要去看看是否還有挽救餘地。只希望道玄師兄道行深厚,能從那戾氣之中驚醒過來。否則的話……」

他說到這裡,聲音卻戛然而止。

蘇茹看著他,忽然間微微一笑,面上憂傷神色頓時消失,換上的是一副心疼心愛的神情,柔聲道:「好了,別說了。」

田不易與她相處日久,二人早已心意相通,此時此刻,他凝視蘇茹半晌,終究也是再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片刻之後,他轉過身去,寬大袖底,開始閃爍出赤紅的光芒。

眼看他那柄赤焰仙劍即將祭出遠行,忽然蘇茹在他身後,又喚了一聲:「不易……」那聲中語調雖不甚高,但情懷激盪,滿腔柔情,竟是都在這短短二字之中了。

田不易回首,望著妻子,只見蘇茹面上儘是不捨之意,眼中隱隱有淚花閃動。半晌之後,田不易忽然展顏微笑,揮了揮手,嘴唇動了一下,卻還是沒說什麼,轉身祭出赤焰仙劍,一聲呼嘯之中,騰空去了。

那赤紅色之光,掠過天際,直插進雲霧之中。初時雲霧翻湧,紛紛退讓,隨後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將他的身影漸漸淹沒不見了。

只剩下蘇茹一人,怔怔望著天際,也不知站了多久,雲鬢之上,也不知何時有了少許清晨露珠,晶瑩剔透,如珍珠一般,悄然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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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足跡~


黑色山峰。

踏上那座山峰之後,一股濃烈的異味就始終在空氣中飄蕩著,有點嗆人,帶著些硫磺的味道。鬼厲和金瓶兒都是修行深厚的人,對這等異味還能忍受,但隨著他們逐漸深入這座山峰,漸漸強烈起來的陰風,卻漸漸有些讓他們皺眉了。

那是帶著透骨冰涼的風,不知怎麼,吹拂過臉上的時候,雖然風力並不是如何之大,但陰慘慘卻著實令人從心底發寒。加上從前方山峰深處不知哪裡發出的幽幽尖嘯聲,此起彼伏,忽高忽低,似猿猴夜啼,又是猛鬼慘笑,聽在耳中也是磣的慌。

猴子小灰趴在鬼厲肩頭,啃完了最後一個野果,隨手將果核一扔,三隻眼睛張開,四下張望,似乎對牠而言,倒是一點不受這些異象的影響。

金瓶兒眉頭越皺越緊,忽然道:「好像有點不對。」

鬼厲一怔,停下了腳步,道:「怎麼了?」

金瓶兒遲疑了一下,道:「我前次跟蹤過來此處,並未有這些滿山遍野的鬼哭狼嚎和陰風陣陣,只是後來到了鎮魔古洞那裡,似乎才有一些。怎的過了一些時日,這裡卻和幽冥鬼獄一般了?」

鬼厲向遠處看了看,淡淡道:「也許這裡乃是獸妖巢穴,戾氣太重,本該如此。當日妳過來時他才剛剛復生,當然沒有近日氣象了。」

金瓶兒想了想,也只有這麼解釋了。當日在青雲山頭,獸神與誅仙劍陣血戰一場,重創於誅仙古劍之下,任誰都看得出那一劍之威乃是何等之大。不過就算是在誅仙劍陣之下,獸神仍然可以遁逃而走,他這份修行,卻已經是足以震駭天下了。

金瓶兒眼波流動,忽然道:「你說,萬一我們果然在鎮魔古洞中找到獸神,雖然他已經負傷了,但我們二人,真的對付得了他麼?」

鬼厲搖了搖頭,道:「我怎知道?」

金瓶兒看著他,忽然笑道:「看你的樣子,只怕是沒幾分把握吧!既然如此,你還跟我來這裡做什麼?」

她望著鬼厲,似笑非笑道:「你可別忘了,狐岐山中,可還有個碧瑤等著你去救她呢!若你死在這裡,豈不是太對不起她了麼?」

鬼厲哼了一聲,向前走去,道:「此事是她父親令我所做的,我負碧瑤太多,多少總是要做一些事情的。倒是妳,」他冷冷一笑,道:「如果妳萬一不幸死在此處,只怕才是死不瞑目吧?」

金瓶兒嬌媚一笑,對著他的背影笑道:「哎呀!你這個人可真是好生見外,只要我們一起死了,莫說是這獸妖巢穴,便是豬圈牛欄,那也是好的。」

鬼厲在前頭嘿嘿冷笑兩聲,顯然對金瓶兒這等話語半分也不相信,更不用說有絲毫感動的表現了,只是徑直走去。倒是他肩頭的猴子轉過頭來,對著金瓶兒,居然難得之極的裂開嘴笑了笑,看去似乎心情不錯。

與鬼厲以前交往的幾個女子不同,小灰對金瓶兒並不像當日和小白、小環兩個女子一般的親熱,數日下來,這般咧嘴開心的笑,倒還是第一次。

金瓶兒多少有些意外,但總不是壞事,倒也有些高興,笑意盎然正要走上前去逗逗猴子,不料猴子裂著嘴剛笑了片刻,忽地嘴巴一張,卻是吐了個黑乎乎的東西出來,速度極快,直向金瓶兒站立處飛來。

金瓶兒嚇了一跳,不過她畢竟不是常人,並不慌亂,腳下微旋用力,身子硬生生向旁邊讓開了幾分,將那個怪異東西讓了過去。

只聽噗的一聲低響,那東西掉在了地上,居然沒有彈起來,而是直接砸進了地上。金瓶兒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野果果核,不知小灰什麼時候嘴巴裡還剩下一個的,嘖嘖嘗著滋味,此刻卻拿來戲耍她。

金瓶兒被一隻猴子戲弄,心頭微怒,俏臉也白了幾分,橫眼看去,卻只見那灰毛猴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過身子反坐在鬼厲肩頭,面對著金瓶兒,雙手抱在胸口交叉,兩隻腳蕩來蕩去,三眼望天,滿臉儘是一副驕橫之色,大有傳說中的流氓氣概,就連長長的尾巴也在身後晃來晃去,一副我就是欺負你了,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模樣。

金瓶兒不看還好,一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緊走幾步追上鬼厲,怒道:「你這隻猴子怎麼這麼沒教養,隨便拿果核吐人你知道麼?」

鬼厲慢慢轉過頭來,看著金瓶兒,面上神色有些奇怪,半晌道:「妳是在罵牠麼?」說著指了指小灰。

金瓶兒點頭。

小灰登時怒了,一下子從鬼厲肩頭跳了起來,吱吱亂叫,三眼圓睜,雙手緊握成拳,不住比劃,看樣子是怒火中燒,要和告狀的金瓶兒打一場,氣勢逼人。

金瓶兒倒沒想到這隻灰毛猴子居然通人性到了這種地步,怔了一下,退後了一步,隨後不去理牠,向鬼厲大聲道:「我便是在罵牠,這畜生也實在太可惡了,你養了牠就要把牠教好……」

「你啊!」突然,鬼厲少有的大聲開口,衝著小灰喝了一句,同時也把金瓶兒的話給打斷了。

小灰嚇了一跳,停頓了下來,金瓶兒也是吃了一驚,看著鬼厲。

只見鬼厲皺著雙眉,面色嚴肅,對著小灰喝道:「我早跟你說了,要多多讀書,知書才能達理,你就是不聽。上次教你的那本《神魔誌異》,你為什麼不學?回頭給我抄它三百篇再來見我!」

小灰三隻眼睛一起瞪大,眨呀眨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又抓了抓,再摸了摸,顯然有些發呆。

不過另一邊金瓶兒也沒好到哪去,吃了一驚之後,忍不住冷笑道:「你在說什麼鬼話,這猴子就算再通人性,也從來沒聽說過會讀書寫字的!」

鬼厲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哦」了一聲,似這才醒悟,淡淡道:「既然如此,連妳也這麼說的話,這猴子沒有教養就不是我的錯了。天生萬物,奈何猴子不能讀書,奈何,奈何?」

他望著金瓶兒,毫無誠意地嘆息了一聲,更不多話,回頭又向前走去了。

金瓶兒為之氣結,臉色都白了。

前頭猴子小灰撲通一聲,從鬼厲肩頭掉了下來,摔在了地上,卻不見牠有什麼疼痛樣子,反而大聲尖叫,手舞足蹈,狂笑不已,時而捧腹,時而捶地,更有四肢朝天,尾巴揮舞的,總之笑的要多猖狂就有多猖狂。

金瓶兒越看越怒,正要發作,小灰卻突然跳了起來,「吱吱吱」衝著金瓶兒怪叫,做了個大大的鬼臉,隨即四肢著地,嗖嗖兩下竄了回去,幾下跳上了鬼厲肩頭,這才重新趴了下來,在那裡得意洋洋的回頭看著金瓶兒,又是一個鬼臉。

金瓶兒怒上加怒,連身子都似乎有些發抖起來,貝齒一咬,就抬起手欲向前揮去,暖暖陽光之下,她手掌邊緣泛起了淡紫色的光芒,詭異之極。

只是那手掌抬到一半,卻是停頓在了半空,前方那個男人的身影下,似乎手邊也散發出淡淡的青色光輝。

金瓶兒瞳孔收縮。

半晌,她忽然一頓足,隨即放下手,閉上眼睛,深深呼吸。胸膛起伏了幾次之後,她的臉色已回復了平時模樣。而前方鬼厲手邊的青輝,也緩緩消失,至於他的身影,也已經在灰毛三眼猴子刺耳的怪笑聲中,慢慢走的遠了。

金瓶兒定了定神,心下仍有幾分微怒,但同時不知怎麼,面上卻有幾分微熱。她向來顛倒眾生,以玩弄人心為長事,怎知今日竟被一隻猴子給戲耍如此了……

她哼了一聲,將這些事撇開不想,正欲前行,忽地她眉頭一皺,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子慢慢走了回來。不多時,她已經走到了小灰剛才挑釁吐出的那只果核落地之處。

果核乃是這裡普通的山間野果果核,並無奇怪之處,但此時的那個果核,竟然是整個陷入了地上,只露出幾分硬殼在外面。而這座焦黑怪異的山峰上,並不像十萬大山其他處,有鬆軟的泥土,到處都是堅硬的岩石。

小灰一吐之力,竟是將果核擊入了硬石之中。

金瓶兒眉頭緩緩皺起,慢慢站起身子,向著鬼厲身影消失的方向看去,從那個方向吹來的陰風陣陣,風中似乎依然還有猴子小灰刺耳的怪笑聲音。

低低的,彷彿是她輕聲自語:「怎麼連這隻猴子,竟也有這等道行,精進的如此之快,這個人究竟是……」


廣袤的黑色森林,又迎來了新的拜訪者。只不過這一次的客人,人數上遠比以前來的多。多達十數人的隊伍,穿行在叢林之中,在枝葉繁茂的巨樹和籐蔓叢生的荊棘中前行著。

只是,這一段路程,除了竟沒有預料中的猛獸襲擊外,走得有些出乎意料的順暢。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幾個人,都不是尋常人物,陸雪琪眉頭微微皺起,沒有說話,但曾書書卻已經忍不住對李洵說道:「李師兄,這、這裡似乎有些不對勁啊!」

李洵停下了腳步,向著周圍看了一眼,隨即看向了曾書書,沉吟片刻,回頭對焚香谷眾弟子大聲道:「大家先在這裡休息一會,待會我們繼續趕路。」

眾人轟然答應,顯然走這麼一段路,對誰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安頓好其他人,李洵、曾書書走到稍前一點的地方,同時靠近陸雪琪,陸雪琪眉頭皺了皺,卻是退了一步。

李洵面色一沉,曾書書何等機靈,立刻開口打岔了過去,道:「李師兄,你也發現了吧?」

李洵點了點頭,目光落到三人所站的腳下,茂密的荊棘叢中,雖然模糊,但依稀可見荊棘被折斷後,有人踩踏過的模糊印子。

「有人在我們之前,而且肯定不是很久以前,也從這片森林裡走過。」他肯定地道,同時面上浮現出掩飾不住的一絲憂色。

曾書書沉吟道:「會不會是李師兄你的同門……」

李洵搖頭道:「不可能的,焚香谷只有我們這一隊深入十萬大山,谷中年輕一代的精英,大都在此了,不會再有其他人進來的。」

曾書書皺了皺眉頭,道:「那就奇怪了,按照當日雲谷主說的,這個消息本來不該外洩才是啊!難道是其他門派也知道了這個消息,進入了十萬大山?」

李洵遲疑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道:「我覺得應該不是,首先此事的確還在保密,只有我們兩派知曉,」他輕輕咳嗽一聲,壓低了聲音,道:「獸神才是浩劫罪魁,若是其他人落井下石,揀了便宜,我們兩派在青雲山頭血戰的,豈非是……」

曾書書一伸手,滿面笑容,拍了拍李洵肩膀,笑道:「李師兄所言正合我意,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啊!呵呵,呵呵呵……」

他這裡二人相視而笑,旁邊卻忽然傳來一聲冷哼,乃是出自陸雪琪之口,兩人都是一怔,轉眼看去。

曾書書低聲問道:「陸師姐,妳怎麼了,莫非我們說錯話了麼?」

陸雪琪冷冷看了他一眼,轉過了頭去,口中冷笑道:「面目可憎!」

曾書書一呆,一時弄不清楚陸雪琪這句話的意思,不知她是罵自己還是李洵,亦或乾脆是兩個都罵。他轉頭看向李洵,二人面面相覷,一時都覺尷尬,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片刻之後,畢竟曾書書臉皮更厚,打了個哈哈,裝作什麼都沒聽過一般,對李洵道:「李師兄,既然消息並未外洩,又不是你們焚香谷其他弟子,那這裡竟有這樣的痕跡,只怕是其中大有古怪了啊!」

李洵皺眉,顯然也是苦於思索不得,正欲開口說話,忽然前邊剛轉過身子去的陸雪琪,冷冷的又說了一句:「獸神!」

曾書書與李洵身子都是一震,面上露出愕然神色。

過了一會,曾書書慢慢點頭,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道:「這個……陸師姐說的雖然比較……異想天開,但細想下來,還真是大有可能啊!」

李洵面上神情卻與曾書書不大一樣,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搖了搖頭道:「算了,我們繼續走下去再看看吧,在這裡胡亂猜測也沒用。」

說著,他向二人又道:「你們也歇息一下,我回去看看那些師弟們。」

曾書書點了點頭,道:「李師兄請便吧!」

李洵又囑咐了兩句小心一類的話,轉身向後走去。

待李洵走的遠了,曾書書這才轉過頭,向著陸雪琪的背影,忽地微笑道:「陸師姐,剛才妳莫非是在罵我麼?」

陸雪琪冷哼一聲,既不承認卻也不否認,看那意思,倒是默認的意思多一些。

曾書書苦笑一聲,沉吟片刻,緩緩走到陸雪琪身旁,卻是壓低了聲音,道:「陸師姐,我有件事要問妳一下。」

陸雪琪看了他一眼,微怔了一下,只見曾書書此刻面色居然十分嚴肅正經,與平常大為不同,當下道:「什麼?」

曾書書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四周,隨後低聲道:「陸師姐,妳老實跟我說,本門的誅仙古劍,當真是損毀了麼?」

陸雪琪面色刷的一白,眼中精光一閃,盯著曾書書,就連她手中的天琊神劍,那秋水般的淡藍光輝,也似發出無形的嗡嗡之聲,瞬間伸展,然後緩緩又收了回去。

曾書書面色微變,只感覺面前這個白衣女子前一刻似冰,這一刻卻似乎瞬間成了尖銳之極可怖的針,情不自禁退了一步,低聲苦笑道:「陸師姐,不用這樣吧!」

陸雪琪冷冷盯著他,道:「你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曾書書微微一笑,道:「怎麼說我也是青雲弟子,這種事怎麼可能不關心呢?文敏師姐她臨時回山,只怕就是為了向諸位師長回報此事吧?」

陸雪琪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看著他。

曾書書點了點頭,道:「好了好了,陸師姐,妳看,我並非惡意,只是此間有些事大是可疑,一路上少有機會,正好現在與妳說一說。」

陸雪琪看了他一眼,道:「什麼事?」

曾書書咳嗽一聲,低聲道:「妳覺得焚香谷谷主雲易嵐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雪琪眉頭一皺,道:「你什麼意思?」

曾書書微微一笑,道:「這麼說吧,妳覺得雲谷主他是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呢?要不或者是一個疾惡如仇,以天下正道為己任,對同為正道的青雲弟子就一點沒有防備的人呢?」

陸雪琪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臉上不屑之意溢於言表,顯然對曾書書這些問題完全是否定的意思。

曾書書也不生氣,看來早就知道了陸雪琪會有這種反應,接著又道:「既然我們都知道雲谷主他不是這種古道熱腸或者頭腦簡單的人,那他當日在山河殿上貿然向我們三人問出了誅仙損毀這句話,不是很奇怪麼?」

陸雪琪深吸了一口氣,一言不發看著曾書書。

曾書書有些尷尬,道:「好吧!我知道背後這麼說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的確有些不妥,不過妳看,這些事細想起來,真的有些奇怪……」

「沒有什麼不妥的。」陸雪琪清冷聲音截然道,似乎根本懶得管曾書書微微張大的嘴巴,冷冷道:「說便說了,有什麼好顧忌的,從青雲山到現在,我看他也不是什麼好人!」

「呃……」曾書書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向循規蹈矩的陸雪琪居然比自己更出格,徑直就將蔑視某位德高望重的前輩的話說了出來。不過回頭想想,這位清麗無雙的絕色女子,與那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還有他的門下弟子之間,似乎還真是有不少的過節啊!

看著陸雪琪的臉色,曾書書不知怎麼脖子後面有些發涼,直覺上暗想,難道無意中捅了馬蜂窩?當下咳嗽一聲,連忙岔開話題,道:「這個,呃,唔,我們先不管他的人品了,我是說,這件事上,雲谷主至少有幾個大異平常的地方……」

「他是如何知道誅仙古劍損毀的消息的,這是其一。」陸雪琪截話道,面上神情不變,但眼神之中卻透出一絲亮光,如耀眼的水晶一般,「其二,他知道之後,為什麼要告訴我們。他明明知道這個消息從他口中說出來,我們必然要回報給青雲門諸位師長,那麼焚香谷與青雲門之間,豈非立刻就要生變?」

曾書書連連點頭,道:「我就知道以陸師姐之聰慧,絕不能發現不了這其中緊要干係。」頓了一下,他繼續道:「照此細想,則雲谷主不外乎兩種情況,第一,青雲門有給他通風報信的奸細,這個連我這樣的青雲弟子都瞞得嚴嚴實實的消息,他竟然知道了,可見這奸細身分地位不可小覷。但他這麼一說,豈非是有可能反而暴露了那奸細身分?」

陸雪琪哼了一聲,道:「第二,他告訴我們這些話的目的又是什麼?是提醒青雲門,他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還是警告諸位師長,焚香谷已經不再懼怕青雲門了?」

曾書書深深看了陸雪琪一眼,嘆了口氣,道:「我心中所想,原來妳也早想到了,枉我還想提醒妳的。不過想想也對,當日妳讓文敏師姐臨時轉回青雲,就是將這些事稟告諸位長輩吧!」

陸雪琪默然,點了點頭。

曾書書嘴角動了動,忽的一聲長嘆,聲音中竟是十分感慨。

陸雪琪微怔,道:「你怎麼了?」

曾書書苦笑了一聲,道:「我、我是為本門那柄誅仙古劍而嘆的,老實說,這幾日我雖然想到這裡,但心中卻還是萬分不情願是真的,寧可自己猜錯了。」

陸雪琪沒有說話,只默默轉過了頭,望著前方。密林深處,幽幽暗暗,前途竟是沒有半分光亮。

曾書書長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算了,反正再想也沒有什麼法子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倒要看看,那位雲谷主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陸雪琪沒有回答,目光不經意間轉到剛才發現的那個模糊痕跡上。

曾書書在一旁低聲說道:「其實妳說的獸神雖然也有可能,但我總覺得應該不是他。」

陸雪琪道:「那你以為是什麼人?」

曾書書沉吟片刻,低聲道:「如果那個李洵說的都是真的,果然不是他們焚香谷其他弟子的話,我只怕這些痕跡,多半乃是魔教那邊的餘孽留下的。」

陸雪琪身子一震,轉過頭來,一向清冷的美麗容顏上第一次動容,道:「你為何如此說?」

曾書書指著那個痕跡,道:「妳看,這個痕跡雖然模糊,但顯然乃是人類經過此地留下的痕跡。焚香谷既然沒來過,那麼天下正道之中更沒有其他門派比他們更熟悉十萬大山了,也很難想像會追查到此處。但是魔教就不同了,當年正邪大戰之後,魔教被正道逐出中土,似這等窮山惡水的地方,只怕他們也會來過。所以說是他們,我覺得大有可能。」

「妳說呢!陸師姐?」曾書書轉頭問道,但看著陸雪琪的面色,卻是不由自主的一怔。

那美麗女子,怔怔看著那個腳印痕跡,面色微微顯得有些蒼白,卻意外的有隱隱腮紅,從肌膚深處幽幽透出著。在這荒僻幽冷的古老森林中,她幽幽而立,竟彷彿是陷入了一場異樣的夢境之中,再也聽不到旁邊人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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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舊地~


青雲山,通天峰,祖師祠堂。

青翠的樹林還是和從前一樣,茂密而生機勃勃的生長著,淡淡的晨霧正飄蕩在樹林之中,到處都可以看到樹葉枝頭,草叢野花葉瓣之上,有晶瑩的露珠在微風中輕輕顫動。遠處,密林深處裡還有清脆悅耳的鳥鳴聲傳來,聽在耳中,更是令人身心為之一清,如臨仙境一般。

在這個人間勝地,道家仙境,林中的小徑上緩緩出現了一個矮胖的身影,正是田不易。

與周圍的美景似乎有些不協調的,田不易面上神色有些凝重,雙眼直視前方,臉上表情顯得心事重重。而此刻在他的身邊空無一人,也顯得有些怪異,田不易雖然身為大竹峰首座,乃是青雲門最重要的數人之一,但以他的身分私自來到長門通天峰後山重地祖師祠堂,顯然也有些奇怪。

山路之上,並無青雲門弟子看守,一路走來,悄無人聲。在微風鳥鳴聲中,田不易轉過那道著名的三岔口,逐漸看到了密林深處那氣勢雄偉的飛簷。

「噹……」

不知是哪裡傳來的鐘鼓輕聲,從前山方向傳來,迴盪在青雲山頭。

那一片空空蕩蕩、飄飄揚揚的回音,讓田不易默然停下了腳步,回首,眺望。

天地蒼穹,天正是蔚藍無限!

千萬年間,彷彿都不曾改變。

田不易面色漸漸沉靜下來,默然佇立了一會,隨即再度回身,向著祖師祠堂裡走去。

那片空闊的石階展現在他的面前,祖師祠堂還是沒有改變,如一座沉眠的巨獸,輕輕沉睡,躺在森林的懷抱。祠堂的大門依舊開著,裡面昏暗依然,甚至是那黑暗深處的點點香燭,彷彿也在沉眠一般,一切,都這麼安靜。

只是,在這座祖師祠堂之外,石階之下,此刻竟然還站著一個年輕男子,背向田不易站著。田不易皺了皺眉,走了過去。

聽到了腳步聲,那年輕男子似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時候竟還有人會來到這個地方,連忙轉過身來。

田不易與那男子一對面,二人都是怔了一下,那年輕男子正是林驚羽。

田不易隨即想起,過往也曾聽門下弟子說過林驚羽一直守在這祖師祠堂裡,聽說是為了某人守靈,不過那「某人」是誰,卻似乎並沒有人知道。不過,田不易此刻自然也是沒有心情去想這個。他與林驚羽二人關係也不是甚好,兩人對望一眼,都沒有立刻說話,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最後還是林驚羽咳嗽了一聲,低聲道:「田師叔,你怎麼這麼早來到這裡了?」

田不易看了他一眼,隨後目光卻又移到了祖師祠堂裡面那層昏暗中,道:「我來找人。你一大清早的,站在祠堂外面做什麼?」

林驚羽面色微微一變,臉上似乎掠過一絲苦笑,向著祖師祠堂裡看了一眼,卻沒有回答。

田不易淡淡道:「有人在裡面麼,是不是掌門師兄?」

林驚羽點了點頭,道:「是,掌門師伯正在大殿之上……他命我在外面守候,沒有他的傳喚,通天峰上弟子一個也不許進去。」

田不易哼了一聲,冷冷道:「我記得你乃是龍首峰門下弟子,怎的卻跑到長門通天峰這裡,替道玄師兄看管起門戶來了?」

林驚羽臉色一白,微微低頭,沒有說話。

田不易不再理他,抬腿邁步,踏上了石階。

旁邊林驚羽一怔,走上一步,道:「田師叔,你做什麼?」

田不易淡淡道:「我來到這裡,自然是要進去的,我要找掌門師兄說些事情。」

林驚羽眉頭皺起,道:「田師叔,掌門師伯說過了,誰都不想見,沒有他的允許傳喚,通天峰門下所有……」

「我不是通天峰門下弟子!」田不易冷冷打斷了林驚羽的話。

林驚羽一窒,一時被田不易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田不易更不多言,走上了石階,向著祠堂裡走去。

林驚羽身形一動,似乎還想阻止,但隨即又停了下來,看著田不易那矮胖的身軀,他眼中精光閃爍。

邁步跨進了高高的門檻,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頓時迎面而來,巨大的陰影從殿堂深處輕輕湧出,將剛才還存在的光亮,輕輕攔在了祖師祠堂的外頭。

田不易在原地站了片刻,這才緩緩向裡面深處走了進去。隨著腳步聲緩緩起落,他臉上的神情,似乎也在慢慢變化。

一根根巨大的、漆著紅漆的柱子,錯落有致的立在大殿之中,支撐著雄偉的殿堂。從天花板穹頂上垂下的黃色布幔,安靜地掛垂在柱子身旁,其中的許多看去已經有些破舊了,看在眼中,彷彿正是一股滄桑,從那漸漸老去的黃色中透露出來。

過往的光陰,彷彿在這裡凝固了。

祠堂裡非常安靜,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音,只有田不易踏出的腳步,迴盪在周圍寂靜的陰影中。

遠處巨大的供桌後,無數的香火點點明亮,悄悄燃燒,恰如一隻隻神秘而怪異的眼眸,注視著穿梭在殿堂陰影中的那個身影。

轉過了殿堂上最粗大的那根柱子,從低垂的黃幔後走過,田不易終於停下了腳步。

眼前是一塊空地,地上擺著三排蒲團,每排七個,在第一排最中間的那個蒲團上,赫然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而在蒲團的前面,放著一張極大的供桌,供奉的水果祭品擺滿了桌子,正中的是一個大香爐,裡面卻很奇怪的,只插了三根細香,裊裊輕煙,緩緩飄起。

透過煙霧裊繞的供桌,在桌子後面的那沉沉黑暗裡,隱約可以看到無數的靈牌,每一個上面似乎都有字跡,端端正正地放在陰影之中的靈位之上。

田不易的臉色,慢慢變得沉重而帶著一絲恭敬,面對著青雲門歷代祖師的靈位,他的目光先是在那個曾經熟悉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然後默默走了上去。

道玄真人的身子,微微動了動,但沒有回頭。

田不易緩步走到了供桌之前,看了看籠罩在陰影中的那無數個靈位,深深吸氣,隨後從香爐旁邊的香袋之中,抽了三根細香出來,小心地在旁邊燭火上點了,退後一步,站在供桌前三尺處,恭恭敬敬捧香拜了三拜。

道玄真人所坐蒲團之處,離供桌不過六尺,但前方那點微光,似乎已經不能照及他的所在了。在昏暗的陰影中,他緩緩抬頭,田不易的身影,赫然背對著站在他的身前。

那黑暗深處,突然,如幽冥深處的鬼火,「忽」的一聲騰起,兩道精光瞬間閃亮。也幾乎就是同時,如一聲無形鬼嘯聲波掠過大殿,所有的香燭燈火,除了田不易手中所握三根細香之外,全部亮了起來。

田不易此刻參拜已畢,踏上一步正要將細香插進香爐,但身子卻陡然間停頓了下來,就連拿著香的手,也停頓在半空之中。

大殿之中,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兩個身影,一站一坐,都彷彿僵住了一般,一動不動。遠處的黃色布幔,不知怎麼,彷彿大殿上有微風吹過,輕輕飄動了幾下,又緩緩靜止下來。

祖師祠堂之外,林驚羽正緊皺著眉頭沉思著,但突然間若有所覺,猛然抬頭,向著那座沉靜而昏暗的祠堂深處看了過去,面上隱隱出現訝色。

恍惚中,曾經是安靜沉眠的這座殿堂,卻如同一隻甦醒的怪獸,冷冷地,睜開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道玄真人眼中神秘的鬼火忽然又消失了下去,來得突然,去的竟也是快速。隨著那詭異的眼眸緩緩合上,原本肅殺的大殿頓時也緩和了下來,周圍的燭火,也漸漸失去了亮度,回復了原先的點點微光。

田不易手中的細香,依舊裊裊地點燃著,三點微細的香火,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只是細香顫動間,卻是有白絮一般的香灰輕輕掉了下來,落在了田不易的手上。

田不易臉色漠然,冷冷看了一眼手背上的香灰,默然佇立片刻,將手輕輕抖了抖,抖掉了那些香灰,隨即踏上一步,恭恭敬敬地將三根細香插入了香爐之中。

六根細香,同時在香爐裡點著,輕煙飄蕩,裊裊升起。

田不易一言不發,又對著靈位拜了三拜,然後緩緩轉過了身子,面對了端坐於地面蒲團之上的那個人影。

「道玄師兄,」他深深望著那個人,眼中不知怎麼,又是驚訝,又是悲憤,更隱隱有些痛楚,慢慢地道:「我們又見面了!」

道玄真人大半個臉都籠罩在陰影之中,看不真切。對著田不易的說話聲,他卻似乎充耳不聞,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那般安靜地坐著。

田不易站著看了他片刻,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面上神情,卻是越發沉重了。他嘴角輕輕動了一下,邁開腳步,卻是走到了道玄真人的身旁,在距離他身邊不到三尺之遠的另一個蒲團上,也坐了下去。

大殿之上,一片寂靜。


南疆,十萬大山,焦黑山峰。

一路之上,陰森的鬼嚎越來越盛,不知從哪裡刮來的陰風也是嗚嗚叫個不停,吹在人身上如刀子一般,若不是鬼厲與金瓶兒都是道行深厚,光是這鬼哭狼嚎與寒冷的陰風,只怕就足以令人發狂了。

周圍陰森之氣愈來愈是濃烈,他們二人也越發小心戒備,但直到他們走到山谷之下,已經到了遠遠可以望見那個鎮魔古洞幽深漆黑的洞口的地方,竟然也沒有遭到任何的危險與伏擊。這滿山遍野幾如鬼域一般的地方,竟然安靜的不可思議,別說沒有兇猛的獸妖,便是自從進入十萬大山之後處處可見的毒蟲猛獸,竟然也蹤影全無。

這陰森的地方,竟彷彿倒是十萬大山這窮山惡水之地中,最安全的所在了……

鬼厲與金瓶兒站在一個小丘之上,遠遠眺望那個古老幽深的洞穴,隱約還可以看見,那洞口佇立的石像。

二人的眉頭都是微微皺著的,到了此時此地,意外的平靜,帶給他們的卻是更大的擔憂。

金瓶兒向那洞穴口指了一下,道:「那裡便是鎮魔古洞了,我當初追蹤那個黑衣人來到此處的時候,便是親眼看見獸神從這個洞穴之中復生而出的。」

鬼厲微微點頭,隨即又向那洞穴四周看去,只見除了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洞口外,洞穴四周便都是垂直的懸崖絕壁,怪石猙獰,而洞穴上方十數丈之高處,緊靠著石壁有一層厚厚黑雲,緩緩在半空中流動,如水雲一般。看那濃黑之色,不問可知,必定是劇毒之物。一眼看去,尋常人決然是無處可走的,乃是一處死地。

收回目光,鬼厲沉吟了片刻,道:「我們進去?」

金瓶兒卻是微顯遲疑,沉默了好一會,終究還是點了點頭,道:「罷了,都來到這裡了,又怎能退縮不前,我們走吧!」

鬼厲看了她一眼,只見金瓶兒臉上神情有些異樣,臉色也顯得有些微白,顯然對那神秘洞穴多少仍有幾分顧忌。其實又何止是她,便是連鬼厲肩頭的猴子小灰,此刻似乎也改了脾氣,顯得特別安靜。

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金瓶兒轉頭過來,看向鬼厲,忽地微笑起來,露出一口秀麗皓齒,微笑道:「我不妨事的,過去吧!」

鬼厲點了點頭,當先走去。金瓶兒跟在他的身後,向著那個鎮魔古洞緩緩走去。

腳步踩在堅硬的焦黑岩塊上的聲音,在呼嘯不停的陰風中迅速被淹沒了,越是走近那個古洞洞口,凜冽的陰風就越是強勁,風中所蘊含的陰森寒氣,就越是冰冷。

此刻兩人都已經發現,這滿山遍野凜冽的陰風源頭,赫然就是從那個古洞之中吹出的。

離那個洞口越來越近了,周圍的光亮竟似乎也逐漸黯淡了下來,越來越多的光輝,都被接近鎮魔古洞洞口上方的黑雲所遮擋住了,彷彿這樣一個地方,是不容許光亮進去的。

而佇立在幽深洞口,面對洞穴深處的那個石像,也終於漸漸清晰的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這一段路,並不算很漫長,但對於他們二人而言,卻彷彿走了很久很久,當他們終於站在了鎮魔古洞洞口的時候,天空,已經完全黯淡了下來,不久之前還暖洋洋照在他們身上的陽光,已經完全消失在黑雲上方了。

鬼厲慢慢轉到了洞口,站到了那個女子石像的面前。

昏暗的光,照在她的身上……

千萬年的風霜,將最初柔和美麗的光滑,緩緩雕刻成了粗糙,滄海桑田變幻的光陰中,又有多少眼眸,曾這般淡淡安靜的凝視妳的容顏。

時光如長河中的水滔滔向前,從不曾停留半分,最初的感動,最初的記憶,那無數曾深深鏤刻心間的絲絲縷縷,原來,終究還是要被人遺忘。

只留下那傳說中殘存的一絲半點,在悠遠的光陰後,被後人不經意的說起。

妳曾經的美麗,曾經的壯烈,在光陰面前,灰飛煙散。

冰冷的風,掠過了衣襟吹在了身上,千萬年間的凝眸,或許,竟終究比不上,

一念間的追悔!

柔軟的手,輕輕拍在肩頭,猴子小灰吱吱的叫聲,在耳邊響了起來,鬼厲的身軀微微一震,猛然退後了一步,隨即驚醒,自己竟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在凝視這尊年輕女子石像時,沉迷了過去。

一念及此,鬼厲背上如被針刺了一般,心頭微微震駭。以他此時的修行道行,心志之堅,在面對這尊玲瓏巫女石像的時候,竟然還會在不覺之中著道,這石像所蘊含之異力,當真是非同小可。

鬼厲定了定神,隨即轉頭向金瓶兒看去,剛才若不是金瓶兒從旁提醒了他,真不知面對這尊石像,自己還要沉迷多久。但金瓶兒又怎麼會對這神不知鬼不覺的石像有提防呢?莫非這個女子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還有隱藏實力不成麼?

鬼厲轉頭看去,卻是不禁一怔,只見金瓶兒雖然站在他的身邊,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整個身軀,卻是與鬼厲所站方向相反,面對鎮魔古洞的洞口,背對石像,根本不去看石像的面容。

鬼厲皺了皺眉,道:「妳做什麼?」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這個石像很厲害的,我沒跟你說過麼?」

鬼厲眉頭又是一皺,哼了一聲,深深吸氣。這時一直趴在他肩頭的小灰似乎有些不耐煩起來,猴子尾巴晃了晃,忽地一下從鬼厲的肩膀跳了出去,一下子跳到了那尊石像之上,攀爬了幾下之後,最後卻是坐在了石像的頭頂上。

鬼厲面色一變,忽地沉聲道:「小灰,過來。」

猴子看了看鬼厲,伸手抓了一下腦袋,吱吱叫了兩聲,但終究還是從石像上又跳回了鬼厲肩頭。

金瓶兒在旁邊輕笑道:「你嚇唬猴子做什麼,牠不過是好玩……」

一句話還未說完,金瓶兒卻是微露訝色,眼看著鬼厲端正面色,整理衣衫,竟是頗為恭敬地向著這尊石像,行了一禮。

金瓶兒訝道:「你這又是幹什麼?」

鬼厲臉色漠然,卻沒有回答,只是向著那尊石像深深凝視一眼,一拱手,隨即轉身,淡淡道:「沒什麼,我們進去吧!」

古洞幽深,陰風陣陣,正是在他們面前。

金瓶兒跟在鬼厲身後,看了看正顯得有些無聊的猴子小灰,隨後目光落在鬼厲身上,道:「你剛才為什麼對石像行禮?」

鬼厲的腳步頓了一下,又繼續向前走去,口中淡然道:「前人風範,縱然早已湮滅,但人心之中,總是有值得尊敬之處。」

金瓶兒眉頭大皺,顯然對鬼厲這如同打啞謎似的話語大為不解,正想追問,鬼厲卻已經走近了那個洞口。

金瓶兒連忙追了過去,皺眉道:「喂,我正跟你說話呢!走那麼快幹什麼?我還沒告訴你,上次我來這裡的時候,這裡可是有一個凶靈的,雖然後來多半被那個獸神除掉了,但是這個洞口多半……」

話說到這裡,金瓶兒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幾乎是在同時,鬼厲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兩個人站在離那個鎮魔古洞洞口數尺之外的地方,看著那陰森黑暗的洞穴中,緩緩騰起了一股白色的冷氣,在凜冽陰風的勁吹下,卻沒有絲毫消散的樣子。

眼看著那股白氣越聚越多,體積越來越大,最後更逐漸凝聚成形,隱隱約約在白氣中現出一個巨大的身影,吼聲沉沉,咆哮陣陣,混合在陰風呼嘯之中,更增威勢,直如猛鬼天神一般。

金瓶兒看著那股白氣,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好吧,現在你看到了,這裡是有一個厲害而脾氣很壞的凶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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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功德~

陰風吹的越發猛烈了,刮的鬼厲與金瓶兒兩人的衣服獵獵作響。他們站在鎮魔古洞的洞穴入口,看著前方漸漸現出巨大而身形詭異的凶靈。

銅鈴一般大小的眼珠,在白氣中猛然睜開,隱隱有血紅色光芒透出,凶靈巨大的身影籠罩了過來,目光落在了站在身下的那兩個凡人。

「什麼人,膽敢來到此地?」

凶靈的聲音猛然響了起來,雄渾震耳,彷彿周圍的山壁都為之震動。

然而片刻之後,凶靈似乎發現了什麼,怔了一下,目光卻是轉到了站在鬼厲身旁稍微靠後的金瓶兒身上:「又是妳?」

金瓶兒微微一笑,嬌媚無限,道:「是啊!就是我,我們又見面了。」

凶靈怒嘯一聲,聲音遠遠迴盪了出去,彷彿在他身後那個幽深古洞裡也遠遠的迴盪著他的嘯聲:「妳為何又來此地,還嫌上次驚擾娘娘神像不夠麼?」

金瓶兒心下正自盤算該如何對付這個凶靈,從當日情況看來,這個守護鎮魔古洞的凶靈決然是不好對付的。只是她心下思忖,但臉上神色依然還是微笑著。

金瓶兒正要說話,忽然間聽見身旁鬼厲道:「你可是當年追隨玲瓏巫女,深入十萬大山之南疆七英雄中的黑虎?」

金瓶兒愕然,轉身向鬼厲看去,卻只見鬼厲面色漠然,看著那個凶靈巨大的身影。

也幾乎是在鬼厲問出此話的同時,那個凶靈竟也是不由自主的呆了一下,彷彿「黑虎」這個名字,如一記重拳狠狠擊中了他深心某處。

就算是化身厲鬼凶靈,就算為世間所棄,千萬年孤苦守候,卻終究還是有那麼一些回憶,深藏於心中吧……

「你……是誰?」那個凶靈雄渾的聲音,似突然嘶啞了一般,與適才出現的情景,完全變了個樣子。

鬼厲望著那個被陰森鬼氣環繞的聲音,眼中閃爍過複雜難明的光芒,緩緩道:「當年追隨玲瓏巫女七人之中,最後回去五人,隨後建立今日之南疆五族。還剩下二人,則是當年追隨玲瓏巫女時間最長的兩位親兄弟,黑虎與黑木,卻沒有回來。古老巫族傳說,長兄黑虎忠心勇猛,二弟黑木堅忍執著,我看你對這神像恭謹異常,千萬年來堅韌如此,化身凶靈而不悔,便猜你是黑虎了,可對?」

那凶靈默然許久,目光凝視鬼厲,鬼厲在那凶厲目光之下,卻是絲毫沒有畏懼之色,正眼與之相望。

慢慢的,那凶靈周圍的陰白鬼氣緩緩湧動,凶靈眼眸之中的血紅之色,更是越來越濃,就連本來就陰寒刺骨的這個鎮魔古洞入口處,氣溫彷彿也越發的冷了。

趴在鬼厲肩頭的猴子小灰,似也有些不安,低低叫喚了兩聲。

「你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知道巫族往事?」那凶靈原本憤怒的聲音似乎突然變了樣子,聲調中有說不出的冰冷。

鬼厲卻似乎什麼也感覺不到,只是看著那個巨大的陰影,道:「世間人多半都是記不得太久之前的事的,只是終究還是會有傳說,一點一滴流傳下來。」

他望著那個凶靈,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之南疆,巫族之後裔,還依然有人記得你們的!」

那凶靈的眼睛閉上了,許久也不曾睜開。

金瓶兒站在後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看了看那個凶靈,又看了看身旁的鬼厲,這些所謂古老巫族玲瓏神像一類的傳說,她一點也不知曉,但看那凶靈的反應,顯然鬼厲說的竟然都是實情。一直以來,她都以為魔教之中更無人能比她對這十萬大山中種種異事知曉的更多了,不料這鬼厲竟彷彿還有隱藏而不為人知的事。

她望著那個男人的身影,心中微微凜然,目光卻似更冷了。

良久,陰風還在冷冷地吹著。頭頂之上,黑雲無聲翻湧,冷風蕭瑟,一片淒涼景色。

在這一片靜默之中,忽地,那凶靈黑虎猛然抬頭,仰天長嘯,聲音淒厲,彷彿有數不清的滄桑往事,盡在這一嘯之中。當那嘯聲還在遠山隱隱迴盪之時,他已回過頭來,隆隆之聲,彷彿正是情懷激盪,卻又終究是壓抑了下去。

「多謝!」

那凶靈凝視鬼厲許久,忽地微微低頭,這般說道。

鬼厲面無表情,慢慢向後退了半步,合眼微欠身,算是還了禮。

凶靈點了點頭,聲調已經漸漸平靜下來,道:「想不到這世間竟然還有人記得娘娘與我們,嘿,不過我們當初追隨巫女娘娘深入這十萬大山的時候,又哪裡想到過什麼千古流芳?」

凶靈的眼神,慢慢轉到了鎮魔古洞洞口處,那尊佇立的玲瓏巫女神像之上,他的眼神,也瞬間變得溫和起來,就連說話的聲音,似乎也輕了許多:「不過你們來到這裡,想必不是特意前來對我這個人不是人、鬼不似鬼的東西說這幾句話的吧?」

鬼厲默然片刻,道:「是,我來此之前,雖然也曾聽聞過玲瓏巫女與你們七人的傳說,但並不知曉你現下的情形,也不知曉你會在這裡……」

他抬頭,望向凶靈,緩緩地道:「我來這裡,是為了這個洞穴之中的那個獸神。」

凶靈巨大的身影震了一震,那個名字竟彷彿連他也為之感到畏懼。

只是,凶靈的目光並沒有傳過來,還是停留在那尊神像之上,道:「你們找他做什麼?」

鬼厲淡淡道:「我們要找到他,然後殺了他。」

那凶靈猛然回頭,盯著鬼厲,慢慢道:「就憑你們二人?」

鬼厲緩緩點頭,道:「是。」

凶靈周身的白色鬼氣轉動的速度似乎突然快了起來,看上去他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了,半晌,只聽他冷冷說道:「不錯,獸神的確就在這鎮魔古洞之中。」

金瓶兒身子一震,臉上忍不住掠過一絲喜色。鬼厲卻沒有多少欣喜的表情,還是望著那個凶靈。

那凶靈也正看著他,忽然道:「我看你的衣著服飾,應該不是南疆土人,當是由中土來的吧?」

鬼厲點了點頭,道:「正是。」

凶靈沉吟片刻,陰森鬼氣之中,彷彿見他神情變化不定,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守護此洞口之前?」

鬼厲道:「不知。」

凶靈道:「我自然是為了守護娘娘神像,但除此之外,我在此守衛,一來是不容外力復活此妖孽,二來也不欲無知之人進入送死,你可明白?」

鬼厲點了點頭。

那凶靈慘然一笑,道:「可是我終究還是辜負了當年娘娘重託,被……被那個畜生所騙,鑄成大錯,妖孽復生,天下生靈塗炭……」話說到後邊,他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隨後,凶靈似定了定神,又道:「我本已絕望,想來世間更無人可以阻擋這妖孽禍害蒼生,不料前一段日子,他竟然是重傷而回,中土人傑地靈,竟然還有高人可以重創於他,實在大出我意料之外。」

鬼厲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忽地冷笑了一聲,道:「你也不必太在意,獸神雖然敗了,但擊敗他的人,也未必便好的到哪裡去!」

凶靈微微一怔,不知鬼厲此言是何含義,但此刻也懶得深究,道:「能除去此妖孽,自然最好,我有此心不下數千年了,只恨縱然他當日尚未甦醒之際,我也一樣奈何不得他。你們來自中土,或許能做到也未可知。若當真成功……」

那凶靈周身鬼氣霍然一收,瞪大了巨眼,大聲道:「我當替娘娘在此謝過你們!」

說罷,他緩緩移動身子,讓開了一條道路,露出了他身後那幽深而不見底的古洞。

鬼厲向那洞穴深處凝視一眼,轉過眼去,向那凶靈深深看了一眼,那凶靈也正凝視著他。

鬼厲緩緩點頭,也不再多說什麼,慢慢走了進去。路過凶靈身邊的時候,趴在他肩頭的猴子小灰忽然抬起頭,有些好奇的向著凶靈那個巨大的身軀看去,三隻眼睛一眨不眨。

那個凶靈忽然對著鬼厲的背影大聲道:「還有一件事,你要當心。當日獸神並非單獨一人回來,除了他身旁惡獸饕餮之外,還有一隻妖孽,道行極高,你千萬小心。」

鬼厲腳步停頓了一下,道:「據我所知,他手下十三妖獸,都已經全軍覆沒了。」

那凶靈搖頭道:「不是那十三妖獸之一,在此之前,連我也從未見過那隻妖孽,你一定要小心。」

鬼厲緩緩點頭,向著古洞深處繼續走了下去。

隨後,金瓶兒也慢慢跟了上來,兩人一猴的身影,慢慢的溶入黑暗之中,在陰影深處搖晃著前行,緩緩的,卻終於是再也看不見了。

那個凶靈的身軀鬼氣,也漸漸模糊起來,但他的巨大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個洞穴深處的黑暗。忽地,他向著那最深黑暗之地,發出了一聲如驚雷般的巨吼,那狂呼如洪濤排山倒海一般轟然而出,甚至連那凜冽陰風竟也為之倒流而回,堅硬之極的巖壁轟然作響,如天崩地裂!

那一片狂嘯聲中,凶靈巨大的身軀,緩緩隱沒於黑暗裡……

只是,在凶靈消失的同時,他卻並沒有注意到,在鎮魔古洞之外,那尊神像的背後,隱隱閃現出一個黑色的人影,正是當日策動南疆五族內亂,搶回了五族聖器,將獸神復生的黑木。

黑色而寬大的長袍如往日一樣,籠罩住了黑木的全身,散發著陰冷之氣,只是他的眼眸之中,卻是閃爍著極其複雜的目光,望著那鎮魔古洞的深處。當那個凶靈也是他曾經的大哥消失之後,他才慢慢收回了眼神,重新的,卻是落在他身旁那尊玲瓏巫女的神像之上。

瑟瑟陰風裡,他似也在低語:「娘娘……」

與此同時,鎮魔古洞所在的焦黑山峰遠處,那片廣袤的黑森林下,慢慢走出了一隊十幾人的隊伍。當先一人,卻是身著白衣若雪,容顏絕美的女子,手中一柄藍色天琊仙劍,面若清霜,眼中卻似有幾分說不出的哀愁與滄桑,默默的,向這遠處焦黑色的山峰眺望……


中土,河陽城外三十里。

大道之上,過了這麼久,逃難的難民們大都已經回到了南方家鄉,此處位於青雲山腳下不遠的地方,卻還是不時能夠看到衣衫襤褸的百姓艱難跋涉。不過其間已經多了些來往的小商小販,比起數月之前那場浩劫發生的時候,已經好了不知道多少了。

「仙人指點,看你半生命數啊……」忽地,一聲響亮吆喝在大路上響了起來,打破了這裡的沉默,顯得十分刺耳。

「財運、官運,姻緣、行蹤;風水、面相,測字、摸骨,無所不精,無所不通,來來來,一位只需五兩銀子啊!便宜了啊……」

周一仙手持「仙人指路」之招牌竹竿,邁著大步走了過來,一路吆喝,路人無不側目。

跟在他後面的野狗道人沒有說話,和往常一樣拎著全部的行李。

倒是在他背後的小環似乎是怔了一下,從一路過來一直細細觀看的手中一本黑皮無字封面的書上抬起頭來,有些愕然道:「爺爺,你剛才說什麼,幾兩銀子一位?」

周一仙回過頭,呵呵一笑,道骨仙風的如天降仙人一般,伸出了五個手指頭,鄭重其事道:「五兩銀子。」

小環眉頭皺起,道:「可是昨天你才叫的是三兩銀子啊!還有,這幾天你到底怎麼了,三日前我們還是好好的和往日一樣,每位看相的客人收五錢銀子,可是你倒好,這幾日你蹦著跳著往上漲,五錢漲到了一兩,過了一日變成了二兩,前一天就成了三兩,今天倒好,你乾脆直接叫了五兩了……」

小環走到周一仙身邊,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周一仙一番,周一仙被她看的有些發毛,退後了一步乾咳一聲,道:「妳個小丫頭又看什麼?」

小環不去理會他,伸手卻是探向周一仙的額頭,周一仙嚇了一跳,又退了一步讓了過去,道:「妳神神道道的做什麼?」

小環「呸」了一聲,道:「你才是神神道道的呢!我是看你有沒有發熱,腦子燒糊塗了!」

說著,她轉頭向跟在身後的野狗道人問道:「道長,你說我爺爺他最近是不是有些糊塗了啊?」

因為此時正是白日,野狗道人同往常一樣臉上圍著布條,但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十分明亮,此刻被小環一問,呵呵笑了兩聲,然後立刻點頭道:「他,呃,我是說前輩年紀大了,難免有些……」

「放屁!」

周一仙在前邊跳了起來,大怒。

小環白了他一眼,道:「爺爺,你那麼激動做什麼,我就覺得道長說的很有道理,看你這幾天那個樣子,只怕還真的有些老糊塗了。」

周一仙似乎特別聽不得「老糊塗」三字,更是惱怒,怒道:「你們兩個傢伙知道什麼,你們才多少年紀,知道多少人情世故,我這還不是……」

小環搶道:「是麼,那你倒說說看,你為什麼拚命漲價?」

周一仙哼了一聲,手中仙人指路竹竿一揮,向著周圍稀稀拉拉那些行人指了一下,道:「你們看看這些人,還有我們一路過來遇到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是逃難的人?」

小環點了點頭,道:「不錯,大家都是啊!包括我們也是。」

周一仙窒了一下,老臉微微一紅,隨即當作沒聽到的樣子。

小環又道:「既然他們都是逃難的人,離鄉背井的,我看根本就沒有幾個人想著看相這回事,我本來還想著是不是該減價才對,可是爺爺你倒好,拚命的抬價。」

周一仙雙手一背,將竹竿置於身後,冷笑道:「照你們這麼說,我倒是錯了,可是你看這幾日,找我們看相的人是少了還是多了?」

小環怔了一下,皺了皺眉,野狗道人卻在旁邊插了口,道:「說起來,似乎這幾日看相的人的確多了一些啊!」

周一仙又是哼了一聲,面上有得意之色,對小環道:「妳小小年紀,能知道什麼?我告訴妳吧,本來說大難之下,人人背井離鄉,是未必有看相之意的。但此番則大為不同,浩劫之大,萬年罕見,天下蒼生塗炭,人人自危,誰也不知明日是否還能活著?在此異象之下,有我這仙人般為他們指點迷津,豈非是人人趨之若鶩?」

小環低頭沉思,良久之後,緩緩搖頭嘆息,面上卻有一絲惘然。

野狗道人卻是還有些迷惑,忍不住就道:「那你為什麼一直提高看相價碼呢?」

周一仙怪眼一翻,道:「這等高深學問,我豈能教你!」

野狗道人碰了個釘子,吶吶縮了回來,卻只聽身旁小環嘆了口氣,道:「這個我現在多少明白一點了。」

野狗道人與周一仙都是吃了一驚,周一仙道:「哦,妳倒說說看?」

小環聳了聳肩膀,淡淡道:「不外乎是你料到天下人人心惶惶,對自身性命都顧之不及,又有多少人憐惜身外財物?相反,你銀兩提的越高,尋常百姓反以為此人道行高深,不同凡響吧……這些我本來都是不信的,本想此等小伎倆,便是白癡也看的出來了,不料、不料竟還有這許多人看不出的。」

周一仙搖了搖頭,道:「妳錯了,小環。」

小環愕然,道:「什麼?」

周一仙道:「妳前面說得都對,只是最後一句,卻並非他們這些人看不出,只是他們自己看不開罷了。」

野狗道人在一旁聽得糊塗,道:「什麼看不開?」

周一仙向著周圍那些蹣跚行走的人們看了一眼,道:「天下蒼生,又豈能盡是愚鈍之輩,只是生死關頭,卻不知有多少人不肯相信自己,寧願聽聽旁人安慰也好。我為他們指點迷津,所言所語,多半都是談及日後半生,將比今日之處境好上許多。有此言在,他們付出銀兩,便也安心了。」

小環忽然道:「爺爺,你是真的從相術上說的,還是對他們胡亂說的?」

周一仙微微一笑,道:「我是胡亂說的。」

小環與野狗道人對望一眼,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周一仙仰首望天,看著那悠悠蒼穹,注視許久,悠然道:「如此浩劫,可一卻不可二,否則天道亦不容之。」

說到這裡,他回頭笑道:「既然如此,這將來日子自然是要比現在不知生死的日子要好上太多了,我也不算說謊騙人的吧!相反,老夫一路過來,安慰勸告了無數顛沛流離的百姓,更不知有多少人在老夫一番話下,重誕生機,死灰復燃,此番功德,又豈是那些和尚道士整日縮在寺廟之中頌經念佛可以做到的?」

他伸手拍了拍小環的頭,一臉仙氣,正義凜然,大有老夫悲天憫人救世之情懷,獨下地獄挽救蒼生之悲壯,便是收了這許多白花花的銀子,也是大義之所在,不收不足以救人、收了更是大慈大悲之所為的正氣滄桑。

他接著嘆息道:「人生,真是寂寞啊……」

……

一時悄無人聲,四下竟是一片靜默。

周一仙皺了皺眉,將眼光從高高在上的天際蒼穹收了回來,低頭向四周看了看。

……

「喂,你們兩個,走那麼快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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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真怒~


青雲山,通天峰。

玉清殿上,往昔莊嚴肅穆的情景,在這一日卻似乎發生了變化,紛亂的腳步在玉清殿內外響個不停,壓抑卻帶著慌亂的竊竊私語彷彿如水波般在這裡蔓延開去。遠處,似乎還有吵鬧的聲音,這在過往是不能想像竟然會公開發生在通天峰上的,而此刻聽去,那吵鬧之聲似乎還越來越大,而且正不住的往玉清殿這裡接近。

玉清殿地勢極高,聳立於雲海之上,就算是過了虹橋,從碧水潭邊的石階向上,也得走上一會,但聽這聲音大小,多半卻是已過了石階一半。

聞訊趕來的通天峰長門大弟子蕭逸才,在幾個師弟的簇擁下疾步走進了玉清殿,英俊的臉龐上不知為何,竟然流露出幾分疲倦之色,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可以讓這位道行高深的青雲門年輕一代的翹楚如此費神費心。

不過雖然面有倦意,但蕭逸才走進大殿之上,仍然是面色肅然,眉頭皺起,微怒道:「怎麼回事?還嫌麻煩不夠多麼,是哪個膽子這麼大,竟然在此喧嘩!」

旁邊,守在大殿門口的幾個年輕弟子連忙走了過來。道玄真人自從與獸神大戰之後閉關已久,而且脾氣不可思議的變得古怪,通天峰長門大小事務,多已由這位深孚眾望的大師兄打理,眾年輕弟子眼中,對蕭逸才也多有敬畏。

只是此刻嘈雜之聲仍然越來越大,但眾年輕弟子臉上卻大都有古怪之色,其中一人湊到蕭逸才跟前,壓低聲音道:「蕭師兄,是大竹峰的蘇師叔來了。」

蕭逸才一怔,愕然道:「蘇茹蘇師叔?」

旁邊眾人紛紛點頭。

蕭逸才訝道:「她來這裡做什麼,既然來了,怎的又沒有通報,還搞出這般喧嘩出來……」

話未說完,只聽玉清殿外那陣喧嘩聲突然提高,似乎是某人終於失去了耐心,遠遠傳過來一聲清嘯,如鳳鳴一般,悠然而起。

蕭逸才臉色一變,急忙向玉清殿大門快步走去,口中道:「糟了,快走……等等,曹師弟、徐師弟,你們立刻去後院,請幾位師叔過來勸阻蘇師叔,我們都是後輩,不好說話,快去!」

旁邊兩個年輕弟子連忙點頭,轉身就向玉清殿後殿跑去。

蕭逸才大步向玉清殿門口走去,眼看就要走到大門,那陣清嘯之聲忽地傳為急促,發出尖銳之聲。

蕭逸才臉色白了一白,身形一閃已向門口飄去,同時提氣沉聲喊道:「蘇師叔,有事我們好說,切莫……」

一句話還未說完,只聽得「哎呀、哎喲……」之聲陡然傳來,蕭逸才身形一窒,硬生生頓住了身子。

只見玉清殿巨大的殿門口處,在遠方溫和澈藍的青天背影下,撲通撲通從殿外摔了十幾個人影進來,無一人可以站穩立足,個個身子轉個不停,片刻之後嘩啦啦倒在地上一片。

玉清殿上一片嘩然。

「嘿!」

一聲冷哼,只見一個苗條纖細身影,俏生生出現在玉清殿大殿門上,正是蘇茹。

這一聲,瞬間震懾全場,偌大的玉清殿上,更無一點聲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個突然發威的女子身上。

烏黑發亮的秀髮盤著髻,斜插著一支紅玉點睛黃金鳳凰展翅釵,鳳口叼垂三分琉璃翡翠鈴,輕輕搖晃。兩道柳葉眉,冷中帶著艷,清裡更有媚;紅唇緊閉,雙頰若雪,一雙眼眸清亮無比,更帶著三分怒氣。平日裡一直穿著的寬鬆衣服不見了,此刻的蘇茹一身素服,緊裹身子,少了一份嫵媚,多了幾分熱烈;同時手邊更抓著一把帶鞘墨綠仙劍,劍光耀耀,雖有劍鞘在外,但層層劍氣,無形而瀰漫開來,竟讓人有種這柄仙劍有靈,似欲自己躍出大肆揮舞的感覺。

蕭逸才眼角連著跳了幾跳,下意識的感覺背後有些發涼。

蘇茹面色如霜,目光冰冷,向著玉清殿上諸人掃了過去,那一瞥之下,雖容顏美麗,竟無人敢與之對視。

蕭逸才眼角餘光向此刻那些口中呻吟、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的年輕弟子看去,只見他們雖然有些鼻青臉腫,但所受的都不過是些皮外輕傷,別說傷筋動骨,便是見血的都少見。

這一看,登時他心中安定了不少,看來這位蘇茹蘇師叔雖然不知怎麼,突然發這雷霆之威,但終究還是顧念同門之情,沒有下狠手,否則以過往那些長老口中閒談時說到的「那個女人當真厲害」的說法,這些同門師弟只怕還有更大的苦頭吃了。

只是饒是如此,蕭逸才忽地眼前一涼,卻是蘇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他的身上。

蕭逸才乾笑一聲,走上了一步,拱手行了個禮,同時偷偷瞄了一眼蘇茹手中那柄墨綠仙劍,道:「這個……蘇師叔怎麼今日這麼有空,來了我們通天峰了。」

蘇茹冷冷看著蕭逸才,冷哼一聲,根本不理會蕭逸才的問話,對蕭逸才的行禮也一點沒有回禮的意思,仍是倨傲之極的站在那裡,俏臉生霜,寒聲道:「少廢話,你給我把道玄叫出來!」

此言一出,玉清殿上近百個通天峰弟子登時一陣騷動。

蕭逸才臉色也為之一變,愕然半晌,道:「蘇師叔,莫非出了什麼事了麼?恩師他老人家一直都在閉關啊!對了,田師叔呢!他怎麼沒有和妳一起來?」

他不提田不易還好,這話一出口,蘇茹臉色登時就變了,臉上神情變幻,其中三分傷心、三分焦慮,更有那三分怒氣與一絲冷冰冰的殺意。

「吼!」

忽地,一聲如野獸嘶吼一般的低吼,竟是從這玉清殿上傳了出來。眾人都是吃了一驚,隨後發現,這怪聲竟是從蘇茹手中那柄有些怪異的墨綠仙劍上傳出來的,只見蘇茹握劍五指蒼白,纖細的指節更是因為用力而無血色,彷彿也是感應到了什麼,那柄仙劍之上耀耀劍芒本來就亮,此刻更是大盛,竟發出了如野獸咆哮一般的聲音。

這樣一柄氣勢雄渾、剛烈之極的仙劍,拿在蘇茹這平日裡看來溫柔和順的女子手中,竟沒有絲毫格格不入的感覺,反而有如虎添翼、更增殺伐之意的景象。

蕭逸才下意識退後了一步,頭皮發麻,卻不知自己到底哪裡說錯了話,偏偏這位還是自己長輩師叔,而且她丈夫田不易更是青雲門裡位高權重的大竹峰首座,無論如何也不是輕易可以得罪的。

按理說,蘇茹此番擅闖玉清殿,已然是犯了大錯,但看蘇茹的模樣,卻哪裡有絲毫畏懼之色,分明就是一副非但要鬧事,而且鬧的還要是大事的樣子。

在墨綠仙劍怪異而低沉的低吼聲中,蘇茹對著蕭逸才,一字一句寒聲道:「叫道玄出來,我要好好問問他,他到底將不易怎麼樣了?」

蕭逸才身子大震,猛然抬頭,玉清殿上眾人瞬間鴉雀無聲。

便在這時,忽地後堂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音,一個蒼老聲音遠遠傳來道:「蘇師妹,是不易師弟出了什麼事嗎?有話我們好好說,大家都是青雲門下,妳千萬不可亂來啊!」

隨著話聲,只見後堂裡魚貫而出了數位老者,當先二人一人髮黑,一人髮白,同時生著白色鬍子。只是那蒼老聲音,卻是那位頭髮更黑些的老者所發的,至於那位白鬍子長老,卻是當年張小凡還在青雲山上七脈會武之時,當過比武仲裁的范長老。

青雲門這十數年間,經歷了兩場大戰浩劫,上一代的長老死的死,傷的傷,人數也不多了。

蘇茹看著那幾位老者走了過來,眉頭一皺,冷哼了一聲,卻還是沒有半分收斂的意思。那位白鬍子老頭范長老看了蘇茹一眼,咳嗽了一聲,嘴裡卻是低聲咕噥了兩句。

旁邊那位黑髮老者向周圍看了一眼,只見十幾個年輕弟子鼻青臉腫,他皺了皺眉,剛想向蘇茹說話,蘇茹卻向著那范長老冷冷道:「范師兄,你口中可是罵我?」

范長老被她眼睛一瞪,臉上一紅,但卻是立刻搖頭,道:「哪裡哪裡,蘇師妹,我和妳還有不易師弟那可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我敬佩妳還來不及,怎麼會罵妳?」

那黑髮老者回頭看了范長老一眼,皺起了眉頭。

范長老乾笑一聲,打了個手勢,道:「陽師兄,你說,你說……」

被稱呼為陽師兄的黑髮老者,轉過頭來,對著蘇茹道:「蘇師妹,好了,妳先消消氣,到底怎麼回事,妳跟我說一說。妳平日裡也是謹慎溫和的人,怎麼今日卻做了……這連不易師弟也未必敢做的事了?」

蘇茹面色依然冰冷,但手邊那柄仙劍光芒卻緩緩弱了幾分,也不再發出那低沉怪異的吼聲,旁邊眾人都悄悄鬆了口氣,剛才蘇茹手持仙劍站在那兒,威勢之大,一般的青雲弟子還當真是心驚膽戰。

蘇茹看了看陽長老,嘴角動了動,冷笑道:「不易不敢做的,未必我就不敢做了。我要見道玄,你們叫他出來。」

幾位長老面面相覷,對望了片刻,陽長老咳嗽一聲,道:「蘇師妹,掌門師兄他閉關多日,實在是不方便出來,妳還是先說說有什麼事讓妳如此生氣吧!還有,田師弟他到底怎麼了,為何沒有和妳在一起?」

蘇茹柳眉一凝,清麗中更增三分剛烈怒意,大聲道:「他還不是叫你們通天峰給扣下了!」

此言一出,陽長老、范長老和通天峰上上下下所有人臉色都是大變,陽長老疾道:「蘇師妹,此事妳可萬萬不能亂說,田師弟乃是青雲七脈之首座,在我青雲門中除了道玄掌門師兄,便是以他和曾叔常曾師兄最得人望,更何況大家都是同門弟子,怎麼會有扣押一事,絕不可能!」

蘇茹冷笑一聲,凜然道:「你們別以為我們不知道道玄師兄他出了什麼事,便是因為知道其中干係,不易他才甘冒大險,上山勸告於他。但這一去,竟然到現在也無消息,我不來向你們要人,又找誰去?」

陽長老愕然,站在一旁的范長老忽地轉身向蕭逸才道:「蕭師侄,大竹峰的田不易首座,近日可有來過通天峰麼?」

蕭逸才茫然搖了搖頭,道:「沒有了,弟子向來負責打理通天峰事務,但這幾個月內,田師叔的確沒有通報過要上通天峰來啊!」

蘇茹看了一眼范長老,冷冷道:「你以為他來是要做什麼,還會投帖子拜山,慢慢等著喝茶麼?」

范長老老臉一紅,沒有說話,陽長老已然對蕭逸才道:「蕭師侄,既然如此,你立刻去後山祖師祠堂那裡請問掌門師兄,如有可能,最好能將他老人家請到這裡,大家當面一說,便都明白了。」

蕭逸才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道:「好,我這就去。」說罷,轉身快步走向後堂,疾步去了。

陽長老看著蕭逸才身影消失之後,轉過身來,微笑道:「蘇師妹,老夫也知道你們夫妻情深,關心之下難免心亂,不過妳此番如此莽撞闖上玉清殿,實在是有些過分了吧!」

蘇茹沉默片刻,淡淡道:「陽師兄,你說的很是,待會若是果然不易並無大事,只是我疑心生暗鬼,蘇茹自當領受青雲門門法處置……」

陽長老擺手,微笑道:「妳看妳,我不是那個意……」

蘇茹話鋒一轉,卻是斬釘截鐵一般截話道:「但若是果然不易在這通天峰上出了什麼事,陽師兄,」她那清透明亮的眼眸閃閃發亮,精光閃過,說出的話如同她激盪情懷與決心,沒有絲毫動搖與回頭的餘地,「那青雲門二千年下,便將有一位不肖弟子蘇茹,要為自己一生所念所繫之人,在這青雲山通天峰上,向歷代祖師,向那位響噹噹的掌門師兄,要上一個說法!」

一聲輕喝,她揮手如刀,破風而來,墨綠劍光瞬間大盛,破空銳嘯之聲拔地而起,隨後是一聲悶響,飛塵搖曳,眾人但只覺得腳下微微晃動,竟如地震一般。待塵土稍止,只見蘇茹手中那柄墨綠仙劍,卻已經是連著鞘插在了玉清殿大殿中央堅硬之極的石板之中,而插入的土地周圍,並無一絲一毫的裂紋縫隙。

冥冥中,那柄插在地面之上的墨綠仙劍,雖然離開了蘇茹手心,但劍芒之勢竟似更烈,如猛獸舔血般,又是低低吼了一聲。

那位陽師兄看了看插在自己和蘇茹面前的那柄墨綠仙劍,苦笑一聲,道:「蘇師妹,這、這不是還沒到那個地步麼,妳怎麼還拿出了封印百多年的『墨雪』?」

蘇茹冷笑道:「陽師兄,你是知道的,當年這柄墨雪是不易要我封起來的,因為有他在,封便封了,我也不在乎。但若是他出了事,我便要以這墨雪,向掌門師兄他老人家請教一下了。」

陽長老搖頭苦笑,道:「你……我以為妳和田師弟成親多年,早就改了這脾氣了……罷了,罷了,反正我也勸不了妳,我們還是過去坐著,一起等蕭逸才將掌門師兄請過來吧!」

蘇茹面無表情,卻是哼了一聲,慢慢與陽長老走到一旁坐了下來。

玉清殿上,氣氛慢慢有些緩和了下來,陽長老在那邊壓低了聲音,與蘇茹低聲說著些什麼,想來還是在安慰蘇茹不要太過著急。其他幾位長老要麼站在陽長老身後,要麼也坐了下來,只有那位范長老慢吞吞走到玉清殿大門一邊,離的那蘇茹遠遠的。至於其他年輕弟子,身分不夠,加上蘇茹一怒之威,一個站的比一個遠。

通天峰眾長老中,要以這位范長老平日為人最是隨和,人也頗為滑稽幽默,雖然道行在這些前輩長老中不免落在後面,但在年輕弟子當中,卻是最得人緣,不管是不是他自己教的弟子,還有其他的師侄,都與他十分親近。

這時眾人看到范長老單獨站在一旁,年輕一代的弟子許多人都悄悄靠了過去,其中不乏有幾個剛才被蘇茹摔進來同時又是范長老門下弟子的。

范長老看了看那幾個徒弟,搖了搖頭,旁邊有一個小徒弟忍不住小聲問道:「師父,那、那位蘇師叔怎麼那麼凶啊!平日裡看她十分溫柔的,怎麼凶起來竟如此厲害?」

白鬍子范長老白了那徒弟一眼,口中「嘿」了一聲,吹了吹下面的鬍子,道:「你們這些傢伙才進青雲門多久,知道什麼?那婆娘當年潑辣的時候,什麼事她幹不出來!」

周圍慢慢圍過來的年輕弟子,一個個留神聽講,有人輕聲道:「啊!看不出來啊!蘇師叔如此……容貌,當年一定是天姿國色吧?」

范長老嘿嘿一笑,偷偷向蘇茹與陽長老那裡瞄了一眼,只見他們正在談話,顯然都沒注意到年輕弟子這邊,當下膽子大了起來,道:「說起來,她當初也算是我們青雲門這一代女弟子中名聲最大的了,就像是……呃,」他點了點頭,臉上忽然露出神秘笑容,壓低聲音道:「就像是現在小竹峰那個陸雪琪一樣。」

周圍眾弟子齊齊發出一聲「啊」的聲音,個個恍然大悟的模樣,紛紛點頭,表示自己已經領悟了范長老的意思。

范長老一呼百應,不免有些得意起來,道:「其實當初說起來,她雖然道行不錯,但比她強的卻還有,像道玄師兄和萬師兄,那可都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才,自然是比她強了。只是大家看她年輕,又生的美麗,加上她還有個師父真雩大師做靠山,誰也不敢惹她,所以她才敢到處惹事。我還記得,當年她一個人就把青雲門搞的雞飛狗跳,再加上和她差不多一樣凶的母老虎水月……呃,臭小子,你幹嘛打我,老實點,我還沒說完呢!」

范長老興致勃勃,又繼續道:「當初那個水月,唔,你們怎麼這個表情,哦,我知道了,你們不明白我說的是誰啊?呵呵,其實就是現在小竹峰那個水月大師,她是蘇茹的師姐,當年那個凶悍的性子,可是和蘇茹一樣,在我們青雲門中是有名的。喂,臭小子,你幹嘛老是拉我,我告訴你,怎麼說老夫也是你師父,你別這麼沒規矩……咦,我剛才說到哪裡了?」

「……唔,我想起來了,說到水月了。那個蘇茹當年雖然潑辣,什麼事都敢幹,但自從嫁了大竹峰的田不易之後,卻好似換了個人一樣,也就是你們往日見到的那個樣子了,我們幾個老傢伙其實也覺得奇怪的很,不過總算還是好事吧!但是說到那個水月,那可是一點都沒變,當年有多凶,現在還是那麼凶,就連她教出來的徒弟,就拿你們最喜歡的那個陸雪琪來說吧,幾乎和她當年一模一樣……見鬼了!」

范長老猛轉過身子,怒道:「臭小子,你幹嘛老是拉我,很久沒挨揍,皮癢了是不……」

他的話猛然斷了聲音,微微張大了嘴巴,只見一圈年輕弟子紛紛低頭站在一旁,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玉清殿大門口外,水月大師一臉漠然,冷冰冰站在那裡看著范長老,在她身邊,文敏也是望著范長老,卻是一臉怒氣。

范長老額頭上瞬間滿是汗水,老臉漲的通紅,向後退了幾步,尷尬之極,苦笑不已。

水月大師緩緩走了進來,卻是再也不看范長老一眼,倒是文敏頗不甘願,狠狠盯了他幾眼。

范長老在這些青雲長老之中,向來便是話多聞名,此番被人當場捉住,場面尷尬之極。

不過蘇茹與陽長老那邊顯然還不知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蘇茹看到水月大師竟然意外到此,臉上掠過一絲訝色,站了起來,道:「師姐,妳怎麼來了?」

水月大師微微皺眉,向周圍看了一眼,道:「我還要先問妳呢!妳不在大竹峰,怎的一個人跑到這通天峰上來了,有事也是田不易他去跑,妳怎麼來了?」

蘇茹嘴角動了動,看著師姐,忽地心中一酸,眼眶竟是紅了幾分。

水月大師一怔,心中閃過一絲不安情緒,又看了看旁邊的陽長老,陽長老搖頭苦笑,卻是一時不知如何說起。水月大師心中微感焦急,她與蘇茹自小一起長大,兩人情誼之深,絕非尋常,當真便如親姐妹一般,此番看蘇茹竟彷彿是當真發生了什麼大事一樣,更是擔心,眼角餘光一閃,赫然又看到了蘇茹插在地下的那柄墨綠仙劍 ——墨雪,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正在她要出口追問蘇茹的時候,忽地後堂那裡一陣慌亂腳步,蕭逸才旋風般掠了進來,臉上卻滿是在他身上罕見的驚惶之意。

「出事了,出事了!……」

玉清殿上人人大吃一驚,蘇茹更如五雷轟頂一般,只覺得腦海中「轟」的一聲作響,直震的她天旋地轉,一直以來都旋在心口的那份擔心,幾乎就要碎裂開去,但覺得眼前一黑,險些便昏了過去。

水月大師一把扶住臉色蒼白之極的蘇茹,轉頭向蕭逸才喝道:「什麼事,你給我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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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迷局~


青雲山祖師祠堂,還是一樣籠罩在蒼松翠柏之間,龐大的身影若隱若現,只是這一片靜默,很快就被紛亂的腳步打破了,青雲門下一大群人,紛紛快步趕到了這個祭祀歷代青雲祖師前輩的聖地。

外觀看去,似乎一切仍如往日般的寧靜,但是走到祖師祠堂大殿之前,無論是疑惑的通天峰眾弟子還是心急如焚的蘇茹,都為之愕然的停下了腳步。

蒼松翠柏圍繞下的祠堂,莊嚴肅穆的祖師聖地,此刻到處散落的都是碎木殘屑,混亂不堪。

偌大的祠堂大門處,原先的紅漆大門竟然被整個打爛,連門的樣子也很難看的出來了,在眾人面前的,只是一個更加巨大而刺眼的猙獰窟窿。

祖師祠堂的外壁之上,幾乎所有的窗戶都被震的掉落下來,無數個或大或小的空洞出現在牆壁上,莊嚴的祠堂竟已是千瘡百孔,慘不忍睹,只有那祠堂深處的昏暗,似乎依然無視於從掉落的窗戶和無數孔洞裡透進的微光,輕輕瀰漫在祠堂裡。

「不易!」

蘇茹最先反應過來,也顧不得去管為什麼祖師祠堂遭此巨變,一閃身衝了進去,希望能夠看到自己想看的人。水月大師與陽長老、范長老等人也隨後追了進去。

祖師祠堂裡,似乎也和外面一樣,遭到了巨大的衝擊,所有曾經氣象森嚴的一切都被毀壞,平整的石板碎裂了,碩大的琉璃油瓶也破了。甚至當眾人走到那最神聖的地方時,被劈成兩半的巨大供桌之後,那被供奉著的無數青雲門歷代祖師靈位,竟然都散落了滿地,一眼看去,不知道有多少靈牌被某種神秘大力硬生生打成了兩半甚至更多。

只是,除了這滿地狼藉一片,眾人竟是看不到一個人影。

蘇茹面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水月大師眉頭緊皺,踏上一步,將她摟在懷裡,低聲安慰了幾句,隨即轉頭對跟在眾人身後的蕭逸才道:「這裡是怎麼回事,還有,道玄師兄呢?」

蕭逸才苦著臉,直到現在驚訝的神色也未曾退去,道:「回稟師叔,弟子剛才一來到這裡,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了。至於恩師,這一個月來,他幾乎天天都是在祖師祠堂這裡靜修的,弟子實在想不到,除了這裡,他老人家還會去了哪裡?」

水月大師眼中擔憂之色越來越重,欲言又止,便在此刻,忽地從旁邊傳來一聲輕響,在場眾人都是道行高深的人,幾乎立刻都聽見了這個聲音。

「有人。」陽長老迅速判斷出了這個聲音竟是來自那個被打斷的巨大供桌背後。

全身無力的蘇茹猛然一驚,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站直了身體,叫道:「不易,是你麼?」

早有弟子跑了過去,合力將供桌翻開,那供桌也不知道是哪一代的祖師傳下來的,巨大厚實,沉重無比,那幾個弟子雖然也有些道行,但居然也要幾個合力,方才吃力的將桌子翻開。

翻開之後,果然在瓦礫碎屑之下,現出一個身影,同時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

眾人大喜,圍了上去,但片刻之後卻又是一怔,只見此人卻並非田不易,也不是青雲門掌教道玄真人,而是那個一直在祖師祠堂中守靈的龍首峰弟子林驚羽。

只見他半邊身子衣衫都被血染的紅了,顯然也受了傷,且傷勢不輕,看他臉色也是蒼白無比,似乎仍在昏迷當中,對此刻跪在他身邊呼喚他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

蘇茹面上喜悅之色慢慢消失,隨即被更大的擔心與焦慮所代替,水月大師站在她的身邊,柔聲安慰著。陽長老臉色鐵青,環顧四下,青雲門祖師祠堂乃是青雲門中首屈一指的重地之一,幾可與幻月洞府相提並論。此番竟淪為這等景象,實在是千年來從未有之事,而更重要的,還是青雲門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似乎隨之而失蹤了。

「蕭師侄,」陽長老轉頭望向蕭逸才,道:「你確定掌門師兄是在這裡嗎?」

蕭逸才望著那昏迷不醒的林驚羽,臉上神情慢慢鎮定了下來,沉吟了片刻,道:「是,這一段日子以來,恩師的確是只在這祖師祠堂裡,平日弟子有什麼事情請教回稟於他老人家,也都是在這裡的。」

陽長老顯然有些心煩意亂,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蕭逸才咳嗽了兩聲,慢慢走近陽長老,壓低了聲音,輕聲道:「陽師叔,此事不宜拖下去,這麼多師弟聚集此處看到聖地祠堂受損,有害無益。而且聽蘇茹蘇師叔所言,恩師與大竹峰的田不易田師叔似乎還有隱情,只怕也與這裡發生的事有些干係,不如先讓他們退出去,我們再一一決斷,如何?」

陽長老醒悟,連連點頭,隨即道:「這些事我也不大做的來,掌門師兄一向相信你,平日裡也是你打理一切,如今你就臨機決斷吧!」說罷,搖頭嘆息,走到了一邊,與站在一旁的白鬍子范長老低聲商量起來。

蕭逸才對著陽長老點了點頭,算是領命,隨後轉過身子,朗聲道:「諸位師叔,諸位師弟,近日祖師祠堂這裡突遭大難,只怕是有外敵入侵,方才至此。所謂亡羊補牢,我等不可坐以待斃,」說到這裡,他眉宇一揚,向旁邊眾通天峰弟子中一人道:「秦師弟,你帶著十人,立刻去祖師祠堂外圍守著,任何人也不許進來,萬一這其中竟然還有敵人隱藏,發現之後也要速速通報前山於我。」

通天峰弟子中走出一個高個子,拱手肅容道:「是。」說罷,回頭向左右招呼了一聲,連指數人,立刻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祖師祠堂裡都安靜了下來,只有蕭逸才居中站著,旁邊雖然還有幾位長老輩分高過於他,但此時此刻,看去似乎他才是青雲門的主心骨一般。

蕭逸才又道:「常師弟!」

「在。」隨聲走出一人,面容堅毅,卻是當年曾帶著張小凡等人上山會武,與大竹峰大弟子宋大仁曾有一戰的常箭。

蕭逸才點了點頭,道:「常師弟,眼下最要緊之事,莫過於找到恩師,有他老人家主持大局,便什麼也不怕了。雖然這裡似有大事發生,但恩師他道法通神、天下無敵,尋常妖孽絕不能侵害於他了。你帶上八十人……不,人越多越好,你帶上一百五十人,從通天峰上從上往下找,前山後山都要找過,萬萬不可錯過了絲毫線索。」

常箭面上深有憂色,顯然也知道蕭逸才雖然前面說的好聽,但最要緊的卻都是後面一句,當下更不遲疑,沉聲答過,便迅速招呼眾人,走了出去。看那人數顯然還不夠蕭逸才所說之數,多半還是要到前山去調兵遣將的。

這一大群人一走,祖師祠堂登時顯然空闊起來,大致上只有幾位長老輩的人物和蕭逸才,還有跟在水月大師身後的文敏,最後就是仍然昏迷的林驚羽了。

蕭逸才嘆息一聲,轉身向諸長老行了一禮,低聲道:「諸位師叔,今日青雲門又有大變,弟子臨機擅斷,有不當之處,請各位師叔責罰。」

蘇茹和水月大師都沒有說話,陽長老點了點頭,道:「蕭師侄,你不必自謙,剛才你做的很好,現在我們幾個老頭子還需要做什麼,你只管吩咐,不用客氣。」

蕭逸才沉吟了一下,道:「如今事態不明,我們還需小心謹慎,幾位師叔還請就回各自山頭,若有萬一,也好對各自門脈有個照應。只可惜這位龍首峰的林師弟尚昏迷不醒,否則我們問問他,只怕便能知道一切了,畢竟當時只有他一人在場的。」

眾人一起皺眉,俱都是心事重重,蘇茹此刻在水月大師安慰之下,也慢慢平靜了下來,畢竟田不易人影不在,雖然擔心,但終究還是有希望的,也便不那麼緊張了。聽著蕭逸才一路調遣,她心亂如麻,只盼望著田不易不要出事。

便在此時,她目光掃過躺在地上的林驚羽,忽地眉頭一皺,低聲輕呼了一聲:「咦!」

水月大師站在她的身邊,微愕道:「怎麼了?」

蘇茹一指林驚羽,道:「他手上好像有什麼東西?」

眾人都是一驚,蕭逸才快步走到林驚羽身邊,將他身子輕輕翻轉過來,果然只見他壓在身下的右手裡,赫然緊緊抓著一塊長方形的黑色木板。蕭逸才伸手去拿,不料一拔之下,木板竟然動也不動,林驚羽雖然昏迷,但不知怎麼,竟然將這塊木板抓的嚴嚴實實,絲毫也不曾放鬆了。

眾人看在眼裡,都是疑惑不解。

范長老走到一旁,轉了一圈,忽然道:「這木板好像是供奉的祖師靈牌啊!」

水月大師定睛看了看,點頭道:「不錯,便是靈牌。」

蕭逸才費了老半天勁,這才慢慢掰開林驚羽抓得緊緊的手指,將這塊對他來說似乎重要之極的靈牌拿了出來。眾人都圍了上來,身為這場變故的目擊之人,林驚羽如此在意這塊靈牌,顯然大有干係。不料一看之下,眾人盡皆愕然,隨即面面相覷。

這一塊靈牌雖然與其他靈牌一樣大小,也同樣是漆成黑色,但尚算完整的靈牌牌面之上,赫然竟是空無一字。

這竟是一塊無字的靈牌!

那它擺在這莊嚴肅穆的祖師祠堂裡,所供奉的靈位又是誰的?

又是誰將它放在了和歷代祖師一起享受香火的,既然放了上去,卻又為何不寫上名字?

林驚羽死死抓著這塊木牌,重傷昏迷也不肯放手,又意味著什麼呢?

種種疑惑,千頭萬緒,似乎都縈繞在了諸人心頭。


南疆,十萬大山,鎮魔古洞。

傳說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首先,傳說本身似乎就並非是可靠的意思,只是因為某些事物似乎有流傳下去的理由,人們便口耳相傳,又或者有文人以筆記之,流傳下來。其次,傳說流傳的時間越久遠,往往這個傳說的本身,便會漸漸發生了變化,當年的人和事,漸漸變得面目全非,在無數人的添油加醋和時光歲月的磨礪下,又有誰還記得當年的真相呢?

又有誰還在乎?

於是傳說終於便成了傳說,就像那傾城般美麗溫柔的女子,慢慢在光陰中換了容顏。

千萬年後,你可還能相認麼?

黑暗中,陰風似乎靜止了,猖狂放肆,似乎只是屬於這個古洞外面的世界,而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裡,一切都是安靜的。

這裡是鎮魔古洞的最深處,當初黑木取來南疆五族聖器,復活獸神身軀的地方,便是在這裡。只是今時今日,這裡曾經沸騰澎湃的妖氣卻已經消逝的無影無蹤,留下的只有安靜,還有那偶爾低低的喘息。

那是喘息,從最深的黑暗處傳來,一點妖異的暗紅之光,隨之在這黑暗而顯得有些虛無的空間裡發亮。

低低的咆哮聲,忽然在黑暗深處,就在那喘息發出的地方響了起來,如猛獸凶狠中帶著濃濃的不安,甚至還有些許可以聽出的畏懼,齜牙咧嘴,憤怒地對著那點紅光。

低低的喘息聲停頓下來了,似乎有什麼安撫了那隻黑暗中的異獸,咆哮聲漸漸低了下去,終於消失,山洞裡又回復了寂靜,只有那點詭異的暗紅火光,還在一閃一閃,不停的閃爍著。

忽地,一個女性的聲音,悅耳卻似乎不帶著什麼感情,淡淡地在這洞穴之中迴響起來:「你那隻饕餮,似乎一直都對我沒什麼好感啊!」

這片黑暗所在的空間,似乎真的很大,那個女子的聲音聽起來,也彷彿傳的很遠,飄來蕩去,空空蕩蕩,只是聽那聲音出處,正是在那點暗紅火光背後。

回應這個聲音的,是一陣平靜的笑聲,「妳不用在意,牠從來都不相信人類。」

那女子哼了一聲,道:「怎麼,原來牠已經將我當作人類了麼?」

「吼」,一聲低嘯,在半空中瞬間掠過,那點暗紅火光的前方,猛然亮起了一團火焰,原來是一個形式古拙的火盆,三腳支架,鐵銹斑斑,也不知道是多少久遠年月之前的東西了,只是那火燃燒在這火盆裡,火光依然還是那麼鮮艷,一如火焰之後的衣裳。

鮮艷的,絲綢衣裳。

獸神!

他在火焰與黑暗的陰影之間坐在地面,斜靠在一處平台的石壁上,火焰閃動,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看去依舊帶著一絲說不出怪異的妖艷感覺,只是與原先剛剛復生時不一樣的是,他的臉色極其慘白,說是面如死灰也不為過。

火光之下,與他緊緊靠在一起、偎依在他身旁的,便是那隻形容古怪猙獰的惡獸饕餮。此刻饕餮巨目圓睜,微微咧嘴,露出可怕的獠牙,口中似不斷喘氣,惡狠狠地透過面前那個火盆的火光,盯著遠處那一點已經變得不再起眼的暗紅之光所在。

獸神面色雖然不好看,但神情卻十分平靜,甚至嘴角邊還掛著淡淡的笑容,道:「妳千年修道,不就是想當人麼,我這麼說妳,妳應當高興才是。」

那女子聲音沉默了下去,暫時沒有說話,倒是那點暗紅色火光,忽然亮了一亮。

饕餮似乎立刻警覺起來,口中發出低吼,盯著那點暗紅之光。

那點火光慢慢動了起來,所去的方向正是獸神所在的地方,饕餮面目更加猙獰,慢慢站了起來。忽地,旁邊伸過來一隻手,輕輕拍了拍饕餮的腦袋,饕餮這才慢慢安靜了下去。

獸神收回手掌,回頭看去,那點火光已經慢悠悠飛到了他的面前,像是一隻眼睛一般,在他身前不遠處定住了,盯著他。

獸神看著那暗紅火光半晌,忽然笑道:「妳我交情不下千年了,雖然說不上什麼生死之交,也算老友了吧!再說我此刻重傷在身,妳怎的對我還如此戒備?」

那暗紅火光閃爍了幾下,忽地發出一聲銳嘯,快速無比地向後退了回去,掠過那個火盆上空的時候,甚至將火盆中的火焰頓時壓了下去,周圍頓時為之一暗,過了片刻才又回復了正常,而這個時候,那點暗紅之火已經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那個女子冷淡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道:「我不相信你,就像你的饕餮不相信我。」

獸神看著前方那片黑暗,忽然大聲笑了出來,「好,好,好,說的好。只是我卻想不明白,妳我既然如此沒有互信,妳此番卻又為何要助我?」

那女子聲音淡淡道:「因為我要的東西,如今只有你可以給我了。」

獸神微笑道:「只是因為這個,這些刻在石壁和地上的難看圖像?」

他揮了揮手,雖然笑容還在,只是臉上的疲倦似乎又更深了一層。

火盆中的火焰,忽地高漲,發出劈啪的聲音,竟是憑空比原來的大上了數倍之多,一時間光芒大盛,而周圍溫度,也是迅速變得難以忍受的熾熱。不過無論是獸神還是饕餮,還有那個依然隱身於黑暗陰影中的神秘人物,對這些都沒有絲毫的反應。

火焰燃燒著,在黑暗中緩緩伸展,如同漸漸有了生命,就連那火光中的形狀,也開始慢慢伸縮變化,從團狀漸漸變長,慢慢凝成了一隻隱約的龍的形狀。

黑暗中,凝視著這隻漸漸成形的火龍的模樣,那個女子聲音緩緩道:「我記得就是這些難看的圖像,才把你困了無數歲月的吧?」

獸神微微一笑,火光中,卻已分不出他是苦笑、譏笑,又或是冷笑了……

因為就在他笑的那個瞬間,火盆上空的那隻火龍已然成形,在火焰裡張牙舞爪,猛然抬頭對著黑暗,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咆哮。

熾烈的熱浪幾乎是在同時如洪濤一般湧起,瞬間向四周撲去,滾滾而來,將一切攔在它面前的東西摧毀。火海過後,熾炎之中,那個火盆周圍地下,逐一亮起了四幅圖案,線條粗曠,血紅顏色,畫中乃是四尊各不相同的凶厲猙獰的神像。片刻之後,在火盆上方和左右石壁,也依次亮起了四幅圖案石刻,同樣也是大致相同的內容。

這八幅石刻圖案,赫然與當日鬼厲在焚香谷玄火壇中所看到的一模一樣。

八凶玄火法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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