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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FUN論壇 綜合論壇 網絡文學&故事鑑賞 長篇小說發表區 [轉] 蕭鼎~《誅仙》 第一 至 二十六集(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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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 蕭鼎~《誅仙》 第一 至 二十六集(完) [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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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暗算~

夜黑風高,萬家燈滅,蒼穹上烏雲沉沉,不見有月亮,只有天際幾點僅存的星光,閃爍著微弱光芒。

夜風從河陽城上方「嗖嗖」吹過,如野鬼夜哭,委實有幾分寒意與可怖,聯想到這裡剛剛歷經浩劫,城裡城外的街道上,更是一個人影都看不到。漫漫長街古道之上,只有偶爾被風吹落的幾片枯葉,在其中孤獨的翻滾起伏,飄向遠方。

便在這詭異深夜裡,從河陽城裡忽地飄起一個黑影,如幽魅一般幾乎不似實體,悄無聲息地落在城外,迅疾無比地向河陽城南邊古道上掠去。而不消片刻之後,又有一道灰影緊追而來,死死盯著那個黑影。

這兩人自然便是千里追蹤的巫妖與上官策了,從南疆開始到如今深入中土,這一場追逐也算是曠日持久了。

上官策一身焚香谷高深神通奇術,加上還有一柄神奇莫測的九寒凝冰刺法寶,巫妖應付起來大是吃力,但巫妖一身的詭異術法,每每出人意表,在絕無可能處化出千番變化百般騰挪,卻也是讓上官策頭痛無比,一次次眼看就要將之擒下,卻屢屢失手。

若是換了常人,遇到這種情況,多半便已放棄了,只是上官策卻是身負焚香谷谷主雲易嵐的命令,巫妖身上多半有可以解開南疆古巫族天火之秘的法子,無論如何,這都是焚香谷志在必得的,所以一路之上,硬著頭皮也追了下來。

不過這般堅持,倒也並非全屬無用之功,二人的修行高低在那裡擺著,巫妖短時間內難以與之抗衡,但是巫妖屢次憑借逃脫的種種詭異術法,被上官策一一看在眼中,漸漸心裡有數,時到如今,巫妖要想再次逃脫上官策的追捕,已越來越是困難了。

這一點,上官策心裡有數,巫妖心中更是明白,無奈明白歸明白,他卻委實是無計可施。如果有法子擺脫這個如附骨之錐的可惡之人,這千里之上他早就用過不知多少次了,但上官策得享大名近百年,當年在南疆更是風雲人物,其道行、修行、見識、眼界,無一不是上乘,遠非李洵等焚香谷第二代弟子可相提並論。雖然巫妖連施異法奇術,但居然一一被其看破,最多不過瞞個片刻,自己逃開一段距離,但過不多時,終究還是被上官策追了上來。

其實上官策,或者說焚香谷雲易嵐一定要將自己擒拿回去的原因,巫妖心中在幾次與上官策對話裡,早已瞭然於心,但對他來說,卻是決然不願束手就擒的。這一夜,眼看著身後的上官策越追越近,而前方古道快速的向後退去時,卻少有遮擋丘陵地界,反倒是地勢漸漸平坦開闊,一片荒野出現在了面前。

在這種地方,還能逃到哪去?

巫妖在蒙面黑巾下苦笑一聲,發力掠去,但身後那風馳電掣的風聲,卻是一陣緊過一陣了。

就在他彷徨無措之際,忽地似有所感,像是發現了什麼,扭頭向一側望去。他名號呼為「巫妖」,顧名思義便知他所擅長的是何種道法神通,加上其本身體質異於常人,對鬼靈陰魂之氣,更是敏感十倍於尋常修真之人,這還在大路古道之上,他在急奔之中,仍是敏銳地發現這荒野古道一側的深處,竟有股深沉陰晦的鬼氣,在遠遠散發出來。

巫妖大喜過望,身軀在半空中一個急轉,硬生生扭了過去,卻是迅疾無比地向荒野深處掠去,追蹤而來的上官策冷哼一聲,身若浮萍,一飄一蕩,說不出的自如隨意,輕輕鬆鬆便也轉過了方向,再度發力追了上去。

只是這略微一個耽擱,巫妖又拉開了一段距離,身影也顯得略微有些模糊了,上官策卻並未有多少擔心,這長途跋涉一路追蹤下來,他已將這個神秘莫測的巫妖一身本事摸了個七七八八,料想他也搞不出什麼花樣,此刻的他,心境多少已然有些貓捉耗子的心態了。

耗費無數力氣,追蹤千里,費神勞力,這還不得好好懲治你一下?

上官策心中冷笑,帶著全盤大局在握的定心丸,輕輕鬆鬆地追了下去。

很快的,出現在巫妖面前的事物證明了他的猜想,這裡果然是一處陰氣極盛之地,在中土稱之為義莊,也就是停放還未入土的過世之人屍身之所在,不過看那庭院小屋的破敗程度,多半是廢棄許久的地方了。

巫妖心中不由得有些失望,以他本意,這義莊陰氣極盛,正是適合他許多詭異術法施展的絕佳之地,但廢棄時日既久,效果便打了折扣了,尤其是他有幾門類似鬼道的異術,更可操控屍體,威力頗大,這一路之上都並無機會施展,若是趁此機會突然施法,多半也可令上官策這老匹夫吃上大虧。

只是這義莊廢棄許久,自然不會有什麼剛剛過世的屍身躺在這裡了。

不過縱然心中有些失望,但以巫妖心境來說,此地仍可以說是絕處逢生的所在,當下更不遲疑,黑色身影「嗖」的一聲,掠進了義莊中那間看去陰沉沉、黑壓壓的房子之中。

不過在他身影飄去的時候,腦海中若有若無的,也掠過一絲小小的迷惑:此處義莊廢棄既久,但怎麼這陰森鬼氣居然還能如此強烈且持久呢?

這一晚月黑風高,義莊的小屋內更是漆黑一片,伸手難見五指。不過對於修道之人,特別是像巫妖這種體質異於常人的「人」來說,這片黑暗並非難事,很快他就「看」清了義莊屋子內大致的情況。此處果然是廢棄多時了,周圍牆壁上千瘡百孔,殘破無比,屋內前頭一個原本應該是祭奠亡靈的案台,也已經傾倒在地,屋子正中,橫七豎八躺著幾具殘破棺材,有一些甚至連棺材蓋都沒有合攏蓋好。

耳聽著義莊之外風聲突然一緊,顯然上官策又是緊追而來,眼看就要追到,巫妖更不遲疑,卻是身子一顫,手中突然多了數枚奇形怪狀的類似釘子的鐵器,但全身卻長滿鐵刺,然後看也不看,手指彈跳如飛,只聽的「嗖嗖嗖嗖」之聲不絕於耳,這數枚怪物瞬間都滅入黑暗之中,飛入了小屋各個角落。

而每一個怪物消失在黑暗之際的時候,尾端之上都會突然散發出淡淡藍色光環,但也只是一閃而過,轉眼即逝。隨著這些怪物鑲入這屋子黑暗之中,這屋中原本就刺骨的陰氣,突然間更是十倍的強烈起來,直如能刺入骨髓一般。

巫妖冷笑一聲,眼角餘光一掃,整個身體忽然如沒有絲毫重量般飄了起來,徑直飄向屋子牆角的一具棺材。這具棺材看去平平無奇,蓋子也沒有蓋好,歪了一半在外面。

巫妖悄無聲息地滑了進去,常人看來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他卻似乎很是喜歡,而且隨著他的身子滑進,那斜斜歪倒的棺材蓋子,也被他順手給蓋好了。

下一刻,風聲驟然停歇,屋子之中頓時一片肅靜,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上官策的身影,出現在了這個屋子的門口。


巫妖躲在角落的那個棺材之中,心中大定,正好這棺材殘破,有幾道細縫在木壁之上,他透過縫隙將上官策的一舉一動看的清清楚楚,心中更是得意,只要上官策一時不察,再向這屋子中間走上兩步,便會觸發他設下的「陰魅」奇陣,借助此地異常強烈的陰森鬼氣,必定要打上官老賊一個措手不及。

他心中正期待著,但看上官策似乎也十分小心,並沒有急於進來搜索失蹤的巫妖蹤影,而是就站在門口處,小心翼翼地向屋子之中仔細張望著,看來一時半會也不敢大膽進來。

巫妖心中有幾分失望,暗罵了一句老賊當真狡猾,回過神來,這才慢慢開始注意自己置身之地。

不料,他這一顧及回神,卻在片刻之間,只覺得腦海之中轟的一聲,險些將他自己嚇的魂飛魄散。

他置身這棺材之中,竟然還有一個人!

其實以巫妖之特殊,這棺材之中莫說有個人,便是有個死人,再說難聽些,哪怕是個骷髏,他也是視若無睹,難保還會感覺有幾分親切也說不定,但偏偏在他身下棺材之中,赫然竟有一個活人!

而此人從他進入這個小屋到滑入這個棺材後,竟然完全不為他所發覺,甚至連呼吸之聲也沒有。巫妖驚駭之下,全身都微微顫抖起來,但總算他勉強殘存的理智控制住了自己,沒有大聲叫喊或者破棺而出,但額頭、後背、手心,卻已經佈滿冷汗。

但下一刻,更令他吃驚的事情,被他發現了,那就是他身下的這個活人,赫然是沒有呼吸的……沒有呼吸的活人!

巫妖在片刻之間,已經判斷清楚,自己身下這個同棺之人,的確是個活人,因為兩人同在一個棺材裡,根本沒有多少空隔的空間,以他之敏銳,很快就發覺了此人心臟正緩緩跳動,但不知為何,此人的口鼻卻是一動不動。巫妖悄悄伸手過去探了探,半晌之後,竟然沒有一點動靜,此人的確是沒有呼吸的。

巫妖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這匪夷所思的變化就發生在身前,巫妖本想暗算上官策,但此番心神大亂,一時腦海中竟無法集中精神,氣血隱隱翻湧。只是他畢竟也是道行深厚之人,心念一動,立刻發覺不妙,急忙暗自催動真法,平定心志,片刻之後,這才安定了下來。

然而,就在此時,在巫妖正打算著如何面對這個意外情況的時候,一個更大的意外,再一次令他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整具棺材,突然發出了一聲細微的聲音:「啪!」

就像是,什麼東西合上了一樣,聲音很輕,幾乎難以聽見,但在這小屋之中,在這些修行深厚的人耳中,卻完全是兩回事了。

上官策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霍然轉過身來,盯著這個角落。

而巫妖愕然之餘,瞬間只覺得自己置身的這具棺材,突然從四面八方散發出一股詭異妖力,絲絲縷縷如繩如麻,竟是將這個棺材內的空間緊緊制住,以他一身神通,遇上這股莫名其妙的妖力,竟然完全沒有抵抗餘力,剎那間便動彈不得,生生被這無形妖力給鎖在了這具棺材之內。

巫妖的魂魄,似乎都要被嚇出體外了。但是,似乎還嫌不夠一般,此時此刻,在棺材內黑暗的空間中,他身下那個感覺中是個胖子的「活人」,突然像是醒過來一樣,睜開了眼睛。兩個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在這個詭異的氣氛下,對視……然後,那個不知名的胖子,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對著巫妖,微微笑了一下。


上官策緊緊盯著屋子中間的那個角落,但卻並沒有立刻過去查看。他雖然沒有巫妖那種特殊的體質,但以他道行之高,自然也能大致分辨出這屋中的景物,同時以他的見識,當然也知道這裡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但他並不是巫妖,上官策從來也不會喜歡義莊這種地方,特別是對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來說,他就更不喜歡這種地方了。

同時,以他的道行,在他剛進這個屋子的時候,就敏銳地發覺了這個屋子之中,陰氣之盛委實是非同小可,遠非是尋常普通的一個義莊可比。巫妖精通哪些種類的妖法異術,他比誰都清楚,而現在這個地方,顯然正是巫妖最喜歡的處所,所以要小心!

上官策潛運真法,護住全身,仔仔細細又再度將這間詭異的小屋查看了一圈,確認的確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後,他慢慢的邁出了腳步。

只是他的腳步才邁了一半,忽地又縮了回來,同時右手寒光一閃,九寒凝冰刺已經出現在了手上。

老人家,似乎總是特別小心的。他終於向著角落的那個方向,邁出了第一步。屋外,一陣陰風吹過,「嗚嗚」直響,令人毛骨悚然。

上官策全身戒備,這小屋之中一絲一毫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耳目,但周圍黑暗一片,除了靜默還是靜默,竟是沒有絲毫聲息。

他冷笑一聲,忽地揚聲道:「老夫早已知道你就在這具棺材之中,老友,你再不出來,可別怪我連人帶棺材一起打,給你苦頭吃了。」

沒有回答,四周還是一片沉默。

上官策怒哼了一聲,道:「裝神弄鬼!」

說罷,他更不遲疑,踏前一步,同時手中九寒凝冰刺銀白寒光暴漲,周圍的氣溫登時冷了下來。

但就在上官策蓄勢待發之際,突然從這小屋之中另一側角落裡悄無聲息地飛出一枚淡淡藍光,周身被陰氣包裹,向上官策背後襲去。

上官策本是全身戒備這周圍情況,但這枚由巫妖設下的陰魅奇陣,自身陰力完全收斂,通體竟可以吸取周圍陰氣包裹起來,上官策道行深厚,可以感覺出此地氣脈一舉一動,本是了不起的神通,不料這個時候,卻恰恰成了弱點,被巫妖看準這點,搞了一個偷襲。

上官策並未感覺周圍異常,直到那枚陰魅接近他背後三尺距離之時,風聲陡急,陰力大盛,他這才悚然而驚,電光石火之際,他一身深厚道行畢露無疑,當機立斷即向前踏了一大步,於間不容髮之際生生拉開了些許距離,同時九寒凝冰刺從手間瞬間飄到了身後。一片寒光乍起,銀白光輝頓時照亮了整間小屋,只是這詭異氣氛之下,原本十分漂亮的光輝此刻看去慘白慘白的,實在令人頭皮發麻。

只見銀色光輝從九寒凝冰刺上散發出來,轉眼在上官策後背化作一小片光盾,在最危險的關頭,將那枚陰魅給彈了開去。

只是還未等上官策喘息片刻,他剛才踏出的那一大步,已然是全面觸動巫妖適才所布下的陰魅奇陣,頓時只見這小屋中數個角落裡藍光閃現,數枚夾雜著陰森鬼氣的陰魅激射而出,而更詭異的是,剛才他彈開的那枚陰魅,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半圓,竟然如有人牽引一般,再度悄無聲息的向上官策後背襲去。

上官策倉促之下,一時竟弄了個手忙腳亂,但他畢竟不是常人,九寒凝冰刺光芒閃爍,冰芒所指,不消片刻,這間小屋中似乎從屋頂到地板上,都蒙上了淡淡一層薄霜。

而在這刺骨冰寒之下,被詭異法力催持的陰魅似乎也受到了極大的阻力,數枚閃爍藍光的陰魅先後慢了下來,同時陰魅似鐵非鐵的器物之上,只不過這片刻時間,竟然結了厚厚一層冰。雖然它們的速度仍然很快,但就這麼一緩,已經讓上官策緩過手來,登時在銀白慘光之中,「錚錚錚錚」連續數聲,數枚陰魅都被九寒凝冰刺給打落在地,落地的時候,多半是被九寒凝冰刺寒氣所傾,但見冰塊之下,落地的陰魅赫然都碎成了幾塊。

上官策於極險處轉危為安,破了巫妖的陰魅奇陣,忍不住哈哈大笑,向著那具棺材喝道:「如今你沒法子了吧,還不出來束手就……」

一個「擒」字還未出口,突然上官策臉色大變,面容扭曲,竟是發出了一聲痛楚之極的大吼,整個人倒翻了出去,轟隆一聲巨響,竟是將牆壁撞了一個大洞,飛了出去。在他身形之間,赫然可以看到其後背細微淡藍光輝閃爍,卻是剛才第一枚的陰魅不知何時,竟然完全避過了他的耳目,重創於他。


小屋中這幾下驚心動魄的激鬥,巫妖與他身下那個神秘未知的胖子都透過棺材的縫隙看的清清楚楚,尤其是最後那一下變起倉促,以上官策之老到,竟然仍舊是著了暗算。

黑暗中,那個神秘胖子眼中居然有了幾分讚賞之色,突然間竟開口說道:「你居然能將陰魅這等鬼物祭出後再度掌控,這份修行倒是難得啊!」

巫妖第一次聽得此人開口說話,心中一驚,但聽他口氣以及眼色,似乎暫時並無敵意,而且此際他自己心中也是心情激盪,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道:「你錯了。」

那胖子倒是有些意外,怔了一下,道:「我哪裡錯了?」

巫妖歎了口氣,道:「前面這些陰魅奇陣是我布下的沒錯,但是最後那枚陰魅,卻是另有高人掌控,與我無關的。」他恨恨地道:「我若果然有那等修行,也不會被困在這裡了。」

那胖子皺了皺眉,不再說話了。

巫妖看了他一眼,只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他已經大概察覺了這個胖子的情況,此人似乎居然是和他差不多的境地,也是被困在這個詭異的棺材之中的,但與巫妖不同的是,這個胖子身上明顯還有一股更強大詭異的力量,禁錮住了他全身氣脈。

巫妖心中不禁暗暗吃驚,現在他所置身的這個棺材上所佈置的禁制之強大,縱然以他的修行之高,卻仍然足以將他禁錮的無法動彈,但是對這個胖子來說,似乎某些人還嫌不夠,仍然要在其身上布下令人畏懼的詭異術法,將之困住。

那麼這個胖子如果沒有禁制的話,他的道行豈非高的嚇人?

而想的更深的話,能夠制住這個胖子的,又會是怎樣恐怖的人物?

巫妖腦海中瞬間亂成一團,中土大地,藏龍臥虎之輩,竟是遠超他所料。

便在此刻,小屋外頭傳來了上官策的怒吼聲:「這裡還有哪位高人,請現身相見,背後暗算,算什麼英雄?」

小屋之中,巫妖與胖子對視了一眼,顯然上官策也是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暗算擊傷他的絕非巫妖,而是另有其人。

這時只聽得一個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從這個陰氣森森的鬼屋頂上傳了下來,帶著幾分譏諷、幾分愉快,道:「你不是說裝神弄鬼麼,我就要讓你看看,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

巫妖和那個神秘胖子被困在棺材之中,自然是看不到小屋頂上這個女子是何人。

上官策站在庭院之中,此刻強忍劇痛,抬頭望去,忽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寒聲道:「竟然是妳?」

那女子聲音笑道:「不是我,還是誰?呵呵呵呵……」

笑聲清脆,自帶著一股動人心魄的媚力,森森夜色之下,卻只見一個苗條身影獨自坐在屋頂,眉目如畫,眼波似水,萬種風情,絕代風華,卻不是九尾天狐小白,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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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猥瑣~

上官策只覺得背部傷口周圍一片麻木,同時冰涼的陰寒之氣綿綿不絕地從那枚陰魅之上竄入身體中的氣脈之上,如被萬蟻啃噬,劇痛難忍。

不過片刻工夫,他額頭上已是冷汗淋淋,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站在屋頂上的小白將上官策的窘態看在眼中,面上笑意看去更濃了,大有幸災樂禍的意思,笑道:「沒想到吧,老鬼,你也有今天?」

上官策一咬牙,口中冷哼了一聲,強自支撐身體,厲聲道:「妖孽,妳居然還敢現身見我?」

小白「哈」的一聲笑了,似乎聽到什麼最可笑的話語,袖袍一揮,整個人輕飄飄從房頂飄了下來,落在上官策身前不遠處,微笑道:「我不敢出來見你?是啊,我膽小,不敢見你,所以出來給了你一下當見面禮,這才敢出來相見的。老鬼啊,你害的我在那玄火壇中幽居了多少年,這一次,我不好好答謝你,真是對不起你了。」

上官策滿面怒容,但心中卻著實有些驚懼,當年在玄火壇中,大半是靠著玄火壇本身地火靈力,加上其時還在的八凶玄火法陣殘陣,這才將這隻千年妖狐鎮壓其中,否則以九尾天狐的道行,他還真沒有把握就一定能對付的了。

只是如今時移事異,九尾天狐已然掙脫一切禁錮,偏偏自己一時大意,還著了這妖孽暗算,元氣大傷,只怕多半不是她的對手了。

此刻,荒野之上夜風蕭蕭,四面八方盡是傳來鬼哭狼嚎之聲,似乎在這淒涼深夜,無數夜鬼同時哭泣,陰氣大盛。義莊之內,小白與上官策依然對峙。

雖然上官策已經受了暗算,身負重傷,但看去小白並沒有立刻動手對付這個宿敵的打算,相反的,她似乎只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上官策,如貓抓耗子一般,面帶諷刺之色。

上官策自知此刻自己最需要的,便是找一個安全安靜的地方,運功療傷,逼住傷勢,但眼前站著這麼一個高深莫測的千年妖狐,實在令人惱火不已。

惱怒之下,上官策恨聲道:「妳既然執意要來對付我,為何還不動手,站在那裡不動,是何用意?」

小白微微一笑,道:「我沒事啊,說給你聽也沒關係,我可不似你們這些人類,總是以為人生恨短,我呢,可是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不知怎麼打發,所以我就站在這裡,慢慢看著你好了,反正我有耐性的很。」

上官策聽在耳中,氣得差點是七竅生煙,這妖孽擺明了就是要拖住他,明知他身有重創,偏偏不讓他有機會療傷,如此時間一久,上官策自然疲於奔命,不消九尾天狐如何動手,只怕他自己先支持不住了。

無奈何上官策知道歸知道,但對小白這等頗有些賴皮的法子,卻當真是束手無策。打嘛,身負重創,對方道行高深莫測,多半難以取勝;不打嘛,傷勢越來越重,拖下去更是死路一條。看來其他法子都沒用,只有落荒而逃了。

只是小白一雙水汪汪看似勾魂奪魄的眼眸,清清爽爽將上官策看的死死的,連他自己也沒多少把握,能從小白手中逃脫。

這可當真是四面碰壁,身處絕境了。

上官策面如死灰,面上憤恨、惱怒、畏懼、焦灼,種種神情一一掠過,小白看在眼中,心中大樂。

她被焚香谷一眾人囚禁在玄火壇幽居多年,若非鬼厲無意中解開封印,真不知道是不是一輩子都要待在那個鬼地方,這裡頭的苦楚當真也是難與人說。是以在小白心裡,對焚香谷上官策這些人,實在是惱恨到了極點,雖說當日她與鬼厲遁逃出來之後,頗有一番徹悟,也並沒有故意回頭去找焚香谷的麻煩,但此番等若是上官策自動送到眼前,她哪有當作沒看見的道理?

慈悲為懷,與人為善,那都是九尾天狐心情好的時候做的事,但她從來也不是不記人過、寬以待人的菩薩心腸。想到得意處,小白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多年的怨氣,今晚似乎都發了出來,當真痛快。

上官策的心情自然就沒有小白這麼好了,相反的,看去他的傷勢似乎已經難以壓制,全身都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陰魅鬼力升騰,淡淡藍色光輝,籠罩了他的背部。

小白的笑意更濃了,上官策口中喘息之聲越來越急,忽然,他向著小白是連著走近了幾步,小白眉頭微微一皺,面上微有戒備之色,上官策雖然落難負傷,但此人一身修行到底是非同小可,小白也不敢過分大意。

只是匪夷所思的事,轉眼發生。

只見上官策滿面痛楚,臉上青筋暴起,看去是傷勢大發,似乎就要撐不住了。

而他本人,更是雙眼翻白,臉上閃過一絲畏懼,撲通一聲,赫然竟是向小白跪了下去,口中哀求道:「狐仙姑,妳饒我一命罷!」

若說是上官策出手便是驚天動地的神通妙法,小白多半也是凝神接招,就算此刻上官策突然一聲大喝,然後旁邊跳出三、五十個焚香谷的高手來,小白也能接受這個現實。

但面前這個突然跪倒哀求饒命的老頭,給小白的印象完全顛覆了過去所知,一時之間,縱然以她千年道行,竟也為之一呆,手足無措起來。

只是這一呆,不過片刻,小白便已經醒悟過來,只是上官策處心積慮,不惜欺身作踐,就是為了這片刻空隙。

剎那之間,剛才還奄奄一息的上官策頓時如同換了個人一樣,整個臉上殺意大盛,痛楚表情盡數消失,甚至連他背部的藍色光環,也轉眼之間就被壓制了下去。

九寒凝冰刺銀光乍現,如驚龍掠空,從他手底「轟」的一聲倒飛上來,直向小白胸口打來。

小白怒叱一聲,身子迅速無比地向後飄去,同時袖袍飛起,擋在身前,形成了一片布牆。但上官策這一擊實是他畢生修行之所在,威力非同小可,只聽「嘶嘶」之聲爆裂,在九寒凝冰刺所含距離之袖袍登時被撕扯成碎片,幾乎是同時變作了冰塊,碎裂開來,掉到了地上。

而銀白色的光芒,絲毫也沒有停留,徑直向小白襲去,小白身子仍在後退,但倉促之間的後退之勢,無論如何也沒有上官策處心積慮的致命一擊來得快,眼看這奪命光芒就要追上身子,小白臉色蒼白,但並無驚惶失措,只見她雙手忽地合握胸前,交叉屈伸,卻是做了個古怪手勢。

「咻……」

一聲悠長神秘的長嘯,突然從未知名處迴盪開來,嘯聲蒼涼孤傲,幽靜自許,直把人帶入神秘意境,月圓之夜,荒野之中,一隻白狐對月而鳴……

下一刻,九寒凝冰刺光芒暴漲,一片銀光閃動,將小白整個身子籠罩其中。

上官策絕地反擊得手,但面上卻並無得意之色,反是恨恨咬牙,大有不甘之意。只是他畢竟非常人可比,當機權衡之後,沒有絲毫的耽擱猶豫,立刻整個人倒飛了出去,只幾個起伏,他的灰色身影已然消失在義莊外茫茫的荒野之中了。

銀色光環緩緩退去,地上有淡淡血跡,但小白卻不見了。

半空之中,那聲神秘的狐嘯之音仍舊綿綿而長,許久才悄悄落了下去,與之相應的,像是憑空出現一般,小白的窈窕身子再一次出現在半空之中,緩緩落了下來。

她低下頭,看了看地上那點血跡,銀牙咬唇,面上大是憤怒。剛才她一時大意,竟沒料到上官策為了活命自甘猥瑣,想出這等法子來,反而是遭了他的暗算,差點送了性命。

不過幸好她並非常人,她是九尾天狐。

狐有九尾!

未可算之也!


夜風陰冷,從遠處吹了過來,吹在面上,著實有點寒意。

小白站在庭院之中,定了定神,隨後,慢慢轉過身子,看向那間黑暗的小屋。

她慢慢走了進去。

義莊屋子之中,仍舊是一片靜默黑暗,似乎剛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激烈鬥法,卻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的身影站在屋子的門口,在這個夜晚黯淡的星光之下,她的身影此刻看去,也漸漸有些飄忽起來,顯得多了幾分詭異。不過顯然小白是不會如常人一般害怕這種氣氛的,她本來就是這些妖魅之道的老祖宗,要說裝神弄鬼,別說是人,便是當真有真鬼來了,也未必比的過她,被嚇跑的還不知道是哪個呢!

此刻,小白清亮的眼眸在這黑暗的小屋之中掠過一圈,中間更細細地將這屋子之中的幾具棺材看了個遍,在她眼中,閃過了幾絲迷惑的目光。不過到了最後,她的注意力還是集中到了停放在那個僻靜角落的棺材上。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裡面。」小白沒有走過去,只是站在那裡,這麼淡淡地道。

沒有人回答,有的只是一片沉默。

藏身在棺材之中無法動彈的巫妖,不知此刻是什麼樣的心情,他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的計策,躲進了棺材裡,不料先後被上官策和小白發現,甚至就連棺材之中,居然還有個活人比他更早進來,而他居然也沒有發現。

想來那心情一定失敗的很罷……

小白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向前走了一步,但隨即又停了下來,同時向周圍這片黑暗處又看了看,眼中的迷惑之色更濃了幾分,倒似乎這裡的黑暗深處,有什麼東西,竟讓她也有些為之忌憚,躊躇不前。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我知道你的身份,當日在鎮魔古洞裡,想必你也見過我了。既然如此,我們之間並無仇怨,我只是有一件事,要請教於你。」

她的聲音輕飄飄在這屋子裡迴盪,屋外陰風仍舊嗖嗖刮著,剛才上官策在牆上撞出了一個大洞,此刻從那個洞裡,似乎也吹進來不少寒氣。

半晌之後,忽然巫妖的聲音從那個棺材中響了起來,「不錯,我記得妳,妳要問我何事?」

小白雙眉一揚,盯著那具棺材,道:「難道你不能出來說話麼?」

巫妖窒了一下,然後緩緩道:「我便是喜歡這樣,妳有話快說吧!」

小白哼了一聲,道:「好,那我也不浪費口舌了,我來問你,天火因何而生?」

此言一出,巫妖明顯吃了一驚,片刻之後,他沉聲道:「妳問這個做什麼?」

小白淡淡道:「當日你那個主人答應了我的事,結果沒做到就死了,我好不容易知道居然還有你這個漏網之魚,自然要來向你問個清楚。」

巫妖哼了一聲,道:「他並非我的主人,只有巫女娘娘才是。」

小白反唇相譏,道:「那這些年你做的又是什麼事?」

巫妖默然許久,道:「我之所為,並不為了天下人明白道理。」

小白有些不耐煩,道:「罷了,你那些什麼道理,我才懶得理會,也懶得去管,我只想知道我的事,你到底肯不肯說?」

巫妖又是一陣沉默,半晌之後,緩緩道:「南疆五族乃是巫族後人,這妳應該知道吧?」

小白眉頭一皺,道:「怎樣?」

巫妖淡淡道:「巫族之秘,便當有巫族後人承襲。言盡於此,妳不要再問了。」

小白在心中將巫妖這兩句莫名其妙的話兒反覆念了幾遍,但面上並未有什麼改變,只是冷淡地哼了一聲,道:「裝神弄鬼!」

說罷,她似是下了決心,竟然大步走向巫妖所在的那具棺材,這屋子並不大,幾具棺材橫七豎八擺著,沒幾步路就遇到了一具,再走兩步便是巫妖所在的棺材了。

黑暗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直盯著小白的身影。

小白面無表情,看著正要繼續向前走去,但就在她腳步邁動之間,突然她身子猛然一轉,從原本的緩步慢行瞬間變如脫兔,幾如疾電一般,右手陡然伸出,修長秀氣的五指,赫然抓住了她身邊那具巨大的棺材。

轟隆!

一聲轟鳴,那龐大的棺材,體積看去幾乎有小白身軀兩倍之大的巨物,竟然不可思議地被小白僅僅用五根秀氣的手指,硬生生給抓了起來!

而接下來更是令人瞠目結舌,小白整個身子立刻向小屋外飄了出去,而她手上五指著力,竟是將這具龐然大物舉在手上,也給帶了出去。

巨大的棺材在半空中發出低沉的轟鳴,「嗚嗚」之聲低低迴響,龐大的陰影籠罩在小白那纖細苗條的身軀之上,看去當真是詭異。甚至連牆角棺材之中的巫妖,也被小白這突如其來的怪異行為看的呆住了。

而屋子之中的黑暗,似乎也被小白這異樣的舉動驚擾了一般,劇烈的空氣流動中,散發出陰森的「嘶嘶」之聲。

只見小白落在義莊庭院之內,更不遲疑,全身聚力,五指上淡淡白光一閃而過,右臂急揮,但見得偌大的棺材被一股大力牽引,在小白手臂揮舞之中,轟然撞向堅硬的地面石塊之上。

轟!

巨大的轟鳴聲瞬間響徹遠近,令人窒息的厚重飛塵瞬間如水氣般四處飛了起來,整座巨大的棺材被撞的粉碎,到處是飛濺的碎裂木屑。

小白早已經是躲藏到一旁,尖刺木屑她自然不放在眼中,但那些骯髒的飛塵卻是她難以忍受的。而穿過那厚重的煙塵,突然之間,竟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片刻之後,只見一個身影從灰塵中跌跌撞撞滾了出來,全身衣服破破爛爛,滿面塵土,狼狽不堪。

小屋之內,巫妖只覺得全身寒毛倒豎,目瞪口呆,這小屋旁邊的棺材之內,竟然還藏著人……一時之間,巫妖只覺得自己周圍當真是鬼氣森森,似乎什麼地方都是可疑的了。

而就在他無意中向下看的時候,卻發覺同棺而處的那個胖子,眼神中多了幾分嘲諷之意,同時卻似乎也有幾分欣慰之色。

而在庭院之外,飛塵漸漸平息了下來,那個從棺材中踉蹌而出的人正爬到一邊,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小白伸出手,有些厭惡地在身前揮舞拍打了幾下,將殘存的一些煙塵扇了出去,慢慢走近了那個人。

那人回過頭來,乾笑了一聲。

小白仔細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怔,失聲道:「怎麼是你?」

那人苦笑一聲,似乎也有些尷尬,伸手抹了抹臉上塵土,乾笑道:「自然是本大仙人我了……」

出現在九尾天狐小白面前的此人,出人意料的竟是自稱「仙人指路、鐵口神相」的周一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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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匯聚~

周一仙此刻看去全身上下都蒙上了一層塵土,看來似乎在那個棺材裡躺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原本有的幾分道骨仙風,現在是蕩然無存。

小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自然不會去想周一仙是否是自己要躺到棺材裡去的這個無聊問題,徑直道:「你怎麼會在棺材裡?」

周一仙苦笑一聲,道:「老夫自然是被人抓住了扔進去的。」

小白眼波流轉,向那小黑屋看了一眼,道:「那你旁邊那兩具棺材裡的人是誰,你可知道?」

周一仙點了點頭,道:「左邊的是我孫女小環,右邊是野狗道人。」

小白哼了一聲,瞄了周一仙一眼。

周一仙有些尷尬,但此刻也顧不上什麼面子了,連忙向小白作揖懇求道:「這位大仙……這個、這個,妳發發慈悲,既然救了老夫,也順帶救救他們兩個吧!」

小白聳了聳肩膀,向著那屋子走了兩步,忽然眉頭一皺,似乎想到了什麼,轉過身來,面上多了幾分異樣,看著周一仙。

周一仙被她看的心中有些不自在,乾笑一聲,道:「妳、妳看我做什麼?」

小白盯著他,道:「你剛才叫我什麼?」

周一仙「啊」了一聲,倒退了一步,面上露出後悔之色。

小白上下又仔細打量了他幾眼,淡淡道:「我倒是小看你了啊,居然能看破我的身份。」

周一仙苦著臉,連連拱手道:「姑娘,妳看這、這……老夫並無他意,只是順口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小白在這一會工夫,仔細暗中觀察周一仙,卻發現此老頭腳步輕浮,氣血不足,的確並非是道行深厚的修真中人,只是不知為何,此人的眼光居然如此厲害,比過往許多成名的修道之人更敏銳多了。

小白這裡心中轉念,那邊周一仙卻是多了幾分焦慮之意,只是無可奈何之下,還是只好陪著笑臉對小白道:「姑娘妳發發善心,還是先救人好不?」

小白冷哼了一聲,瞄了周一仙一眼。

周一仙噤若寒蟬,悄悄向後退了一步,還想再說什麼,卻只見小白身影忽地一晃,已經飄進了黑暗的小屋裡,片刻之後,登時只聽見轟鳴之聲源源不絕,怪異的嗚嗚聲從屋中傳了出來。

稍後,周一仙只覺得眼前一暗,「啊呀」叫了一聲,立刻拔腿就跑。堪堪跑開,只見剛才還擺放在地上的兩具棺材,赫然被小白從小屋中擲了出來,「砰砰」兩聲巨響,帶著巨大轟鳴,砸在地上。

瞬間,這庭院裡再度塵土飛揚,碎屑橫飛,比之剛才有過之而無不及,迷濛飛塵之中,片刻後傳來一男一女咳嗽的聲音,小環與野狗道人的身影,果然從灰塵中踉踉蹌蹌地跑了出來。

周一仙大喜,連忙迎了上去,將他們二人拉到一旁遠遠的,問長問短,小白不知何時也從小屋中走了出來,遠遠站在一旁,看著他們三人歡喜的樣子。但她的臉色明顯還有幾分凝重,不時向小屋中那片黑暗深處看上一眼。

這時庭院中塵土漸漸平服下來,小白站著不動,而周一仙那邊三人得脫大難,本來都是高興之極,但此刻不知怎麼,卻遠遠看著他們竟然有些爭執起來,具體的應該是周一仙說了什麼,但小環卻是堅決反對,至於野狗道人如往常一樣,只是看著他們說話,自己什麼意見都不發表。

小白站在遠處看他們說了半天,卻似乎已然無法協調意見,不由得有些好奇起來,忍不住悄悄走了過去。

只聽周一仙皺著眉頭,沒好氣地道:「好了,別說了,我們現在立刻就離開這個鬼地方,否則若是等那魔頭回來,我們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小環冷笑一聲,道:「那裡面那人怎麼辦?」

周一仙呆了一下,看來心裡也不免有些羞愧,只是口上兀自不認輸,強自道:「妳小孩子懂得什麼,那人身上一來被下了『誅心鎖』奇術,二來棺材上還有其他禁制,我們又救不了他,那還不如我們自己先走為上。否則若是耽擱了時辰,那魔頭回來了,我們豈非是白白送死。」

小環怒道:「爺爺,你又胡說了,當日那人分明是為了我們才被那魔頭給擒住的,我們怎可以如此忘恩負義?」

周一仙大搖其頭,道:「錯了,錯了,當日他被擒是真,但為了我們才被擒就根本是無稽之談了。以老夫的眼光看去,那魔頭道行之高,我們自然是遠遠不如,但是幫我們的那人也是決然比不上的。」

小環嘴角翹了老高,恨恨道:「反正我們不能就這樣扔下他不管!」

周一仙眉頭緊皺,苦著臉待要再勸說這個頑固的孫女一番,忽然身邊傳來小白的聲音,道:「你們說的那個人,還有那個魔頭,究竟又是什麼人?」

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怔了一下,然後雙雙搖頭。

小白向周一仙看了一眼,周一仙卻移開了目光,道:「我們三個人都是尋常人家,哪裡知道這些人的事,嚇也嚇死了,不知道的。」

小白微微皺了皺眉,要說面前這個女孩和她旁邊那個看去面容古怪如狗的道人不知道,她倒不懷疑,只是周一仙這老頭子古怪之極,讓人看了心中直犯嘀咕,多半其中有著古怪。只是周一仙一口咬定不知道,小白縱然懷疑,卻也無計可施。

她只得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向小環道:「小姑娘,妳記得那個幫妳的人和那個魔頭是用什麼樣的法寶兵器麼?」

小環第一眼看到小白開始,心中就為之一動,她平日也頗為自負美貌,但面對小白那艷絕天下、媚惑眾生的容貌,特別是看似清淡卻不管怎樣都有那麼一絲說不出的令人心跳的媚意輕輕掛在眼角間,這等成熟風姿,卻是小環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她心下就先喜歡了三分,更何況小白乃是救了他們三人的恩人,更是感覺親切,如今被小白這麼微微含笑的一問,只覺得這女子眼波柔得如水一般,自己雖然是女子,卻也忍不住心中咯登一下,心跳快了幾分,就連說話也微微有些緊張結巴起來了,「啊,什、什麼?」

站在旁邊的周一仙和野狗道人都是有些意外,向小環看去。小白微笑著,又問了一遍。

小環定了定神,在心中暗罵了自己一句,然後低頭看著地下,道:「這個我知道,那個幫我們的人,他道行很高,用的乃是一柄仙劍法寶,通體長三尺,色澤做赤黃,施展起來那真是威力無比,就像是一團赤色火焰……」

「赤焰!」

突然間,一聲帶著愕然,夾雜著幾分驚喜與緊張的失聲呼叫,竟是從義莊庭院的門口傳來。

場中四人都是吃了一驚,回頭看去,赫然只見一個白衣女子,清麗出塵,手中一把淡藍仙劍,光霞流轉,一看就是上品至寶。而這女子容貌,看去竟與小白難分上下,也是人間絕色。

卻不是青雲山小竹峰的陸雪琪,又是何人?


青雲山下,草廟村廢墟。

殘垣斷壁之下,荒草叢中,不時響起起伏不定的蟲鳴聲音,在這個荒涼所在,更平添了幾分淒涼。

夜色正濃,蒼穹上黑雲壓頂,只有幾顆閃爍微弱星光的星星,還頑強地露出頭來,透下些許的光亮。

村子裡的某個角落,已經傾倒大半的一堵殘牆邊,鬼厲悄無聲息地背靠著土牆,默默坐在地上。在他身旁,猴子小灰躺在地上,頭枕著鬼厲的大腿,四肢攤開,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著……

鬼厲沒有睡,他的眼睛依然睜開著,默默凝視著周圍的一草一木,每一寸土地,每一處的殘垣斷壁。

這裡是他的故鄉,是他最初人生歲月度過的地方,只是光陰悄悄流逝,這些終究都變成了記憶,只殘留下這一片廢墟,讓人唏噓感歎。

可是,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鬼厲注視著周圍一切,然後慢慢抬頭,仰望夜空蒼穹。

夜幕低垂,天際之上,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神仙魔佛,可以聆聽世人的心聲?

猴子小灰的嘴巴裡動了幾下,發出了「嘖嘖」幾聲,翻過了一個身子,腦袋在鬼厲大腿上蹭了幾下,又接著呼呼睡了。

也許,牠夢見了最喜歡吃的野果?

鬼厲收回目光,落到了小灰身上,伸出手,輕輕撫摸牠的腦袋,猴子頭上的絨毛,觸手柔和,傳來一絲溫暖。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溫和而單純地微笑著,就彷彿多少年前的那個少年,在這個曾經的村子裡,大聲歡笑呼喊著,用力奔跑!

夜風蕭蕭,遠方似有人輕聲低語,草木隨風而動,風中有青草的芳香。他閉上了眼睛,這樣安靜,安寧的夜晚啊……

突然,猴子小灰全身一個激靈,三隻眼睛一起猛地睜開,腦袋也微微離開了鬼厲的大腿,微微抬起,似乎在傾聽什麼。與此同時,鬼厲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嘴角邊殘留的那絲淡淡笑意,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他默默地、重新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又是這個世界。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小灰的腦袋,小灰立刻平靜了下來,轉過頭,三隻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卻也不睡了,輕輕爬起,用手抓了抓腦袋,然後腳下微一使力,跳上了鬼厲的肩頭,隨後向著四周不停張望著。

鬼厲仍然坐在這個僻靜的角落裡,在他面前,殘破的一堵破牆恰好擋住了他的身子,只是破牆上剝落的縫隙,卻正好讓他可以向外看去。

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白天也不會有人前來,難道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竟然還會有什麼意外事情發生麼?

一股詭異的氣息,像是憑空而生一般,突然降臨到這個廢墟之中,鬼厲直覺的感覺到了什麼,眉頭皺的更緊了。

夜風變得陰冷起來,彷彿像是傳說中九幽地府吹過的陰風,冰寒刺骨,只是這冷的卻不是肌膚,而是一種似乎寒入心脈的錯覺。在這變得詭異的慘慘陰風中,一個黑影從天而降,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這個草廟村廢墟的中心。

遠處,透過那條縫隙,鬼厲不動聲色地窺視著那個黑色身影,但他心中卻著實震動不小,這個未知的來人,身上所蘊含之邪力竟是他生平僅見,即使隔了頗遠的距離,但是在這個黑影落下的那一刻,他竟然仍感覺全身氣脈中一陣微微的氣血翻騰。

可是,這樣一個擁有可怖修行的高人,怎麼會在深更半夜來到這杳無人煙的草廟村廢墟呢?鬼厲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緊緊盯住那個人影。

很快的,他便發現了奇怪之處,他發現這個人影之所以呈現黑色,並非是此人身著黑衣,而是其全身上下,都被一層不斷翻滾湧動的詭異黑氣所包圍,讓人看不清楚他的真面目。

鬼厲心中更是疑惑,遂更仔細暗中觀察此人。不過此人落地之後,卻並沒有立刻動作,而是古怪地站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過了好半晌。

正在鬼厲心中迷惑之時,那個黑影卻又忽然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向前走了過去。鬼厲眉頭緊鎖,冷冷注視著那個身影。

眼看著那黑色身影踩在草坪上,緩緩走過了一處又一處的殘垣斷壁,鬼厲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也悄悄移動著。

這個黑色身影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看去不過像是信步走去一般。鬼厲自小在草廟村長大,對這草廟村方位熟悉無比,但也看不出此人到底是要走向何方,只是看著這黑色身影緩步而行,似乎有幾分要尋找某件東西的樣子。

又過了一會,那個黑色身影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停下了腳步。鬼厲心中一動,連忙向著那人面對的方向查看,猛然間心中一緊,只見此刻那黑衣人面對的地方,赫然正是那間寸草不生的廢棄草廟。

那人全身被黑氣裹著,慢慢走近了破敗小廟,但並沒有走進去,而是就在草廟外頭站住了。鬼厲從他身後僻靜的角落看去,只見那人上上下下打量著這間草廟,忽然間手一抬,卻是一陣厲嘯突然從手下響了起來。

片刻之後,只見圍裹在那人周身的黑氣中分出一道黑影,在半空中隱隱化作黑色利箭,應聲飛射而出,疾衝向小廟之中殘破不堪的一根柱子。

鬼厲手上忍不住一緊,下意識握住了拳頭,但還是忍耐了下來,鎮定心神,悄悄望去。

這支黑色氣箭看去威力頗大,果然在轉眼之間,就撞上了那破損石柱,只聽「轟隆」一聲悶響,原本就殘破不堪的石柱登時被打的粉碎,石塊亂飛,但更詭異的是,就在石柱粉碎的同時,那原本石柱站立的地方,突然升騰起四、五道幽光,陰氣慘慘,赫然竟是幾隻幽魂。

一時之間,小廟四周陰氣大盛,鬼嘯連連,潛伏在一旁的鬼厲心中頓時明白了過來,隨即面現怒容。

當年草廟村慘案,連累冤死的無辜人命超過二百餘條,這麼多的人枉死,怨念之深,自然非同小可。只是此處畢竟乃是青雲門眼皮底下,是以當年青雲門就已經派人下山來到此地,做法化解戾氣,讓許多眷念不肯離去的陰魂歸入輪迴,算是對草廟村的一個補償了。

只是不知為何,時至今日,草廟村裡的這間破廟之中,竟然還有這許多幽魂附著其中,難怪這附近荒棄多年,野草叢生,卻偏偏這草廟附近寸草不生。

鬼厲心中正自轉念,但下一刻只見那黑色身影的怪人似乎對這些張牙舞爪,尋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幽魂根本就不放在眼裡,相反的,他徑直伸出手去簡簡單單的一個招手,這些幽魂似乎知道厲害,拚命向外逃去,但如同一股無形大力,他們盡數被拉扯到這個神秘身影的身邊。

片刻之後,在陣陣絕望的鬼哭聲中,這些幽魂竟是緩緩融入了圍裹在那人周身的黑氣之中。

不知怎麼,這一幕被鬼厲看在眼中,他心頭竟霍然像是被火燙了一般,似乎全身的血都隱隱沸騰了起來。一股無名的怒火,瞬間沖上心頭。

這裡本是他的故鄉!那草廟,本是他兒時的樂園!下一刻,他已然衝了出去。

那黑色身影立刻發覺了身後異常,急速轉過身來,待他看清落在面前的一人一猴時,這個神秘人物,竟然也似乎怔了一下。

然後,從那層翻滾湧動的黑氣之中,似乎傳出了他怪異的笑聲。那聲音低沉沙啞,全然聽不清楚。

鬼厲寒聲道:「你是何人,為何來此,收聚陰魂,乃是傷天害理之事,你也不怕有報應!」

那人周身黑氣一陣湧動,突然間全身一陣翻滾,整個身子是騰上了半空。

鬼厲吃了一驚,知道此人雖然怪異,但道行卻委實非同小可,連忙凝神戒備,不料那人竟是一個虛招,在半空中一個虛晃,卻是掉頭掠空而去。

鬼厲冷哼一聲,更不遲疑,同樣御空而起,緊追而去。

鬼厲在半空中看著那人逃遁的方向,似乎是向著不遠處河陽城的南邊荒野而去的,便一路緊追不捨,他倒要看看,這個詭異的傢伙究竟是什麼人?

至於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麼,他沒有想過。

可是又有誰會去認真想呢,而且,就算你認真想過了,會有用麼?

也許,這就像未來的事,不管怎樣,是好是壞,終究是要我們去面對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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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集

第一章 ~相救~

廢棄義莊之內,隨著陸雪琪的突然出現,氣氛突然有些異樣起來。

周一仙皺了皺眉,強笑了一聲,道:「這不是青雲山的陸女俠麼,怎麼妳也會到了這種地方來了?」

陸雪琪向周一仙看了一眼,目光隨即落在了小白身上。小白微微一笑,眼波蕩漾,正也在打量著她。

陸雪琪秀眉微皺,隨即轉開頭去,向小環道:「小環姑娘,妳剛才說的那個法寶,當真是那個救妳的人所用的麼?」

小環肯定的點了點頭,道:「不錯,就是那個樣子,我記得很清楚。」

陸雪琪面上陰晴不定,看去似在思索什麼,不過她並沒有等多久,便又繼續問道:「那此人現下身在何方,還有,妳剛才所說的另外一個……魔頭,他又在何處,是什麼身份,妳可知道麼?」

站在一旁的小白面上也露出了仔細的神色,小環卻沒有多加思索,徑直道:「那魔頭身份來歷我是看不出來的,只知道他道行實在是深不可測,不過他將我們擒下之後,就鎖在這些髒兮兮的棺材裡,然後就不見了,一般三、五日才出現一回。我記得他昨日才回來一次,然後便不再見到他,多半也要再等數日他才回來吧!」

陸雪琪「哦」了一聲,眉頭卻似乎皺了更緊了些,道:「那位救妳們的人呢?」

小環向後一指,道:「他可不就在裡面屋子角落上的那具棺材裡麼?」

陸雪琪吃了一驚,站在一旁的小白也是微微變色,以她的道行,剛才竟也未曾發覺那具棺材中竟然還另有他人。

陸雪琪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向那間黑漆漆的廢棄屋子走去,小環看著她的身影,忍不住喊了一聲:「小心。」

陸雪琪腳步頓了一下,回頭看了小環一眼,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隨後,她定了定神,踏上了佈滿青苔的石階。

石階不過三、五級而已,幾步便跨了過去,小屋中的黑暗一如往常,依稀只能看到事物模糊的輪廓而已。不過除了門口透進來的一點微弱星光,這間破敗的屋子牆上,還多了一個剛剛被砸出來的大洞,如此一來,便比剛才小白進來時又亮堂了一些。

陸雪琪很快發現了那具躺在屋子角落的棺材,那個地方正是這屋子之中最黑暗之處,遠離光亮,隱隱感覺中陰氣也是最盛之地,這也是巫妖剛進這屋子之後,第一反應就找到了這裡的原因。

陸雪琪深深吸氣,她此時的一身修行道行,本門青雲的道法固然是爐火純青,而以她之聰慧決定的資質,當日在西方大沼澤與鬼厲共同記下的《天書》第三冊,在她私下修行中,已然對她助益極大。只是她平日小心翼翼,並未有多少人可以看出她如今真正的道行如何。

而此刻站在這廢棄義莊小屋之內,陸雪琪幾乎是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此處陰氣之盛,大出她意料之外,而僅在咫尺之隔,她適才站在屋外的時候,卻一點也未曾感覺出來。顯而易見,此處乃是有高人下過禁制,將這劇烈陰晦之氣,生生束縛在這方圓寸地。

僅僅這份道行,已然是非同小可!

而此地陰晦之氣如此強盛,絕非普通義莊所致,而佈下如此詭異的術法禁制,困守其中的人,又會是誰呢?

難道當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陸雪琪不知不覺之間,發現自己手心慢慢滲出了冷汗,只是她畢竟不是凡人,心志堅毅,心中雖有驚疑,但並無膽怯之色,只是潛運神通,凝神戒備,一步一步緩緩走了過去。

棺材之中,巫妖與他身下那個神秘胖子此刻都看著陸雪琪的白色身影緩緩接近,胖子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看著,巫妖心頭卻是亂成一片,不知陸雪琪待會接近之後,將要如何行動。他有心脫離這尷尬境地,無奈這段時間裡,他不知想過多少法子,試過多少刁鑽異術,偏偏這棺材裡布下的怪異禁制,似恰好乃是他的剋星一般,將他全身氣脈禁錮的死死不能動彈,半分力氣也提不起來。

巫妖心中叫苦不迭,彷徨無計之下,只得在心裡不停的自歎倒霉。

陸雪琪慢慢接近了那具神秘的棺材,越走近那看似平平無奇的棺木,她眉間警惕之色和淡淡一絲驚容,便越發的明顯。這具棺木顯然並非什麼絕世至寶,而看它材質,最多也不過是中等木材,還是有大半朽壞的,自然也不會是棺材本身散發出來如此強烈的陰氣。

而以她敏銳之感覺,此刻的確已經在如此近處,發現了這棺材裡確有二人,只是這兩個人周圍,更佈滿一層若有若無的陰晦屏障,將他們身子裹了起來。而這層陰氣,雖在身外三尺之遠,但陸雪琪已然感覺自己體內氣血隱隱有翻騰跡象,冰涼感覺,不時侵來。

究竟是何等妖術,或是什麼聞所未聞之妖器,才有如此不可思議之法力?

陸雪琪強忍住心中驚愕,同時鎮定心神,將體內隱約躁動氣息壓下,仔細打量了這棺木一番,然後緩緩向它伸出手去。

小屋門口之處,小白的身影閃了出來,她倚在門框邊上,神情輕鬆,但一雙秀目卻是緊盯著陸雪琪的動作。以她的道行,早在剛才解救周一仙三人的時候,便已經在小屋中發現了那具棺材的異樣,制住周一仙等人的,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術法而已,但那具角落棺材,卻隱有極大危險,甚至連她也未敢造次,當機立斷之下,她先行救出了周一仙三人,卻對那具棺材不敢輕舉妄動。

此刻看著陸雪琪站在了那具棺材之前,小白自然是仔細查看,而且那具棺材裡還困著一個巫妖,正是她所欲得之人,所以不由得全神貫注起來。

而在另一頭,周一仙、小環還有野狗道人三人,似乎也禁不起好奇心的誘惑,悄悄移到了那個大洞的外面,偷偷向這屋子中間張望著。

義莊內外,突然陷入了一片沉寂,氣氛不由得有些詭異起來,人人噤若寒蟬,都盯著陸雪琪的動作,不敢分神,以至於當遙遠天際,沖天而起的一道淡淡黑氣騰空旋轉,另外一個身影似乎緊追不捨,在半空糾纏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啪!」

黑暗之中,隨著那白色身影輕輕晃動,陸雪琪修長白皙的手掌,緩緩摸到了棺材木板之上,而幾乎是在同時,這本應該是無聲無息的動作,卻從棺材內部突然傳出了一聲不大卻清脆之極的細響。

就像是,某根木條迸裂開來。

陸雪琪臉色一變,摸到木板的手迅疾無比的收了回來,就在她手堪堪收起之時,一團黑氣猛然從她手掌接觸之地冒了出來,「絲絲」之聲不絕於耳,竟是在那方寸之地如鬼火一般燒了起來,沒有火焰,卻生生是在木板上燒出了和陸雪琪手掌一般大小的掌印。

困在棺材之中的巫妖心頭一寒,他所修習的道法與這份禁制妖力頗有幾分相似,雖然威力不可同日而語,只是看那股無色黑火瞬間燃起瞬間熄滅,他心中仍是忍不住為之一震。被那股黑火燒到軀體的後果是什麼,他心中多多少少能夠想到,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自己剛才躲進這具棺材的時候,這詭異凶狠的禁制卻沒有對自己發動,而此刻陸雪琪來了,卻如此敏銳呢?

他心中正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時候,突然間他若有所感,向下看去,就在他身下的那個神秘胖子身上,此刻竟然也似乎隨著這些禁制的發動,而有了詭異的變化。

一股濃烈的陰晦之氣湧現出來,遠比剛才那陣若有若無的氣息強烈百倍,登時將他們此刻置身其內的棺材充斥滿滿,而巫妖只覺得頭腦中嗡的一聲大響,彷彿瞬間一片空白,無數冰冷陰毒的氣息如毒蛇一般鑽入他的體內,恨恨啃住了他全身氣脈,痛苦不堪,偏偏他此刻連叫都叫不出來,有那麼片刻時間,他幾乎是感覺生不如死。

而這股陰氣的來源,赫然正是那個神秘胖子體內散發出來的。


陸雪琪盯著那黑色掌印,臉色微微發白,站在她身後遠處的小白,也慢慢站直了身體,不再倚靠門框,面上露出凝重之色。

就在片刻之後,陸雪琪似乎突然感覺到了什麼,身子一震,神情大變,但卻並未有後退躲閃,只見她更無絲毫猶豫,反手一翻,「嗆啷」如龍吟,淡淡霞光泛起,淡藍光輝一時四射,將這黑暗小屋照得頓時明亮起來。

天琊出鞘!

瑞氣蒸騰之中,秋水般長劍倒映著陸雪琪如霜雪一般的面容,劍光亦如水,在半空裡如秋天池塘蕩漾的漣漪,微微停頓之後,在空中幻化出連綿不盡的劍光虛影,向那具棺材劈了下去。

說是劈,卻又彷彿並未有開山破石之威勢,隨著那劍光掠近,這具神秘棺材裡似乎有某種東西也感覺到了威脅,細細的劈啪聲音開始響了起來。

一股黑氣,霍然從棺材之中騰起,如有實質,竟是憑空托住了天琊神劍,陸雪琪面色微變,清叱一聲,身子卻忽地騰空而起,白衣飄飄,有若仙子。

在她原先立足之地,三尺方圓,只聽「絲絲」之聲猛然響起,那一個圓圈地方,竟是被一股不知何時而來的黑氣,燒的是面目全非。

一股焦臭之味,瀰漫在小屋之中。

陸雪琪人在半空,卻並未慌亂,天琊神劍藍光耀耀,在空中劃了小個半圓,刺了下去。

此刻棺材周圍,已經全是陰晦黑氣,滾滾如雲,也不知道這麼多陰晦之氣,究竟是如何在片刻之間湧現出來的,只見此刻上方藍光如電,天琊光輝閃閃刺將下來,下方黑氣卻也並未示弱,如有人無形指揮,由四面凝聚至棺材中部,似一面黑牆擋在天琊面前。

眼看這神劍與黑氣即將對撞瞬間,天琊神劍劍尖才碰到那面黑氣,忽地如遇彈簧,陸雪琪整個身子竟是如毫不受力之輕羽,整個向上方飄了回去。而就在她身形飄起的時候,她的左手忽地並指如刀,須臾之間秀目中閃過淡淡一層金色,一閃而沒,而手掌間卻是發出一道青光,正是純之又純的青雲門太極玄清道,從側面黑氣薄弱之處,生生劈了進去。

「砰!」

黑氣中頓時一陣翻湧,隨之是低沉的幾聲悶響,什麼東西碎裂了開去。

站在門口處的小白嘴角泛起一陣淡淡笑意,微微點頭,頗有讚許之意。而在另一側,站在小環與野狗道人身後的周一仙,眉頭卻突然皺起,似乎看到了什麼疑惑的事情,眼中驚疑不定,隨之陷入深思之中。

被陸雪琪出人意料的偷襲得手,那股黑氣似乎也是預料不到,憤怒之餘,登時轉守為攻,黑壓壓一片,如一層烏雲向著半空中那個白色身影衝了上去。

陸雪琪半空中身形一頓,疾風迎面,秀髮飄舞,沒有片刻猶疑,只見那身影似被無形大力托了一下,頓時向上飛了出去,「轟隆」的一聲,與她身形看來絕不相符的情景,整座義莊廢棄的屋頂瞬間被炸裂開去,亂木碎屑紛紛落下,灰塵如雨,只有那白色的身影,卻如淡淡浮雲,沖天而起,在天際淡淡星光下,更如絕塵一般瀟灑。

黑氣勉強追逐了一丈之高,看去便已無力,空曠平野夜風吹過,不消片刻,登時將這股黑氣吹的散了。

陸雪琪身形在高空中微微一頓,一聲清嘯,卻是再度向那座小屋俯衝了下去。

此刻小白早從那門口處躍了出來,負手站在遠處看著,而周一仙等三人就顯得狼狽多了,忙著躲避天下突然掉下來的無數朽木垃圾。

就在這一片忙亂之中,陸雪琪身影已經再度衝進了那間屋子,只聽得她清脆叱喝之聲,猛然傳來,瞬間從屋子中看到藍光大盛,分作無數條從屋中發射出來,片刻之後,屋中轟然作響,隱約夾帶著陸雪琪微帶驚喜的一聲呼喚。

「田師叔,果然是你!」

周一仙等人站的遠遠的,確定自己不會再被落下的東西砸到,這才回頭看去,只見混亂之極的屋內此刻已經慢慢平靜下來,過了一會,那耀眼之極的藍色霞光也緩緩消失了下去,隨後,從門口處,當先走出來了一人。

此人卻不是陸雪琪,而是一個全身黑衣的神秘人物,連臉上也被遮住了,看不清楚容貌,周一仙等三人都不認識此人,小白卻是哼了一聲,也不見她如何移動,身子卻突然出現在巫妖將要有所移動的前方,擋住了巫妖去路。

巫妖看了小白一眼,苦笑了一聲,頓住了腳步。

又過了片刻,屋內腳步聲響了起來,這一次,出現在門口的,卻是有兩個人,而且是陸雪琪攙扶著一個容顏憔悴的胖子,緩緩走了出來。

小環等人看的真切,這個胖子正是當日在那個魔頭手下救了他們一命的人物,只是這倉促之間看去,在這棺材之中被禁錮了多日,不知為何,這胖子的身材看去,倒似乎又胖了老大一圈。

陸雪琪扶住這個胖子,讓他在這屋子之前的石階上坐了下來,口中低聲道:「田師叔,你還好罷?」

在場其他人聽到她這一句,都是微微怔了一下,陸雪琪什麼身份,他們自然都是知曉的,而聽她如此稱呼這個胖子,莫非此人竟也是青雲門下,而且看樣子還是輩分不低的長老一輩?

這個胖子,自然便是大竹峰首座,前段日子與青雲門掌教道玄真人一起神秘失蹤的田不易了。

田不易向陸雪琪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說什麼,陸雪琪何等聰明,隨即會意,也未再多說什麼,只是不知怎麼,她心中卻是怦怦亂跳,原先的那股緊張感覺,此刻竟是越發強烈了。

田不易在這裡了,那麼,那個更重要的人,此刻又在何方?

難道竟是小環他們口中的那個魔頭麼?

陸雪琪心中飛快地掠過這個念頭,不知怎麼,背上如有芒刺一般的微微刺痛感覺。

巫妖站在一旁,目光落到田不易身上,深深看著那個胖子,這還是他第一次看清楚田不易的容貌,只不過他看著田不易的時候,眼中卻閃過一絲異色。

不過他並沒有更多的空閒時間去觀察別人,片刻之後,小白的聲音已經迴盪在他的耳邊了:「我要的東西呢?」

巫妖心裡咯登了一下,又是一聲苦笑,轉頭對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白苦笑道:「我已經對妳說過了。」

小白「呸」了一聲,道:「南疆千里迢迢,難道我還要為你這一句誰知道真不真的話跑過去啊,我勸你一句,老老實實把我要的東西交出來。」

巫妖沉吟了片刻,他面上蒙著面罩,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可以看出他正在思索什麼。

小白有些不耐煩,道:「我是什麼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和焚香谷那個老鬼是不一樣的。當日你主人在的時候,也答應過給我那個東西吧!」

巫妖默默點了點頭,似乎小白的這幾句話說動了他,他緩緩走到小白身邊,壓低了聲音,說了幾句話。

小白忽然皺起了眉頭,道:「當真?」

巫妖淡淡道:「妳也並非初次接觸巫法,南疆古巫族有些忌諱禁忌,妳多少也是知道的。」

小白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道:「好,我就信你一回,若是你敢騙我,遲早我找到你,讓你好看。」

巫妖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小白又轉頭看了看其他諸人,最後目光落在陸雪琪身上,正好陸雪琪也看向她,小白忽地微微一笑,眉間唇角,帶上了說不出的那種媚惑,卻看不出有絲毫淫蕩之處,反而更增她的美麗,微笑道:「陸姑娘,我們好久不見了。」

陸雪琪面無表情,看著小白,只淡淡點了點頭。

小白嘴角笑意更濃,道:「不知道妳最近有沒有見過他呢?」

陸雪琪秀眉一皺,卻是冷哼了一聲,神色轉冷。小白看著她的神情,忽而掩嘴而笑,隨即搖頭轉身,大步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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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意~

旁邊傳來了一陣咳嗽聲音,聲音不大,卻顯得有些急促,陸雪琪一行人向那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只見乃是坐在石階上的田不易面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不停地咳嗽著。

陸雪琪微微皺起了眉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擔憂,以田不易之前的道行,早已經是到了百病不侵的地步,更不要說這小小的咳嗽了,顯然此刻田不易體內多半已有了什麼創傷。

陸雪琪沉吟未語,站在一旁的小環卻是悄悄走上前來了。

田不易微感意外,抬頭看了看小環,小環笑了一下,道:「這位……前輩,前些日子多謝你救了我和我爺爺和道長三人啊。」

田不易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疲倦之中淡淡道:「些許小事,不足掛齒,只是此地不祥,非是妳等久留之地,若沒什麼其他事,還是快快離開吧!」

周一仙連連點頭,道:「是,是,他說的極是,小環,我們快些走吧!」

小環白了她爺爺一眼,對田不易道:「前輩,你身子不要緊麼,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

田不易搖了搖頭,道:「我並無大礙,你們只管走吧,否則萬一那人回來了,只怕你們就再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可以脫身了。」

說完,忽地他胖臉上隱隱約約掠過了一絲黑色,面上再度露出痛苦之色,情不自禁地又咳嗽了起來,而且聲音似乎比剛才又沙啞了幾分。

孤零零站在一旁的巫妖,目光一直盯著田不易,將田不易一舉一動都看在眼中,被黑布蒙住的面容上,只有一雙眼睛中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小環禁不住身後周一仙連聲催促,同時的確自己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便向田不易低頭告了別,然後跟著周一仙和野狗道人向外走去了。

只不過走了幾步之後,她卻又忍不住向站在一旁的巫妖看了一眼,像是發現了什麼,怔了一下,對周一仙道:「爺爺,你看那人,怎麼穿的和我……那位師父一模一樣啊?」

周一仙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愕然道:「什麼師父……呃!」頓了一下,周一仙瞇起了眼睛,向巫妖打量了一眼,沉吟片刻,道:「這天底下怪人怪物太多,難保也有出幾個和妳……那個裝神弄鬼的師父差不多的人,別理他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小環應了一聲,跟著走了,只是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巫妖一眼,只見那巫妖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周一仙這邊三人,只是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注視著田不易。

很快的,周一仙、小環和野狗道人也離開了這座廢棄義莊,原本就顯得荒涼的這個地方,一下子就變得更加冷清了,而田不易和陸雪琪的注意力,很快也都看向了那個神秘的黑衣人。

田不易淡淡道:「閣下莫非還有事麼?」

巫妖沉默了一會,目光從田不易身上移到陸雪琪,最終又看向田不易,稍後,他似乎是欲言又止,終於是一個字也沒說,身子向後飄了起來,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個深夜的黑暗之中。

夜風清冷,從遠處吹來,整座廢棄義莊之內,一時悄無人聲,甚至連荒郊野外常見的蟲鳴也不曾聽到,一片死寂。

陸雪琪心中不知怎麼,忽地掠過一陣不安。


田不易抬頭望天,看了半晌,似乎在想著什麼事情。

陸雪琪不知他為何突然出神,一時不敢驚擾,只是過了好一會,也不見田不易有什麼動靜,又擔心田不易身上到底有無傷勢,正想開口詢問的時候,田不易卻忽然低下了頭,接著的卻是一陣比剛才劇烈的多的咳嗽。

陸雪琪嚇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問道:「田師叔,你沒事罷?」

田不易咳嗽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停了下來,看來是緩過氣來了。他慢慢搖了搖手,示意自己並無大礙。

陸雪琪還是忍不住道:「田師叔,這裡離我們青雲山不遠,我看我們還是先回青雲,見了諸位師長之後,再從長計議吧!」

田不易聽了陸雪琪的話,眉頭一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看向陸雪琪,道:「我離開的這陣子,大竹峰上,還有妳蘇茹師叔,都還好麼?」

陸雪琪點頭道:「他們一切都好的,只是大家都不知道田師叔你的去向,所以都很著急。」

田不易微微一笑,像是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只是那笑容之中,卻隱約透露著一絲苦澀。

陸雪琪將田不易神情看在眼中,猶豫了一下,試探地道:「田師叔,剛才他們那些人曾經說過,你和一個魔頭對峙鬥法,那個魔頭是誰?」

田不易看了陸雪琪一眼,眉頭皺起,沒有說話。

陸雪琪迎著他的目光,忽然發現這位田師叔的面容之上除了憔悴之外,似乎還隱隱有一絲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黑氣,若隱若現。

難道是被禁錮他的那詭異妖法傷了體內氣脈麼?陸雪琪心頭暗暗擔憂,但眼前卻還有另一件更要緊的事,讓她無法不面對。

她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低聲但清晰地向田不易問道:「那人……可是掌教道玄師伯麼?」

田不易身子一震,雙目中突然射出懾人精光,寒聲道:「妳說什麼?」

陸雪琪急忙道:「弟子下山之前,得蒙恩師信重,將當年她老人家和田師叔、蘇師叔在祖師祠堂裡的一段往事告知了。」

田不易怔了一下,面上有錯愕之色,但隨之終於是緩和了下來,半晌之後,他長歎了一聲,道:「想不到水月她居然告訴了妳。」

陸雪琪道:「恩師是因為掌教道玄師伯與田師叔你同時失蹤,青雲門上亂成一團,而且她十分擔憂道玄師伯已然被心魔所困,但長門蕭逸才師兄卻分明並未知道此事,所以不得已臨機決斷,由她看守青雲山上情形,並吩咐弟子下山尋找二位。」

田不易沉默了片刻,道:「若是妳在山下發現了掌教真人,而且他萬一當真如妳師父擔心的那樣,水月她有沒有告訴妳,妳該怎麼做?」

陸雪琪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彷彿這個秘密對她來說,也是個極大的負擔,在田不易目光注視之下,她深深呼吸之後,決然道:「弟子下山之前,已和恩師一起去過通天峰祖師祠堂,在青雲門歷代祖師靈位之前,立下重誓:若果真事不可為,為青雲門千載聲譽計,弟子當決死以赴,絕不容情,並終身不可透露此事一絲半毫。」

田不易深深看著陸雪琪,末了緩緩點頭,卻是發出了一聲長歎:「我雖然不喜水月為人,但卻不能不說,她當真教出了一個好弟子。」

陸雪琪面無表情,低下了頭,道:「田師叔你過譽了。」

田不易淡淡道:「青雲門二代弟子裡,人數不下千人,放眼望去,卻又有幾人能擔當此等重任,唉……」他沉默了一會,繼續道:「妳剛才猜的不錯,前些日子在這裡我與之交手鬥法的那個人,正是妳掌門師伯道玄。」

陸雪琪雖然早已隱約猜到,但親耳聽得田不易如此說來,身子仍是忍不住為之一震,半晌之後,才低聲道:「那……那掌門師伯他老人家的身體……」

田不易哼了一聲,搖了搖頭,歎道:「他已泥足深陷,難以自拔了。」

陸雪琪默然無語。

田不易頓了一下,接著道:「這中間曲折,說來話長,不過妳既然已經知道原委,我也沒什麼好瞞妳的了。當日我先是發覺道玄師兄的確有些走火入魔的端倪,這才上了通天峰,結果在祖師祠堂那裡,果然發現他真的……後來就在那祖師祠堂裡,我們爭鬥了起來,只是他雖然入魔,道行卻未衰減多少,到了最後,一番爭鬥下來,我還是被他制住了。」

陸雪琪在一旁聽著,心中卻是暗暗吃驚,田不易與道玄真人的道行修行,她都是知道的,也是親眼看過的,這兩個青雲門頂尖人物在通天峰後山爭鬥起來,其激烈戰況可想而知,雖然此刻田不易說的似乎輕描淡寫,但當時的場面卻是不難想像的。

田不易面上露出了一絲苦笑,道:「我當日前去,本也是做好了準備,能喚醒道玄師兄那是最好不過,實在不行,也唯有盡力一拼。當年在祖師祠堂我和妳師父水月偷聽到這件秘密的時候,曾聽見萬師兄說過,入魔之後的人道行會因為妖力入體,精氣受損,而大幅衰敗,我自然知道道玄師兄的道行比我深厚,當日想的,也不過是萬一之下,拼他個同歸於盡罷了。畢竟,此事是萬萬不可外傳的。」

陸雪琪心中油然起敬,由衷道:「田師叔此心,日月可證,歷代祖師必定會保佑你的。」

田不易搖了搖頭,道:「誰知我與道玄師兄動手之後,卻發現他雖然入魔,但道行仍是一如往常的深厚,幾番激鬥之下,我還是不敵被擒。只是不知為何,他卻未有殺我之意,反而是帶著我偷偷下山,來到了這個鬼氣森森的廢棄義莊,將我禁錮在此了。」

陸雪琪被他一語提醒,急忙問道:「那田師叔你可有受傷麼,我看你臉色很差啊?」

田不易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陸雪琪話裡的意思,不過隨即明白了過來,微帶自嘲道:「誰被人塞到那個棺材裡,關了這麼許多日,自然是不會有什麼好氣色了。」

陸雪琪皺了皺眉,心中隱隱還是有些不安,卻一時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只得沉默不語。

田不易看了她一眼,道:「這事大致妳都知道了,如今妳有什麼打算?」

陸雪琪眉頭緊皺,道:「請問田師叔,那……道玄師伯他如今在何處?」

田不易搖了搖頭,道:「他入魔之後,行事做法便完全無法猜度,時常是拋下我們不管,離開數日之後才回來。算來他是昨日剛剛離開這義莊的,只怕還要再過幾日才能回來,但也說不準,偶爾他卻也會是隔日便回來了。」

陸雪琪遲疑了一下,道:「田師叔,不如我們還是先行回山吧,雖說此事不宜宣揚,但只要找到我恩師還有蘇茹師叔,你們三位師長一起商量,想必定有更好的法子的。」

田不易默然片刻,卻最終搖首道:「不妥,一來道玄師兄他如今入魔已深,心智大變,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料;二來萬一我們這一回山,卻從此丟了他的行蹤,那卻如何是好?」

他頓了一下,道:「這樣吧,不如還是妳先行回山,告知水月和妳蘇茹師叔事情經過,著她們快速前來。」

陸雪琪遲疑了一下,道:「那若是道玄師伯就在今晚回來,卻又如何是好?」

田不易淡淡一笑,沒有立刻說話,卻是緩緩站了起來。

他個子矮胖,容貌亦不出色,但不知為何,他就那麼隨隨便便的站著,卻自有一股威勢,凜然迎風,令人相敬。

「一生修行,所為何來?」田不易低聲地道:「男兒之軀,豈可臨陣畏怯乎?」

陸雪琪也悄悄在他身後站起,一直以來,在她眼中,田不易除了曾經是那個人的授業恩師之外,似乎就再也沒有什麼值得她注意過的了,但此時此刻,她卻當真是由衷敬佩這個前輩師叔。

她一咬牙,朗聲道:「田師叔,你剛脫困不久,還需靜坐養息,今晚我且為你護法,明日一早,我就趕回青雲,告知恩師和蘇茹師叔她們下山。若是萬一道玄師伯果然今晚便回……」

田不易略感意外,聽到這裡,看了陸雪琪一眼,道:「怎樣?」

陸雪琪微微一笑,容貌在幽幽吹過的夜風裡更顯清麗,道:「青雲子弟裡,也不只有田師叔你一人可以視死如歸了罷!」

田不易注視陸雪琪良久,擊掌笑道:「說的好,說的好,好一句視死如歸。」

陸雪琪淡淡一笑,道:「田師叔,你還是快些坐下調息吧!」

田不易也不多言,只點了點頭,重新坐在了那佈滿青苔的石階上,閉上了眼睛。陸雪琪向四周看了看,只見這夜色淒冷,陰風蕭蕭,不說人影,便是連鬼影似乎也難找一個。

夜色深沉,誰又會知道明日是怎樣的一天呢?

她不願多想,也在田不易下首處坐了下來,合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陸雪琪心境漸漸變得有些通透起來,雖然沒睜開眼睛,但體內氣息流轉,卻似乎可以感覺到身外遠近的一草一木,如親眼目睹一般。

她心中頗有些安慰,這些日子一來,時常顛沛,又嘗盡了相思之苦,但這一身修行,卻似乎更有進境,並未有荒廢。只是她隨即發現,雖然自己靈覺如斯,但不知為何,一直就坐在身旁的田不易,自己的這種靈覺對他似乎並沒有什麼作用,甚至連他應該有的心跳都察覺不到。

陸雪琪心中登時對田不易又是一番敬意,看來這些青雲前輩長老,當真是個個都有驚人道行的。

她心中正這般思索著,忽地耳邊聽到田不易的聲音,道:「陸師侄……」

陸雪琪睜開眼睛,搶道:「田師叔,你叫我雪琪就好了。」

田不易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似乎大有深意,緩緩點了點頭,道:「雪琪。」

陸雪琪微笑道:「是,田師叔,有什麼事麼?」

田不易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了去,沒有立刻說話,陸雪琪心中有些奇怪,只見田不易目光似乎有些漂移,望著某個不知名處,半晌之後,只聽他突然道:「妳往日與我門下那個不成器的老七徒弟,是相識的罷?」

陸雪琪嚇了一跳,一時間一向冷靜如她竟也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甚至連白皙臉頰之下,也莫名其妙地微微飛起了兩片淡淡粉紅。

強忍住變快的心跳,陸雪琪勉強鎮定住了心神,但神色間仍有幾分尷尬和羞澀,低聲道:「是,田師叔,你、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田不易面無表情,看不出來是喜是怒,似乎就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淡淡道:「我聽說這些年來,妳在山下行走,與老七交情非淺,更因為老七的關係,數度被妳師父責罰,甚至有一次,妳還在大庭廣眾面前,當著道玄師兄和妳師父那些人的面,拒絕了焚香谷谷主的親自提親?」

陸雪琪此刻是完全搞不清楚田不易為何突然說這些話的用意,但她自己臉頰發燙,想來是暈紅了一片,心中更不知為何一片慌亂,似乎在這個一向陌生的田不易面前談及此事,卻比她一向敬重的恩師水月更令她心慌無比。

「……是,」陸雪琪第一次變得有些遲疑口吃起來,怔了半天才低聲道:「不過我回絕提親之事,也不全是為他,我是自己不喜,所以才……」

田不易突然截住她的話頭,徑直問道:「妳可是喜歡我家老七?」

陸雪琪腦海之中嗡的一聲,只覺得臉上更是火燙一片,她向田不易看去,只見田不易目光炯炯,正注視著她。

在那目光注視之下,陸雪琪竟突然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猛然坐直了身體,深深吸氣之後,正眼看著田不易,朗聲、清脆、乾淨地說道:

「是!」

這一聲猶如斷冰切雪,清脆悅耳,更無半分的遲疑反覆,一如她眼中清亮的目光,不曾有絲毫雜質。

田不易嘴角一咧,卻是放聲大笑起來,他笑的肆無忌憚,卻是由衷歡喜。

陸雪琪聽得他笑,卻是一陣羞怯,但不知不覺之間,她對這位矮胖師叔的感覺,反是更加親切了。

待到田不易笑聲漸落,重新看向陸雪琪的時候,陸雪琪才微微笑了一下,但隨後卻是一陣莫名的傷感,低聲道:「可惜他現在……諸位師長怕是容不下他了,他若是能重回青雲,那該多好啊!」

田不易怪眼一翻,冷然道:「什麼重回,我可從來沒說過已經將這個不成器的傢伙趕出去了。」

陸雪琪一怔,一時不明白田不易的意思,抬頭向他看去。

田不易淡淡道:「我知道,妳不就是擔心妳師父麼?」

陸雪琪低下了頭,半晌道:「師父她老人家也是為我好,而且她也沒有錯,錯的是我,我明白的。」

田不易突然「呸」了一聲,這有些粗魯無禮的舉動倒是嚇了陸雪琪一跳,抬眼向田不易看去。

田不易白眼向著遙遠青雲山的方向瞄了一下,道:「我就覺得,妳那個師父真是越來越像當年妳那位真雩師祖婆婆了,自己搞不清楚,還什麼事都管,偏偏居然還特別喜歡管弟子們的心思,莫非她也和她師父一般,都老糊塗了不成?」

陸雪琪嗔道:「田師叔,你怎麼亂說話呢?」

田不易看了陸雪琪一眼,呵呵笑了一聲,隨後大手一揮,道:「妳且放心,待此間事了之後,妳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陸雪琪一怔,道:「什麼?」

田不易冷笑道:「說來也不止妳一個,妳還有一位叫做文敏的師姐吧?」

陸雪琪點了點頭,道:「是,文敏師姐她……她其實是和大竹峰的宋大仁宋師兄有幾分要好的。」說到這裡,她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了幾分笑意。

田不易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宋大仁那也是個木魚腦袋。」

陸雪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我們文敏師姐私下與我們談及宋師兄的時候,倒真是一直這麼說的。」

田不易搖了搖頭,看來對那個憨厚有餘的大弟子頗有幾分不滿,不知是不是嫌宋大仁丟了他的臉,隨後道:「妳放心,將來我會親自上小竹峰,為我門下這兩個不成器的傢伙向妳師父當面求親的。」

此話一出,陸雪琪登時滿面通紅,實在是她從未有過之事,情急之下,只得嗔道:「田師叔,你再這麼戲弄弟子,我、我可就惱了。」

田不易看了她一眼,道:「我說的是真話,什麼時候戲弄妳了?莫非妳不願意嫁給我們老七?」

陸雪琪急道:「不是……啊,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

田不易胖胖的臉上,眼睛眨了幾眨,一本正經道:「那妳是什麼意思?」

陸雪琪一時窒住,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臉上也不知是情急還是羞澀,白皙肌膚下粉紅一片,更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田不易微微一笑,道:「好吧,我也不多說什麼了,我看妳也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我是什麼意思,妳應該明白罷?」

陸雪琪深深呼吸,慢慢鎮定了下來,只是美麗面容之上,仍有幾分淡淡如胭脂般的顏色,不過她的眼神,已經一如剛才般的清澈明亮,片刻之後,她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道:「是,弟子明白。」

田不易盯著她,緊接著追問道:「妳可願意?」

陸雪琪面頰上的粉紅似又深了一層,但這一次,她卻是從從容容,如剛才一般,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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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重逢~


田不易長出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笑容。

只是陸雪琪畢竟乃是心思細密之人,沉吟了一下,看著田不易,道:「田師叔,你剛才的意思,是說他……可以重回青雲?」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十年前青雲山上真相大白,老七出走,事後我幾番反覆思量,卻只覺得這中間實在沒有老七什麼事,他根本是什麼錯事也沒做麼,結果居然就這麼陰差陽錯、莫名其妙地反出了青雲。老夫這一輩子也不過就收了七個徒弟,一個個雖然不成器,但若說要我隨隨便便就當沒有這回事,糊里糊塗地當沒收過這個弟子,撒手不管,也是絕不可能。」

陸雪琪猶如久在黑暗中人,突然望見前方竟有一線微弱光芒一般,此刻當真是又驚又喜。

田不易又道:「我也知道此事若果然去做,只怕還多有波折,但這十年來我始終留意老七,總算他天良仍在,並未有聽說他做下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陸雪琪忙道:「不錯,我也曾留意過的,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加入魔教之後,有什麼劣跡……」

話說到後來,她發現田不易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臉上一陣發燙,聲音便漸漸小了下去。

田不易點了點頭,道:「妳也算是有心人了,這十年光陰,想來妳也是不好受的。」

陸雪琪默然。

田不易咳嗽了幾聲,似乎有些氣喘,隨後道:「總而言之,只要他還認我這個師父,那他的事,不,」他看了陸雪琪一眼,微笑道:「你們的事,我總是不能不管的。」

陸雪琪貝齒輕輕咬著唇,片刻之後,微微低下了頭,低聲道:「弟子多謝師叔了。」

田不易點了點頭,卻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陣,似乎剛才那陣突然興之所至的談話,讓他高興之餘,顯得有些疲乏起來,而面上那層似有似無的黑氣,看起來彷彿也更重了幾分。

陸雪琪不由得有幾分擔心,道:「田師叔,你現在還是暫且不要多說話了,先調養一番吧!」

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色,又道:「我看這天色,最多還有兩個時辰便天亮了,到時我就趕回青雲山去,告知師父和蘇茹師叔。」

田不易點了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

陸雪琪深深吸氣,將自己心中兀自有些躁動慌亂的心緒平復了下來,也合上了眼眸,只是同時,她的嘴角邊,卻還是悄悄展露著那麼一絲淡淡的笑意。

那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小幸福的笑意!

遠方天際,有一顆淡淡的星光在厚重的雲層中探了探頭,如少女單純的眼眸,稍後,風兒吹過,一片烏雲漂浮過來,又一次將它掩蓋住了。

雲彩下方,隱隱有兩道光影劃過天際,向著這個方向而來了。


周一仙帶著小環與野狗道人急急離開了這個對他們來說倒霉到家的廢棄義莊,一路走向了大道。

周一仙老則老矣,此刻的腳步居然比年輕小伙子都快了許多,小環與野狗道人連跟著都有些吃力。

眼看著走了許久,前方那條大路終於漸漸清晰起來,走的有些氣喘的小環嗔了一句:「爺爺,你累不累啊,怎麼走的那麼快?」

周一仙看了看前方不遠處的大道,又回頭張望了一下早已看不到影子的義莊方向,這才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道:「妳懂什麼,我們這次真正是福大命大,死裡逃生,要是還不知好歹,離那義莊遠些,豈非是自找霉頭?」

小環頓了一下,將這幾日在那義莊之中的經歷回想了一遍,尤其想到了那神秘妖人的時候,果然也心有餘悸,搖了搖頭,道:「想不到就在這青雲山腳下,居然還有這麼厲害的邪道妖人。」

周一仙忽地冷笑了一聲,道:「若不是在這青雲山下,妳還看不到呢!」

小環與站在一旁的野狗道人都是一怔,道:「什麼?」

周一仙眉頭一皺,卻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自知失言,便向左右看了一眼,揮了揮手道:「好了,我們快些離開這裡吧,早點進城,到了人多的地界便不怕了。」

小環有些奇怪地看著周一仙,周一仙卻不理她,當先走去,小環緊走幾步,來到周一仙身旁,正想追問,不料周一仙咳嗽一聲,卻抬頭看了看天,道:「小環,妳看今晚的夜色不錯罷……」

小環啐了他一口,道:「這月黑風高、陰氣森森的晚上你居然還敢說夜色好麼?」

周一仙乾笑兩聲,向前又緊走了幾步,小環滿眼都是狐疑地看著爺爺的背影,只覺得周一仙顯然有些話不盡不實。

她這裡三人正走著,忽然間後頭一陣風聲掠過,卻是有一道黑影從他們身後的方向迅速追了上來。

周一仙與小環、野狗道人三人都是吃了一驚,一時間心裡都泛起同一個念頭:難道就是這短短時間,那魔頭便已經追上來了?

三人回眼看去,卻是一怔,來人雖然也是一身素黑,卻並非那個神秘詭異一身黑氣的妖人,而是不久前才見過的那個神秘黑衣人巫妖。

巫妖自然也看到了這老少三人,只是他對此並不在意,掠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速度都未放慢,顯然也是想早早離開此地。

只是就在巫妖堪堪掠過之時,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喊道:「等等。」

巫妖一怔,身形在半空中一個扭轉,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卻只見那三人中兩個男子卻都是一臉驚訝神色,看著站在中間的少女,而那少女卻似乎也是呆了一下,一時沒有說話。

巫妖上下打量了一番小環,道:「姑娘,是妳叫我麼?」

小環遲疑了一下,道:「是。」

巫妖道:「有什麼事麼?」

小環窒了一下,剛才她突然出聲叫住了這個黑衣人,不為別的,只是下意識的感覺這個身上衣著與自己那只見過兩次面的神秘師父太像了,若非他們二人身上氣息迥然相異,巫妖並未有鬼先生那種獨有的森然鬼氣,自己簡直要脫口而出叫那麼一聲師父了。

只是此刻巫妖這麼一問,小環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頓了好一會,才微有些尷尬地問道:「這個……請問先生,你是不是還認識另一位,身上穿的和你一模一樣的人啊?」

巫妖呆了一下,搖頭道:「不認識。」

小環皺了皺眉,還欲說話,旁邊周一仙卻是重重拉了她一把,將她拉到身後,向一身黑衣的巫妖笑了笑,道:「這位先生,小姑娘家不懂事,你別在意。」

說著,狠狠瞪了小環一眼,拉了小環就走,野狗道人看他們走了,也連忙跟上,小環神色有些尷尬,但嘴裡還兀自強道:「爺爺,你幹嘛啊?」

周一仙哼了一聲,道:「妳沒事找事麼?」

小環聲音小了下去,悄悄回頭看來巫妖一眼,只見那黑衣人兀自站在原地,忍不住又低聲對周一仙道:「可是他們真的太像了啊……」

周一仙懶得理她,將她抓的更緊了,大步向遠處大道上走去。看著那老少三人走的遠了,風中似乎還隱約傳來幾句小環的咕噥聲,巫妖一時感覺頗有些莫名其妙,半晌,他似是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返身欲走。

只是他身子才微動彈,忽地卻是急速轉了回來,面向來時那個廢棄義莊方向,雙眼中精光閃動,緊緊盯著不放。

順著他的視線方向,遠處天空裡,隱約可以看到一前一後追逐的兩道影子,正向著那個義莊衝了下去。

巫妖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打消了好奇心,搖了搖頭,回身飄然遠去了。

在他的直覺裡,那個義莊絕不是什麼好去處,還是不去為妙!


而此刻廢棄的義莊之中,仍是籠罩在一片沉寂裡,陸雪琪緩緩睜開眼眸,清澈透亮的目光向四周望了一眼,只見周圍靜悄悄一片,並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田不易還是和原來一樣,閉眼盤坐在石階上,不時有夜風悄然吹過,只是不知為何,卻始終吹不動他一身衣衫,像是所有的風兒,都繞開了他的身子。

陸雪琪忽地心中一動,若有所思,似想到了什麼奇怪之處,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目光卻是落在了田不易的身軀之上。看了一會,她眼中那點疑惑之色,卻是越來越重了。

從她剛把田不易從那個禁錮棺材中救出來的時候,陸雪琪便發覺了這位許久不見的大竹峰田師叔比自己記憶中的模樣,又胖了許多,但看去臉型未變,卻似乎只有這矮胖的身軀,比之前更寬大了兩圈之多,以至於此刻看去,穿在他身上的衣服都顯得有些緊繃起來。

只是,不知為何,雖然田不易向來發胖,但陸雪琪總覺得田不易這胖的頗有些不對的地方,但偏偏一時又看不出來是哪裡不對,她心中不由得有些擔憂起來。雖然她用暗含天書妙法的道法神通,破去了棺材禁制,但簡單的幾次交手中,她對那股禁制田不易的詭異妖力卻是吃驚不小,其中妖力之盛之詭,都是她前所未見的。

想到此處,陸雪琪感覺還是應當向田不易問個清楚才是,決心既下,便轉過身去,方欲開口,不料便在這個時候,一直閉目養神的田不易突然睜開了眼睛,雙目精光四射,卻並未看向身邊的陸雪琪,而是面容微微扭曲,盯著那如深墨一般的夜空。

陸雪琪心中一凜,站了起來,抬眼望去,片刻之後,她的身子也為之一震。

漆黑蒼穹之上,一道黑影如疾風閃電般飛了下來,周身裹著一團黑氣,未到跟前,那股澎湃的妖力卻彷彿已經洶湧而來。

田不易緩緩站了起來。

陸雪琪只覺得口中有些發乾,低聲道:「是他麼?」

田不易慢慢點了點頭,沉聲道:「是他。」

陸雪琪目光一直沒離開過那個黑影,只是輕輕歎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了。只有手中的天琊,霞光流轉,悄悄閃亮了起來。

「呼!」

一聲風中的呼嘯,那個黑影從天而降,落在了義莊之內,隨即看到了站在廢屋門口的田不易與陸雪琪,似也是怔了一下,卻並無驚懼之意,片刻之後,反而是發出了「嘖嘖」的怪笑之聲。

陸雪琪定眼望去,只見此人周身盡數被一層濃厚翻湧的黑氣籠罩,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身形面容,而光是他剛才發出的幾聲笑聲,她卻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這聲音是自己印象中那位和藹持重的掌門師伯。

那神秘人打量了田不易與陸雪琪幾眼,最後目光向陸雪琪手中的天琊看了一眼,忽地道:「是她救了你出來?」

田不易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只是多看了那神秘人周身籠罩的黑氣幾眼,眼中儘是憤怒之色,忍不住踏上了一步。

陸雪琪面無表情,但卻也向另一個方向走了兩步,一時她與田不易隱成犄角之勢,對著那神秘人物。

田不易一身道行那是不必說的了,就是陸雪琪,以她此刻的道行,放眼天下也足以自誇,只是那神秘人物似狂妄之極,根本未曾將他們放在眼中一樣,反是哈哈笑了出來,那笑聲沙啞低沉,在這夜深人靜、廢棄多年的義莊裡響起,直如鬼哭狼嚎一般。

「田不易,你還敢與我動手麼?」

田不易森然道:「你入魔已深,我唯有一戰。」

那人冷笑了幾聲,道:「你說我入魔,怎知不是你自己看不透?」

田不易右手一抬,登時只見光華流轉,他的法寶赤焰已然在手,如火焰一般燃燒在他手間,只聽他一字字道:「你這一身『玄陰鬼氣』,便不知害了多少無辜性命與孤苦幽魂,還有何話說?」

「玄陰鬼氣」四字傳到陸雪琪耳中之後,她忍不住微微變色,面上驚容一閃而過。據她所知,這名喚玄陰鬼氣的詭異邪法,並非乃是魔教神通,而是相傳早已失傳多年的鬼道異術,全靠妖術采蝕活人精氣與幽魂鬼氣而成,可想而知其陰毒之處。

只是這等怪異之妖法,卻為何竟會在面前這個人身上出現,當真是匪夷所思了!

那神秘人周身黑氣一陣湧動,從中又傳出了幾聲冷笑,似乎剛要說什麼話,卻又停了下來,微微轉身,向後面天空望去。

田不易與陸雪琪亦有所覺,也看了過去,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半空之中,一道人影從高處轟然而下,其勢如雷,人未至而疾風到,地面之上稍小一些的石塊赫然已開始緩緩滾動起來,其威如此,來人修行可想而知。

這一夜,義莊中居然是風雲匯聚,各方人物紛至沓來。

只是,人生多的,卻更是巧合之後的波折了。

「嘶!」

與那個神秘人物不同,雖然來勢洶洶,但後來的此人落地時卻是舉重若輕,只是在空氣中迸發出清銳的嘯聲劃破了這裡原本的寂靜,落在地上時,只是悄悄轉了個半圈,便沒有多少聲息的站穩了身子,轉過頭看著場中。

片刻之後,他卻怔住了。

陸雪琪怔住了。

田不易也怔住了。

就像是有一股熱血,猛地在胸口燒了起來一般,鬼厲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晃了一下,在他前方,就在他站立之處不到一丈的地方,一個個子不高的胖子正站在那裡,雖然看去他的臉色有些灰敗,身軀還奇怪的有些臃腫,但無論怎樣,鬼厲仍然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誰……

那是從小將他撫養長大、傳功授業的人,是他從小到大最為敬畏的恩師!

他微微張開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十年了,好像有千言萬語在腹中,此時此刻,卻只有化作了無聲。

田不易深深地看著鬼厲,不,誰管那個該死的鬼厲,他看的人,只不過是他座下的第七個不成器的弟子而已,是那個張小凡。

十年不見了,當年的少年早已不再年輕,甚至連鬢邊都有隱約可見的微白,想必他這十年,一定也是過得很苦吧!田不易不是沒有想過有機會會和這個反出青雲的弟子再見面,他甚至想好了當面訓斥一頓之後,然後諄諄教導,希望他能回頭。

只是,此時此刻,或許是他當真老了吧,曾經想過的訓斥之詞,他一句都說不出來,微微顫抖的嘴唇到了最後,只是化作了淡淡微笑,然後輕輕叫了一聲:

「老七!」

鬼厲的腦海之中,轟然而鳴,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彷彿瞬間擊潰了他所有曾經的心牆,過往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青翠美麗的大竹峰上,沙沙竹濤聲似陣陣而來。

他愕然,呆立,身子微微顫抖著,就連匍匐在他肩頭的猴子小灰,也少有的一聲不吭。喉嚨裡火燙一般的感覺,卻有多年未曾重溫的溫暖,曾幾何時,那是他最可珍貴的回憶。

此刻,那個人,就站在那裡,呼喚著他。

「師父!」

瞬間,他像是回到了當年,那一個不顧一切的平凡少年,為了那胸口如火一般燃燒的激動,他呼喊了出來。

眼角有淚光。

悄然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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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誅心~


「嘖嘖……」一陣沙啞怪笑,卻是從那個神秘人處發出的,一時驚醒眾人,「師徒再見,真是讓人感動啊!」

鬼厲長呼了一口氣,不管怎樣,他心中雖然激動、欣喜、愕然還有許多疑惑都在此刻紛至沓來,但他畢竟已非當年無知少年,很快就將心神鎮定了下來,只是他仍是忍不住向田不易看去,心中百感交集。

田不易何嘗不是在愕然之後心中五味雜陳,但他的閱歷比起鬼厲卻是只多不少,定了定神,面色轉為肅然,轉身對那個黑氣罩身的神秘人物冷笑道:「他們二人也都是我青雲門下的弟子,你既然敢做了這些事,莫非還不敢見他們麼?」

鬼厲一怔,目光先是落在那神秘人物身上,顯然他並未想到此人竟然與青雲門有關係,但片刻之後,他卻不禁動容,看向了田不易,面上現出複雜神色。

而此刻站在一旁的陸雪琪嘴角卻露出微微笑意,望著鬼厲,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鬼厲也向她望來一眼,陸雪琪嫣然微笑,眼中柔情閃過,似安慰,又似歡喜。

果然,那神秘人嘿嘿冷笑了兩聲,一指鬼厲,道:「怎麼,他也算是青雲門下弟子麼?」

田不易斷然道:「他是我大竹峰座下第七弟子,是我田不易說的,怎樣?道玄師兄!」

鬼厲身子一震,一時面上神情難以形容,錯愕之極。半晌之後,他的目光從田不易身上移到了那個神秘人物,有些難以置信的道:「道玄真人?」

那神秘人物哈哈一笑,籠罩在他周身的黑氣忽而翻滾起來,徐徐向下散去,慢慢露出了胸口以上的身體,但見得此人長鬚撫胸,容貌清古,卻不是那德高望重、名動天下的青雲門掌教真人,又是何人?

這短短須臾片刻之間,鬼厲可以說是連吃數驚,此刻看到道玄真人的面容,忍不住是向後退了一步,心頭一時如亂麻一般,腦海卻是一片空白。而陸雪琪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當真看到這位自己多年來視若神明、尊崇無比的真人面容時,仍是忍不住心神大震,臉色也微微發白起來。

此刻的道玄真人面容未變,但一眼看去,仍可清楚地看出他神情已是與往日迥然不同,雙目中冷芒閃動,更無一絲一毫曾有的仁心慈悲。

鬼厲上上下下看著道玄真人,雙眉漸漸地皺了起來,同時眼中的銳芒一閃而過。面前的這個人,可以說是改變了他一生的重要人物,十年之前,青雲山通天峰那驚天動地的誅仙一劍,劈的碧瑤魂飛魄散,也將曾經的張小凡劈成了今日的鬼厲。

只是鬼厲深深明白道玄真人道行之深,他拜入鬼王宗下修習天書奇術,便是早已明白自己若是只苦修青雲門道家真法和天音寺佛門神通,只怕窮一生之力,也未必是那誅仙劍陣的對手。只是他越是勤修苦練,對道行神通見識修行越來越深,心裡頭的希望卻反而是日漸渺茫,特別是十年之後,獸妖浩劫,道玄真人在青雲山上再度出手,開啟天機鎖,以天地靈氣為憑,一舉挫敗曾經是所向披靡的獸神之後,那如天神一般的神威,已非人力所能及。

只是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遇見這樣一個道玄真人,一個全身散發著可怖妖力的人,雖然同樣是修行深不可測,但對鬼厲來說,他已彷彿是觸手可及了。

他的面容上,隱約掠過了一絲激動。

道玄真人忽然回頭,盯著鬼厲,雙眼中冷芒閃動。

他主持青雲門不下百年,名重天下,當年鬼厲還是張小凡時,面對道玄真人當真是當作神明一般的看待。此刻被他這麼突然一看,鬼厲心中莫名的竟有些緊張了起來,下意識握緊了手中拳頭。

「你想殺我?」道玄真人盯著鬼厲,冷冷地道。

鬼厲沒有說話,他只是手上一翻,青光閃過,噬魂魔棒已然出現在他手中,淡淡清輝,夾雜了幾分淒厲的血紅之色,緩緩流動著。

道玄真人不知怎麼,目光看了看鬼厲手中的噬魂,嘴角似乎有幾分譏嘲之意,然後掉轉過頭,對著田不易,也問了同樣的一句話:「你要殺我?」

田不易倒是極乾脆,道:「是。」

「你殺的了我麼?」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殺不了也要殺!」

道玄真人怪笑了幾聲,聲音尖利,遠遠傳了開去,道:「不錯,我當年便看了出來,除了我和那個死鬼萬劍一,青雲門下這一輩中,無論人才膽識,你果然算是第一人。」

田不易面上掠過一絲黯然,道:「如今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道玄真人雙眉一豎,突然睜目大喝道:「好,我便問你,你為何殺我?」

田不易身子一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道玄真人面上不知怎麼,竟有一股淒切之意,與他此刻窮凶極惡之態殊不相容,但偏偏便出現在他面容之上,只聽他冷冷道:「田師弟,你要殺我,可是為了你向來尊崇的理義道德,公道人心?」

田不易這多日一來,還是第一次聽他稱呼自己「田師弟」三字,一時之間,心中竟有幾分惑亂,但他隨即一咬牙,道:「你入魔之後,為非作歹,我不殺你,只怕你犯下的罪孽更多更大!」

道玄真人一聲長嘯,聲音中似有不盡嘲諷,隨即盯著他道:「好一句義正辭嚴的話,那我問你,不知你可記得,我為何今日變得如此?」

田不易愕然,無言語塞。

道玄真人哼了一聲,瞄了一眼站在一旁全神戒備的陸雪琪,道:「妳這位師叔不肯說,妳可否能告知我一聲?」

陸雪琪面色又白了幾分,卻下意識躲開了道玄真人的目光,默然無語。

是啊,有什麼話可以說呢?難道是說道玄真人十年前為了天下正道,十年後為了浩浩蒼生,不惜以身犯險,兩次驅動誅仙劍陣,乃至於此?

這因果是非,對錯正邪,竟如此這般糾纏難辨,蒼天作弄,乃至於斯!

廢棄義莊之內,一時氣勢盡為道玄真人所奪,田不易原本正義凜然,一心要捨身取義,卻不料道玄真人雖然入魔,神通修行奇怪的沒有減退不說,似乎連理智神識,竟也十分清楚,幾句話下來,田不易被說的是身子微微顫抖,竟是一時無法動手了。

其實這些事,非但田不易心裡清楚,便是陸雪琪也是心如明鏡,看的清清楚楚,此事若當真計較起來,道玄真人於天下於正道,幾有再造之功德,換做平日,便是為他塑像立碑只怕也不為過。只是蒼天作弄,卻是這般下場,若是道玄真人入魔之後神志不清,放手狂殺,田不易等人就算不敵,卻也不必考慮太多,但此番道玄真人清清楚楚問了他們幾句話,登時就將他們擠兌住了。

這天下道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便在此時,鬼厲冷冷開口道:「天下蒼生,與我無關,你做過何等功德,我也不管,我只向你要十年之前,那害了碧瑤的一劍!」

聲音未落,噬魂青光大盛,瞬間冰寒氣息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將這座義莊內外盡數填滿。半空中一聲銳嘯,鬼厲已是馭動法寶,直取中門而來。

道玄真人臉色微微一變,似乎並未預料到鬼厲在這十年中道法精進如此,只看他這一出手,噬魂似緩實急,暗挾風雷之勢,青光閃爍,正是青雲門太極玄清道道法,而其境界,赫然是已突破了玉清境界,修成了上清神通。而且以道玄真人的眼光看來,此子便是在上清境界裡,似也修煉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隱隱有直逼那傳說中的太清境界之勢了。

道玄真人看在眼中,站在一旁的田不易與陸雪琪都是青雲門中出類拔萃的人物,這一眼看下,兩人也都是微微變色,忍不住對望了一眼,隨後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愕。

只是田不易眼中更多一些的驚奇,陸雪琪眼神裡,驚奇過後,還有若有若無淡淡的失意,但隨即便被一陣欣喜壓過了。

他們三人自然不會知道,鬼厲這些年來屢遭坎坷波折,但也有機緣巧合,此刻的他,更是人世間唯一一人通修了天地第一奇書──《天書》的人,《天書》來源神秘,亙古流傳,其中妙法神通,變幻無方,細數之下,當真天下最興盛的幾脈修真門閥,倒多數和這本奇書有關,天音寺諸般神通源自《天書》第四卷,魔教種種異法奇術,向來也流傳源出《天書》。而鬼厲一人獨修四卷,其此刻的神通修行可想而知。

只是鬼厲雖然今非昔比,但他面對的道玄真人,卻更是世間一等一的人物,要駕馭威力無匹的青雲山誅仙劍陣,必定要將太極玄清道修習到太清境界,而此時此刻,眾人便真正見識到了他的威力神通。

挾帶著風雷看似勢不可擋的噬魂魔棒,未到身前,道玄真人周身的那層黑氣已然開始急速翻滾起來,似乎是被巨力所迫,幾欲散去。而道玄真人在最初的那絲驚訝過後,便又恢復如常,穩立不動,右手卻是忽然從黑氣之中伸了出來,修長五指在身前並出劍訣,凌空虛劃,指點如風,指掌過處,同樣的青光閃耀,片刻間劃出了一張陰陽太極圖出來。

這陰陽太極圖一旦成形,便旋轉不休,在周圍半空裡,頓時風聲急促,周圍漆黑,唯有這圖案大放光明,不消一會,已是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個急速旋轉的氣流漩渦。

噬魂轟然而至,那太極圖正擋著去路,二者撞在一起,眼看都是勢不可擋的萬鈞之力,但就在那對撞的瞬間,除了半空中一聲「嘶」的小小銳嘯破空傳來之外,竟沒有了一點聲音。

只見太極圖生生被噬魂向後逼退了三尺之遠,然而就是這三尺距離,便耗盡了噬魂所有攻勢,無力再向前一步,且青光逐漸黯淡,竟有隨著那漩渦旋轉之勢。

鬼厲一聲長嘯,身子躍起半空,噬魂登時光環閃動,倒飛了回去,道玄真人斜眼瞄去,冷笑一聲,劍訣一指,這陰陽太極圖登時光華大盛,向半空中那個人影打去。

天空中銳嘯連連,破空之聲不絕於耳,鬼厲身影忽隱忽現,如鬼魅一般急速閃動。但道玄真人竟似有火眼金睛一般的神通,絲毫未受鬼厲奇異術法所惑,半空中那太極圖案一直緊追鬼厲身影不放,且越追越近。

終於,鬼厲身形一慢,被太極圖追了上去,道玄真人雙眼中寒光一閃,半空裡陰陽太極圖登時青光大放,迎風而長,比剛才足足大了四倍之多,當頭劈了下去。

陸雪琪身子微震,田不易卻不知為何,緩緩點了點頭。

太極圖當頭劈下,道玄真人臉色卻是為之一變,隨即一聲怪嘯,竟不顧那半空真法所聚的太極圖,整個身形沖天而起,那太極圖案一擊成空,鬼厲的身影消失了,而太極圖同時又似有外力所控,竟是迎風散了。

而就在道玄真人身子飛起的那一刻,義莊庭院之中的地下,發出一聲巨大轟鳴,兩丈方圓之地內,赫然劇烈顫抖起來,片刻之後,如地龍狂嘯出世,所有石塊沙土在巨響聲中轟然離地而起,就算是那一間破敗屋子,也同時倒塌了下去,無數碎屑木塊,都與其他沙石泥土混在一起。這所有一切,隨即被一股無名大力捲作一股龐大無比的厚重沙石流,聲勢驚人地直追半空中道玄真人的身影而去。

攻守之勢,一時間詭異的扭轉了過來。

只是道玄真人人在半空,卻並無驚懼之色,望著那被鬼厲以詭異術法聚攏襲來的巨大土流,他周身黑氣猛然一震,隨即似有靈性般紛紛翻滾而前,如無形之手牽引,在身前布下了一面兩尺見方的黑色氣牆。

說時遲那時快,威力無比的土流轉眼即至,重重砸在了黑色氣牆之上,而這一次,便如天空中一聲驚雷,隱約可見那激烈處竟有幾道細微電光掠過一般,巨大的轟鳴聲瞬間掠過天地,無形卻威力巨大的風力如巨濤一般從天而降,以半空中那個黑色氣牆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洶湧吹去。

瞬間,這座廢棄的義莊徹底被摧毀了,所有的事物都被這股巨力拆的粉碎,並被更加巨大的風力吹向未知的遠方,甚至連稀疏站立在附近的幾棵荒野孤樹,也因為在這場驚心動魄的鬥法範圍之內,被生生連根拔起,枝葉盡脫,倒飛向遠方去了。

田不易與陸雪琪均非常人,早已御空而起站在半空中,躲過了底下如洪流一般滾滾而來的沙土,但空中的風力之巨,仍是如刀割一般,以他們二人道行,竟仍有這種痛覺,可見這交手的激烈。

然而場中情形,卻終究還是發生了變化,黑色氣牆看似薄弱,但卻是在不斷閃掠而過的電光驚雷中,緩緩向下壓了下去,而那條威勢無比的土龍洪流,也一分一分被壓了下去。

鬼厲道行精進,但看來終究不如道玄真人數百年的靜修之力。

田不易看著場中風雷之聲不絕於耳,他眼中似乎也有風雷滾滾而動,幾番猶豫之後,他一咬牙,手中赤焰光華大起,隨著一聲大喝,卻是人劍合一,向那場中飛去了。

身後,陸雪琪微微愕然,欲言又止。

赤焰如烈焰燃燒,將田不易身子盡數裹在火光之中,耀目之極,幾如一頭仰天長嘯的火中鳳凰,就是看去稍稍有些肥胖而已。只是雖然姿態有些尷尬,但田不易一身修行豈同等閒,這一個馭劍之勢,便是道玄真人也未敢輕視,一聲呼嘯,身形移了開去,讓開了田不易鋒銳勢頭。

黑色氣牆瞬間消散,重新籠罩在道玄真人身子周圍,半空之中巨大的土流微微停頓了片刻,嘩啦一聲似乎失去了力量支撐,頓時土崩瓦解,紛紛墜落,如天空中下了一場土雨,從中閃過一個身影,面色凝重,但絲毫無氣喘吃力之色,正是鬼厲。

剛才這一個回合眾人都看在眼中,道玄真人果然道法通玄,鬼厲通曉了四卷《天書》,但或許是因為修習日短,在道行上仍非已臻太清境界的道玄真人對手,但已然相差不多,足有一戰之力。光憑這一個回合,若是傳揚出去,便足以震動天下,令鬼厲聲名大震了。

田不易一劍刺空,赤焰之火不弱反盛,半空中一個曲折,如長虹貫日一般劃過蒼穹,倒折回來,直逼道玄真人而去。

道玄真人身形晃動,又是讓了過去,同時口中冷笑道:「怎麼,你又能出手了麼,可是想好了理義道德了?」

田不易冷哼一聲,頓身橫劍,凜然道:「你功德蓋世,但確有大錯。我出手而戰,乃是為了歷代祖師之命。今日若你死於我手,我必當自盡以謝就是了。」

鬼厲身子微微一震,向田不易看了一眼,心中一時有些不解,但倉促之間,哪裡有人會向他解釋。但聽得田不易又是一聲長嘯,赤焰火光熊熊,鋪天蓋地而去,聲勢無兩,鬼厲看在眼中,眉頭一皺,略微遲疑之後,也飛身攻了上去。

兩大高手圍攻,道玄真人往昔功參造化的修行神通,終於是在此刻顯露無疑了。但見他手中劍訣或指或劃,同時那一層玄陰鬼氣濃如墨黑如漆,竟也是變幻無方,可攻可守,在半空中竟是以一敵二,生生將田不易與鬼厲擋了下來,更是絲毫不弱下風。

激鬥之中,田不易一間如開山倒海之勢劈了下去,其勢之雄,令強如道玄真人也要暫避其鋒,向後飄出退了三尺,趁著這片刻空隙,田不易似突然想起了什麼,對鬼厲大聲喊了一句:「老七,要小心,他身上還有誅仙劍!」

鬼厲心中登時一凜,誅仙古劍威力如何,他當真是刻骨銘心一般,只是片刻之後,這誅仙劍三字在他心裡卻似如滾燙的熱油燒過了一片,全身的血似乎都沸騰了起來。

十年之前,青雲山頭,那個殞落的綠色身影!

瞬間,鬼厲雙眼血紅一片,大吼一聲,衝了上去,招招術法,都是拚命的架勢。田不易吃了一驚,隨即若有所覺,暗歎了一聲,又追了上去。

鬼厲突然如拚命一般,道玄真人倒是一時沒有想到,幾個回合間被這兩人搞的有些手忙腳亂,然而他的道行當真是超凡入聖,面對鬼厲這等修為的拚命架勢,加上田不易一劍狠過一劍的凌厲攻勢,道玄真人依然頑強的將局勢一點一點扳了回來,雖然一時佔不到上風,但也看不出他有絲毫頹勢了。

田不易越鬥越是心驚,一直以來他都明白這位掌門師兄實是不世出的奇才,十年修行遠勝自己,他這次干冒大險前來阻止道玄真人,大半都是因為根據歷代祖師傳下的遺言,誅仙劍入魔之後,所持之人該當功力大退才是。饒是如此,田不易實也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

但此番連續鬥法下來,道玄真人的神通修行只有令田不易敬佩無已,甚至他有些懷疑,難道自己的這位掌門師兄,當真是道行已然高到了誅仙劍可以影響其心志而無法影響其道行的地步了麼?

眼看場中鬥法越來越是激烈,鬼厲出手越來越是瘋狂,但道玄真人守的雖然有些吃力,卻仍是滴水不漏,反而是偶爾反擊,卻是招招狠毒,若不是田不易及時補救,鬼厲只怕也是重創在身。

眼看這危險場面一再出現,田不易正焦灼不安處,一聲清嘯忽而響起,白色身影飄然而至,不帶半分俗世塵氣,藍光閃爍處,天琊從天而降,瑞氣蒸騰。

陸雪琪終於也加入戰場。

這三大高手合力,局面登時為之一變,道玄真人神通再大,也無法獨立相抗,漸漸的壓力如山,從四面八方綿綿不絕湧來,這對手三人,無一不是道法精湛的高手,手中所持的法寶,更是一個好過一個,而道玄真人此時此刻,仍是空手對敵,只憑一身道法敵住三人,已經是驚世駭俗的修行了。

只是在三人心中,卻不約而同地掠過了一絲疑惑:那柄超凡入聖、不可一世的誅仙古劍,此刻卻又去了哪裡,為何不見道玄真人拿出來呢?

便在他三人漸漸壓倒道玄真人,道玄真人苦苦支撐卻終於還是危若累卵之時,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冷寒芒,掃過了眼前三人。

鬼厲等三人被他眼神一看,心頭都是一震,還未及反應什麼,突然間道玄真人手中力道轟然而至,如怒濤一般,三人都是一驚,手上加力,抵擋了過去。而道玄真人也趁著這瞬間即逝的須臾之刻,面上黑色一閃而過,左手為托,右手豎立胸前,並指如刀,口中急速頌念了詭異咒文,片刻之後,五指尖上一片烏黑,一閃,再閃,三而散去。

蒼穹夜幕,淒慘世間!

似有什麼聲音,在冥冥中仰天嚎泣,那淒切之意,沖天而起,陰氣大盛,風雲滾滾。

鬼厲與陸雪琪都是一眼看出道玄真人正要施展某個詭異厲害法術,更不遲疑,就要衝上去相攻,只是他們身形才動,忽地一個怪異之極的聲音,就像是突然間有某個東西,破裂開去,脆生生的裂開了。而這個聲音,赫然就從他們的身邊傳來!

一股戰慄般的感覺,從心頭悄悄如電般掠過。

兩個人都停住了身形,緩緩轉身。

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個矮胖的身影更早的停了下來。

田不易的面容還保留著前一刻的神情,只是此刻看去,卻顯得有些僵硬了,他仍然凌空站立著,赤焰的光華也一般閃亮,但是他的身體,卻是一動不動了。

那一聲怪異之極、幾如撕心裂肺的怪響,赫然是從田不易身上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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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別離~

「啊……」

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擠出來的聲音,沙啞而遲鈍,田不易輕輕叫了一聲,像是不由自主一般,他的身軀開始微微顫抖,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只有他的臉上,那曾經是若有若有、若隱若現的黑氣,此刻卻已經濃郁的像是要遮蓋住他全部的面容。

陸雪琪的手心裡,突然滿是冷汗。

就在那片刻之間,她終於發現了自己心頭一直縈繞不去的一個困惑,一個關於田不易為什麼突然看去有些發胖的困惑。

原本因為田不易意外發胖而顯得略有緊身的長袍,此刻卻鬆弛了下來,很明顯田不易並未發胖,他的身軀一如往日,而他看起來發胖的原因,卻只不過是衣服繃的緊了,而此刻,他的長袍從他的背後處,裂開了,鬆弛了下來,也帶來了真相,展露在陸雪琪與鬼厲的眼前。

一把樣式十分古樸的劍柄,從半空中被風吹的起伏不定的衣袍中顯露了出來,它就那麼安靜的在那裡,悄無聲息的,插在田不易的背上。

鬼厲的整個身子,不知為何,都慢慢開始發抖起來,甚至連他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看他的表情似乎想要大聲呼喊著什麼,可是話到嘴邊,竟沒有了聲音。

就在剛才還鬥法鬥的驚天動地的局面,就這麼瞬間凝固了,鬼厲與陸雪琪茫然地望著田不易,就像是忘了身後還有一個恐怖的大敵道玄真人。只是道玄真人居然也沒有動手偷襲他們兩人,他只是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冰冷的笑意!

並指如刀的手掌,五根修長的手指突然一曲,憑空而生的黑氣在指尖旋轉著,浮沉著,最後又漸漸散去,而與這個動作相呼應一般,幾乎就在同時,遠處的田不易發出了一聲悶哼,身軀大震,整個人如被電擊,頭顱更是猛然向天一抬,帶著一股絕望的氣息。

「啪!」一聲低低的響聲,在鬼厲與陸雪琪的注視之下,田不易的胸口,一柄沒有劍尖、似石非石的斷劍刺穿了出來,露出了一小截劍身。

奇怪的是,田不易沒有流血,一滴血都沒有流淌出來。

誅仙!

這一把舉世無雙、不可一世的古劍,已經將田不易的身軀貫穿。

田不易臉上的黑氣像是重新擁有了旺盛的生命,此刻完全活了過來,肆無忌憚地瘋狂爬行著,將田不易的容顏吞沒。而田不易的頭顱,慢慢地垂了下來,搭拉在身前胸口,隨後,他的身體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先是從不離身的赤焰完全失去了光芒,離開了他的手心,從半空中墜落,而緊接著,那個曾經無數次在鬼厲記憶中閃過的矮胖身子,搖晃了幾下,終於再也支持不住,從半空中掉落了下去。

就像是,一顆燃燒殆盡的隕星,撲向它最後的歸宿大地。

鬼厲戰抖著,他整個身軀都在發抖著,曾經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去面對世間所有的厄運,可是此時此刻,他彷彿又回到了十年之前,那絕望的氣息如狂暴的猙獰魔獸,再一次將他完全吞沒。

「啊……」

他發出了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呼,不顧一切地飛身追下,向著那個墜落的身軀,向著那個熟悉的身體。他的去勢如此之快,如電閃雷鳴也無法阻擋,挾帶著狂風閃過,在田不易墜落地面的前一刻,他接住了養育他長大成人的師父的軀體。

觸手──冰涼,毫無生氣!

這分明是已經亡去多日的一具身體,連基本的體溫都沒有了,鬼厲緊緊抱著田不易,口中喘著的粗氣越來越重,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

「小心!」

突然,一聲焦灼的驚呼從背後傳來,陸雪琪白色身影急飛而來,而在半空之上,道玄真人的手勢劃了一個大圈,那低沉神秘的咒文,瞬間停止。

鬼厲幾乎是本能的,心裡掠過一絲警覺,但是他抱著田不易的手,那腦海中悲痛萬狀、洶湧澎湃的感情,竟硬是將他的理智壓了下去。

他沒有放手。

這個身體,這個人,從小將他養大,傳他功業,教他做人,那十數年來他一直望著這個人的背影而生活、而行走、而前進……

那音容笑貌,每一張定格的記憶畫面,都彷彿一聲聲驚雷錘打在他腦海裡,讓他動彈不得。

他如何能放手?

誅仙古劍亮了起來,那光芒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讓人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切,曾經多少年前的,熟悉的絕望味道,籠罩而來。

電光石火之間,陸雪琪拼盡全力,堪堪趕到,全身撲上,抓住鬼厲藉著巨大的衝勢,一起倒在了一旁。

「哄!」

如電芒四射,瞬間便消散,耀眼的光環頃刻內斂,誅仙古劍無情地穿出了田不易的胸膛,飛上半空,直到道玄真人的身旁。有力而修長的手掌伸了過來,握住了劍柄,剎那間,天地齊暗,就連僅有的遙遠天際幾點星光,終於也沒入了烏雲之中。

沒有血,一滴也沒有!

鬼厲彷彿失去了魂魄,也同時失去了所有感覺,木然的爬起,卻腳下一絆,跌倒在地,他掙扎著不顧一切地向著田不易爬了過去,陸雪琪伸手要去扶他,可是手伸到一般,卻僵住了。

她突然撲到鬼厲身上,拉住他,她的喘息聲非常急促,像是從深心中散發出來的恐懼:「你……你看田師叔的手……」

「轟隆!」天際,一聲隆隆驚雷滾過,天空裡厚厚的烏云云層中,終於開始飄下了雨點。

只是這雨水,竟是黑色的。

伴隨著雷聲隆隆,逐漸變大的雨水,天空中如游龍一般出現了閃電,劃破了黑暗蒼穹。

那泥土之中,田不易的軀體上,他的手掌,赫然其中的一根手指,動了一下。

鬼厲呆住了,可是片刻之後,他臉上的悲傷神情並沒有變作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不可抑制的狂喜!

他大聲呼喊著:「師父!」

然後,他衝了出去,向著田不易,不顧一切的衝了過去。

陸雪琪臉色蒼白,眼中卻比鬼厲更多了幾分理智,一驚之下,急忙伸手去拉鬼厲,卻沒有拉住,只抓住他一片衣袍,嘶的一聲扯裂了下來。

半空之上,立於雲端的道玄真人黑氣繞體,所有的雨絲狂風都避開了他,他面色猙獰,望之幾如魔神,傲慢地注視著腳下凡人,像是掌握了他們的命運。

他手中的誅仙古劍,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古樸劍身上,再度閃過了一絲詭異的光芒,映著他的面容,更增添了幾分淒厲!

鬼厲像是絕望中看到了一線生機,狂喜地衝了上去,卻根本沒有發現,田不易此刻的臉上,黑氣非但沒有隨著他生機泯滅而消散,反而更加濃厚,此時更已是完全蓋住了田不易的臉龐。

就在鬼厲衝了上來,張開手臂要將師父抱起呼喚的時候,田不易的手掌忽然翻起,瞬間灌注了無上法力,如一柄巨錘,重重擊打在了鬼厲的胸口。

鬼厲面上的神情瞬間凝固了。

片刻之後,他身軀倒飛了出去,一路之上「劈啪」之聲連著響起,田不易一身道行放眼天下都足以自負,這一掌之威,可想而知,鬼厲又沒有絲毫防備,登時不知被打斷了多少胸骨,五臟六腑只怕都盡數移了位,受了重創。也是他修習過天書真法,加上天音寺大梵般若自動護體,這才沒有當場送命,饒是如此,他也是當場飛出了三丈之遠,瞬間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亂閃,胸口更是痛的連知覺都沒有了。

但他腦海之中,這片刻間只迴盪著一個聲音:師父怎麼了?師父怎麼了?

「哈哈哈哈……」

淒厲之極的笑聲,從天空中傳了下來,道玄真人立在雲端,狂妄地笑著:「你不是要和我同歸於盡麼,你不是要為民除害麼?怎麼樣,我讓你嘗嘗這柄誅仙古劍的味道如何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田不易的身體,緩緩站立了起來,雖然動作看去有些遲緩,但每一個動作裡,都充斥著詭異的力量,他面上的黑氣正在瘋狂的湧動著,每一次都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田不易右手緩緩伸出,突然五指一張,墜落在遠處赤焰仙劍登時亮了起來,片刻之後,竟是自動飛會了他的手中。而田不易握緊了赤焰之後,便邁動他有些遲緩的腳步,赫然向著重傷在地的鬼厲走去。

黑雨,越下越大,也越下越急了!

「嗆啷!」如龍吟一般,天琊出鞘,陸雪琪臉色蒼白,橫劍站在了鬼厲身前,她胸口急促的起伏著,雨水打在她的肌膚之上,白衣蒙塵,卻增添了幾分淒艷。

雨水打在地上,將泥土變作了泥濘,鬼厲嘴角滲出了血,瞬間便染紅了身前衣衫。就連他的聲音,也變的嘶啞與斷斷續續:「師父……你……你怎麼了?」

田不易像是聽不到任何聲音,而狂風和漸漸已變作的暴雨,也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他的身軀只是木然地向著躺在地上掙扎的鬼厲與臉色蒼白緊咬牙關的陸雪琪,緩緩走了過去。每一步,都帶著殺機與殺意。

「轟!」

一聲炸雷,當頭而響,就算凌空立於雲端的道玄真人,竟也為之一震,片刻之後,他的臉上神情,突然出現了一種古怪之極的變化。

那似乎是一種迷茫的神態,彷彿沉眠於一場大夢,將醒未醒之間,似乎想起了什麼,卻又始終抓不住想不起,一時茫然了。

彷彿是和道玄真人的異常神態相對照的,在他手上握著的誅仙古劍上一直流轉閃爍的詭異光芒,也同時黯淡了下去。

「轟隆!」

驚雷如巨錘,震動蒼穹世間,似乎天上神明,也為之發怒。

大地隱隱發抖,人間儘是風雨!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那一個剎那,田不易的腳步突然停了下去,而籠罩在他面上的濃濃黑氣,似乎突然間也失去了某種力量的支撐,消退了一點點,露出了田不易的一雙眼眸。

一個瞬間,有多長?

佛家說芥子須彌,剎那永恆,本是一般的;可是那一息的光陰,又是怎樣的一個瞬間呢?

那一雙眼眸,深深望了鬼厲一眼,看著他掙扎在泥濘之中,口吐鮮血,呼喊著師父二字。

赤焰的光芒如火焰般熊熊燃燒!

倒映在了他的眼中。

那一個瞬間,能有多長?

田不易猛然甩頭,似用盡全身力量,找到了陸雪琪的所在,深深看去。

電閃雷鳴!

風雨正狂嘯!

天琊神劍綻放著淡淡藍色光芒,佇立於風雨之中。

陸雪琪的視線,在那一刻,與田不易相觸!

如雷轟,如電閃,如狂風,如巨濤,她分明看到,那洶湧如巨浪般的東西正在那雙眼睛裡,死死地盯著她,似有無盡之意,最終只化作了無聲!

下一刻,陸雪琪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血色,連她的唇,都變得幾乎透明起來。


驚雷掠過,道玄真人身子輕輕一震,迷茫之色消散了,幾乎是在同時,誅仙古劍之上的詭異光輝重新亮了起來。

大地之上,風雨仍在呼嘯著,而田不易的眼睛,已經再一次的,被翻湧的黑氣所掩蓋。

他的腳步,重重的踏在泥濘之中,濺起了骯髒的水花四散而去,一步一步,向著原來的目標走去。

殺氣森森!

森森殺意!

「田、田師叔……」陸雪琪不知為何,話聲變得艱澀無比,隱隱帶著一絲淒苦,道:「你別過來,求你別過來了……」

鬼厲撐起了自己胳膊,抬頭望去,只是身子剛抬起一半,便無力地再次摔倒在泥濘之中,泥漿濺滿了他的臉容,可是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

他只是拚命抬頭,望著那死而復生的師父,一步一步走向他們。

赤焰熊熊燃燒著,不知焚燒著誰的靈魂血脈。

風雨中,田不易走近了,陸雪琪握著天琊的手微微發抖,面色彷彿慘白的透明了一般。

「田師叔……站住啊,站住啊!」

回答她的,是赤焰仙劍。

熾熱的火焰當頭劈下,瞬間在三尺之內的雨水盡數蒸發乾淨,田不易被這神秘異術控制之後,一身道行功力,似乎不退反進。

陸雪琪勉強抬起天琊一擋,「錚」的一聲銳響,她整個身體連人帶劍被一股巨力打的飄了出去,從鬼厲的身前像斷線的風箏,落到了田不易的身後。

師徒之間,再沒有了阻隔。

田不易停下了腳步,赤焰緩緩舉起,鬼厲雖然無力地躺在地上,但一雙眼睛仍是睜的大大的,盯著田不易,只是田不易面上儘是黑色之氣,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風雨蕭蕭,天地淒然。

霍然,田不易一聲大吼,赤焰瞬間光華大盛,當頭向著鬼厲劈了下去。鬼厲沒有躲避,事實上也躲避不開,他的嘴微微張著,不知是不是在呼喊著什麼,只是那一點聲音,全部都淹沒在了赤焰帶起的熾熱狂風中。

「轟!」

蒼穹之上,再度驚雷!

人間被一道閃電,赫然刺穿,那瞬間照亮了這黑暗的天地。

田不易的動作,突然僵住了,赤焰停在了離鬼厲頭顱僅僅一尺的上方,鬼厲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熾熱的火焰即將將自己焚燒殆盡。

但是沒有!

田不易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赤焰的光華火焰,也悄悄的,一點一點褪去。在田不易的身軀之上,從他的心臟之位,透出了一段劍尖。

閃爍著淡藍色光輝,瑞氣蒸騰不止的天琊神劍,再一次貫穿了田不易的身軀和心臟。

風雨如刀,敲打在田不易身後的那個人影身上,凌亂的秀髮貼著肌膚,無數的水珠順著臉龐滑落,她面如死灰,全身發抖。

「轟隆!」

剎那之間,天際蒼穹連續三個驚雷,竟都是炸響在道玄真人身側左右,道玄真人身軀大震,突然間整個身子竟是蜷縮了起來,面上露出痛苦之極的表情,片刻之後他仰天狂叫一聲,化作一道黑光,如電一般急速飛馳,離開了這裡。

大地之上,鬼厲再一次的呆住了,他的目光怔怔地望著師父胸口,那透胸而出的一段劍尖。

沒有血,一滴血也沒有!

「鐺!」赤焰完全失去了光芒,如廢銅爛鐵一般掉落在了地上,鬼厲的眼角肌肉抽搐了一下,身子微微發抖。

隨後,田不易似乎是雙膝一軟,慢慢的身體跪倒在了泥濘地中,就在鬼厲身前。他面上的黑氣正急速的散去,但仍自有淡淡一層籠罩其上,纏綿不去。

陸雪琪握著天琊的手,也開始微微發抖起來,但是她並沒有猶豫,只是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天琊神劍上的淡藍色霞光瑞氣亮了起來,以之本身固有的千年祥瑞正氣,從田不易體內一點一滴散發了出來,將那層黑氣驅散的同時,也同時將田不易胸口的傷處,擴大了十倍不止。

「呃啊……」鬼厲喉嚨中發出了嘶啞的喊聲,如絕望的野獸,淚流滿面,不知從哪裡迸發出來的力氣,他重創之身,竟是魚躍飛了起來,撲在了田不易的身上,將他拖離了天琊,而天琊也正好驅散了最後一絲的詭異黑氣。

田不易那熟悉的面容,再一次出現在了風雨之中。

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不知是不是一直就沒有閉上過。

然後,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對著鬼厲,笑了笑。

站在他身後的陸雪琪,像是用盡了身體內所有的氣力,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腳下一軟,跌坐在了地上泥濘之中。

鬼厲只看了一眼田不易胸口,心中便已知道,這位養育自己長大成人的恩師,已然是走到了生命盡頭,再也無法挽救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嘶聲喊叫著,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這一次,他卻是對著陸雪琪,他的身子在地上泥濘中掙扎著,想要爬過去質問她。

可是一雙顫抖的手,攔住了他,這隻手無力而脆弱,但鬼厲頓時便被他拉了回來,鬼厲喘著氣,嘴唇發抖,嘶啞著聲音,道:「師父,師父……」

田不易望著他,氣若游絲,像是在拚命凝聚著這具殘軀中最後的力氣,掙扎著對鬼厲道:「不……不怪……她,不怪……她!」

鬼厲伸出手,緊緊握住田不易的手掌,那手心之中傳來的,只有冰冷之意。

他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在這風雨之夜,嚎泣不已,口中只能發出那僅有的兩個字:

「師父……師父……」

田不易凝視著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聲音漸漸變得低沉:「老七……」

「師父,我在,我在。」鬼厲拚命湊近了田不易,淚水一滴一滴落在田不易的手掌上。

「我死之後,你……你將我屍身……帶回大竹……峰,交給你……你師娘……」

鬼厲拚命地點頭,面上肌肉扭曲,身子戰抖不已,田不易在他注視之下,喘息聲越來越緊,聲音也越來越小:

「你……你要……勸她,不要……傷心……莫做……傻……事啊,啊……」

最後一聲,田不易突然提高了聲調,隨後戛然而止,而握在鬼厲手中的那隻手掌,瞬間垂了下去。

鬼厲呆住了,一直發抖的身體,也停止了戰抖,僵在了原地。

蕭瑟冰冷的風雨,原來竟是如此刺骨冰寒,直寒入了深心魂魄裡。

這般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只低低的,喚了一聲:「師父……」

隨後,他眼前一黑,昏倒在了田不易屍身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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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傷口~


青雲山,大竹峰。

夜深人靜,只有遠處隨風而來的竹濤聲,在夜空中輕輕迴盪。燈火早已熄滅,大竹峰的弟子們也都安息了,只有在守靜堂的後邊,還有一盞孤燈,兀自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

夜風輕送,有一絲涼意,從開著半扇的窗口裡吹了進來,發出輕微的「嗚嗚」聲,也把屋子中間桌上的那盞燈火,吹的有些搖晃,變得明滅不定起來。

一隻白皙的手輕輕伸了過來,擋住了風,火光很快穩定了下來,重新開始發出光亮。蘇茹有些慵懶地坐在桌旁,夜已深了,她卻沒有什麼睡意。

屋外的風,還是在不停地吹著,打在門窗上,不時地發出輕響,蘇茹站了起來,緩緩走到窗子邊上,卻沒有馬上合上窗戶,而是向著窗外看去。

蒼穹如墨,正是最黑暗的時候。

她凝神傾聽,只是這深夜的風裡,卻沒有她想聽到的聲音。

蘇茹的臉上泛起淡淡一絲苦笑,悄悄合上了窗戶,回身重新坐回了桌子旁。她與田不易都不是看重奢華的人,這臥室裡擺設的什物也不多,此刻桌子之上,除了一個布包之外,也只有一面小小的圓鏡。

她將那面圓鏡拿了過來,片刻之後,在她眼前,那面圓鏡中出現了一位端莊美麗的女子,秀髮如雲,膚若少女,不見有一絲皺紋。她與田不易夫妻合藉,修行了幾百年,才有了這份道行,容顏常駐。

看了半晌,蘇茹卻是輕輕歎了口氣,將小圓鏡子放在了一邊,將另一頭的布包拿了過來,打開了它。

裡面卻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一些針線,一塊布料,還有剪刀、粉擦,凡俗世間,普通人家的婦人一般都有這些東西,好為自己的丈夫孩子添做衣衫的。蘇茹輕輕拿了布料,穿針引線,藉著那盞燈火,細心地縫製起來。

只是她縫著縫著,在那燭火的照射下,她的眼神卻變得有些迷離起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麼,縫製的速度也慢了許多。便在這個時候,突然屋子外頭好像突然風一下大了起來,「嗚」的一聲吹過,將剛剛合上的窗戶重重拍了一下,一下子又重新吹開了去。

一股冷風,頓時衝了進來,而桌上的那點燭火,幾乎是同時就被這股大風給吹滅了。

「啊!」

一聲輕呼,蘇茹在黑暗中皺了皺眉,手指尖上,傳來了一陣刺痛。以她的道行修行,居然會被一根小小的縫衣針給傷了手指,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只是不知怎麼,此刻屋中黑暗一片,被這淒冷夜風一吹,蘇茹的心情便有些慼慼然起來,像是心頭堵了一塊大石,沉甸甸的。

她歎了口氣,放下衣物針線,走到了窗邊。窗外的景色依舊,只是往昔無數次曾和她一起看著這一切的丈夫,已經離開很久了。

天亮之後,或許應該再打發大仁他們幾個下山去找找吧,總這麼等著,也不是辦法。

蘇茹心中這麼想著,眼前掠過田不易的樣子,心頭一陣擔憂。

夜色正深!

她凝望著夜空半晌,嘴唇輕輕顫動著,不知在說些什麼,過了許久,她默然低頭,幽幽歎息了一下,合上了窗戶。

屋外,風兒彷彿又急了幾分。


狐岐山,鬼王宗。

同樣的深夜裡,也有人無眠,只不過心境或許是兩樣了。

隱藏在山腹最深處的血池上空,鬼王與鬼先生並肩站著。鬼先生仍然是全身都裹在黑色衣物之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而鬼王的面上卻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與喜色。

他看去絲毫沒有因為熬夜而顯得疲憊,事實上,以鬼王的修行道行,便是幾日不眠不休,也不會有大礙,而此刻的他臉上非但沒有疲憊之色,反而隱隱透出著紅光,神完氣足,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腳下的血池。

被無數鮮血浸泡的血池,此刻與往日相比,又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四大靈獸仍然被禁錮在血水之中,就算是前番奮力掙扎的饕餮,此刻看去也像是被抽光了力氣,無精打采地匍匐在血水之中,半天也不見動彈一下。

而一直一來都很平靜的血池之水,此刻也已經不再平靜,巨大的水面之中,到處都有不斷從血水深處冒上來的氣泡,同時不斷傳出破裂的聲音,而且這個速度比原來更快了不下數倍,且氣泡的數量也多了許多,整個血池,看去彷彿是沸騰了一般,一股無形的力量正不斷從血池深處逐漸甦醒過來,而這個空間裡,曾有的血腥氣息,更是比之前濃烈上了十倍不止。

半空之中,那一尊四靈血陣的樞紐伏龍鼎,也與往日發生了一些變化,原本古拙厚重的鼎身,似乎已經從下方那個血池之中和四大靈獸身上,吸取到了許多靈氣妖力,而逐漸透出了一絲紅光,而本來看去是青銅材質似的大鼎,此刻也呈現出了一種通透而微顯淺黃的琥珀顏色,看去隱隱有莊嚴之像。

鼎身之上,那些神秘的銘文文字,一個個都已經全然亮了起來,像是都重新得到了生命一般,閃爍著詭異的光芒,而最正中的那幅圖案上,原來忽明忽暗的四隻靈獸圖案,此刻赫然已經全數亮了起來,閃閃發光,光亮更盛過了周圍文字。只有在這個圖案之中的那個猙獰魔神頭像,仍然是殷紅如血,貪婪地吸取著伏龍鼎從下方不斷吸取的靈力。

而圍繞著伏龍鼎的周圍空間,在這密封的山腹之內,竟然是憑空有如霧似雲的漩渦氣流,隱隱挾帶著風雷巨力,在這尊鼎身周圍不斷遊走著,即使站在遠處的鬼王與鬼先生,也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這尊伏龍鼎本身所蘊含著可怕可怖的法力,而這股詭異法力,仍然是在不停地增添補充加強著。

與鬼王一樣,鬼先生也注視著這尊伏龍鼎,但他的目光冰冷銳利,與鬼王相比,少了他一分狂熱,多了一分的是冷靜。

鬼先生注視伏龍鼎良久,徐徐開口道:「現下一切都未有意外,與伏龍鼎鼎身銘文所述完全一樣,照此下去,只要七七四十九日之期圓滿,看來四靈血陣這蓋世奇陣,必將成功!」

鬼王深深呼吸,臉上紅光滿面,眼中更透出少見於他身上的狂熱光芒,踏上一步,忍不住一聲長嘯,道:「好,好,好,老夫都有些等不及了!」

鬼先生向他看了一眼,道:「宗主稍安毋躁,來日方長。」

鬼王仰天大笑,霍地回過身來,走到鬼先生身前,卻是伸手重重向鬼先生肩膀拍了下去。

鬼先生似是一驚,眼中掠過一絲異色,但終於還是沒有異動,站在原地。

片刻之後,鬼王的手掌拍在了鬼先生的肩膀,卻是並無異樣,只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啊!」

他大笑著,十分高興,然後似想起來了什麼,笑容收斂了一些,正色對鬼先生道:「多謝你了。」

鬼先生微微低頭,道:「此蓋世奇陣能夠成功,都是宗主洪福齊天,而且若非有這伏龍鼎神器,在下也是無計可施。」

鬼王微笑搖頭道:「伏龍鼎乃是我鬼王宗重寶,但多年來卻無人可以參悟鼎身銘文,也只有你最後才助了老夫一臂之力,此乃是天降先生於老夫,以成霸業也!」

鬼先生沉默了片刻,道:「宗主過獎了。」

鬼王呵呵一笑,卻又轉過了身子,目光再度落在了那虛空而立、光芒萬丈、瑞氣逼人的伏龍鼎上,眼中又是一陣興奮狂喜之色掠過,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了起來。

鬼先生靜靜地站在鬼王身後,看著鬼王愈發顯得有些驕狂的神態,一言不發。此刻若是隨便進來一位認識鬼王的人,只怕都要是大吃一驚,鬼王向來是雄才大略而內斂深沉,從來沒有這般張揚狂妄的神情,但此番看在鬼先生的眼中,卻不見鬼先生有絲毫驚訝之色。

也不知道是平日裡鬼先生與鬼王獨處時見得多了呢,還是他心機深沉,旁人根本看不出來。

總而言之,在這隱秘山腹巨大血池之上,濃濃的血腥氣息中,鬼王志得意滿地盤算著將來之事,那得意的笑聲迴盪不散,逐漸籠罩了整座龐大洞穴。而在他身後,是一個安靜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站著。


青雲山下。

蒼穹之上那層詭異的黑雲不知何時已經漸漸消散了,但雲層依然很厚,從漆黑的天空裡,大雨還在下著,沖刷著這個顯得有些寂寥的人世間。

荒野之上,風急雨驟,寒意刺骨,曾經在不久之前還是一座廢棄義莊的地方,在一場驚心動魄的激烈鬥法之後,已經完全成為了廢墟,甚至連腳下的大地,也因為巨大法力的破壞而翻了過來,被大風大雨沖刷之後,成為了骯髒的泥濘。

天色昏暗,沒有了一絲光亮,荒野之中,風雨裡,只有一縷淡淡的藍色之光,微微閃爍著。

一向愛潔的陸雪琪,一身白衣已經被泥土污了,但她似乎完全沒有在意,在她身前不遠處,就安靜地躺著田不易的遺體,他閉上了眼睛,平靜的就像睡著了。風雨打在他的臉上,風中有嗚咽之聲,似乎是在哭泣。

鬼厲依然沒有醒來,藉著天琊淡藍色的微光,可以看到他臉色慘白的如死人一樣,而他的神情,更是滿臉都是痛苦之色,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呼吸,幾乎令人產生錯覺。此刻,他的身體被陸雪琪抱在懷中,天琊靜靜散發著光芒,在陸雪琪與鬼厲周身細小的地方,撐起了一小片空隙,無形的力量遮擋住了雨滴。

而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猴子小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躍,靜靜地坐在地上,天空中落下的雨水打濕了牠的身體毛髮,不時有水珠流過牠的臉龐身體,滴落到地上。一陣冷風吹來,小灰三隻眼睛都眨了眨,似乎感覺有些寒冷,悄悄向鬼厲的身體靠近了一些。

陸雪琪默默抬頭,向小灰看了一眼,然後伸出手去,輕輕將小灰拎進了天琊光環之內,讓牠趴在鬼厲的身上。小灰向陸雪琪看了看,口中發出輕聲的「吱吱吱吱」叫聲,隨後腦袋又輕輕垂了下去,靠在了鬼厲胸口。牠的頭側過一邊,眼光注視著前面不遠處,田不易安靜的遺體。

如夢?如幻!

那似是一場悠遠而綿長的夢境,可是卻沒有半分的喜悅,因為到了盡頭,才發現原來是一場惡夢。

鬼厲的身體動了一下,蒼白的臉上傷心似乎又深了幾分,片刻之後,隨著一聲帶著痛楚的呻吟,他緩緩醒了過來。

眼前有光,淡藍色的光華,在身子周圍輕輕浮沉縈繞著。

四周有聲音,是風雨之聲,風吹雨打,風雨蕭蕭。

靠在鬼厲胸口的小灰突然直起了身子,看著鬼厲。

冷風再一次吹過。

鬼厲輕輕戰抖了一下,然後他看到了陸雪琪的目光,那張和他一樣蒼白的臉龐,這風雨之夜裡,唯一陪伴他的人。

鬼厲的嘴角,輕輕顫動了一下。

胸口的疼痛已經減輕了許多,鬼厲向著胸口看了一眼,只見胸口纏著七、八片大小不一的白色布帶,看去都是從衣物上臨時撕扯下來的,而此刻他的神志漸漸清醒,很快便察覺了自己胸口傷處的斷骨,都已經一一都接駁好了,只是田不易那一掌威力委實是非同小可,他全身氣脈都被震傷,雖然有陸雪琪事後施救,但也只怕要養傷多日才能復原了。

一念及此,他下意識地轉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那個養育他長大成人的恩師。鬼厲沒有說話,他似乎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風雨之中,田不易的臉龐上濺滿了水珠,默默地躺在骯髒的泥濘之中。

有誰知道,他死後會如此?

喉間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沙啞喊聲,鬼厲的身子從陸雪琪的懷間滾了下來,落在了泥濘之中,然後掙扎著向田不易的遺體爬了過去。

陸雪琪吃了一驚,本能地向前拉住了他,可是她的手碰觸到鬼厲身體的時候,卻聽到鬼厲低低地說了一句:

「別拉我。」

陸雪琪木然呆立,緩緩收回了伸出的手,她的目光望著鬼厲,一直跟隨著他,看著鬼厲離開了天琊的光環,一步一步吃力地向著田不易的身體爬了過去。風雨無情,凜冽而來,很快打濕了他的身體,一路之上,渾濁的泥漿也濺滿了他的身軀。

猴子小灰跟在鬼厲身旁,看著主人的模樣,似乎也有些著急,不時跳到鬼厲身邊,伸出雙手想要拉他一把,可是鬼厲相比於小灰身軀太大,小灰一時也使不上勁,不由得有些著急起來,「吱吱吱吱」叫了幾聲。

終於,鬼厲爬到了田不易的身旁,觸手處,早已冰涼。鬼厲的臉上牙齒緊緊咬著,身軀也微微顫抖,他的目光,細細打量著面前的田不易,像是多年的遊子歸來,卻終究只剩下了絕望。

從他臉上,滴下了水珠,落在田不易已經僵硬的臉上。

風雨愈發大了。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田不易的胸膛,雖然是曾經整理過的衣衫,然而那巨大而可怕的傷口,仍然觸目驚心,鬼厲像是整個人都被刺了一下,身子都僵住了。

然後,他緩緩轉身,向後望去。

身後,是陸雪琪孤單而淒然的身影,風雨中,她默默地迎著鬼厲看來的目光,臉色蒼白而毫無血色,縮在了衣袖裡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在她的肌膚之中。

那一瞬間的對望,不知又是怎樣的心酸?

鬼厲臉上的表情,漸漸茫然,連最初的痛楚傷心,也漸漸消失,只有茫然。他就這麼茫然的轉過了頭去,重新看著田不易,風雨吹來,田不易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濺著了地上的幾點泥漿。

鬼厲慢慢的伸出手去,抹去了田不易臉上的雨水,當他觸及田不易臉上冰冷的肌膚時,他的手卻像是被火燙了一般,本能地向後一縮,然後才再次伸上,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擦去了田不易臉上的泥漿與雨水。

然後,他支起身子,爬近恩師的身軀,用自己的胸膛,為田不易遮擋這漫天風雨,不再讓這淒風苦雨,碰觸到他的身子。

陸雪琪默默看著他做的一切,沒有阻止,在她美麗的臉上,只剩下了淒涼。

「我少年時,家破人亡……」鬼厲的聲音,突然從風雨之中傳了過來,他說的很慢,就像每一個字,都在他心間翻滾了無數次,才慢慢吐露出來。

陸雪琪悄悄走近了他,而鬼厲的身子保持不動,依然還在為田不易遮擋風雨。

「是師父他帶我回了大竹峰,教我養我,他老人家的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了。」

鬼厲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為傷後疲累,有些支撐不住這風雨之勢。陸雪琪臉色變了變,伸手前去扶他,可是她的手才碰到鬼厲的身子,鬼厲卻向一旁稍稍移開了一些,避開了她。

陸雪琪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鬼厲吃力地抱起田不易的身軀,將他的頭臉深深抱在自己的懷中,同時他的臉上,浮現出深深的痛楚之意,口中只是低低自語著。

陸雪琪站在他的身旁,在風雨之中,仍然將他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鬼厲只是反反覆覆重複著一句話:「我一輩子,也還不了了……一輩子,也還不了了……」

陸雪琪的唇,微微顫抖著,她的目光,掠過了田不易的臉龐,有誰知道,就在這同樣一個晚上,這個人也曾經微笑著和她說話,對她許下過諾言,讓她在曾經的絕望中,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那一劍,那一個傷口……

傷了的人,卻又何止一個!

她淒然而笑,轉過身去,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搖晃了幾下,秀眉皺起,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點點血滴,落在她胸口衣裳,也落在了大地之上,只是風雨無情,不消多少時候,便被這雨水侵蝕不見了。

她抬頭望天,冰涼的雨滴落在她的臉上,那蒼穹如墨,漆黑一片。

不是快天亮了麼?

可是為什麼,這世間天地,直到這個時候,除了這寂寥的風風雨雨,剩下的,只有漆黑一片呢?

陸雪琪眼角有淚,在那風雨之中,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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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回家~

雨散雲收,黑暗的夜終於過去,天際透出第一道的微光,悄悄灑向人世間。

青雲山大竹峰上,還是一片寧靜,弟子們雖然勤奮,但也不會這麼早就起身。守靜堂外,飛簷瓦片間,還有昨晚留下的殘露,化作水滴,斷斷續續地滑落下來。遠方的竹林還是與往日一般的青翠,遙遙望去,這個時候竹林中還有瀰漫的山霧,如薄紗一般,輕輕飄動。

守靜堂的大門也和平日裡一樣,依然是大開著的,門檻背後,青磚之上,黃幔舒捲在柱子一旁,供奉著三清神像案前的長明燈火,在晨光中靜靜燃燒著。

微帶著寒意的晨風,從遠方吹了過來,掠過屋宇樓閣,在守靜堂這裡輕輕打了個轉,又吹向更遠的地方。在風中,傳來了幾聲清脆悅耳的鳥鳴,這是清晨裡唯一的聲音。

這是一幅十分安寧的畫面,道家仙境,不知有多少個清晨都是這樣度過,不沾有絲毫的塵世俗氣。但在這樣一個早晨,卻與往日有了不同,多了一道不和諧的異常。

一個全身濕透的身影,跪伏在守靜堂的門口,頭顱深深埋在臂彎之間,貼著地面。他跪伏的周圍土地,都已經被從他身上滴落的水珠淋濕了,而從他身上衣物上,仍然還不斷有水珠滲出滑落。

而在這個人的身前六尺開外,守靜堂門口青磚石階之上,田不易的遺體安靜地躺在守靜堂的門口,雖然沒有了生命,但田不易看去顯得十分安詳,臉上並沒有痛苦之色,似乎死亡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

田不易的雙手,合攏放在胸腹之間,身上的衣物也都被細心地整理過了,整齊地穿在身上。此外,他的衣服上也有淋濕的痕跡,但水氣卻遠遠比在台階之下跪著的那個人好多了,只不過在衣服上到處有泥漿弄污的痕跡,雖然看的出經過人加以揉洗整理,但倉促之間,顯然無法洗淨,所以這些痕跡仍然到處可見。

不過,想來他也不會在意這個吧!

晨風依然還在吹著,輕拂過青雲山大竹峰的山頭,吹過了守靜堂的飛簷青瓦,吹在了守靜堂前。像是感覺到了風中的寒意,鬼厲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他的身體看去還是虛弱,只是,他卻還是一動不動地跪著,對著守靜堂的大門,將頭深深埋下。

這裡有他熟悉的一切,樓閣殿宇,石階神像,甚至於他跪伏之地上的泥土,和泥土中散發出來的淡淡氣息,都是他記憶深處不能有片刻遺忘的片斷。不知有多少次,他曾夢想過回到當年,重回這片山峰土地,而如今,他回來了,卻是心若死灰。

在鬼厲跪伏的身影背後,走過長長的一片空地,視線所及的地方,便是那個張小凡曾經的樂園──廚房。十年過去了,兩塊木板做成的廚房的門,好像還是沒有改變,只是多了幾條傷痕,掉了少許木塊,顯得更加滄桑了。

廚房的門是虛掩著的,但很快被一隻毛茸茸的手推開了,伴隨著幾聲細微的「吱吱」聲,猴子小灰打開了門,輕輕跳了進來。

甚至連這廚房中擺設,看來都沒有改變過,吃飯的桌椅,煮飯炒菜的灶台鍋碗,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小灰的眼睛轉了轉,熟練地跳上了房子中間的桌子,然後向右邊看去。

果然,在廚房桌子的右邊,靠著牆壁的地方,有一大堆的乾燥茅草堆在一起,上面一個黃色的身影,正在酣睡,口鼻之中還不時發出「嗤嗤」的幾聲,正是那隻與小灰從小玩到大的大黃。

小灰蹲在桌子上,尾巴捲了起來,卻沒有立刻跳上前去,好好和離別許久的好友擁抱。牠只是抓了抓腦袋,轉過頭向著廚房門外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大黃,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搭拉著耳朵酣睡的大黃,眼睛仍然還閉著,但兩隻狗耳朵突然豎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什麼,然後腦袋動了動,張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趴在不遠處桌子上的熟悉身影,大黃吃了一驚,但立刻來了精神,睡意全無,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對著小灰「汪汪」叫了兩聲,三步兩步躍了過來,後腳著地,兩隻前腳趴在了桌沿,眼中滿是興奮之意,尾巴搖晃個不停。

小灰咧嘴笑了起來,似乎也被大黃的情緒感染,一把將大黃的狗頭抱在懷裡,撫摸著大黃油鮮光亮的毛皮。大黃不住用腦袋頂著小灰,然後伸出舌頭舔小灰的臉。

小灰「吱吱」笑了起來,翻身跳下了桌子,大黃也回過身來,打鬧了一陣之後,小灰像是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伸出手拍了拍大黃的腦袋,然後向著廚房外邊指了一下。

大黃看了看小灰,不大理解小灰的意思,小灰「吱吱吱吱」又叫了幾聲,跳到了大黃的背上,大黃四腳邁開,跑出了廚房,四下張望,很快便望見了守靜堂那裡有一個跪著的人影。

而那個身影,分明也是牠所熟悉的。

大黃不由得興奮起來,衝著那個身影「汪汪汪」連叫了幾聲,邁開步子就大步跑了過去,一路之上尾巴搖晃個不停。很快的,牠就跑過了那片空地,接近了鬼厲,只是就在這個時候,大黃的腳步突然一窒,卻是停了下來。

牠的目光越過了對著守靜堂大門跪伏著的鬼厲身影,望見了平靜躺在守靜堂外石階上的田不易遺體。

小灰悄無聲息地從大黃的背上滑了下來,跑到鬼厲的身邊,摸了摸腦袋,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後蹲坐在了地上,緊靠著鬼厲的身體。

大黃慢慢的走了過去,邁上石階,來到田不易的身旁。牠先是注視田不易的面容良久,然後輕輕嗅了嗅田不易的身子,接著又嗅了田不易身體的其他地方。牠的尾巴,在牠這麼做的時候,一直對著田不易輕輕搖晃著,最後,大黃轉過頭來,似乎還是有些困惑的樣子,走到田不易的頭旁,輕輕用腦袋去蹭田不易的臉,口中發出了低低的「嗚嗚」聲音。

田不易沒有任何的反應。

大黃待了很久,卻並沒有預想中的狂吠與長嚎,牠最後一次無力地蹭了蹭田不易的臉龐卻還是沒有反應後,像是放棄了一般,這隻黃狗默默地在田不易身旁趴了下來。牠的雙眼還是盯著田不易,像是希望田不易突然會醒來一樣,牠把頭放在前腳上,搭拉下了耳朵,依偎在主人沒有生氣的冰涼身旁。

清晨的風,帶著昨夜的寒氣,依然在悄悄吹過。石階之下,鬼厲的身子又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又再次陷入了靜止狀態,一動不動地跪伏著。

這帶著寒意的清晨,時光還在悄悄流逝。


「啊!」

一聲輕呼,蘇茹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雲鬢微亂,花容憔悴,她慢慢從桌子上支起了身子,昨夜,她便是在這張桌子上,悄然睡去。

合上的窗扉鬆開了些,從那縫隙中透進了清晨的一道光亮,照進了屋子中間。蘇茹怔怔看著那絲光亮許久,待心情慢慢平靜了,才略微苦笑了一下,轉過眼來,將桌子上擺放著的一面小圓鏡拉了過來。

鏡子中,出現了她美麗的容顏,縱然因為思念和熬夜,顯得有些憔悴,但從她面上散發出來的風姿,卻依舊令人動心。

容顏還未老,心呢?

她端詳了鏡中自己的模樣許久,歎息了一聲,將小圓鏡壓在了桌上,然後起身走到了窗前,一伸手,「吱呀」一聲,將窗扉完全打開了。

清晨的光亮頓時湧進了這個屋子,驅趕走了所有的陰暗,讓人心情為之一振。蘇茹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迎著窗外,慢慢伸了個懶腰。

晨風吹在臉上的感覺,還帶著一些隱約的寒意。

她開門走了出去。

看著這天色還早,想必那些弟子們都沒有起床吧,也吧,就讓他們多睡一會,稍後還要吩咐他們下山去尋找不易,估計也有的他們累了。

蘇茹心中這麼想著,信步向著守靜堂前殿走去。

彎曲的迴廊在腳下慢慢延伸,迴廊之外,修竹在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不知怎麼,蘇茹在這樣一個清晨,卻發現了自己平日裡忽視了的很多東西。

迴廊欄杆上的漆,年深月久,斑駁剝落,很多地方都掉落了。記得上一次刷新守靜堂,還是自己和田不易新婚的時候,不知不覺的,這個迴廊竟也陪著自己度過了無數歲月,而自己天天從這裡經過,竟沒有發覺。等田不易回來了,一定要讓他找個時間重新粉刷一次。

還有欄杆外頭竹林中最粗的那枝修竹,依稀還可以望見刻在竹身上的兩柄小劍,那是當初自己新婚喜悅之下,刻在了青竹之上,希望可以雙劍合璧,同修仙道。記得那個時候,田不易還曾經笑話刻得難看,自己假裝發怒,登時將他急了半死,哄了半天這才饒過了他。

當年情景,如今猶歷歷在目,蘇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心情好了起來。她深深吸了一下清晨這略帶著甜味的空氣,繼續走去。隨後,她又想到,大黃是不易從小養大的狗,他走了這麼多日,也不知道徒弟們有沒有把牠照顧好,要是不小心餓瘦了些,不易回來又該要抱怨罵人了吧!

蘇茹微笑著搖了搖頭,決定趁著現在時候還早,去一下廚房看看大黃。她這麼一路走來一路想著心思,不知不覺的,就走到了守靜堂前殿之上。

「鐺!」

清晨裡第一聲的鐘鼎之聲,遠遠從遠方傳來,那是青雲門晨起的信號,也是喚醒這新的一天的聲音。這鐘鼎之聲低沉而厚重,迴盪在群山裡,久久不散。

蘇茹的心,似乎也隨著這聲音,猛地跳了一下。

守靜堂前,有身影或跪或躺,而一向愛睡懶覺的大黃,不知怎麼今日卻起的這麼早,而且乖乖地趴在守靜堂門口石階之上,無精打采的樣子。

像是聽到了什麼聲音,大黃搭拉的耳朵動了動,腦袋轉了過來,向著守靜堂裡看了一眼,那晨光還未完全照亮的陰影裡,不知何時站著了一位女子,正呆呆地望著這一切。

蘇茹的心,不知為何跳的越來越快,甚至像是要爆裂開來一般,令她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那個靜靜躺在守靜堂石階上的身影,熟悉的像是刻在她魂魄最深處,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她此刻,卻在心中千百次的祈求,自己錯了,自己看錯了……

她面色白得像紙一樣,腳上如灌了鉛,一步一步慢慢的走過去,嘴唇也在微微顫抖。

趴在田不易身旁的大黃,看著蘇茹緩緩走來的身影,尾巴對著她輕輕搖晃了一下,卻又是重新把頭埋在了地上,一雙眼默默注視著躺在眼前的主人。

走近了,終於是近到了無法再逃避的地方,田不易那張熟悉的臉龐映入在蘇茹的眼簾裡,他彷彿是睡著了,安靜地睡著了。

蘇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一個踉蹌,竟是險些跌倒在地,幸好她道行深厚,堪堪勉強穩住了身子,饒是如此,她眼前仍是一陣陣的發黑,雙腳無力,走到了田不易的身子旁邊,跌坐了下來。

顫抖的手,慢慢撫過田不易的身軀衣衫,經過田不易胸膛的時候,蘇茹的手停頓了一下,抖的更加厲害了,然後,她眼角緩緩流下了兩道清淚,一點一滴,落在田不易臉龐之上。

她輕輕撫摸著丈夫的臉龐,觸手處一片冰涼,陣陣寒意從手心裡傳來,像是一直寒到了心底深處。她凝視著,嘴唇不停顫抖著,像是想要說什麼話,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她身旁,大黃發出了「嗚嗚」的哀鳴聲,把頭湊了過來,在她的腿邊,輕輕摩擦。

她緩緩抬頭,望著石階之下跪著的那個身影,還有在那個身影一旁的灰毛猴子,半晌之後,她低低的,帶著哽咽,道:「你是……小凡?」

鬼厲的身子抖了一下,沒有抬頭,相反的,他的頭顱反而埋的更低了,甚至已經緊緊貼在了粗糙的地上。

泥土磨礪著他的肌膚,可是他彷彿毫無知覺,過了一會,才聽到他發抖的聲音。

「是……弟子……師……娘。」

蘇茹淒然一笑,道:「你不必如此,起來說話吧!」

鬼厲跪伏在地,沒有抬頭,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不敢再看蘇茹一眼,低聲道:「弟子罪該萬死,沒……沒能保護師父周全……」他聲音斷斷續續,像是說的每一個字,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懲罰。

蘇茹慢慢的將田不易的上半身抬起,擁抱在自己的懷中,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感覺到了田不易身上的冰冷,還是想著,要將這冰涼的身軀,用自己的溫暖去捂熱。

「你起來吧!」她的聲音聽起來空洞而淒涼。

在鬼厲記憶中,從沒有記得蘇茹曾有過如此無力無助的語氣,而這個發現,只能令他更加的畏怯痛苦,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臉在沙土中慢慢移動,好讓那面上的痛楚,可以分散就快要炸裂開來的心。

「你不起來,又怎麼告訴我事情經過呢?」蘇茹淡淡地說著,目光卻只望著懷中早已沒有反應知覺的那個身體,像是此時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了。

大黃向前爬了兩步,用頭輕輕蹭了蹭田不易身子,哀鳴聲低低不絕。

鬼厲的身子停頓了一會,慢慢直了起來,抬起頭,看向蘇茹。那個端莊美麗的女子,即使是在這心死的時刻,也不曾失去她的風姿,晨風中,她微微起伏的秀髮,飄在她的鬢邊,伴隨著她將白皙的臉頰,貼在田不易的臉龐之上。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家了……」

這是鬼厲聽到蘇茹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他胸口猛然間氣血激盪,血氣如洶湧浪濤一般翻滾起來,跟著眼前一黑,就像是腦海中一直繃的死死的、緊無可緊的一個弦,瞬間斷裂了開去。

他「撲通」一聲,像一面木板摔在地上,昏了過去。

在他迷迷糊糊就要失去知覺的前一刻,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感覺像是全身都被火燒了一般熾熱無比,但身體裡面,卻冷的像冰塊一樣。而遠處隱隱約約突然傳來了幾聲大喊,那喊聲中帶著驚恐與痛楚,片刻之後便化作了一片哭泣之聲。

紛亂的腳步四處響起,但都是向著一個方向而來。

「師娘!師娘!……」

這無聲的吶喊,是鬼厲腦海中最後也是唯一閃過的念頭,然後,他便再也沒有知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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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親人~

這一睡,也不知道熟睡了多久,只是在沉眠之中,卻感覺到周圍都是熟悉的味道,不知有多久時間,沒有過這種安心的感覺了。

所以深深的沉入夢鄉,似乎不願醒來,只是在夢的深處,卻總有股刺痛的感覺,一直縈繞著不肯散去,時時刺痛著心間。

長出了一口氣,鬼厲悠悠醒來,眼前置身的這個房間,他恍如做夢一般,默默地望去。還是少年時候,他便是在這裡住著,然後長大,這裡的桌椅床鋪,門扉窗戶,幾乎都是刻在了他的心間。

靠著床鋪的牆上,那個偌大的「道」字還掛在牆壁之上,只是顏色字跡,都有些褪色了,但那一筆一劃,看去仍如自己當年初見時,那樣的蒼勁有力。

窗戶上的木框發出了一聲輕響,開了一條縫隙,灰毛猴子小灰從外面跳了進來,一眼看到鬼厲已經醒來,半坐在床鋪之上,不由得高興起來,咧嘴笑個不停,幾下就跳到了床上。

鬼厲心中一陣跳動,這情景,彷彿就像是多年前一樣的,若不是自己身上的傷勢容貌改變,還有小灰頭上的靈目開啟,他真有南柯一夢的錯覺。

只是,那終究是不可能的。

小灰對著鬼厲「吱吱吱吱」叫著,鬼厲低頭看去,只見小灰雙手抓著好些個野果,想來是在外頭摘的,此刻要拿給主人分享。鬼厲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想吃。小灰也不多讓,便轉過身呼的一下又跳到了房子中間的桌子上,蹲坐下來,然後張口大嚼吃了起來。

鬼厲默默地望著這房中的一切,最後目光落到小灰進來時打開的窗戶拿到縫隙,從窗外透進了一小片光亮,看不清楚外面的事物,可是鬼厲不用看也知道,在窗戶之外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那裡有一棵蒼松,青青草坪,還有一條石子鋪成的小道,在院子一側,還有一個半圓的拱門。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早已被他鏤刻在記憶深處,再也抹不去的了。

空氣清新的好像略帶甜味,就連屋外那個小小庭院裡,也似乎傳來青草的芬芳。

恍惚中,他有回家的感覺,可是片刻之後,心底一陣刺痛,卻喚醒了他。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鬼厲的目光,轉向了那扇門。腳步聲很快就到了門口,但是在那扇虛掩的門前,門外的人卻似乎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推開門扉。

鬼厲注視著那扇門。

片刻之後,門終於被推開了。

一個高大而穩重的身影,站在了門口,幾乎是在同時,那人也望見了醒來的鬼厲。他們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卻都沒有立刻說話,在他們的眼光中,一時間都有太多的複雜情緒,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讓原本的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無聲。

猴子小灰坐在桌子上,口一張吐出了一個野果的果核,然後向著門口處看了一眼,「吱吱」叫了兩聲,又埋頭吃牠的野果去了。

站在門口的男子歎了口氣,嘴角似乎也露出了一絲苦笑,搖了搖頭,走了進來,對著鬼厲深深看了一眼,道:「這麼多年不見了,我是該叫你老七,還是叫你小師弟呢?」

鬼厲的嘴唇動了動,末了,他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低低地叫了一句:

「大師兄……」


大竹峰上的一切,仍舊像記憶中那樣的安靜,屋子之外一片靜悄悄的,也不知其他的人都去了哪裡。

宋大仁默默地望著面前的這個人,曾幾何時,他曾是自己最疼愛的小師弟,是大竹峰田不易恩師座下最不成器的七弟子。而如今,時移事異,物是人非。

十年了,這卻還是初次相見。

「這些年,你過的還好麼?」宋大仁坐在鬼厲的對面,這麼問道。

鬼厲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十年了,回首間這光陰如水,不知不覺已走過了這許久的路,只是,卻又如何說的上一個「好」字!

宋大仁端詳著他,曾經的那個少年張小凡,如今看去還有著當初的輪廓,只是容顏之上,終究還多了滄桑的味道,而不知何時,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但如今道行也比自己高了許多的人,他的鬢角,卻已經隱隱有白髮出現了。

宋大仁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淡淡道:「你現在身子怎樣了?」

鬼厲低頭看了看傷口,只見胸口處原先的那些破布,此刻都已經換做了整齊乾淨的繃帶,顯然是大竹峰的這些師兄替自己重新包紮過的。而胸口間的傷處雖然還隱隱作痛,但比起昏厥之前已經好上許多了。他默然片刻,道:「我沒什麼大礙了,多謝師兄掛念。」

說到這裡,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看了看宋大仁,道:「我……已經反出了青雲,你們還認我這個師弟麼?」

宋大仁笑了笑,雖然笑意中帶著幾分苦澀,道:「師娘跟我們都說過了,師父他老人家生前時候……」說到這生前二字,宋大仁眼眶一紅,聲音明顯哽咽起來,鬼厲聽在耳中,身子也是微微一顫。

宋大仁定了定神,繼續說道:「師父他老人家生前,曾經多次告訴師娘,說自己從未親口將你趕出大竹峰,而且他老人家也從未想過十年前你有什麼錯了。所以師娘吩咐我們,今時今日,只要你自己還願意的話,便還是我們青雲山大竹峰的老七……小師弟……」

鬼厲慢慢低下了頭,身子微微顫抖著,左手放在床鋪褥子上,緊緊抓成了一團,右手則摀住了臉龐,悄悄擦去眼角滲出的淚水。

房間裡,一時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當看到鬼厲的情緒慢慢平伏下來時,宋大仁低沉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如果你身體沒什麼大礙了,便隨我去守靜堂吧,師娘在那裡為師父……守靈,她想見你。」

「……是。」


走出了拱門,看到的便是那個熟悉的環形迴廊,宋大仁一聲不吭地在前面走著,寬厚的肩膀背部,就像是一座小山。

鬼厲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後,不禁又想起了少年時,當自己初次來到大竹峰的時候,便是一路跟隨著宋大仁,慢慢融進了大竹峰的世界。

回首往事,恍然如夢。

他的目光,悄悄落在宋大仁的腰間,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宋大仁腰間已經多了一條白色麻布,綁在腰間,自然是為了恩師田不易去世,戴孝致哀了。

他臉色黯然,合上了眼。

走出了那條迴廊,便遠遠地望見了守靜堂,只是與平日裡一片清淨不同的是,今日的守靜堂卻從其中不停地飄出了煙塵香火,同時隱隱傳來哽咽哭聲。

宋大仁默然向著守靜堂走了過去,走了兩步,他忽有所覺,回頭看了看,卻發現鬼厲怔怔站在原地,望著守靜堂,卻沒有邁開腳步跟上。

「怎麼了?」

鬼厲的臉色看去十分蒼白,不知怎麼,他望著那個煙火飄蕩傳來哭聲的守靜堂,心中竟有了幾分畏懼,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不敢去面對將要傷心的家長。

宋大仁似乎看出了什麼,歎了口氣,道:「走吧!」說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鬼厲的身子動了動,看了宋大仁一眼,默默點了點頭,邁步走了上去。

越走近守靜堂,煙火的氣息就越是濃烈,而哽咽哭泣的聲音也越發的清晰,但其中雖然有鬼厲記憶中熟悉的聲音,卻並沒有女子的哭聲,沒有蘇茹的,也沒有他原本預料到的那位已經嫁做人婦的師姐田靈兒。

終於,在宋大仁的帶領下,他再一次的站在了守靜堂的大門入口。

好幾道目光視線,瞬間轉了過來,停在他的身上,鬼厲的身子隱隱有些發抖,他的目光一個人一個人的望了過去。

吳大義、鄭大禮、何大智、呂大信、杜必書!

這些熟悉的面孔,此刻都一一呈現在鬼厲的眼前,多年之前,他們曾是這世上他最可親切的親人,是他最可信賴的師兄。

他們的腰間都和宋大仁一樣,綁著戴孝的白色麻布,他們的臉上都有悲傷之意,有的眼睛已經哭的紅腫。守靜堂內,放著一個鐵皮大鍋,裡面燃燒著火焰,站在旁邊的師兄們,緩緩地將手中的紙錢放入火焰之中。

煙火繚繞,煙霧瀰漫。

鬼厲怔怔望去,在那煙霧之後,田不易安靜地躺在一張靈床之上,身上被弄髒的衣服,已經換成了一套乾淨的,整齊的穿在身上,看去似乎他的容貌精神,也安詳了許多。師娘蘇茹此刻坐在田不易遺體身旁,伸出手握住了田不易的手,緊緊相握。

她的神情很悲傷,但是卻沒有流一滴眼淚,在她的鬢角髮間,插著一朵白色的小花,那是清晨裡還微帶露水的野花,淡雅美麗,帶著幾分憂傷。她只是緊緊握著丈夫的手,凝視著田不易的臉龐。而她的女兒田靈兒,卻並沒有在這守靜堂中出現。

而那隻從小被田不易養大的大黃,此刻無聲無息地趴在靈床旁邊的地上,頭也無精打采地伏在地面,完全失去了平日裡跳脫的性子。

鬼厲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之後,就再也移動不開了,他腳步沉重,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過去,宋大仁默不做聲地走到旁邊,拿了一根白色麻繩回來,遞給鬼厲。

鬼厲看看他,眼中掠過感激之色,點了點頭,接過麻繩,低聲道:「多謝。」

宋大仁向蘇茹處看了一眼,道:「你過去師娘那裡吧!」說完,他默默走回到同門師弟們的中間,向著田不易的遺體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當他頭抬起時,眼眶又有點紅了,轉過身從跪在自己身旁的吳大義手中接過一疊紙錢,開始慢慢地丟到火裡。

鬼厲看了看手中的麻繩好久,然後將繩子綁在了腰間,灰白色的繩子在腰間纏繞著,帶著幾許悲哀,卻又彷彿將他的心,重新綁在了這裡。

他默然前行,走到了靈床之前,跪了下去,向著田不易的遺體叩拜了三個響頭,隨後,轉向蘇茹跪伏在地。

「弟子……」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了下來,過了良久,才聽到他用低沉的聲調,重新開口道:「弟子張……小凡,拜見師娘。」

身後,宋大仁等六位大竹峰弟子向這裡看來,面上表情都是有些複雜,但更多的,仍然還是那種血濃於水的歡喜與親切。

就算是蘇茹面上,也一樣露出淡淡一絲欣慰,她望著鬼厲,點了點頭,隨後面上掠過一絲傷痛之色,看向田不易,低聲道:「不易,你聽到了麼,這是老七啊,他回來給你叩頭了。」

鬼厲跪伏在蘇茹腳下,口不能言。

身後,傳來了哽咽之聲。

煙霧繚繞,徐徐飄蕩,守靜堂中變得有些恍惚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主人不在了,連這座殿堂看去也顯得空蕩蕩的,絲毫沒有因為人多而變得喧鬧。

半晌過後,宋大仁擦去眼角淚水,走上前來,來到蘇茹身邊,低聲道:「師娘,師父的後事請您示下,要一一通知各脈的師長前輩,我還打算趕去龍首峰一趟,知會靈兒師妹,讓她……」

「此事不急!」蘇茹突然打斷了宋大仁的話,淡淡地道。

宋大仁吃了一驚,在他身後的眾弟子,包括鬼厲在內,也一時都怔住了,守靜堂中,一時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過了好一會,宋大仁才大著膽子,小心翼翼道:「師娘,師父過世,弟子們都明白師娘傷心,只是這後事……卻是不能拖的啊。」

蘇茹臉色淡淡不變,非但如此,她甚至連看也沒看宋大仁一眼,在她眼中,除了剛才望了那個剛回來的老七一眼,便只有田不易的身影了。

宋大仁面上露出尷尬之色,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回頭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燒紙錢的師弟們,但眾人也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個時候,蘇茹卻開口叫了一聲:

「大仁。」

宋大仁急忙應道:「是,師娘,您有什麼吩咐?」

蘇茹道:「你和其他人暫且先出去,沒我的叫喚,不准進來。」

宋大仁呆了一下,退後了幾步,旁邊幾個師弟都是看了過來,宋大仁皺眉不語,站在他身旁平日最是機靈的何大智衝著他微微搖頭,臉上有焦慮之色,宋大仁看在眼中,眉頭只是皺的更緊了。

他與這些師弟們在一起日子不知有多久了,何大智心中擔憂什麼,他自然清楚明白的很。他是這些弟子中跟隨田不易與蘇茹時日最久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師父師娘之間的伉儷情深,這要是在他們這些人不在的時候,師娘一個想不開的話,豈非……

一念及此,宋大仁臉色都嚇的白了,這腳步也無論如何也邁不動了。

便在這時,蘇茹瞪了他們幾人一眼,微怒道:「你們幹什麼,莫非你們師父一死,你們就不將我這個師娘的話放在眼裡了麼?」

「撲通!撲通!」

一連幾聲,除了原本就跪在蘇茹面前的鬼厲外,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都跪了下來,伏地叩頭,宋大仁口中連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蘇茹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深深疲倦之色,似乎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輕輕揮了揮手,道:「你們出去吧!」

宋大仁等人不敢再違逆師娘的意思,當下一個個苦著臉向後退去,但是心頭那塊大石卻是沉甸甸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鬼厲向著蘇茹輕輕拜了幾拜,也緩緩向後退去,不料他才退了幾步,蘇茹忽然道:

「老七,你留下來,我有話要問你。」

鬼厲一怔,停下了腳步,但身後宋大仁等人卻是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只要有人在師娘身邊,想來就不會出現什麼意外,當下只聽腳步聲聲,不多時,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經退出了守靜堂。


守靜堂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只有燃燒的火焰吞噬著紙錢,不時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音。

鬼厲默默站在原地,低頭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蘇茹歎了口氣,道:「你師父這個人,向來是嘴硬心軟的。十年前那場變故,他一直都耿耿於懷,雖然他沒開口對我說,但我看的出來,他心裡其實是覺得很有些對不住你的。」

鬼厲眼圈一紅,用力搖頭,急道:「不是,是弟子不肖,辜負師恩,是弟子對不住師父……」話說到後面,已是哽咽了起來。

蘇茹的嘴角輕輕顫抖了一下,聽到面前鬼厲略帶哭音的話語,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傷痛,只是她眼中雖然痛楚,卻終究還是強忍住,沒有掉淚。她默默望著田不易的臉龐,幽幽道:「在你師父心裡,從來就沒當你是一位趕出門牆的弟子,你明白麼?」

鬼厲垂頭低聲道:「是。」

蘇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認回了他這個師父,你且過去,給他燒些紙錢,權且當作你盡了幾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會高興的吧……」

鬼厲牙關緊咬,向著田不易遺體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淚,然後起身走到了大鐵鍋旁,跪了下去。鐵鍋中的火焰已經低了很多,想來是因為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沒有人添加紙錢的緣故。鬼厲向旁邊看了一眼,只見不遠處堆放著好幾疊厚厚的紙錢,都是沒有開封的新品。

大竹峰上都是修道中人,幾百年只怕也用不上一回紙錢,這些東西想必都是宋大仁臨時置辦後事,去山下購置上來的。想到此處,鬼厲心中又是一酸,默默伸手拿過一疊,解了封條,慢慢以三張為度,一度一度緩緩放進了火焰之中。

火光緩緩再度明亮了起來,火舌閃爍著赤黃的光芒,在貼著薄薄金箔銀箔的紙錢上舞動著,將紙錢一一化作灰燼。

蘇茹坐在田不易身旁,默默地望著那起伏不定、翻滾不休的火焰,那火光倒映在鐵鍋旁的鬼厲臉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線。

她忽然開口問道:「你師父過世的時候,你就在他身邊麼?」

鬼厲身子微微一震,隨後將身子轉了過來,仍是跪在鐵鍋旁邊,同時面對著蘇茹,低聲道:「是。」

蘇茹深深看著鬼厲,道:「昨日你昏厥過去之後,我替你治傷換藥,卻發現你胸口重傷之處,體內竟有一道你師父獨有的赤焰劍氣,傷你經脈最重的,也是因為此故。這是怎麼回事?」

鬼厲心頭猛然一跳,不知不覺手間微微出汗,片刻之後,他低聲道:「弟子這一次受傷,的確乃是師父下的重手,可是…….」

他說到這裡,一時茫然,竟不知從何說起,那一夜變故陡生,曲折詭異,饒是他已經久歷人間紛爭動亂,卻也不禁是為之驚心動魄,更何況其中更有他一生最是敬愛之師長為之隕命,更加是難以言述了。

蘇茹哼了一聲,鳳目生威,冷然道:「你給我從實道來。」

鬼厲一時竟不敢與蘇茹對視,低下了頭,片刻之後,才徐徐說起,將那晚從自己回到草廟村廢墟偶遇神秘人物,一路追逐到河陽城外廢棄義莊,一直到後來田不易亡故,緩緩向蘇茹說了一遍。

蘇茹面色越聽越是蒼白,尤其是聽到最後田不易亡故的那一段後,更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只一雙手緊緊地抓著田不易的手掌,像是生怕丈夫再一次從身邊離開一樣。

末了,鬼厲低聲道:「事情經過便是如此,弟子萬不敢欺瞞師娘。」

蘇茹目光移向田不易,深深望著那張熟悉而安詳的臉,或許,在丈夫的心中,他並沒有多少的悔意吧,在他心裡,本就是覺得這些是自己應該做的事罷!

她深深呼吸,挺直了身軀,雖然她心裡其實真的很想就這般躺下去,和丈夫躺在一起,再也不管什麼了,只是,她知道還不到時候。

「你真的看清了……」蘇茹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的飄忽。

鬼厲一時沒聽明白,道:「師娘,您的意思是?」

蘇茹臉色蒼白,低聲道:「那個神秘人,真的是掌教真人……道玄師兄?」

鬼厲深深吸氣,斷然道:「弟子親眼所見,那人便是化作飛灰,弟子也不會看錯的。」

蘇茹默默點頭,過了片刻,她徐徐又問道:「以你剛才所言,不易他最後心智大亂時,將你擊倒,乃是小竹峰的陸雪琪殺了他麼?」

鬼厲身軀大震,片刻之間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到了最後,他仍舊是一咬牙關,道:「是!」

蘇茹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鬼厲,似在出神。

然而在她目光之下,鬼厲面上神情劇烈變幻,猶如煎熬一般,半晌之後,他才低聲道:「那……陸雪琪她、她其實是為了救我,不,是弟子……」忽地,他面上神情一肅,跪伏在地,低聲道:「師娘,千錯萬錯都是弟子的錯,那陸雪琪她……」

蘇茹歎了口氣,截道:「我記得青雲門中弟子,這些年來,你不是和她最是要好麼,就算你入了魔道,聽說她仍是對你掛念不已,為了你還幾次逆了水月師姐的意思,更回絕了焚香谷雲易嵐谷主的提親,不是麼?」

鬼厲跪伏在地,心中亂成一團,腹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當日那場大變之晚,雖然他明知陸雪琪多半乃是為了救他才不得不出手,然而田不易終究乃是養育他長大成人的恩師,更是他一生敬愛之人,而就是在他眼前,那一把天琊神劍卻是生生貫穿了恩師的胸膛……之後,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在深心痛楚之時,將陸雪琪拒之千里之外。

南疆動亂之後,曾有的短暫擁抱,卻在這造化弄人之下,鴻溝更深更巨,真不知蒼天為何這般殘忍了!

只是此番在蘇茹面前,雖然鬼厲曾有過如此複雜心態,卻不能坐視蘇茹對陸雪琪有所誤會,然而他更深深明白,師娘對待師父一片深情,比之自己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麼連自己都難以接受的事,卻又如何能要求師娘寬宏大量呢?

鬼厲怔怔無言,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事實如刀鋒般的尖銳無情,每一個接近的人,似乎都要被它所傷害!

只是此刻蘇茹的面色,卻並沒有鬼厲所想像的那般決絕,亦或是痛楚傷心,相反的,在最初的悲傷過後,她面上慢慢有了思索之色。片刻之後,蘇茹對鬼厲道:「我記得剛才你說過,不易臨終之前,神志曾短暫回復,認出了你,是麼?」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

蘇茹道:「那他可對你說了什麼話?」

鬼厲凝神思索了片刻,低聲道:「師父醒來之後,對我說兩句話。」

蘇茹追問道:「他說了什麼?」

鬼厲道:「師父第一句比較怪,只是重複說了三字:不怪她、不怪她。第二句是交代弟子,在師父過世之後,將他老人家的遺體帶回大竹峰交給師娘,並轉告師娘……」

蘇茹面色一變,道:「他要你對我說什麼?」

鬼厲低聲道:「師父臨終的時候要弟子轉告師娘,請師娘節哀,不要……不要做傻事。」

蘇茹怔怔無言,眼眶中淚光盈盈,身子晃了又晃,看去全身無力,搖搖欲墜,已是傷心欲絕的模樣。

鬼厲心中痛楚擔憂,卻又不敢上前,只能跪伏在地,叩頭道:「師娘節哀!」

半晌之後,才聽到蘇茹略微平靜下來的聲音,低低道:「我沒事了,你起來吧!」

鬼厲這才站了起來,抬頭看去,蘇茹臉色已是平靜了下來,但眼中傷心之色,仍是顯而易見。

守靜堂中,又是一片沉寂,鬼厲默默向著旁邊鐵鍋中添了幾張紙錢,這時,蘇茹忽然開口道:「你心裡是不是也對陸雪琪出手殺了你師父,有所不滿和怨恨?」

鬼厲吃了一驚,不知師娘問了這一句究竟是何意思,一時答不出來,但蘇茹乃是聰明之極的人物,加上世事閱歷早已看穿,只看了鬼厲面上神情,便已大半瞭然於胸。

她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不易他臨終前還要對你說的『不怪她』三字,是什麼意思?」

鬼厲一怔,道:「什麼?」

蘇茹微微苦笑,道:「如我所料不錯,只怕不易他是心甘情願要那位陸雪琪陸姑娘殺他的。」

鬼厲大吃一驚,道:「師娘,您這話……」

蘇茹長歎一聲,道:「罷了,往事不堪回首,卻終究揮散不去,我們上一代人的秘密,總不能牽扯你們這些小輩了。」她默默回頭,看著田不易,只見田不易臉上安詳平和,看去像是睡著了一般,她低低地道:「不易,你也一定是想讓我把那個秘密,告訴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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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血兆~

青雲山,小竹峰。

山風吹過了青翠竹林,帶起陣陣竹濤,在空谷幽林中迴盪著。

文敏抬頭看了看天空,只見天際萬里無雲,蔚藍一片,看去似乎有種透明的感覺。她深深吸了口氣,心情也好了些,不過她的腳步並沒有慢下來,穿過了竹林小徑,很快的她便看到了師父水月大師靜修的那間小小竹舍。

她走到門口,在門扉上輕輕敲了敲,道:「師父,我回來了。」

水月大師的聲音傳了出來,道:「是敏兒麼,進來吧!」

文敏推開門走了進去,竹舍不大,進門之後她便望見水月大師盤膝坐在榻上,閉目養神。她走到一旁,道:「師父。」

水月大師緩緩睜開了眼睛,看了她一眼,見只有她隻身一人,道:「怎麼,沒找到人?」

文敏點了點頭,道:「是,我今日去過兩次陸師妹的住處了,可她都不在,找其他姐妹們問過,卻也無人看見她的蹤影。莫不是她有事下山去了?」

水月大師面無表情,道:「雪琪向來知道輕重,若下山必定會知會我一聲,妳們找不到她,多半是……」她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便轉了話頭,對文敏道:「既然找不著她,那便算了吧,反正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妳下去自行修習功課去吧!」

文敏點了點頭,應了一聲,然後向水月大師行了一禮,隨後走了出去,臨走時還輕輕將竹舍的門扉關好了。

待屋外文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之後,水月大師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才慢慢浮起了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許久,她低低地歎了口氣。

光線從竹舍的窗口照了進來,將這間精緻而簡樸的竹舍照得透亮,水月大師默默下了竹榻,走到門前,拉開門走了出去,留下了一片靜寂在這小小的空間中。

望月台是小竹峰上的極僻靜處,每到夜色晴朗明月當空的時候,這裡的景色便十分動人,傳說月圓之夜,月華如水,經由這望月台白石折射之後,足可以輝映小竹峰整座山脈,實已是人間奇景,也是青雲山上有名的景色之一。

這過往十年中,陸雪琪便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此對月舞劍,水月大師乃是自小養育陸雪琪長大的恩師,如師亦如母,更無人比她更瞭解陸雪琪的心思了。當下聽說文敏找不到陸雪琪,她略一思索之後,便料到陸雪琪多半來了這僻靜地方。

這一路走來,竹林愈加茂盛,也同時離前山那些熱鬧的殿堂樓閣越來越遠,雖然水月大師自己的居室也在僻靜之地,但是走在這小徑上,聽著道路兩旁竹濤不絕於耳,仍是忍不住心地為之一空。

不知道雪琪她是不是也是因為這種感覺,才特別喜愛這個地方呢?

水月大師心裡悄悄這麼想著,向著望月台上走去。果然,她才踏上望月台,便望見那個熟悉的白衣身影靜靜佇立在橫空而出孤懸崖邊的巨石之上,無盡深淵裡山風呼嘯不停地吹來,陸雪琪的白衣也隨風獵獵飛舞。

天琊還在她的手間,靜靜散發著淡藍著的霞光瑞氣。

水月大師看著她的背影,默然許久,眼中似乎有某種複雜的情緒,眼光也閃動不停,半晌之後,她才輕輕咳嗽了一聲。

陸雪琪立刻發覺了身後異樣,微感驚訝,此時正是白日,向來不會有小竹峰的姐妹來此偏僻之地,怎麼今日卻有人到來此處,而且來人到了身後近處,自己卻一點也沒發現。

她疾轉過身子,映入眼簾的卻是恩師水月大師的身影,陸雪琪怔了一下,連忙從巨石上飄了下來,來到水月大師的身前,低頭行禮道:「師父,妳怎麼來了?」

水月大師眼中有幾分疼惜,用手拉了拉陸雪琪的衣襟,柔聲道:「此處吹來的罡風頗具寒厲之氣,雖然妳道行已深,但也不宜多吹,總歸是沒有好處的。」

陸雪琪垂首道:「弟子知道了,多謝師父關心。」

水月大師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道:「妳心裡是不是有些怨恨為師的?」

陸雪琪吃了一驚,道:「師父,妳怎麼如此說?」

水月大師淡淡道:「我將那個秘密告訴了妳,並讓妳下山,誰知天意弄人,幾番波折,卻令妳不得不出手殺了被誅仙古劍制住的大竹峰田師叔,而且還是在那個人面前出的手。」

陸雪琪神情一黯,卻緩緩搖了搖頭,道:「師父,妳別說了,弟子心裡都早已想得清楚了。此事乃是天意,師父妳自己也想不到的,何況當日最後時刻,雖然田師叔他老人家口不能言,但我心裡清楚明白地感覺到他的心意,那一劍,田師叔他也是要我出手的。」

她的聲音頓了頓,神色之間忽然露出蕭索之意,似自嘲,似苦笑,幽幽地道:「至於和那人之間……弟子本就不抱希望了,門閥條規,道義如山,我自己明白的很。大竹峰的田師叔是從小將他養大成人的恩師,他向來視之如父,如今卻死在我的手裡,換了我是他,也是難以接受的。」

說到這裡,她默然抬頭,望向水月大師,淒涼一笑,道:「師父,妳不用擔心弟子,我、我真的都已經看開了!」

水月大師心中一痛,以她的閱歷眼光,此刻陸雪琪心中所想,她如何會看不出來,只是此事實在太過出人意料,亦無絲毫轉圜餘地,往日她雖然堅決反對這個倔強弟子的感情,但此時此刻,終究是於心不忍。

只是再不忍,到頭來還是無濟於事,水月大師輕輕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柔聲道:「雪琪,妳不要太過傷心了,別傷了身子。」

陸雪琪強笑了笑,低聲道:「師父,妳過來這偏僻之地找我,可是有什麼要緊事麼?」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道:「不錯,這裡的確有一件事,雖然不大,卻看來十分蹊蹺,而且我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妳比較合適。」

陸雪琪道:「什麼事?」

水月大師看了她一眼,道:「其實還是那個秘密的。對了,當日妳是說變故發生之後,妳是親自將鬼厲和田不易的遺體送到大竹峰上去的麼?」

陸雪琪聽到「鬼厲」二字,臉色微微變了變,但隨後點了點頭,肯定地道:「是,當日他……那人受了重傷,雖然並無性命之憂,但要獨自帶著田師叔遺體回山,實在是太過吃力,而且此事也不宜久拖,弟子便送了他們一程。不過我也只是送到大竹峰上,一待他們落地之後,我便離開了。」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道:「不錯,古怪便是在這裡了。」

陸雪琪略感意外,道:「怎麼了,師父?」

水月大師淡淡道:「如妳所言,早在兩日之前,田不易的遺體便已經回到大竹峰上了,但是直到今日,大竹峰上卻並無一絲哀悼消息發出。」

陸雪琪吃力一驚,不由得也皺起了眉頭。

水月大師負手走到一邊,遠遠眺望出去,只見雲霧遠方,大竹峰在那個方向若隱若現,她看了半晌,道:「田不易乃是大竹峰一脈首座,地位非同小可,只要消息一出,便是掌教真人也得過去祭奠,但大竹峰上秘而不宣,豈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她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陸雪琪,道:「除此之外,我早上亦悄悄派人找了個借口去了龍首峰,發現田靈兒仍然還在龍首峰上,對自己父親過世的消息,居然也是一無所知。」

陸雪琪默然許久,道:「弟子明白了。」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道:「妳冰雪聰明,我也不多說什麼了。其實我並非懷疑什麼,蘇茹乃是我的師妹,我二人直如姐妹一般,不為別人,我其實更是擔心她夫妻情深,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但大竹峰一日不發喪,我身為小竹峰首座,也不方便過去探望,加上此事之中頗多隱秘曲折,別人實也不方便,也只好讓妳再過去一趟了。」

陸雪琪點了點頭,道:「弟子知道,既然如此,若無其他事情,弟子這便過去了。」

水月大師微微點頭,道:「也好,妳一路小心,如有什麼變故,早早回來告知我一聲。」

陸雪琪應了一聲,向水月大師行了一禮,轉過身來,起手處天琊神劍神光亮起,人隨劍走,只聽一聲破空銳嘯,人已化作一道藍光,沖天而起去了。

水月大師看著陸雪琪那略顯匆忙的身影,渾不似她往日冷靜之風,便知道這個倔強癡情的徒兒雖然表面堅強,口中放下,但心中卻是千千萬萬個放不下的。

她默然許久,最後也只是低低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回身走下了望月台,徑直去了。


千里之外,狐岐山中。

寒冰石室裡,冰霜寒氣依舊裊裊升起,那個安詳的綠衣女子,也一如往常般靜靜躺在寒冰石台之上。

面蒙輕紗的幽姬,獨自一人站在寒冰石室裡,凝視著碧瑤良久,輕輕歎了口氣,帶著許多的無奈。

在幽姬的心裡,近來也的確有了太多的無奈,令她不解,令她痛心,也令她漸漸迷惑起來。

先是鬼王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從前那個剛毅果決的鬼王,如今雖然依舊雄才大略,但平日行事中殺伐之意卻越來越重了,這不過幾日工夫,因為幾件小事忤逆了他的意思,鬼王已是連殺了數人,其中甚至包括一位地位頗高的鬼王宗前輩。

而這些小事,放在兩年之前,鬼王只怕都會是一笑了之的。幽姬清楚地感覺到,鬼王宗內已是人心惶惶,人人畏懼,誰也不知道哪一天自己會突然因為什麼不起眼的小事,便莫名其妙的一命嗚呼。

更讓幽姬痛心的,便是當日她意外地撞見了鬼王與鬼厲二人竟動起手來,雖然不過是幾下的光景,但是幽姬並非普通教眾,她乃是位列鬼王宗四大聖使之一的朱雀,自是清清楚楚地看了出來,這兩個男人之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有了極深的裂痕,她更是看了出來,鬼王那幾下出手中,未必沒有殺心。

她眼中神色一黯,看向碧瑤,碧瑤仍是靜靜安睡著。便是為了這個可敬而美麗的女子,那兩個男人才走到了一起,可是到底是為了什麼,在這十年之後,他們之間竟然會到了這種地步?

幽姬實在是不敢想像,萬一真的有一天,那兩個男人互相殘殺,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而現在看來,這種事情未必是不會發生的。

「男人,哼,男人!」

幽姬在心中恨恨地念了一句,心煩意亂,當她目光轉向碧瑤時,便化作了疼惜。這個她一直視作自己女兒的孩子啊,每次她看到碧瑤時,她都忍不住為之心酸。

正在她獨自一人在這裡默默思討的時候,寒冰石室的厚重石門突然發出低沉的轟鳴聲,有人從外邊開啟了。

幽姬轉頭看去,不多時,只見鬼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慢慢走了進來,不禁怔了一下。

鬼王隨後也看到幽姬,向她點了點頭,淡淡道:「妳也在這裡啊。」

幽姬忽然冷笑了一聲,盯著鬼王,卻不說話。

鬼王皺了皺眉,眼中掠過一絲怒氣,現在的他,似乎特別容易動怒,與他往日性子大相逕庭。只是幽姬畢竟不是尋常人,與他父女的關係更非他人可比,向來鬼王對待幽姬,也是另眼相看的。當下也只得道:「怎麼了?」

幽姬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還記得有個女兒躺在這裡麼?」

鬼王皺眉道:「妳這是什麼話,我如何不記得了,我便只有這麼一個孩子。」

幽姬肅容道:「那好,你倒是告訴我一下,你有多久沒來這裡看看碧瑤了?」

鬼王一怔,一時卻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他眼中似也閃過一絲歉疚之色,歎了口氣,道:「是我不對,最近教務繁雜,我心情也不佳,就少來了。」

幽姬冷然道:「我真是搞不懂,不止是你,還有那個鬼厲,到底都是怎麼了?你們兩個人,好像都變了很多!」話說到最後一句,她的口氣已經是慢慢變的低沉了。

鬼王卻似乎沒在意幽姬的口氣,而是他聽到鬼厲二字之後,忽地面色一沉,哼了一聲,道:「豎子不識大體,別在我面前提他!」

幽姬看了看鬼王臉色,只見他面上隱現怒容,待要說些什麼,卻忽然間一陣疲憊之意捲上心頭,一時間竟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覺,搖了搖頭,道:「罷了,罷了,隨便你們吧,反正你們好自為之,我是真的管不了,也懶得管了。」

說著,她轉身向門口走去,鬼王看著她的背影,皺了皺眉,想要對著她說些什麼的樣子,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眼看幽姬手正要伸到了厚重的石門之上時候,突然,在半空中她的手忽然停了下來,幾乎是在同時,站在她身後的鬼王也感覺到了什麼,雙目中厲芒猛然一閃。

一股無形卻是沛不可當的巨大力量,如一條滾滾洶湧澎湃的巨潮,赫然從他們腳下的大地深處掠過。鬼王與幽姬都是道行深厚之人,一時都為這股詭異的力量所變色。

只不過,幽姬是震驚,鬼王卻是驚訝之中略帶著欣喜,雙目之中精光閃爍不停。

這股詭異的巨潮一波接著一波,直如洶湧的大海永不停歇,慢慢的,幽姬清晰地感覺到了,腳下的大地正在微微顫動,而且這抖動還在慢慢加劇。

她臉色微微發白,這突如其來的怪力,其勢之大難以想像,令人驚心,簡直非人所能抵擋,她驚駭之中回首看去,只見鬼王神情怪異,雙目炯炯有神,卻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在他臉上,卻並沒有多少驚懼之色了。

就在此刻,突然間這間看去被無數厚重山岩石壁包住,堅不可摧的寒冰石室裡,竟是迸發出連續幾聲脆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炸裂開了一樣。

這一次,鬼王卻是和幽姬同樣面色大變了。

二人震驚之下,連忙看去,卻只見原本堅實之極的石壁之上,竟是裂開了幾條短短的縫隙,從那斷口處,還不停掉落下幾塊小小的石子,而同時他們的腳下土地,抖動的似乎也越來越厲害了。

不過幸好,這股怪力似乎是在撕裂山壁堅巖的時候,找到了發洩口,當山壁裂開之後不久,二人便敏銳地感覺到腳下大地深處裡的這股詭異的神秘力量,迅速地減弱下去,不久之後便消失無蹤了。

幽姬默然站立許久,眉頭緊鎖,若不是那幾道觸目驚心的裂縫仍在石壁之上,她幾乎要以為剛才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了。只是裂縫如刀,卻是真真切切地刻在了堅硬之極的石壁之上。

幽姬轉頭看向鬼王,不知怎麼,鬼王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回過頭去,看著碧瑤。

「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麼?」

幽姬心裡突然掠過一陣陰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鬼王緩緩搖頭,淡淡地道:「我也不知,回頭我派人好好勘察地勢,看看是否乃是地震了。」

幽姬沉吟片刻,道:「這應該不是地震,剛才那股洶湧大力,如巨濤海潮一般,且其中分明有股凜烈殺氣,絕非天災。」

鬼王默然,片刻之後才道:「此事我會詳查,妳就別管了。」

幽姬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面上輕紗無風微動,過了一會,她沒有再說話,徑直轉身,打開了厚重石門,走了出去。

石門在沉重的轟鳴聲中緩緩重新合上,寒冰石室裡又陷入了一片寂靜。看著那張安詳而略帶微笑祥和的美麗臉龐,鬼王一直深邃鋒銳的眼神中,終於慢慢變得柔和了下來。

他默默在寒冰石床一側坐了下來,眼中只是看著碧瑤,有著說不出的思念與傷痛之意。

也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當他獨自一人面對女兒時,才會展露出這一些些的軟弱。

只是,誰又知道呢?

又或者說,就是鬼王自己,他便會明白麼?

沒有人知道。

而在這個寒冰石室的外頭,幽姬才從這裡離開走了幾步,便又停下了腳步,皺起眉頭,向四周看去。

不知剛才是不是因為置身在極厚重嚴實的寒冰石室裡,雖然她感覺到了那股詭異的神秘力量,但周圍所造成的破壞並不厲害,當然,能夠在堅硬之極的石壁上撕裂了幾道縫隙,這股力道已是非同小可。

然而在寒冰石室之外,她所見到的卻是嚴重的多的現象,在鬼王宗開鑿而成,四通八達的甬道之內,到處都是一片狼藉,隨處可見掉落的岩石碎塊,遠處還不時傳來有人著急呼喊,有人傷痛呻吟的聲音。

顯然,那股神秘力量對狐岐山造成了比預料之中更嚴重的影響。

而就在這一片忙亂的時候,幽姬還發現了另外一件異常之事,那便是在這些通風良好的甬道之中,不知何時開始,空氣中竟然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息。

這股血腥之氣不知從何而來,卻似乎隨處都在,無論她走到哪裡,都可以感覺到這股氣息。雖然這異樣的氣息並不濃烈,但幽姬仍然是感覺到很不舒服,只是如今的煩心事對她來說,卻是太多了,也沒有心思再去煩這個。

對她來說,現在她就像一股氣憋在了胸口,無論如何只想著衝出這個山腹,去外面透一口氣的感覺。她是這麼想著,也就這麼這麼做了!

幽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這個山腹甬道之中,只是那股淡淡血腥之氣,卻似乎還在這裡悄悄瀰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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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絕望~


青雲山,小竹峰。

這已是田不易遺體被鬼厲送回大竹峰的第三天了,但蘇茹卻依然奇怪的阻止著大竹峰門下弟子向同門傳報噩耗,這一點非但讓宋大仁等人在大悲大痛之餘感覺到了莫名其妙,就連鬼厲也有些詫異了。

只是,並沒有人敢當面向蘇茹說起此事了,面對著停靈在守靜堂中用仙家寶物護住遺體肉身的丈夫,蘇茹一臉的悲傷哀切,已經讓眾人開不了口。而大竹峰一脈人丁單薄,在青雲門中向來也是行事低調,若無要緊之事,也無人會來這僻靜的山峰之上,以至於大竹峰在守靜堂中公開祭奠了三日,居然青雲門中也無人發覺。

只是這一日清晨,終於是有了一個外人,悄悄落在了大竹峰上,白衣若雪,飄然出塵,正是陸雪琪。

淡淡藍色霞光閃過,瑞氣輕輕縈繞,天琊在她白皙的手間安靜的散發著光輝。陸雪琪默然向四周望去,只見這青山綠水,靜謐如常,全不似有何異樣,只有在前方守靜堂外兩側,掛著了兩道白色喪幔,才看出了這裡的悲傷。

她默默向那白色喪幔看了一會,才移開了目光,向守靜堂走去,沒多久,發覺了動靜的宋大仁等人身著喪服,紛紛從守靜堂裡走了出來,面上帶著一絲詫異,同時也有幾分尷尬。

待看清了來人乃是陸雪琪且只有她孤身一人之後,宋大仁等人明顯的鬆了口氣。

陸雪琪拱手行禮,淡淡道:「小竹峰門下陸雪琪,見過宋師兄和各位師兄了。」

宋大仁及站在他身後的吳大義、何大智等人不敢怠慢,紛紛還禮,隨後宋大仁苦笑了一聲,道:「陸師妹怎麼來了我們這裡,這個……唉,讓妳見笑了。」

陸雪琪面上沒有絲毫笑容,反有幾分肅然哀切之意,沉默了片刻,道:「雪琪此來並無他意,只想祭奠田師叔並拜見蘇茹師叔,望諸位師兄通報一聲,雪琪感激不盡。」

宋大仁等人對望一眼,沉吟了一下,宋大仁道:「陸師妹客氣了,說來妳也不算是什麼外人,呃……」

他突然頓了一下,陸雪琪臉上似也莫名其妙紅了一下,宋大仁有些尷尬,笑了笑帶了過去,道:「是這樣的,師娘她眼下並不在此,今日一大早,她便獨自一人去了後山竹林,還……」

他歎了口氣,面上露出悲痛之色,低聲道:「師娘她老人家過於哀傷師父過世,此去還將師父遺體帶了去,告知我等她將要獨自安葬師父。」

陸雪琪眉頭一皺,心裡掠過一絲不安,這情況比她到來之前預想的似乎還要奇怪,不願驚動旁人倒也罷了,如何能不叫親生女兒田靈兒知曉,蘇茹便欲獨自安葬田不易?

她心中念頭轉過,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向宋大仁問道:「那,那個人呢?」

宋大仁起初一怔,但看了看陸雪琪的臉色,加上身後向來聰明的何大智拉了拉他的袖子,對他使了個眼色,登時也明白了過來,當下遲疑了一下,道:「小師弟他也去了後山了。」

陸雪琪微感訝異,抬眼向宋大仁看去,宋大仁苦笑一聲,道:「師娘不許我等跟隨,只叫了小師弟同去。」

陸雪琪默然不語,片刻之後,她向宋大仁等人施了一禮,道:「多謝諸位師兄,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耽擱諸位,日後當再來祭奠田師叔。」

宋大仁等人回禮,宋大仁猶豫了一下,道:「陸師妹,此間之事頗多曲折,還望妳……」

不待宋大仁說完,陸雪琪已然道:「我醒得,宋師兄請放心,雪琪絕不對外人吐露隻字片語。」

宋大仁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陸雪琪也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看著那白色身影離去之後,吳大義走上一步,道:「大師兄,我看她只怕多半要去後山的,這沒事麼?」

旁邊的何大智淡淡道:「哪裡是多半,這位陸師妹分明是肯定要去後山看看的。她今日來大竹峰,定然是身負了小竹峰水月師叔的吩咐,若不弄清楚師娘的情況,她回去也難以向水月師叔交代的。」

宋大仁默然片刻,道:「她去了也好,我總覺得這幾日師娘傷心過度,一直擔心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只是師娘不許我們跟去,我們總也不能違逆她的意思了。雖說老七跟了過去,但我們也曉得若是師娘果然叫老七離開的話,以老七的性子,加上他向來敬重師娘,只怕也是不敢違抗的。有這位小竹峰的陸姑娘過去看看,總沒有壞處的。」

眾人聽了,大都點頭稱是,隨即默然無言,宋大仁歎息一聲,轉身走回了守靜堂中去了。


大竹峰後山竹林,放眼望去,這裡與小竹峰的景色頗有幾分相似,眼光所及,都是鬱鬱蔥蔥的翠綠竹林,隨風舞動,竹濤陣陣。晨光從天落下,在竹林縫隙間投射了點點光痕,落在了地面之上。

細細竹葉之上,還凝結著無數晶瑩露珠,光滑圓整,如最可寶貴的珍珠。

鬼厲置身其間,一時不覺有些惘然,多少年前,他便是在這裡開始了他在大竹峰上的人生,不知有多少個晨昏日暮,他揮舞著柴刀,揮灑了汗水,在這僻靜的竹林中默默砍伐,那曾經感覺枯燥的歲月,如今想來,卻彷彿如夢,只是那份曾經擁有的寧靜,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竹濤陣陣,山風徐徐,就在耳旁掠過。

他在深心中歎息了一聲,拋開了這淡淡無謂的感傷,轉過頭來,看著蘇茹。

田不易的遺體就躺在不遠處的地面之上,旁邊依然還有大黃趴在旁邊。自從田不易遺體回山之後,似乎這隻狗就一直陪伴在田不易身旁,從來不曾離去。

在田不易遺體身下,並無絲毫鋪墊之物,這似乎對亡者有些不敬,但從鬼厲到宋大仁乃至杜必書等,卻無一人敢對蘇茹行徑,有半分的質疑了。

只是縱然不會去懷疑蘇茹的悲傷,但她的行為,卻仍然是讓人十分不解的,鬼厲有心詢問,只是此刻蘇茹背對著他的身影卻像是一面牆,讓他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這個時候,蘇茹卻打破了沉默:「怎麼,你有話要對我說麼?」

鬼厲吃了一驚,隨即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小心地道:「師娘,我確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蘇茹淡淡道:「你說吧,我也知道,這些話,只怕也不只是你一個人想說的。」

鬼厲窒了一下,他向來知道自己這位師娘乃是聰慧絕頂的人物,看來喪夫之痛,似乎並未過分影響到她的想法,當下鬼厲輕輕咳嗽了一下,道:「師娘,請恕弟子大膽,弟子明白師娘對師父過世……」

話說到這裡,鬼厲目光不期然向田不易遺容望了一眼,忍不住心中也是一酸,片刻之後才繼續道:「只是,弟子懇請師娘無論如何也要節哀才是。此外,雖然師娘哀傷,但師父後事也宜早日操辦,何況靈兒師姐在情在理,也當要知會她回來祭奠師父才是。」

蘇茹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鬼厲心中忐忑不安,微微垂首,低聲道:「師娘,弟子若有所說大膽妄言之處,請您莫要在意。」

蘇茹搖了搖頭,緩緩轉過了身子,看著鬼厲,道:「你沒說錯什麼,你說的都對。」

鬼厲向蘇茹看去,心中卻是吃了一驚,蘇茹今日打扮的與前幾日頗為不同,雖然還是一身喪服,但面上卻看的出曾打扮過了,精神了許多,更顯出幾分美麗之色,令人動心。

鬼厲低下了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遲疑了半晌,才道:「師娘,弟子還有一事,斗膽請教師娘。」

蘇茹淡淡道:「你說吧!」

鬼厲道:「師父亡故,弟子與師娘同感悲切,只是師父遺體,實不宜妄自輕動,更不宜移至這後山……」

蘇茹忽然截道:「你是在教訓我麼?」

鬼厲連忙搖頭,道:「弟子不敢!」

蘇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但臉色卻慢慢轉為緩和,似乎也想到什麼,忽然臉上露出淒切之意,道:「老七,你知道你師父與我成婚多少年了?」

鬼厲心頭一震,隱隱感覺師娘此話裡似蘊含著深深悲切,大有哀傷之意,只是雖然明知如此,他卻也不知如何安慰,當下心頭擔憂,口中卻只得低聲道:「弟子不知。」

蘇茹笑了笑,回過了身,緩緩在田不易身旁坐下了,低聲道:「其實何止是你不知,連我自己也都忘了,這山中歲月,我與他二人相守共度,於我心足矣,卻又怎會去想過了多少日子了?他每每笑我癡傻,說將來若是我們修道不成,難登仙錄而重陷輪迴,到了那生離死別之刻,卻不知怎樣的光景。」

她聲音漸漸低沉,道:「我當日便問過他,他想怎樣,他便說並無他求,若是他先我而去,修道之人也不想什麼風光大葬了,甚至連棺木也可以不要,自然而來,自然而去,只求在大竹峰後山之上一坏黃土足矣,這樣他便可以日夜守望前山之人,不怕寂寞了。」

話未說完,她卻已悄悄淚流滿面。

鬼厲緊咬牙關,口不能言。

趴在一旁的大黃腦袋微微抬起了一下,對著蘇茹看了看,隨後又匍匐了下去,尾巴輕輕搖了搖。

蘇茹凝望田不易許久,忽地揮了揮手,道:「你且先下山去,半個時辰之後再來吧!」

鬼厲吃了一驚,不覺有些遲疑,叫了一聲道:「師娘……」

蘇茹道:「怎麼?」

鬼厲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大著膽子道:「師娘,師父他老人家生前與您約定,弟子們自然不敢違逆,只是在師父入土之前,是否仍該知會靈兒師姐一聲……」

蘇茹默然片刻,低聲道:「也好,你下山便去告訴大仁,讓他悄悄去龍首峰叫靈兒回來吧!」

鬼厲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走到路口石階時,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蘇茹默默坐在田不易遺體身旁,身影孤獨,看去委實令人傷懷。他心中又是為之一酸,連忙回過頭來,不敢再看,走了下去。

這一路走來,他心神略定,不覺又想起這幾日異樣情景來。蘇茹不叫宋大仁等人知會青雲山各脈噩耗,這本身就是奇怪之極,連田靈兒也不讓通知,更是不合情理之處。今日如此這般處理田不易後事,雖然是田不易生前曾有約定,但也總歸失於草率。

鬼厲心中歎了口氣,甩了甩頭,其實修道之人本也不看重生後之事,骨肉皮囊,埋之於青山黃土之間,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他這般默默想著,也懶得馭風而行,順著山路一路走了下來,不知不覺走到了半山。遙想當年,他初上大竹峰時,跟隨著大師兄宋大仁和小師姐田靈兒到那後山,這一段路可走的不知多麼辛苦,往事歷歷,猶在心頭。

卻不知那位靈兒師姐,這些年來過的還好麼?

他嘴角浮現出一個淡淡的苦笑,搖了搖頭,隨後,他忽地停住了腳步,有些訝異地向前方看去。

山道之上,前方一個白色身影忽然出現,窈窕清麗,默然佇立,在晨光中不似有半分塵世之氣,默默凝望著他。

鬼厲也望著她,二人相視良久,卻彷彿都無話可說。

山風習習吹來,吹動了她的秀髮衣裳,隨風輕輕飄動。

終於,還是鬼厲先開了口:「妳……怎麼來了這裡?」

陸雪琪低聲道:「我師父喚我前來拜見蘇師叔。」

鬼厲默默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道:「師娘正在這後山之上,只是此刻她正想一人單獨待著,並不願有人前去打擾,囑咐我半個時辰之後才能上去。」

陸雪琪也點了點頭,道:「無妨,那我等著就是了。」

鬼厲應了一聲,沉默了下來,那邊的陸雪琪似乎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之間,在這漸漸變得沉默的時候,雖然站著不動,卻似乎距離更遠了。

過了半晌,陸雪琪輕輕道:「你身上的傷……好些了麼?」

鬼厲輕聲道:「好多了,」說著,他抬頭看了看陸雪琪,道:「當日若非妳救我,我只怕也不能站在這裡,說來該當謝謝妳才是。」

陸雪琪怔了一下,看著鬼厲,道:「當日我、我那一劍……」

鬼厲忽然截道:「妳別說了。」

陸雪琪神色一黯,頓住了口,默然垂首。

只聽鬼厲那裡似乎有些遲疑,又跟著繼續道:「那些事……師娘都跟我說了,她說是我錯怪了妳,對不住了。」

陸雪琪身子一震,抬起頭來,只見鬼厲面上有悲傷之意,目光也不肯看著她,但饒是如此,他仍是一字一字緩緩道:「師娘的話,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師父他老人家畢竟乃是養我教我的恩師,我知道或許是我私心太重,只望妳多給我一些時日,我也好……」

「我明白,我等你!」陸雪琪忽然打斷了他。

鬼厲有些訝異,抬頭向她看去,只見那清麗女子貝齒咬著唇,眼中似有淚光,但原先那看似一直給人以緊緊繃住的身子,卻似乎在一瞬間都放鬆了下來,嘴角邊,有淡淡的一絲欣慰和微笑。

他忽然間,心底像是某些東西,裂了開去。

世間紅塵,紅顏最是恩重,那一個「等」字,不知道盡了多少滄桑,多少深情?

望著那個深情女子,他嘴角動了一下,心底忽地湧起一陣柔情,正想微笑著對她說些什麼,誰知便在這個時候,突然從他們身後那山頂竹林之上,遠遠的竟傳來一陣狂燥的狗吠之聲。

他的身子忽然僵硬了。

那是大黃的叫聲,從他帶著恩師田不易的遺體回到大竹峰之後,大黃就一直沉默著跟著主人的遺體,再也沒有大聲喧嘩過,但此刻聽來,大黃的吠叫之聲雖然隔了老遠而顯得有些微弱,但聽來幾如瘋狂,叫聲中絕望之極,更是他十數年來從未聽聞過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大黃突然間變得如此歇斯底里的瘋狂吠叫?

那心頭一直深埋的隱隱擔憂,突然全部湧上心頭,鬼厲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甚至於連他的手,也開始微微發抖。

陸雪琪也是吃驚不小,但看了鬼厲的神情更是迷惑,驚道:「怎麼了?」

鬼厲沒有回答,他只是身子微微顫抖,猛然大聲嘶吼了一聲:

「師娘!」

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已折衝而上,如風馳電掣一般,向那後山竹林深處衝去了。

陸雪琪何等冰雪聰明,轉眼便料知了一二,一時間她臉色也是慘白,身子輕顫,若是萬一因為田不易的亡故,蘇茹傷心之極時再生變故……鬼厲會怎樣,她不敢想像,而到時候他們兩人究竟要怎樣面對,她也根本無法想像了!

望著那個瘋狂掠去的身影,她忽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助,如龐大的陰影籠罩在她的身旁,她有心要追去,可是這身軀腳步,竟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所束縛,一點也動彈不得。

只有在內心深處,她拚命地對著自己喊著:「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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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集


第一章 ~無憾~

鬼厲心急如焚,全力掠去,以他如今之道行,一時之間道路兩側花草樹木盡數為之側倒,如海水之中劈開了一條縫隙。迎面之風,因為他速度太快而刮的面孔隱隱生疼,然而他卻絲毫也沒有在意。

此刻在他心中,只有後山竹林裡那位蘇茹的身影了。

大黃的吠聲猶在耳邊,狂躁之極,鬼厲的身影從山下石階上霍然沖天而起,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衝上了石階。人還在半空,鬼厲的心中卻是猛然一寒,幾乎不能自控,險些掉了下來。

地面之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一人多長寬的洞穴,旁邊堆著兩堆泥土,看那泥土兀自帶著濕氣,想來必定是蘇茹剛剛自行挖掘的。一想到這兩個洞穴的用處,鬼厲就面無人色,頭皮發麻。而田不易的遺體還是安靜地躺在原處並沒有動彈,但是此刻鬼厲最擔憂的蘇茹,卻是撲在了田不易的胸口處,一動不動。

旁邊,大黃正對著蘇茹,不停地大聲狂吠著。

鬼厲心中直沉了下去,看著那不久之前還在眼前的苗條身影,他竟有種不敢面對、不敢靠近的膽怯。

這個時候,在鬼厲的身後,石階上緩緩出現了面色蒼白的陸雪琪,她遠遠地站在那裡,默默凝視著這一切。

鬼厲壓制住自己狂亂的心跳,輕輕叫了一聲:「師娘?」

蘇茹的身體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回應。

鬼厲的腳步緩緩向前邁去,每走一步都顯得很是吃力,大黃的吠叫聲仍然不絕於耳,終於,他靠近了蘇茹的身體,低聲地道:「師娘……您別嚇我……」

微顯得顫抖的手碰在了蘇茹的肩膀,鬼厲咬了咬牙,手上用力,將蘇茹的身體翻轉過來,片刻之後,一張意外的略帶著微笑的臉龐,呈現在他的眼前。

蘇茹微笑著,嘴角似有一絲欣慰,也許是和丈夫在一起吧!

她的身體還是溫暖的,她的神情依然恬靜而端莊,只是沒了生氣。

大黃的吠聲還在狂叫著,但聲音已然漸漸沙啞!

鬼厲的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瞬間之後,腦海中一片空白。

「師娘也去了……」

這是他腦海中唯一的吶喊聲,在他的心中無止境地迴盪著。


翌日,青雲門所有的其餘各脈都接到了大竹峰一脈傳來的噩耗,首座田不易與其夫人蘇茹,雙雙離世。

田不易夫婦在青雲門中地位非同小可,素有人望,這個噩耗轉眼間震動了青雲門上下,一時飛來大竹峰悼念的同門無數,從龍首峰匆匆趕回的田靈兒在父母靈前哭成了個淚人,而其餘各脈長老念及舊日情誼,雖然都是修道有成之人,卻也多有落淚的,其中尤以向來與蘇茹最要好的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師最為傷心。

在這一片肅穆悲切的氣氛裡,卻仍然還有些不太正常的蛛絲馬跡,以田不易夫婦的地位人望,其餘各脈首座盡皆到場,惟獨長門通天峰內,雖然上一輩的長老來了不少,但偏偏一門之主、青雲掌教的道玄真人,反不見蹤影,這不免顯得通天峰有些輕視大竹峰一脈的意思。

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諸人都是一身重孝,面有哀容,往來接送同門,無不恭恭敬敬,但看到蕭逸才等長門弟子時,卻不時面有怒容,言談間也冷淡了許多。

蕭逸才等人心裡有愧,也不好說什麼,除了苦笑之外,也只得站在一旁閉嘴不言。

香火繚繞,哭聲不絕,這一片哀切之意,大抵是對故人逝去的傷懷,在原先清秀靜謐的大竹峰山頭飄散不去。人活一世,卻不知死去之後是否當真有靈,若果然如是,則故人在玄冥中看著這一切,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不過想必那田不易,是不會做傷心狀的吧!


一個身影,從青雲山方向飄了下來,看著似乎有些茫然,在路口幾分疑惑、幾分惘然,最後慢慢走了過去,在午間的時候,獨自一人進入了河陽城內。

大街上人來人往,雖不比往日熱鬧景象,卻看得出這座城池正在緩緩恢復生氣。有人在浩劫中故去了,也有人倖存下來,更有新的孩子長大成人,一世一代,輪轉不止。

鬼厲站在街頭,默默望著這街頭人潮,陌生的人們從身旁經過,如潮水一波一波永無止歇,他置身於人海,這周圍的一切都是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們,他們生、老、病、死,在輪迴中安靜而泰然地活著。

可是人為什麼要活著呢?

鬼厲忽然這麼想著。

師父和師娘去世了,死在了自己的面前,痛徹心肺之後,他剩下的除了麻木便只有疲倦了。

這一生,還剩下什麼呢?

這一世,他彷彿覺得自己正在走著一條遠遠比別人長的多的路,而這條路,還看不到盡頭。

他木然邁步走去,遠近身外不停有聲音傳來,叫賣聲、呼喊聲,甚至只要他願意,連隔了一條街遠外的婦人教訓孩子的聲音,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只是這一切,他卻覺得離自己竟如此遙遠,恍惚中,他只覺自己已不似這人世之人。

不知不覺中,他走到了一處,抬眼看去,只見那似曾相識的酒樓牌子,他心底深處,忽然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酒樓裡的客人少的可憐,顯然這裡的生意還未從那一場浩劫之中恢復過來。

店小二迎了過來,笑容可掬地問道:「客官,要吃飯還是喝酒啊?」

鬼厲沉默了一下,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從青雲山上下來之後,他整個人渾渾噩噩,似乎對什麼都提不起精神,那種感覺,帶著幾分絕望,就像十年前他親眼目睹了碧瑤替他擋了那一劍。然而這十年之後,他卻似乎少了那一份瘋狂,多了的是疲累。

「客官,客官?」

店小二微微提高的聲音叫醒了鬼厲,他木然搖了搖頭,走到旁邊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了下來。

店小二跟了過來,依然是帶著笑容,道:「客官,要吃些什麼?」

「你這裡……」他緩緩地說著,忽然從記憶深處某個地方,有個東西閃了一下,「你這裡,還有沒有『清蒸寐魚』?」

店小二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道:「客官,莫非你以前是我們山海苑的常客麼,這道清蒸寐魚乃是我們當初的招牌菜,不過現在是吃不到了。」

鬼厲怔了一下,道:「這是為何?」

店小二聳了聳肩膀,道:「還不是要怪那些殺千刀的獸妖,當日那些獸妖佔據這裡時,方圓數百里內都遭了殃,就連城外河裡的那些魚兒,竟也被一捲而空,時至今日,莫說可以做菜的寐魚,便是魚苗,也難得見上一尾了。」

鬼厲若有所失,面色不知怎麼,又黯淡了幾分,店小二感歎了半晌,才記起正事,連忙問道:「客官,你不如點些其他的菜罷?」

鬼厲怔怔望著別處,隨口道:「算了,你看著來幾樣酒菜吧!」

店小二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只是走到一半,那門口處卻又進來三人,店小二心中吃了一驚,暗想生意居然轉好了麼,連忙迎了上去,不料那三人只在這店裡打量一下,忽然看到鬼厲,其中一人便叫了出來,聲音中似還帶著幾分意外。

鬼厲聽到異聲,且聽來有幾分熟悉,轉頭看去,也是一怔。所謂天涯何處不相逢,站在那邊的三人正是周一仙、小環還有野狗,叫出聲來的正是周一仙。

不知怎麼,看到這三人,鬼厲突然沒來由的一陣親切,雖然並非至交好友,但此刻的心境,茫茫人海中看到周一仙等人,卻當真比什麼風景秀色都好看。

只見周一仙臉上錯愕神情轉眼消失,隨即滿臉堆笑,快步走了過來,手中那根竹竿上掛著的「仙人指路」布幔迎風飄舞,來到鬼厲身前,呵呵笑道:「真是想不到啊,我們又在這裡相見了。」

鬼厲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雖然轉眼便消失了,但還是道:「前輩請坐吧!」

周一仙點了點頭,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店小二站在一旁,小聲問道:「幾位是一起的麼?」

周一仙白了他一眼,道:「廢話,不是一起的能坐到一起麼?」

店小二連連點頭,「是,是,那諸位請坐,我去準備酒菜,馬上就來。」

周一仙嘿嘿笑個不停,卻拉過了店小二,隨口又點了七、八道菜餚,要了三、四壺美酒,店小二點頭不迭,忙著去準備了。

一旁的小環臉色卻沒有她爺爺那麼高興,相反,臉色黑黑的,頗為難看。尤其是看到周一仙後來又拉過店小二點菜要酒的時候,更是顯得陰沉,幾番想說話,但還是忍了下來,待到店小二離開之後,她才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道:「爺爺,你要了那麼多菜,莫非是看見救命恩人在這裡,想好好請客報答人家麼?」

周一仙面色一沉,怒道:「小環,妳胡說什麼,我等與這位鬼厲兄弟是什麼樣的交情,豈能用這些酒菜來相提並論的?」說著,他回過頭對著鬼厲笑了一下,然後歎息一聲,搖頭道:「妳看看這個河陽城,浩劫過後,人心不古,一個個都不肯來看相了,世道艱難啊……」

小環臉色一變,看了一眼鬼厲,又狠狠盯了周一仙一眼,臉色微紅。

鬼厲卻似乎什麼也沒感覺到,只淡淡道:「是啊,老丈放心,當初我曾蒙你照顧多日,這次便算是我請你們作為答謝了。」

小環臉上登時紅了,但周一仙卻似老懷欣慰,點頭頷首微笑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野狗道人看了看小環,又看了看鬼厲,欲言又止。

這時店小二端了幾盤涼菜上來,又上了兩壺酒,周一仙老實不客氣地拿過酒壺,便給在座的人斟滿了,舉杯道:「我們都是浪跡天涯的人物,能夠相遇在此,實在是難得的緣分,就乾了此杯。」

說罷,他仰頭一飲而盡,隨後微微晃腦,看來對這美酒味道頗為滿意。

鬼厲看著他的樣子,嘴角動了動,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但他面上肌肉看去僵硬無比,只怕笑了也顯示不出來。他緩緩也端起了酒杯放在唇邊,只是片刻之後,他忽然一聲歎息,帶著幾許無奈苦楚,似乎手中所持的,竟是最苦澀之物,飲之不下,緩緩又放回了桌上。

這時,坐在周一仙旁邊的小環實在忍不住,刺了周一仙一句道:「還難得的緣分呢,不知是誰在大街上遠遠看到別人的身影,便大呼小叫地趕了上來,盤算著吃白食呢!」

周一仙面不變色,只白了一眼小環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鬼厲似乎也沒將小環的話放在心上,他看去彷彿一直都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樣子。

小環認識他多年,卻還是第一次看見鬼厲這般神情,不覺有些擔憂起來,忍不住向鬼厲問道:「你怎麼了,有什麼事麼?」

鬼厲沉默了片刻,卻沒有回答小環,而是向著周一仙道:「前輩。」

周一仙剛剛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酒,聞言笑道:「何事?」

鬼厲目光略顯空洞,低聲道:「我記得十年之前,我還是剛剛從青雲山上下來的一個少年時候,就在這河陽城裡,你們曾經替我算過一次命相罷?」

周一仙、小環都是一怔,野狗道人則是莫名其妙,當年那檔舊事,他自然是一無所知。

周一仙微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唔,我還記得幾分的樣子,怎麼了,好好的你怎麼會突然問起當年的事?」說到這裡,他臉上突然露出神秘之色,壓低了聲音對鬼厲道:「你該不會在這十年之後,還要說當初我們算的不靈光,打算要回當日的算命錢吧?」

「爺爺!」小環嗔了周一仙一句,看來是忍無可忍了,一把將周一仙推到一旁,對鬼厲道:「鬼厲大哥,你有什麼心事麼,或許……可以跟我說說。」

鬼厲看了小環一眼,眼神中的疲倦裡,難得露出了一份暖意,但他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道:「我沒什麼,我只是想問老先生幾句話。」

周一仙整理了一下身上衣物,咳嗽了一聲,登時那股道骨仙風的氣派湧了出來,一時這小小酒樓殿堂似蓬蓽生輝,唯他獨尊。

「你說吧!」他淡淡道:「以你我的交情,大可無話不說的,不過命錢可是要照樣給哦!」說到最後,他不顧旁邊小環漲紅的臉,對著鬼厲眨了眨眼睛。

鬼厲淡淡笑了笑,帶著幾分安慰拍了拍看去因為自覺丟臉到快要發作的小環,然後轉向周一仙,面上露出了幾分迷惘之色,道:「前輩你遊戲人間,見識非凡,我有一事,困惑於心,請問前輩:你說我們人活一世,所為何來?」

此言一出,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一怔,看著鬼厲面露不解之色。

周一仙卻是皺了皺眉,面上戲謔之色漸漸隱去,神情也莊重起來。他並沒有立刻信口回答,而是沉吟了半晌之後,才緩緩道:「你神色異常,不比往日,可是又遇見什麼不如意事了麼?」

鬼厲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恩師、師娘,日前過世了。」

「啊!」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一驚,失聲而呼。

周一仙皺起眉頭,歎息一聲,低聲道:「田不易也去了麼,可惜了。」

鬼厲默然,周一仙微微合眼,隨後神色如常,道:「難怪你面有傷痛之色,只是生離死別乃人之常情,無人可免,你本非凡俗之人,又何必沉迷其中?」

鬼厲痛楚之色更重,道:「可是他們二人故去,實與我有脫不去的干係!」

周一仙淡淡道:「既然如此,該當你還的,你還了就是,何必在此自苦?」

鬼厲一驚,吶吶道:「該當我還的,什麼該當我還的?」

周一仙道:「我且問你,你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怨恨於你?」

鬼厲的頭緩緩垂下,半晌之後緩緩道:「沒有,恩師與師娘對我恩重如山,直到臨終之前,仍記掛於我,將我這不肖弟子收歸門下……」話說到後面,已是微帶哽咽了。

旁邊的小環看著鬼厲的樣子,不知不覺她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周一仙微微一笑,眼神中淡淡精光流轉,似跳出了這凡俗世間,看透了這世情,道:「那我再問你,你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什麼悔恨之意麼?」

鬼厲遲疑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

周一仙微笑道:「那便是了,你本該為他們高興才是,死而無憾,豈非是他們最好的下場?」

鬼厲抬頭向周一仙看去,嘴唇微動,神情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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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困惑~

入夜,從河陽城頭上向城內望去,萬家燈火雖然是說不上,但星星點點無所不在的光亮,卻仍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對於鬼厲來說,那或者正是他最為陌生的所在了吧?

他默默凝望著那一片燈火,然後轉過了身子。並不高大也不堅固的城牆上,此刻空無一人,蕭瑟的晚風從河陽城外空曠的原野上吹了過來,掠過城頭那些在獸妖浩劫中傷痕纍纍的城牆,吹在他和周一仙的身上。

不知為何,小環和野狗道人沒有在這裡,只有周一仙和鬼厲在這個夜晚時分,站在了河陽城頭。不過周一仙看來泰然自若,手中除了兀自還拿著那一根「仙人指路」的竹竿布幔,另一隻手上則多了一只酒壺,此刻正飲下了一大口,發出滿足的歎息聲。

「好酒啊!」他略帶著幾分笑意,然後對鬼厲道:「這酒還有些溫熱,你要不要來一口?」

鬼厲默默搖了搖頭,道:「前輩你自己喝吧!」

周一仙嘿嘿笑了一聲,又自顧自仰頭喝了一口,只是這一口下去之後,他搖了搖酒壺,聳聳肩,順手就將這酒壺丟下了城牆,看來這酒壺之中本也被他喝的只剩下了最後一口美酒,也不知是否心中過意不去,這才問了問鬼厲的。

這一晚,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僻靜的城牆之上被月光照的頗為光亮,周一仙喝了酒之後,便仰首望天,怔怔出神,一時沒有說話。

鬼厲緩步走到城牆邊上,目光隨即落在了城磚上的某處,那裡有數道深深的抓痕,而就在這些抓痕的附近,更多同樣的痕跡正深深鏤刻在了所有的磚牆上。

觸目驚心!

「那些都是浩劫之中,無數獸妖留下的。」周一仙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淡淡地道。

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所在的城牆之上,這個遊戲人間的老者似乎少了幾分平日裡的戲謔,反是看著鬼厲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的悲天憫人。

鬼厲伸出手,在這些深深的抓痕中輕輕撫摸過去,觸手從指尖傳來的,是粗糙的磚牆硬澀的感覺,卻不知有多少冤魂,曾在這些爪痕中呼號。

他沉默了許久,道:「當初河陽城裡無辜的百姓死了很多嗎?」

周一仙歎了口氣,走到城牆邊上,向下望去,在他眼眸之中,倒映著城中的燈火:「很多,雖然有許多百姓已經提早向北逃亡,但至少也有五成的河陽城百姓,無辜喪生,死在那些獸妖的手裡。」

鬼厲看向周一仙,忽然道:「前輩,你說那些無辜喪生的百姓,他們哪一個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哪一個不是在這世上好好活著。不說全部,但至少九成九的百姓,他們都是人畜無害的吧,可是為什麼卻有這飛來橫禍?而如他們這一般的人生,卻又所為何來?」

周一仙看著鬼厲,手扶著城牆,道:「你今日能站在這裡,而那些百姓無辜喪命,我來問你,你以為是何緣故?」

鬼厲默然許久,道:「我與他們不同,我修習道法,即便是獸妖來了,亦可躲過。」

周一仙點頭道:「便是如此,你看這人人皆同,乃是從大眼光、大境界著眼,就如天音寺佛門所言:眾生平等,便是這個意思。其實按佛門所言,何止是你我人類,即便是螻蟻猛獸,也與我等不分彼此的。」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又道:「只是,這境界處、人世間,卻豈能是區區一種可以看清的?你身具大神通,有大法力,便可以絕境逢生,便可以施施然超脫於凡俗眾生之上,是以說眾生原是平等,但細微之處,卻從未平等過。」

鬼厲面露迷惘之色,緩緩搖首道:「我不想超脫眾生之上,亦沒有普渡眾生的慈悲心懷,便如我雖然修道,卻對那長生沒有分毫興趣。」

周一仙淡淡道:「那你要的是什麼?」

鬼厲苦笑一聲,笑容中滿是苦澀,低聲道:「便是這裡了,我要的是什麼,卻連我自己也不知!」

他臉上神情變幻,天上明月漸漸到了中天,月華更是燦爛,從天空灑了下來,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

周一仙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鬼厲,然而他目光神情之中,已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模樣,縱然在他面前站著的是世間唯一修習過《天書》四卷的鬼厲,一身道法已是鬼神莫測,但周一仙此刻看去的身影,卻彷彿遠遠比他更加的高大。

他的儒雅,他的從容,夜風從他鬢邊白髮間穿過,甚至似乎連明月的光華,也悄悄聚斂在他這一邊。

鬼厲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事實上,周一仙也只是平平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而他自己,彷彿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半晌,鬼厲微微苦笑,道:「看來我果然是不成器的,連自己為什麼活著,想要什麼都想不清楚!」

周一仙平靜地望著鬼厲,嘴角有淡淡的笑容,道:「你錯了,年輕人。」

鬼厲怔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從周一仙口中聽到他稱呼自己年輕人,不過這顯然並非要點,他錯愕了一下之後,道:「請教前輩,你說我錯了,錯在哪裡?」

周一仙淡淡道:「你以為自己想不清楚這個問題便是不成器麼,以我看來,恰恰相反,你能去想這個問題,便是你遠勝這世間他人之處了。」

鬼厲愕然,道:「什麼?」

周一仙微微一笑,招手道:「你來看。」

鬼厲走到周一仙的身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向下看去,河陽城中,月光之下,靜謐裡的那點點燈火,閃爍不停。

周一仙望著那片燈火,眼神之中似也有種複雜的情緒,片刻之後,他靜靜地道:「你看見的是什麼?」

鬼厲道:「這是無數百姓家裡的燈火。」

周一仙點頭道:「不錯,便是燈火了。那一點點燈火,便如一個個鮮活的人,他們都在這世間活著,或得意,或不如意,但他們總歸是要活下去的,只是我告訴你,這芸芸眾生中,不知有多少人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如你這般去苦惱、去反思自己為何活著的人,萬中也無一。」

鬼厲啞然,這種說法他從未曾想過,但從這周一仙口中聽到時,卻似乎大有道理,自己竟不能反駁。

周一仙看著他,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哀傷之色,只是這種神情轉眼即過,隨後他輕輕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拍了拍鬼厲的肩膀。

鬼厲此刻雖然不能說是驚心動魄,心神動盪總是有的,但他一身修行立生反應,幾乎是下意識就要側身讓過周一仙的手掌,但詭異之事突然發生,那個向來裝神弄鬼、稀鬆平常的周一仙,那看似輕飄飄的手掌,以鬼厲的修行道行,竟站在原地沒有躲了過去,就這麼被周一仙輕輕拍下了。

鬼厲心頭一震,但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更加令他心神震動的話,卻從周一仙口中說了出來:「更何況,你乃是這世間裡唯一修習了四卷《天書》的人,又怎麼能與其他人一樣呢?」

此言一出,鬼厲身子大震,修行《天書》四卷之事,向來是他秘而不宣之事,事實上,從天帝寶庫得來的《天書》第三卷與天音寺無字玉壁得來的《天書》第四卷,便是陸雪琪和那些天音寺的和尚們,也並不知曉那些神奇妙文乃是《天書》一脈相承,只有他從頭到尾修習,才明白這些乃是《天書》四卷。

然而此刻,周一仙卻當著他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道破了這個秘密,如何不令他震駭,一時間他面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盯著周一仙。

周一仙淡淡笑了一下,道:「你雖然吃驚,也不必如此。」

鬼厲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面前這位老人,許久之後,忽然微笑,退後了一步,端正衣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小子無禮,過往怠慢了前輩,只是心中恰有不解之惑,望前輩為我解之?」

周一仙神色從容,面前這位名動天下的人物對他如此恭敬,似乎他也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只道:「你心中所疑所惑,若是別人可以告訴你的,以你的悟性和《天書》的玄妙,又怎會悟不出呢?」

鬼厲默然,徐徐道:「莫非前輩以為,在下心中所惑,其實無解麼?」

周一仙微笑搖頭,道:「錯了,你心中所惑,正要由你自己來解,你所修行之《天書》妙法,其中當有接近體悟自性之說吧!」

鬼厲沉思片刻,點頭道:「是,體悟自性,佛在心中而非身外,此乃《天書》中與佛門相近之處。」

周一仙道:「便是如此了,人活一世所為何來,正是該當你自己體悟才是,老夫或可為你點撥,卻不可說與你聽的。」說罷,他微笑負手,走到了一邊。

鬼厲又是一陣沉默,半晌之後,他面上迷惘之色並未稍退,道:「生、死、別、離,我只見這四字始終人生,請教前輩,人性本苦麼?」

周一仙笑道:「錯了,錯了,你一生坎坷,便以為人人苦楚,其實不然。我且問你,你以為自己命苦麼?」

鬼厲一怔,張口欲言又止,周一仙已然笑道:「怎樣,不好說了罷?便拿你近日過世之師父師娘來說,你以為他們是苦麼?」

鬼厲吶吶道:「師父和師娘他們……」

周一仙肅容道:「田不易死得其所,是以他死而無憾,含笑而去;你師娘蘇茹,與你恩師伉儷情深,不願獨活,你以為她傷心自盡,卻不知她魂魄歸處,能與丈夫相聚,卻反是她最歡喜之事?」

鬼厲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一仙淡淡道:「你為田不易夫婦過世傷悲,卻不知他們夫婦二人或許反是最明白、最無憾的人,以己度人,豈非可笑?」

說到這裡,周一仙忽然微笑了一下,看著鬼厲道:「你怕死麼?」

鬼厲猶豫了一下,低低歎了口氣,道:「我怕!」

周一仙道:「哦,我倒要問你,你怕的是什麼,是這死字本身麼?」

鬼厲默默搖頭,道:「我既然對長生無意,自也不在乎什麼死了,我怕的是我死之後,心願難了。」

周一仙笑道:「這便是了,你可以看破了生死,心中卻還有比生死更重之事,與其你百般問我心中困惑,不如好好想想這些更重要的事罷!」

鬼厲眉頭一皺,眼光一亮,似有所悟,但卻並未展顏,反是又陷入更深的思慮之中。周一仙也不去打擾他,悄悄走開到一旁,抬頭看去,只見明月當空,月光如水,盡數都灑了下來。

曠野之上,晚風蕭蕭,星移斗轉,蒼穹無限。

他凝望良久,忽地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背後忽然傳來鬼厲的聲音:「前輩,你心中莫非也有什麼看不穿的事麼?」

「我?」

周一仙沒有回頭,仍然凝望著遠方天際的那輪明月,半晌之後,只聽他淡淡地道:「我既然仍在這世間流浪,便也有看不穿的心思了。」

「哦,是什麼?」

周一仙微微一笑,道:「我看不穿的,是這個輪迴啊!」


青雲山,小竹峰。

一直一來,小竹峰上都是只有女弟子,所以這裡的氣氛不比青雲各脈,向來都安靜平和,即便是白日之中,也常常是一片寂靜,只有鳥語花香,迴盪在這座秀麗的山峰之上。

不過自從昨日水月大師帶著一眾弟子從大竹峰奔喪回來之後,小竹峰上的氣氛在平靜之中,還帶著幾分肅穆與壓抑。許多年輕的小竹峰女弟子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水月大師掩飾不住的落寞與傷心之意,而以她如今的修行,本是早該喜怒不形於色了才對。

文敏向來是最懂水月大師心思的人,她也早早傳話給姐妹們,讓她們都注意分寸,尤其不可高聲談笑,以免意外的觸怒師父,在這樣的勸喻之下,小竹峰上自然是一片肅然。

而從大竹峰歸來之後,水月大師便將自己關在了那間竹林精舍之中,不再露面。文敏等弟子大著膽子前去問安,卻也沒讓進去見面,直把文敏等人搞的有些擔憂起來。

這一日,文敏已經一日一夜不見水月大師從那間竹林精舍出來了,心中焦慮,便找了陸雪琪同來。陸雪琪看去心情也是不佳,本是不願來的,但禁不住文敏幾番勸說,她倒也有幾分擔心起水月大師了,便隨了文敏過來。

文敏與陸雪琪來到竹林,站在精舍外,文敏向陸雪琪使了個眼色,陸雪琪遲疑一下,走了上去,輕輕敲門,道:「師父,弟子陸雪琪和文師姐有事拜見。」

精舍之中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

陸雪琪與文敏對望一眼,文敏皺起了眉頭,面上擔憂之色更重。其實以水月大師的性子來說,本也有幾分與常人不同,放在往日裡莫說是這般不搭理弟子,就算是突然不見蹤影數日,也是有的。但不知為何,文敏等剛剛參加了大竹峰的喪禮回來,多少瞭解了幾分內幕緣由,便對這些行徑似乎有些敏感起來。

文敏咳嗽了一聲,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師父,今日早間,長門蕭逸才蕭師兄派人送來了一封書信在此,弟子就呈進去了。」

精舍之內,還是一片沉默,文敏深深吸了口氣,走上前一步,推開了精舍的房門。陸雪琪緊緊跟在她的身後,也走了進去。

二人走到屋內,目光掃了一眼,兩道秀眉全都皺了起來。精舍本就沒有多大,屋內擺設又簡單,一眼見底,二人卻是沒有看見水月大師的身影。

文敏歎了口氣,道:「師父居然不在這裡,不知她老人家會到哪兒去了?」

陸雪琪默然搖頭,沉吟片刻,道:「師姐,還是先回去吧,或許是我們多慮了,師父與蘇茹師叔雖然感情深厚,但最多也是傷心一場,我想不會出事的。」

文敏點了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可是我心裡總是有些不安。」

陸雪琪輕歎一聲,微微搖頭,轉身走了出去。文敏又向屋內看了一眼,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封封口的書信輕輕放在桌子上,隨後也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房門被她從身後合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屋子之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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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殺意~


走出了精舍之外,文敏便看到陸雪琪站在一旁,便走了過去,道:「師妹,妳這便回去麼?」

陸雪琪微微搖首,道:「既然出來了,我便想在左右走走,老是在屋中坐著,也覺得煩悶。」

文敏點了點頭,道:「說的也是,那妳自己小心些,我先回去了。」

陸雪琪微微點頭,道:「是,師姐慢走。」

文敏笑了笑,轉身走了。看著她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竹林之中後,陸雪琪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卻一時也不知自己該往哪裡去,便信步走去。

竹林深深,到處都是青翠一片,高處有山風吹過,竹枝梢頭隨風搖蕩,發出沙沙的聲音。

微微濕潤的土地上,新芽破土,不時可以看到竹筍尖尖的腦袋從地底探了出來,生機勃勃。

遠處,竹枝茂密的地方,傳來清脆的鳥鳴聲音,就連周圍的空氣裡,都飄蕩著一股竹子特有的清香。陸雪琪深深吸氣,這裡不帶有凡間俗氣的氣息,向來是她們這些修道中人的最愛,也是每每修道之人遠離塵世的緣故。

只是,身子是離俗世遠了,可是那塵心情緣,卻似乎從來也不曾離開半分。

就這般輕踩蓮步,信步走去,不知不覺中,陸雪琪忽然驚覺,自己竟又走到了後山來了。她微微苦笑一聲,雖然自己今日並未想到來此,但許是平日來得多了,這一雙腳竟是自行走了來。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陸雪琪也不回頭,繼續緩步向著山上走去,石階層層而上,不遠地方,便是小竹峰上的僻靜之處望月台了。

此時正是白日,加上近日水月大師心情不好,更無人來到這偏僻所在,周圍更顯寂靜,好在陸雪琪向來也習慣了這份寧靜,便自行走了上去,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巖,對她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

不料她才踏上望月台,卻是怔了一下,在望月台上前方,竟然站立著一個身影,孤獨佇立,一身衣袍被山風獵獵吹舞,看那背影十分熟悉,赫然是她與文敏遍尋不著的師父水月大師。

陸雪琪心中愕然,走上前去,向著水月大師行了一禮,道:「師父。」

水月大師身子一震,似乎這才發覺身後有人前來,轉過身來,看著陸雪琪,點了點頭,道:「是雪琪啊!」

陸雪琪向水月大師望去,只見恩師面容微顯蒼白,仍有傷心之容,但此刻更多的,卻都是落寞之色。

她心中擔憂,道:「師父,這裡風大,妳要保重身體。」

水月大師笑了笑,道:「平日裡妳整天都站在此處,也未見妳有什麼事,我這把老骨頭雖然不比妳們年輕人,但還不至於弱不禁風。」

陸雪琪吃了一驚,連忙道:「師父,弟子不是那個意思,我是……」

水月大師略帶疲倦之色地揮了揮手,嘴角邊露出淡淡一絲苦澀笑意,道:「我知道的,妳不必解釋了。」

陸雪琪默然,站到了水月大師的身旁,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而水月大師似乎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師徒二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水月大師眺望遠方,忽然開口道:「妳覺得這望月台景色美麼?」

陸雪琪怔了一下,不知水月大師為何突然如此相問,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師父道:「常言說風光常在險峰,這裡危巖突兀,孤崖懸空,從上望去,雲海如濤,青山作伴,正是風光絕美之處。」

水月大師微微點頭,目光微現迷離,緩緩道:「其實多年之前,妳蘇茹師叔仍然還在小竹峰上修行之時,也和妳一樣,最愛這裡的風光景色,時常偷偷一人溜到此處玩耍的。」

陸雪琪一怔,抬眼向水月大師看去。

只見水月大師輕輕歎息,道:「我與蘇師妹兩人從小便是一起長大,算來我不過比她早一年投在恩師真雩大師座下,年少時候,我們食同桌,寢同床,當真是情同姐妹。她平日裡性子比我活潑,卻最愛一人偷偷跑到這裡,即便是什麼時候受了委屈了,她也是來到這望月台上,一個人生悶氣的。」

水月大師說到這裡,嘴角動了一下,似乎想起了當年的一些往事,有些笑意,只是這笑容還未出來,便被臉上更深的茫然滄桑之色取代了。

「可是……自從她出嫁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裡了。」

陸雪琪默默聽著水月大師的話,低聲道:「師父,蘇師叔當初嫁給大竹峰的田師叔,妳心裡可是並不歡喜麼?」

水月大師怔了一下,隨即微微搖頭,歎了口氣,道:「田不易雖然脾氣不佳,性子頗有幾分乖戾,但決然是一個佳偶,妳蘇師叔嫁於他,是她的福氣,也是她有眼光。」

陸雪琪聽到這裡,倒真是有幾分訝異了,往日裡任誰都知道水月大師對田不易看不順眼,卻不料她心裡倒是這般看的,當下忍不住問道:「那您過去還對田師叔那樣……」話說了一半,她忽然住口不言。

水月大師微微一笑,道:「還對他橫眉豎眼、冷言冷語的是罷?」

陸雪琪面上一紅,道:「弟子不敢這麼想。」

水月大師淡淡道:「我平日就是這麼對他的,又不是什麼好忌諱的事,有什麼好顧忌的。不過雖然我與田不易合不來,但實話實說,他這人還是不錯的,在我們青雲門中,也並沒有幾個人可以比得上他。」

說到這裡,水月大師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道:「田不易座下的大弟子,是叫做宋大仁的吧?」

陸雪琪點了點頭,卻不知水月大師怎麼會突然問到宋大仁去了,道:「正是,如今宋師兄已經接任了大竹峰一脈的首座之位了。師父,妳怎麼會突然想到了宋師兄?」

水月大師默然半晌,道:「妳那個文敏師姐,是不是和這個宋大仁有些眉來眼去的?」

陸雪琪這才是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文敏與宋大仁之間互有情意,多數人都知曉了,小竹峰上的姐妹們平日裡還多有拿此事開文敏玩笑的,只是當初田不易曾經為了宋大仁上山求親,卻被水月大師一口回絕,搞得文敏私下裡黯然神傷,好些日子悶悶不樂。眼下突然被水月大師這麼一問,陸雪琪心中念頭轉動,卻不知該直說的好呢,還是多為文敏師姐隱瞞一些才是。

只是水月大師乃是何等的閱歷,只看陸雪琪這幾番遲疑不決,便大半都看來出來,搖了搖頭,深深歎了口氣。

陸雪琪心中不禁有些著急起來,她與文敏關係那是極好的,雖然她自己情路不順,卻是更希望這個從小一直照顧自己的師姐可以有個好歸宿,當下猶豫幾番,還是鼓起勇氣道:「師父,其實文師姐她……」

話未說幾字,卻只聽水月大師淡淡道:「罷了,罷了,找個日子,將文敏嫁過去算了。」

陸雪琪一時愕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上神情也隨之表現了出來。

水月大師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怎麼,是不是妳們這些弟子都一直覺得我是一個老頑固,食古不化,不肯玉成弟子們的好事麼?」

陸雪琪心中為文敏歡喜之極,連忙笑道:「師父,妳看妳說的是什麼話,弟子們哪裡敢這麼想啊!我在這裡先替文敏師姐謝謝您了!」

水月大師看著陸雪琪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嘴角動了動,卻又是輕歎一聲,轉過了身子,負手而立,向著遠方雲海,默默眺望。

陸雪琪高興之下,卻見水月大師神情有異,當下小心翼翼地道:「師父,您怎麼突然想到了這件事?」

水月大師沉默了片刻,卻不答反問道:「雪琪,妳也隨我去了大竹峰,妳覺得妳蘇師叔之死是怎樣的?」

陸雪琪神情肅然下來,沉吟了一下,肅容道:「弟子以為,蘇師叔與田師叔伉儷情深,追隨而去,並未有見何痛楚之色。」

「是啊!」水月大師輕輕歎息,怔怔出神,半晌後才道:「我本意不欲妳們為情所擾,耽誤修行,可是這修行一世,到頭來卻又如何呢?」

陸雪琪不知水月大師是何意思,一時不敢接口,只聽水月大師緩緩道:「長生一說,仍是縹緲虛無,一世苦修,不過多換了數百年光陰虛度,妳蘇師叔將百年道行與人生視若無物,這份決心眼光,卻當真不知強過我多少了。」

陸雪琪心中不知怎麼,忽地一酸,叫了一聲:「師父……」

「一世修行,修行一世,修得了道,卻修沒了人性,這又是何苦?」水月大師長歎一聲,淡淡道:「其實什麼是道,什麼叫做得道,我修了一世,時至今日,卻當真有些模糊了。」

陸雪琪站在一旁,不敢說話,水月大師默然佇立,呆了半晌,忽地搖了搖頭,似乎不願再想下去,轉身向山下走去。

陸雪琪看著她的背影,叫道:「師父,妳去哪裡?」

水月大師身子頓了一下,道:「文敏之事,我意已決,妳過去和她說吧!不過……」她聲音一個停頓,卻又轉過身來,臉上多了幾分憐惜之色,望著陸雪琪道:「倒是妳自己,雪琪,可曾為自己想過麼?」

陸雪琪一怔,道:「什麼?」隨即會意過來,臉色白了一下,緩緩露出一個無奈笑容,低聲道:「師父,弟子命不好,不敢妄想了。」

水月大師注視著自己這個清麗無雙的弟子,只見她白衣飄飄,更有出塵之意,但面容中傷心之色,卻不知堆積了多少。

水月大師心中忽地沒來由的一陣心疼,喚道:「雪琪。」

陸雪琪抬頭,看著水月大師,只聽水月大師淡淡道:「雪琪,妳情路艱辛,卻又不願回頭,師父也沒法子對妳說什麼。只是妳我師徒一場,我也是不願看妳如此的,將來若有轉機,青雲門這裡的條條規矩,自有我替妳擔著,妳不必擔心就是了。」

陸雪琪身子大震,忍不住叫了一聲:「師父……」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

水月大師對著她笑了笑,卻又歎息一聲,轉身離去,不多時身影便消失在山岩石階之下,只有山風中,隱隱傳來她低低的輕語:「問世間,情為何物……」

陸雪琪站在原地,一時心亂如麻,幾番愁苦,柔腸百轉,卻仍是想不出什麼結果來,只有在那恍惚之際,她心頭忽然怔怔想到:不久之前,就在那河陽城外廢棄義莊之中,田不易似也對她說過相似的話語。


狐岐山,鬼王宗。

一個俏麗的身影出現在鬼王宗總堂所在的山腹甬道之中,與周圍一切灰色沉悶的東西不同的是,這個身影動彈之際,彷彿是閃爍著耀眼的光亮,給這裡壓抑的氣氛帶來了一抹色彩。

通道中不時有鬼王宗的弟子走過,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被她所吸引,但那女子眼波掃過處,卻都紛紛一個個快步的走開了,似乎都不敢與她有更多的接觸。就算是在這鬼王宗裡,看來她也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而她也真的很特別,眉目如畫,嬌媚無限,雖然比那九尾天狐小白少了一分媚意,卻似乎又更多了一分柔和,不過縱然如此,以她曾經是合歡派妙公子的身份,金瓶兒如今大大方方地站在這鬼王宗的地界,仍然顯得有些刺眼。

不過金瓶兒顯然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對她來說,被眾人矚目似乎早已習慣了,在那場獸妖浩劫的最後,南疆十萬大山裡的鎮魔古洞中,她好不容易脫困而出,回到中土,這其中的曲折沒人知道,她也沒對任何人談起。

此刻,她的方向只有一個,鬼王要召見她。

又經過了一個路口,面前甬道分作了左右兩條,金瓶兒停住了腳步,向著左手邊那條通道望了一眼,眼中似掠過幾分異彩,隨即消失,邁步向著右邊的通道走去。

不久之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古怪地震,給鬼王宗造成的傷害仍然隨處可見,主要便是山岩石壁之上,多了許多不時可見、或大或小的裂痕,而在這四通八達、通風良好的甬道之中,卻依然還飄散著幾分淡淡的血腥氣息,揮之不去。

這股淡淡血腥味道,金瓶兒自然也感覺到了,只是她心中雖詫異,面上卻並未顯露出來,她此刻在鬼王宗裡地位不比往日合歡派,自然也不會多管閒事。只是她仍是對此暗暗吃驚,以她的見識閱歷,自然可以感覺到這血腥之氣大有古怪。

這思緒之間,她已順著通道走到了鬼王所在的屋子之外。

她站住了腳步,正待開口叫人通報,忽然面前石門隆隆打開,從屋內傳出鬼王笑聲,道:「是瓶兒麼,快些進來吧!」

金瓶兒暗吃了一驚,但面上卻堆起笑意,微笑道:「是。」說著走了進去。

只見石室之中寬敞明亮,擺設雖不奢華,卻也端莊大氣,鬼王正坐在一張桌子之後,面前擺放著一大張白紙,旁邊放著文房四寶,看來正在練字。

金瓶兒向鬼王那裡看了一眼,嫣然笑道:「宗主今日好興致啊,怎麼會想起寫字了?」

鬼王抬頭向金瓶兒看來,微微一笑,金瓶兒突然面上笑容一僵,竟是感覺鬼王的目光隱隱如兩道利刃刺來一般,與之對望,雙目竟隱有刺痛之感。

不過好在鬼王很快就將目光收了回來,仍看著自己手下之白紙,同時招手道:「妳過來看看,我這一字寫的如何?」

金瓶兒心下暗暗吃驚,往日裡她與鬼王相處時,從來都未有如此感覺,怎麼不過短短時日,鬼王的道行功力,竟似乎一日千里般精進了?

不過她畢竟不是那種粗淺之人,心中暗自思索,臉上卻堆起了笑容,走了過去,帶起了一陣香風,笑道:「我可是個對寫字一竅不通的俗人,宗主要我來看,當真是難為了我啊!」

鬼王嘿嘿一笑,也不答話,讓開了身子,金瓶兒站在桌旁,向桌上白紙看去,只見映入眼簾的,偌大一張白紙之上,赫然只寫了一個大字──

殺!

這一字每一筆皆如鐵畫銀鉤,用力極重,似要透紙而出,凶意儼然,絕無楷書之端正氣象,又不似草書輕重自若、意態自由,全是一股殺伐之意,滾滾而來。

金瓶兒心中一震,隨即不知怎麼感覺到身邊有道冰冷目光看來,但耳邊卻傳來鬼王和藹的笑聲,道:「瓶兒,妳看這字寫的如何?」

金瓶兒滿面笑容,如春風拂過,滿室皆春,微笑道:「宗主這個字寫的真好看啊,我便是練上十年,也寫不出這般的字來。」

鬼王淡淡地看著金瓶兒,金瓶兒在他目光之下,心中竟是隱隱有股寒意滲了出來,但臉上笑意仍是不減,直到她自己都覺得臉上肌肉因為保持笑容而有些酸疼的時候,鬼王忽地移開了目光。

金瓶兒這才偷偷鬆了口氣,同時心中暗自驚駭。此番回來,鬼王與往日氣度截然不同,一身殺伐之氣直如巨濤狂潮一般,生生逼迫過來,而且看著鬼王模樣,他自己似乎根本沒有絲毫遮掩的意思。

這與他平日裡的作風大相迥異,難道這些日子來,又發生了什麼事麼?

金瓶兒心下正暗自回想,那邊鬼王已經開口說道:「道長,不如你也來看看,老夫寫的這一字如何?」

金瓶兒心頭又是一震,愕然轉身看去,原來這石室角落之中,竟然還站著一人,做道家衣袍打扮,面目肅然。金瓶兒心中念頭急轉,更有幾分驚疑,自己進入這石室之後,雖然一時被鬼王的詭異殺氣所震,神為之奪,但此人收斂全身氣息站在一旁而不為自己發現,看來也是不可小覷。

那道人應聲緩步走了上來,向那桌上白紙上的字看了一會,半晌之後,道:「好字!」

鬼王目光中寒意依舊,但面上仍笑道:「好在何處?」

那道人道:「此字好在其字筆畫走勢與字意相輔相成,字有殺意,透字而出,難得,難得!」

鬼王盯著那道人,道人神色不變,慢慢退後,站在金瓶兒身旁三尺之處。

鬼王面上神色放鬆,忽然大笑了出來,道:「說的好,說的好,道長所言深得我心。」

那道人微微垂首,算是謝過了。

金瓶兒不禁向那道人多看了一眼,只聽鬼王道:「瓶兒,我來為妳介紹一下,這位乃是我宗的供奉強助,蒼松道長。」

金瓶兒雙眉一挑,眼神中銳利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微笑地看著蒼松,笑道:「久仰,久仰了……」

蒼松道人對著金瓶兒點了點頭,這時鬼王又道:「瓶兒,這次喚妳回來,是因為我們聖教將有一件千年難見的大事,要妳來相助一臂之力。」

金瓶兒微笑道:「宗主只管吩咐就是,瓶兒定然全力以赴。」

鬼王笑道:「具體事宜,大致我都與蒼松道長交代過了,妳稍後向他詢問便知,此事雖然並不急在一時,但仍需抓緊,你們先下去好好商量吧!」

金瓶兒點了點頭,與蒼松道人同時向鬼王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石門緩緩關上,二人在通道中並肩而行,一時都沒有說話,只有路經剛才那個三岔路口的時候,金瓶兒情不自禁又向左邊那條道路看了一眼。

就在這個時候,耳邊忽然傳來蒼松道人的聲音:「鬼厲副宗主已經離開狐岐山多日了,仍未回來。」

金瓶兒眉頭一皺,目光也寒了下來,轉頭向蒼松道人看去,但蒼松道人視若無睹,說完這句話後,自顧自向前走了去。

片刻之後,金瓶兒面上緩緩又浮現出幾分神秘的笑意,冷笑了一聲,跟著他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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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悲哀~

與中土各大門閥暗流湧動不同,千里之外的南疆,在那場獸妖浩劫過後,南疆的各族百姓無言地重建著家園,儘管這裡是受害最為慘重的地方,但天下之大,似乎也無人記得此處,反正南疆荒地,本也不入中土富庶之人的眼界。

在苗族聚居的七里峒,獸妖帶來的傷痕仍是處處可見,不過在一片片的廢墟之上,已經有許多嶄新的屋子被搭建了起來。在七里峒的後山山腰處,那個神秘的祭壇入口,仍然有不少祭司出入著,在這個百廢待興的時刻,祖先的佑護對於苗人來說,是格外的重要。

苗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這般一日一日的過去,眼看著這一日日頭西下,夜幕降臨,眾多的苗人們紛紛回到了自己的家裡,放鬆了疲倦的身子,在用過晚飯之後,在夜空中眾多繁星灑下的星光中,漸漸沉眠而去。

只是在夜深人靜之時,這七里峒中卻突然出現一條白色身影,在黑暗中如一道淡淡幽光,在靜謐的山谷中幾個起伏,已然悄悄接近了後山祭壇的山腳之下。

通往山上的入口上,雖然夜深卻仍有兩個苗人兵卒守護著,只是這夜風習習,忽地一陣刮了過來,他們只覺得眼前一道快如閃電般的白光掠過,淡淡幽香似夜晚花兒輕放,竟是不由自主都一陣恍惚起來。

片刻之後,他們便恢復了清醒,只是那短短的失神太過短暫,以至於他們二人自己都以為不過是疲累之後偶爾的瞌睡而已,在心中罵了自己幾句之後,兩位苗人便振作精神,再度小心翼翼地看護著自己族人的聖地。

只是在他們的身後,一條如鬼魅般的白色窈窕身影,如從黑暗之中緩緩滲出,在那個祭壇入口的平台上現身出來,一身白衣,嬌媚無限,漫天星光似乎都被她所吸引的女子,這不是小白又是何人?

小白向著周圍看了幾眼,又向著那黑漆漆的洞穴之中看了看,雖然那裡仍然是漆黑一片,但小白的目光緩緩流動,嘴角露出淡淡一絲微笑,隨即卻似乎有所感觸,默默搖了搖頭,輕歎了一聲。

這裡的防衛比她料想的還要差的多了,全無當日她與鬼厲來此求見大巫師時候的氣象,山下那些粗壯的兵丁且不去說,這處祭壇中本該有許多身負巫術的祭司,並不會像眼前這般幾如毫不設防,看來獸妖一劫對苗族來說,實在是損失慘重。

其實又何止是面前的苗族,放眼天下,為了那獸神一人,全不知有多少無辜之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這其中是非,也當真是難說的很。

小白微微搖頭,不再多想,身子掠起,如化身一道白色微光,徑直向山洞之中掠去。這洞穴之中大部分倒還和過去一樣,路徑不曾變化,即便是隔上一段距離石壁上便有一支火把,也仍如往日,只是小白感知之下,卻發現這遠近洞穴之中,人卻是極少,有那麼少數幾人,也是呼吸緩慢平穩,想來是睡著了。

小白也懶得理會,按照記憶中的道路在洞穴中悄無聲息地飛掠著,以她千年道行之深,莫說是這些本領低微的苗族祭司,即便是修行深厚的有道之士,也未必能發覺到她。不一會,她便已經來到那個曾經是大巫師起居的寬敞洞穴之外。

到了此處,小白停下了身子,眉頭微皺,向洞內看去,雖然隔了老遠,但她已然感覺到這裡面還有一人,而此人似乎與剛才自己感覺到的其他人並不一樣,至少他沒有在睡覺。

洞穴之中,那堆熊熊燃燒的火焰依舊散發著明亮的光芒,在光亮的陰影處,那座石雕的狗神雕像在光影明滅中若隱若現。小白的目光向那座雕像上的狗頭處凝視了片刻,隨即收了回來,落在了火堆前面。

一個年輕的身影端坐在火堆之前,背對著洞口,小白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能大致看出那是個年輕的男子。只見他面對著熾熱的火焰端坐在地上,但身體上的動作卻一刻都沒有停止,不時在身前虛劃出一個個神秘詭異的圖案,同時低聲虔誠地用苗語頌讀著什麼。

小白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那個男子的身後,火光漸漸照在她的身上,並在她身後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她默默側耳聆聽著那個年輕男子低沉的似歌似吟的聲音,迴盪在這個古老的洞穴中,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那低沉的回音似乎永無止境,從側面看去,那年輕的苗族祭司滿面虔誠,多半已經完全融入了那虛幻的世界。

小白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惘然,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這異樣的聲音立刻驚動了那個年輕的苗族祭司,他身子一震,便要急轉過身子查看究竟,只是他身子還未動彈之際,那一隻秀氣白皙的手掌卻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隨後落在了他腦門之上,輕輕拍了一下。

年輕的苗族祭司忽地雙眼一翻,身子顫抖了幾下,片刻之間便失去了意識傾倒在一旁的地上。

洞穴之中那神秘的吟唱之聲,連同那回音都悄悄平靜了下來。

小白看著那張年輕的臉龐,忽地微笑了一下,輕聲道:「到底有沒有狗神,還有那狗神會不會護佑你們族人,我是不知道的,不過有你這麼虔誠堅定的人在,想必大巫師也可以放心了吧!」

說完,小白微微搖了搖頭,繞開了年輕祭司的身子和火堆,從旁邊走過,卻是徑直向著那座狗神雕像走了過去。

一直以來,苗人們信奉狗神,認為狗神賜予了他們新生,護佑著一族繁衍下去,是以就算是這洞中的祭司,也是不敢輕易接近這座神像的。

而此刻,小白便站在了這座黑石雕刻而成的狗神神像面前。

神像通體用南疆特產的黑石雕刻而成,色澤黑中發亮,隱隱還有銀色淡淡的光芒從身軀之中散發出來。小白對南疆瞭解頗深,自然知道這並非許多苗人深信的狗神神跡,而不過是黑石之中極罕見的一隻異種,其中含著微亮銀屑而成此神秘美麗的微光。

不過她此行的目的自然並非觀賞這座苗族狗神神像,片刻之後,她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狗頭之上。這座神像不知是多麼古老時代傳下的,但始做者顯然乃是大匠,雕刻之功力純熟那是不用說的,栩栩如生,更厲害的是這狗頭之上纖毫畢現,沒有絲毫含糊之處,若非眼前這石材明顯,幾乎要讓人以為是一隻微張著嘴巴的黑狗。

而在狗神雕像的頭上,最顯眼之處,便是一雙眼眸,看那材質,似乎也是黑石,但眼眶中所鑲嵌的兩枚黑石卻與周圍大不一樣,更顯純淨深邃。遠處火光熊熊,只倒映在這神像一雙眼眸之中,恍惚中竟似有神,也默默地凝視著小白一般。

小白忽地心頭一震,退後了一步,登時周身壓力一鬆,神志立刻清醒過來。她微微皺眉,重新向那神像看了一眼,哼了一聲,道:「居然還有這樣惑人心志的禁制,」隨即她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卻有一絲迷惑,輕輕道:「可是這分明乃是中土的道法,怎的會出現在此處?」

她默然想了片刻,便輕甩了甩頭,拋開這無聊的念頭,此刻對她來到此地的目的來說,這自然並非她所欲探究的。她重新端詳這座神像,最後目光還是落在了神像上那栩栩如生的一雙眼眸上,她似遲疑了一下,但隨即便伸出手去,在那雙黑得純淨深邃的眼睛上輕輕一按。

古老的洞穴之中,忽地想起了一陣沉悶的轟鳴,那聲音不大,但似乎卻令這座寬敞的洞穴都在顫抖,古老的狗神神像就在小白的面前,在那陣低鳴聲中,緩緩降了下去,沉入了地底,直到大半個身子都被遮蓋,只有神像的狗頭還留在地面之上。

在神像的背後,出現了一片光滑的石壁,與周圍的石壁不同,那上邊似乎籠罩著一層淡淡黑氣,讓人看不真切。不過這已難不倒小白了,她嘴角露出淡淡一絲笑意,走上前去,伸手袖袍一揮,一陣輕風隨即從她手底席捲而至,從那石壁之上掃過,登時將那股黑氣吹開了去。

隨後,石壁上深沉的黑暗中,突然浮現出一點金色的光芒,片刻之後,只見又是一點,點點金光如突然降臨這俗世的神跡,紛紛在石壁之上如泉湧一般湧現了出來,組成了一幕幕神奇的圖畫與文字,甚至連站在不遠之外的小白,她的臉龐上也被金光折射的微微發亮。

小白凝視著面前這依次呈現、光環流轉的神秘圖文,眼波流轉,一行一行看了過去,在她面前的,便是傳承了無數歲月古老巫族最後的秘密所在。她的目光跳躍著,時而凝固,時而歡喜,最後,她看到了那狂嘯向天、桀驁不馴的巨大火龍圖案。

小白深深出了口氣,嘴角邊露出了笑意,隨後,她又再次確認了一遍,然後微合上雙眼,似在默默記憶,將這些圖文記在心間。

等到她再次張開眼眸的時候,那盈盈如水眼波掃過石壁之上,自言自語道:「想不到那些傢伙居然還留了這一手,莫非他們早知道巫族要毀了麼?」

說著,她淡淡一笑,似乎也懶得去理會那不知多少年前古人的麻煩,正待轉身時,忽地她眉頭皺起,目光猛然一凝,卻是落在那片金光閃閃的圖文最後,在那隻猖狂桀驁的巨大火龍圖案之下,似乎還有一小片黑氣與周圍不同,依舊黏附在石壁之上。

小白微感訝異,沉吟片刻,終究還是不願輕易放過,正待查看,忽然間她心底一動,霍地猛轉過身子,目光瞬間冰冷,冷冷望去。

偌大的洞穴之中,空空蕩蕩,只有燃燒的火堆不時發出木柴迸裂的劈啪聲,其他的除了倒在地上仍舊昏迷不醒那個年輕祭司,一個人影都沒有。

小白目光在那個年輕祭司身上飄過,又仔細看了看周圍洞穴,確定的確沒有異樣之後,她微微皺了皺眉,緩緩轉過了身子。

難道是身在這異族詭秘的地方太久了,自己也變得有些疑神疑鬼起來?

小白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定了定神,隨後手一抬,輕風吹出,但力道卻比剛才大了些,片刻之後,那殘餘的一片黑氣終於散了開去。

石壁之上,赫然還有數行文字。

小白精神一振,仔細看去,片刻之後,她臉上突然浮現出驚喜交集之色,脫口而出道:「原來、原來招魂之術在此……」

只是隨著她目光移動,那喜色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漸顯沉重和迷惑的神情,末了,看完了全部文字,她緩緩退後了一步,如有靈性一般,那片小小黑氣突然圍了過來,將那神秘的數行字跡再度遮蓋住。

小白微微垂首,半晌無言,許久才輕輕歎息一聲,輕聲道:「原來如此,古巫一族竟是如此毀滅的,這……這又該如何是好,我該不該把這些告訴他呢?」

她心中似乎突然遇到了極大的困惑,一時躊躇不定。

被風吹散的黑氣緩緩再度凝聚過來,原本發散出燦爛金光的文字圖案,也再一次緩緩被掩蓋。小白緩緩轉身,在她身後低沉的轟鳴聲再度響起,狗神神像升回了原位,遮蓋住了那個秘密。

古老的洞穴裡,似乎一切都恢復了原來的平靜,小白的身影緩緩踱步而出,她走的很慢,看去心思重重,不過在明亮的火焰照耀之下,她的身影終究還是消失在這個洞穴裡。


寂靜,又重新降臨了這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座古老的狗神神像默默凝視著這洞穴中的一切,眼眸中折射著光芒,顯得那麼深邃。

忽地,一直倒在地上的那個身軀動了一下,年輕的苗族祭司小心翼翼地爬起,向著那洞穴入口張望,那裡一片靜謐,毫無動靜,顯然剛才那個神秘的白衣女子已經離開。

他這才鬆了口氣,一直緊繃著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苦笑了一聲,低聲道:「好險啊,若非有我族自閉神術,六識俱滅,還當真瞞不過她……」

隨後,他的目光忽地變得熾熱起來,猛然轉身,向著那座狗神雕像望去。

苗族之中,向來敬畏神靈,尤其是對這座自古供奉的神像,更是敬畏之極。這年輕人從小到大莫說接觸這座神像,便是正眼相看也是極少的,因為在族裡規矩,那也是大不敬的行徑。

只是此刻他眼中倒映著那火焰熊熊燃燒,似乎身體也開始發燙起來,他凝視著那座神像,神像的一雙眼眸似也凝視著他。

緊接著,似乎一股巨大的無形力量猛然在身後暗暗驅動,年輕的祭司咬緊了牙關,一步一步向著那座神像走了過去。古老的神像眼眸中倒映著那個越來越接近的身影,彷彿也帶上了一絲憂傷。

終於,他走到了神像面前,顫抖的雙手緩緩抬起,在半空中停頓又停頓,但終究還是伸了出去,他臉上的神情似乎又是痛苦,又是掙扎,然而更像是被一股火焰所炙烤、所煎熬!

只是那雙手,終究還是沒有收回來,點在了神像的眼眸之上。

瞬間,低沉的轟鳴之聲再度響起,整座洞穴又開始微微顫抖,神像再一次緩緩下沉降入地底,神秘的石壁就在眼前。

年輕的祭司眼中散發出狂熱的火焰,他再也忍耐不住,衝上前去,雙手一陣揮舞,頓時那片黑氣四處飛散。金色的光芒再次緩緩浮現,將他的臉龐映的發亮。

古老的文字圖案,似乎帶有蠱惑人心的意味,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現,他面上的表情如飲醇酒,露出無法形容的狂喜與滿意之色,甚至連他的雙手都在顫抖。

他用發抖的手輕輕觸摸著神秘石壁上的圖文,低低頌讀著什麼,帶著莫大的歡喜,那一個個文字圖案,他似乎都要將之看穿,他是如此的全神貫注,欣喜的忘乎所以,甚至於他根本忘記了也沒有注意到,在這篇圖文的最下方,幾乎與周圍黑暗連為一體的,還有一片小小的黑氣凝聚不散。

金色的文字、燦爛的圖案,似乎已經完全佔據了他的神志,在他的身旁,那僅有腦袋還留在地面之上的狗神神像,一雙眼眸中仍舊顯得那麼深邃,只是此時此刻,在火焰與石壁上那片燦爛金光之下,那個年輕祭司的身影倒映在它的眼眶之中,除了最初的一絲深邃憂傷之外,那歷經滄桑的目光,似乎還多了深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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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別離~


青雲山下,河陽城外,荒野古道。

周一仙依舊手持著那幅迎風招搖的仙人指路竹竿布幔,大搖大擺地走在古道之上,和他並肩而行的是鬼厲,在他們身後的是小環與野狗道人。

四人緩緩走去,離身後的河陽城越來越遠了。小環看著鬼厲的背影,面上的神情有些古怪,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了,快走幾步來到鬼厲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

趴在鬼厲肩頭的猴子小灰吱吱一聲先轉了過來,咧嘴對著小環笑了起來,不知怎麼小環在猴子目光注視之下,臉色微微紅了。片刻之後鬼厲看了過來,看他的神情,依然很是落寞,但比起當日他們在河陽城中相遇時的情景,可要好上許多了。

看著小環,鬼厲的面上也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道:「什麼事?」

小環剛剛鼓起的勇氣,在面前這個男子的淡淡笑容中突然消失不見,一時口吃起來。在旁邊的周一仙看在眼裡,連連搖頭,至於站在身後的野狗道人,似乎面色也不大好看。

「吱吱、吱吱吱……」這微顯尷尬的時候,卻是猴子小灰笑的最是大聲。

小環臉色更紅,狠狠瞪了牠一眼,不過小灰自然不把這小女孩的目光放在眼裡,相反,牠有樣學樣,三隻眼睛一起睜大起來,反向小環瞪去。

小環一聲輕呼,向後退了一步,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看來眼睛也是一樣的道理,就算你對著的是一隻猴子,但只要猴子比你多一隻眼睛,你多半也是瞪不過牠的。

小灰大樂,跳了起來,在鬼厲肩頭就差打滾了,翻轉之間,還衝著小環吐舌頭做鬼臉。

小環向著那灰毛猴子啐了一口,不過雖然如此,卻也將剛才那無形的尷尬化解開去,她咳嗽一聲,卻沒有正視鬼厲,目光飄來移去,輕聲道:「你、你打算以後去哪裡啊?」

站在後頭的野狗道人臉色更是難看了。

鬼厲倒是微微一怔,沒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後卻回頭向周一仙看了一眼,周一仙點了點頭,道:「是啊,老夫也正想問你,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鬼厲默然片刻,道:「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幾日承蒙前輩開導,我雖然仍對師父、師娘過世有些傷懷,但也看得開了,只恨自己未能早日向他們二位盡盡孝心……」

周一仙歎了口氣,道:「你這般說,便是心裡還未當真看得開,不過人非草木,有些時候縱然明知著道理,但心境總是由不得自己的,這也不能怪你。不過逝者已矣,你也不必太過悲傷,否則你師父、師娘在天有靈,也不會高興的,還是多想想將來吧!」

鬼厲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面上卻是茫然之色一閃而過,略帶苦澀之意道:「我這十年以來,奔波流離,也不過只是為了救一個人而已,可是偏偏幾次機會,卻都是功虧一簣,眼下天大地大,我卻當真是束手無策了。」

周一仙臉色微變,目光微轉向小環處看了一眼,似有幾分猶豫,隨後淡淡道:「你的遭遇,我也有幾分耳聞,關於那位碧瑤姑娘……」

鬼厲身子一震,急轉過身子,道:「前輩,莫非你有什麼法子……」激動之下,他聲音似乎都有些顫抖起來。

站在一旁的小環有些詫異,向周一仙看去,卻只見周一仙輕輕咳嗽了兩聲,道:「老夫也是無能為力啊!」

小環忍不住向鬼厲問道:「你……你那位碧瑤姑娘怎麼了?」

鬼厲默然,還不等他說話,周一仙卻瞪了小環一眼,厲聲道:「妳小孩子家懂得什麼,別插嘴。」

小環吃了一驚,周一仙平日為老不尊,雖然時常與她玩笑,爭吵也是有的,但如此正容疾聲卻是少見,令她一時怔住了。

鬼厲長歎一聲,滿是蕭索之意。

周一仙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忽地向鬼厲招了招手,道:「你到旁邊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說著,他離開了小環與野狗道人,走向了古道遠處的一側。

鬼厲面色落寞,緩緩也跟了過去。

小環這時回過神來,卻看著他們二人已站在遠處,只見周一仙眉頭緊皺,低聲向鬼厲說著什麼,而鬼厲隨著周一仙的話語,面上神情也逐漸發生變化,先是驚訝,隨後茫然中帶著一份希望,但顯然這份希望並不是很大,他的神情逐漸又轉為黯然,倒是周一仙口中一直說個不停,看那樣子,倒像是長輩語重心長地教導著後輩。

小環嘴角嘟了起來,忽地心中一股無名火起,狠狠一腳將腳下一塊石子踢飛了,那石子頓時飛了起來,在半空中掠過一道弧線,砸在了野狗道人的腳上。野狗道人不知怎麼也正怔怔出神,竟然沒注意這顆石子,頓時被砸得整個人一個激靈,眉頭皺了起來。

小環看了過去,惱火中卻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走過去輕聲道:「道長,你沒事罷?」

野狗道人在她目光注視之下,立刻搖了搖頭,低聲道:「沒事,我沒事。」

小環點了點頭,隨即目光又落到了遠處鬼厲的身上,眼波流轉,幾番心思、諸多神情,都在她臉上一一浮現過。

野狗道人在一旁注視著小環,默然垂首。

忽地,只聽小環的聲音道:「對了,道長,我問你一件事。」

野狗道人抬頭道:「什麼?」

小環眉頭微皺,道:「他的、他……那位碧瑤姑娘是怎麼回事?為何看起來讓鬼厲大哥如此棘手的樣子?」

野狗道人遲疑了一下,老實說他並非鬼王宗內核心人物,對碧瑤的情況也不過是平日裡聽到的一些流傳,不過事情的緣由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此事說來卻是話長,讓他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正在他思索之間,口中道:「這事說來話長,聽說是十年之前……」

話正說到此處,他忽然若有所覺,停了下來,小環的反應也是和他一樣,有些驚訝地轉身看去,只見在他們身後古道之上,忽地從天上落下一道淡紫色微光,輕輕落下,如浮萍徐落,幾個轉身,赫然是金瓶兒那張嬌媚無限的臉兒。

小環先是一驚,隨即大是歡喜,一聲輕呼:「瓶兒姐姐。」說著便跑了過去。

金瓶兒看到小環,也是滿臉帶笑,拉著小環的手向她仔細端詳了幾眼,笑道:「好妹妹,每次看到妳,便覺得妳又越發的漂亮了幾分,真是一天一個模樣啊,不知迷死了多少男人了吧!」

小環不料金瓶兒見面便是這句話,雖然她早知這位姐姐絕非什麼三從四德的端莊淑女,但聞言卻也粉臉緋紅,嗔道:「什麼迷死了男人,真是的,好不容易見一次面,妳就笑話人家。」

金瓶兒眼中盡是盈盈笑意,伸出手在小環吹彈可破的臉上輕輕擰了一下,微笑道:「小妮子,即便是我也快被妳迷倒了,妳還不老實?」

小環的臉越發紅了起來,不過她與金瓶兒的感情是極好的,難得見上一次,實在是捨不得放開,便拉著金瓶兒的手問長問短起來,只是間中不時偷偷向鬼厲那邊瞄上一眼。

鬼厲與周一仙自然也早就看到了金瓶兒突然到來,兩人都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突然與之相遇,以鬼厲的道行,自然比小環與野狗道人更早發現金瓶兒的行蹤,他甚至知道金瓶兒乃是從他們身後河陽城方向落下的,而在遠處河陽城方向,似乎還另有一絲靈氣,不過隔得太遠了,他也看不真切。

不過能和金瓶兒在一起的,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名門大派的人物,自然便是魔教中人了。一念及此,鬼厲也沒了去探究的念頭,倒是金瓶兒與小環笑著說了一會,便拉著小環的手一起向他們走了過來。

「公子別來無恙啊?」

金瓶兒聲音中似乎也帶著幾分柔媚之意,聽起來讓人骨頭都酥了幾分。

站在她身旁的小環偷偷抬眼向鬼厲看去,卻只見鬼厲面色漠然,似乎那狐媚之聲對他根本毫無作用,不知怎麼,小環嘴角偷偷露出幾分笑意。

既然金瓶兒主動過來打招呼,鬼厲微微點頭道:「真是巧啊!」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南疆一別,我們還真是許久不見了……」她話說到一半,忽地眼角餘光看到趴在鬼厲肩頭的三眼靈猴小灰正衝著她做著鬼臉,當日在南疆時候,她可是被這隻猴子捉弄過的,登時面色一沉。

小灰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害怕,看著金瓶兒的神情,牠反是越發高興,衝著金瓶兒齜牙咧嘴,大有挑釁之意。

金瓶兒心神一亂,隨即驚醒,暗罵了自己一句,怎的對一隻猴子如此沒有定力,當下恨恨瞪了小灰一眼,移開了目光不再理會,臉上重現笑容,對著鬼厲道:「說起來,當日公子你拋下小女子我一個人,自己不知所蹤,還真是狠心啊!」

鬼厲淡淡道:「我若是不拋下妳,只怕擔心我自己走不出那十萬大山了。」

金瓶兒「啊」了一聲,掩口而笑,顯然對鬼厲話中有刺絲毫不在意,道:「公子真會開玩笑啊!」

鬼厲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不過妳能夠從那鎮魔古洞裡出來,倒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金瓶兒眼中精光一閃而過,笑道:「怎麼,公子莫非不想我出來麼?」

鬼厲淡淡一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轉身對周一仙道:「前輩,你我也算有緣,天地之大,這十幾年來我們卻也相見了好幾次。至於剛才你對我說的,不管究竟有無可能,我總是要去試試的,」他輕歎一聲,道:「總比沒有希望來的好。」

周一仙點了點頭,道:「你知道這點就好,那法子並非常理,也無人試過,只是老夫當年雲遊四海時偶然聽到的,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鬼厲向周一仙行了一禮,道:「既然如此,晚輩這就去了,將來有緣再見吧!」說著身形一動,眼看便要離開。

忽地身邊傳來一聲呼喊,道:「等等……你等等!」

鬼厲一怔,轉過身來看著小環,只見小環站在金瓶兒身邊,遲疑不定,欲言又止。

周一仙看在眼裡,忽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轉身走開了。

「怎麼了,小環?」鬼厲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面上神情緩和了下來,柔聲問道。

小環嘴唇輕輕顫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金瓶兒站在一旁拉著她的手,此刻微微皺起了眉頭,那隻白皙秀氣的小手在她的手心中傳來輕輕的顫抖。她轉頭向小環看去,只見那小女孩叫住了鬼厲,但過了半晌,氣氛都有些尷尬起來,可是她仍然沒有說出話來。

金瓶兒微微歎息一聲,將小環拉在自己身後,對著鬼厲微笑道:「公子這是要去哪裡啊?」

鬼厲默然片刻,目光飄向被金瓶兒身子擋住的那個苗條身影,眼神中似有幾分溫暖,但他的聲音卻轉冷,淡淡道:「我四海為家,哪裡有個定處!」

金瓶兒又道:「好一個四海為家,真是有男兒志氣啊,不過請問公子,心中可還有什麼牽掛麼?」

小環的身子似乎突然僵了一下,但並沒有動彈,還是躲在金瓶兒身後沒動,只是金瓶兒手中卻感覺到了那股緊張。

前方鬼厲的聲音,似乎又冷了幾分,道:「沒有。」

說完,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個突然變得僵硬的身子,嘴角動了動,但片刻之後便將異樣的神情掩蓋了過去,轉身走開了幾步,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但終究沒有回頭,片刻之後化身做一道灰色光芒,直沖上青天而去。

西風古道,荒野寂寂。

這裡的氣氛一時很是沉悶,小環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從金瓶兒的身子後邊出來,但握著金瓶兒的那隻手,卻緊緊的似乎要陷入了肉裡。

野狗道人面色難看,踏上了一步想說些什麼,卻也沒說出來。

最後還是周一仙咳嗽了一聲,走上前來,乾笑道:「小環,這個……那個……那個緣分本是天定,我們要看開些……」

話未說完,只見金瓶兒忽地秀眉豎起,瞪了周一仙與野狗道人一眼,二人一時都覺得眼睛被火燙了一眼,情不自禁向後退了一步。

金瓶兒哼了一聲,寒著臉道:「你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快走開。」

周一仙與野狗道人對望一眼,面面相覷。

金瓶兒轉身將小環抱在懷裡,小環終於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金瓶兒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傻孩子,有什麼好哭的嘛,我告訴妳,天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忽然小環帶著哭腔道:「不……他不是,他是好人。」

金瓶兒又好氣又好笑,道:「是是是,他是好人,妳看看妳,才一會工夫,把眼睛都哭紅了。」說著小心地幫小環擦拭著眼淚。

旁邊周一仙搖頭喃喃道:「好傢伙,老夫養了她十幾年,到頭來被罵不是好東西都沒人替我說話,倒說別人是好人,真是……」

話沒說完,金瓶兒似要殺人的眼光掃了過來,周一仙下面的話登時嚥回肚子裡去了。


入夜,因為小環的心情不好,他們一行人也並未行了多遠,本來金瓶兒也是路經此地,偶然發現小環等人在此才下來相見的,本想著見上一面說說話便要趕路,但此刻擔心小環心情不好,也就耽擱了下來。

不過在傍晚時分,在金瓶兒幾番開導取笑下,小環的臉上終於又露出了笑容。

金瓶兒又偷偷與她耳語了一番,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反正在周一仙與野狗道人眼中,那個一身驚人妖媚的金瓶兒靠在小環身邊對她偷偷說著些什麼,讓情緒剛剛有些恢復的小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時嬌羞的話語,只怕未必是什麼好事。

這麼說了半晌之後,金瓶兒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好了,我也該走了。」

似乎早就料到了金瓶兒要走,小環面上並沒有吃驚之意,但是依依不捨卻是明顯的,拉著金瓶兒的手,她低聲道:「姐姐,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啊?」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放心吧,天大地大,我們姐妹兩個總歸是有緣相見的。」

小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道:「那我送妳一程吧!」

金瓶兒道:「好啊!」說著拉著她的手向外面走去。

周一仙與野狗道人巴不得這個女人快些離開,當下也不攔阻。

走了一段距離,兩個小女子又絮絮叨叨說了些話,金瓶兒笑道:「好了,就送到這裡吧,不然妳爺爺又該罵我了。」

小環點了點頭,忽然像是又記起了什麼,遲疑了一下,道:「姐姐,我記得妳好像是和……他在同一個門派裡吧?」

金瓶兒一怔,道:「是,怎麼了?」

小環低聲道:「那位……那位碧瑤姑娘是怎麼回事,妳能告訴我麼?」

金瓶兒歎了口氣,道:「妹妹,不是我故意說妳,那個男子雖然有些與眾不同,便是姐姐我也是對他另眼相看,與其他男子不一樣,但我還是勸妳一句,算了吧,他一生坎坷,妳再湊上去,只是苦了自己。」

小環搖了搖頭,道:「我、我沒怎麼想過要怎樣,我只是想知道多一些他的事情。」

金瓶兒微微搖頭,歎息一聲,沉吟了片刻,便將往事簡單向小環述說了一遍。小環聽著聽著,面上神情卻漸漸難看起來,尤其是聽到最後,那碧瑤魂魄被禁錮在合歡鈴中,鬼厲浪跡天涯就是為了找出法子解出魂魄時,她的面色幾乎已經變得黑了。

金瓶兒自然也注意到了小環臉色的變化,也只當她是少女情懷,柔聲道:「好了,大概就是這樣了,妹妹,聽姐姐一句話,別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了,妳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小環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面色難看,衝著金瓶兒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說著便快步離開走了回去。

金瓶兒有些訝異,過不多時,忽地遠處傳來了一陣爭吵之聲,似乎小環又和周一仙吵了起來。

金瓶兒忍不住笑了起來,既然能夠吵架,想必小丫頭精神也好些了吧,畢竟是年輕啊!她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感覺自己有些老了的感覺,不過很快的,這個顯然是該死的念頭就被她踢出了腦海。

化身做紫色光環,她縱身而起,馭風而行,小半個時辰之後,她已落在了寂靜的河陽城城頭之上,只是這裡早已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負手而立,身著道裝,正是蒼松道人。

金瓶兒對著他嬌笑道:「道長,麻煩你久等了,真是對不住啊!」

蒼松道人緩緩轉過身子,淡淡道:「妳可是耽擱了許久了。」

金瓶兒面色不變,微笑道:「反正宗主也吩咐我們小心行事,不必急於求成,不是麼?」她笑容嬌媚,其中更隱隱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深意,柔聲笑道:「還是說,道長你對近在眼前的青雲山,有一種急不可待要重回故地的心境麼?」

蒼松道人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只轉身向著遠方眺望而去,金瓶兒微微一笑,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也一同望去。

遠方處,那巍峨屹立的青雲山,正在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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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陰謀~


狐岐山,鬼王宗深處血池。

眼下血池裡四靈血陣的情形,又與前數日有了不同,四隻巨大的靈獸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靈性,只是苟延殘喘地傾伏在血池血水之中。而籠罩在牠們身上的暗紅光幕也變得微弱起來,若不仔細觀看,幾乎都難以看見,只能看到殘存的幾絲靈氣仍舊不斷地被天空中的伏龍鼎吸噬而去。

而與這四隻靈獸的頹然無力相對照的是,整座血池似乎受到了一股無形巨力的影響,偌大的水面之上,處處都似沸騰一般,不斷有水泡冒上迸裂,發出沉悶的聲音。同時原本是大體不動的血池血水,居然開始自行旋轉起來,從半空之中射下了幾道異光,照在血水之上,所過之處,血水紛紛作洶湧之狀。

空氣之中,瀰漫著濃濃的血腥氣息。

伏龍鼎上,最後殘餘的那個猙獰神像的圖案處,此刻終於也與古鼎周身化為同色,整只伏龍鼎現在看去,已然面目全非,再無曾經的古樸之意,相反在吸噬了巨大靈力之後,這只古鼎內裡的詭異法力,似乎正被緩緩引發了出來。

孤懸於虛空之中,伏龍鼎俯視一切,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它的腳下,向它匍匐。而巨大的空間裡,圍繞著伏龍鼎的周圍,赫然竟隱隱有風雷之聲與之相呼應,那風雷之聲若隱若現,仔細看去,便可以看到伏龍鼎周身異光同時明滅不定,竟似乎如人的喘息一般,時有時無,極其詭異。

一股無形的力量,似乎正在這巨大的空間裡悄悄蘊育著,又像是沉眠了千年萬年的神明,即將甦醒。

那洶湧而詭異的力量,正如波濤一般在這血池上空縱橫馳騁,肆無忌憚地撞擊著周圍石壁。

看著這一切詭異的景象,鬼王與鬼先生並肩站立著,都沒有說話。但是顯然從他們兩個人的身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畏懼退縮之意。

良久之後,鬼王卻是沉沉笑了出來,道:「果然厲害,七七四十九日還未到,四靈血陣亦未成形,竟也有了這般威勢!」

鬼先生沒有立刻接口,沉默了片刻,道:「宗主,數日之前那場異動,的確是這四靈血陣所致,我護陣不力,還請宗主責罰。」

鬼王一擺手,也沒有看鬼先生,踏上一步,目光仍停留在伏龍鼎上,口中道:「區區小事,不必說了,這陣法威力太強,別說是你,連我也意想不到,你一時失誤那也是難免的。」

鬼先生遲疑了一下,道:「多謝宗主寬宏大量,只是……」

鬼王轉過身子,道:「只是什麼?」

鬼先生迎著鬼王的目光,忽地心中一震,只覺得鬼王眼神竟是異樣的刺眼,以自己的道行,似也有無法逼視的感覺。他心中電般閃過幾個念頭,但好在面上有黑紗遮蓋,旁人也看不出他的表情,至少聽他的口音,還是平淡的。

「正如宗主所言,這四靈血陣威力極強,而且隨著陣成之日日益臨近,這股靈力只會越來越強,雖然我已在這血池周圍布下了十八道禁制,但老實說,我心下實也沒有完全把握,特別是到了那最後一日,血陣初成,必定是驚天動地的光景。我布下的這些禁制是否有用還真不好說,只怕到時若無防備,外面山腹之中一些本宗弟子,多半會受到牽連的。」

鬼王冷冷一笑,道:「那便怎樣?」

鬼先生窒了一下,看著鬼王,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提醒宗主,如有必要,或可提前讓一些本領低微的弟子撤出山腹。」

鬼王雙目厲芒一閃,哼了一聲,道:「不用。」

鬼先生沒有說話。

鬼王冷然道:「這天地奇陣,聚四靈精華而以血氣養之,乃有血厲戾氣,方可開修羅之門,便是有些人陪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鬼先生緩緩點了點頭,道:「是,我明白了。」

鬼王哈哈一笑,神態驕狂,轉過身去,深深吸了口氣,目光重又落在了伏龍鼎身上,看著那變幻不休的鼎身,他的眼神似也開始迷醉起來。

而在他的身後,鬼先生的一雙眼眸裡若有所思,但那一雙眼睛裡,更多的卻絕非狂熱,而是冰冷的冷靜與清醒。


青雲山,龍首峰。

龍首峰在青雲七脈之中,乃是僅次於通天峰的高山,挺拔險峻,巍峨聳立。這一夜月黑風高,龍首峰後山某個隱秘的山林之中,一條小徑蜿蜒前行,在山林中繞著。

冷冷夜風吹來,兩個身影一高一矮從天而降,落在了這條小徑上,正是蒼松道人與金瓶兒。

此處遠離前山龍首峰一眾弟子聚居的殿宇樓閣,平時就少有人來,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更是悄無人聲。蒼松道人目光冷峻,向著周圍略看了看,又抬頭望了望天色,忽地哼了一聲。

金瓶兒饒有興趣地看了看他,道:「怎麼了,道長,看你的模樣似乎十分惱怒的樣子啊?」

蒼松道人冷然道:「這班弟子越來越不成器了,枉費老夫當年一番心血。」

金瓶兒倒有些好奇起來,道:「怎麼了?」

蒼松道人哼了一聲,順著小徑向前走去,同時口中冷冷道:「這後山天機鎖要地,雖然看則與其他地方無異,但前輩祖師代代留下訓令,各脈弟子需得嚴加看守。眼下這只不過才二更時分,竟然已經看不到人影了,真是一群廢物!」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如此豈非方便了我們行事,你該當高興才是。」

蒼松道人又是一聲冷哼,但面上很明顯看不到什麼高興愉悅之色,反而是臉色難看之極,大步向前走去。

金瓶兒跟在他的身後,笑道:「其實你也不能怪那些青雲門的弟子,據我所知,千年之下,青雲門也未開過幾次七脈山峰天機鎖,也只是最近一次獸妖之劫,那獸神實在太強,這才不得已開了一次。換做是誰,這麼長時日不用,再加上你們這些長輩又對這些東西保密的緊,尋常弟子只以為是個什麼都沒有的普通禁地而已,偷懶幾次也是正常的吧!」

她笑容嬌媚,對著蒼松道人道:「更何況,這一路上由你帶路,聽說這數十年來青雲山大小事務,尤其是這些防備之事都是由你主持的,那些巡山弟子發現不了我們,也怪不得他們吧,你說是不是呢?」

蒼松大人面色依然難看,對他來說,似乎這青雲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和其他地方不同,曾幾何時,他正是這座山峰的主人。

過往的路,真的走的沒有錯麼?

蒼松道人忽地一甩頭,似乎要甩掉什麼念頭,大步向前走去。

金瓶兒看著他的背影,似乎多少瞭解那個道人的心境,只是她顯然並非什麼善心橫溢的好人,眼中卻露出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來,嘴角微翹,更顯得她容貌美麗柔媚,腳步似也輕飄飄的,悠悠跟在了蒼松道人身後,順著小徑向著龍首峰後山深處走去。

這條小徑竟是極深,曲曲折折行了好久,仍舊看不到盡頭,倒是隨著道路的深入,路邊的雜草越來越多,漸漸覆蓋了小徑,顯然這裡許久沒有人行走,以至草木茂盛。

看著這些路邊野草漸漸長到了小徑之上,蒼松道人的臉色愈發的難看了,看去頗有幾分鐵青之色,金瓶兒此刻也不去與他說話了,只是跟在背後,看著蒼松道人高大的背影,她忽然有種感覺,這個男子只怕未必就完全只是一個叛離正道的叛徒而已。

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有誰在乎呢?如今的蒼松道人,若是被曾經是他的同門發現,只怕便是生死相爭的局面,而不過是在十年之前,他還是這個天下第一門派最有實權的人物,這個又有誰會想得到呢?

人生際遇,每多波折,卻不知冥冥之中,到底是凡人自己掌握著,還是由天意定奪,所以才有所謂天意弄人之說麼?

金瓶兒這麼一路走著,心中不期然又想起了不久前剛剛遇到的小環,那個與她有宿緣的年輕姑娘,看起來小小年紀,似乎也為情所困呢!想到小環,她的神情間便緩和了下來,有了幾分溫暖,或許也只有那個小姑娘,才是她唯一可以放開心扉對待的人吧!

也許將來有了機會,與小環在一起浪跡天涯也不錯呢!

金瓶兒嘴角慢慢浮現出淡淡一絲微笑,但這笑容一閃即過,她站住了身子,因為在她身前的蒼松道人也停住了腳步,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聽他的口氣,似乎夾雜著很奇怪的感覺,緩緩道:「這便是了,青雲門龍首峰的天機鎖所在。」

腳下的小徑終於到了終點,金瓶兒走上前去,卻是怔了一下,面上露出一絲迷惑之色,轉頭向蒼松道人看去,道:「什麼,這就是天機鎖?」

蒼松道人面無表情,只淡淡點了點頭。

呈現在他們二人眼前的,並非什麼霞光耀耀的仙家神器,也不是莊嚴雄奇的殿宇樓閣,來到此處之前,金瓶兒曾經想過無數次,但無論如何也沒有猜到,傳說中的天機鎖所在,居然會是這麼一個模樣。

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土坑……

若要說有所區別的話,那便是這個土坑比較大、比較深,是一個大土坑,但看這坑中雜草叢生,山土傾頹,怎麼看都似一個普通的大土坑而已,哪裡會是與名動天下的誅仙劍陣有所關聯的東西?

金瓶兒一時還是難以接受,但一旁的蒼松道人已經跳了下去,站在坑下,向金瓶兒招了招手,金瓶兒歎了口氣,也躍了下去。


躍入土坑之中,腳踏上了坑底實土之後,因為周圍便是泥土,金瓶兒隨即聞到了一股泥土特有的濃郁氣息,她抬頭向上看了一眼,發覺這個土坑居然頗深,剛才從上向下看來沒覺得什麼,等到了下面,才發現這土坑邊緣居然也有一人半之高。

土坑裡的泥土沒有小徑上那般堅硬好走,稍顯柔軟,不過幸好這幾日並無風雨,泥土還算乾硬,不至於深一腳淺一腳的,但是坑坑窪窪是在所難免。

金瓶兒跟在蒼松道人身後,向著土坑深處走去,這裡的地勢是向內傾斜的,越往下走,抬頭看周圍的樹木和遠處的山峰,便越發覺得那些東西都變得高大起來,而自己也漸漸有種渺小的感覺浮上了心頭。

這有些怪異的情緒在金瓶兒心頭迴盪著,讓她著實有些不舒服,不過幸好這土坑雖大,也不至漫無邊際,很快蒼松道人便停住身形,金瓶兒也順勢停下來。

他們此刻置身的乃是這個大土坑的正中,四周泥土紛亂,在中間有幾堆土堆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小土丘,上面有一根三尺長、一尺寬的柱形圓木,斜斜插在小土丘的土中。

蒼松道人默然注視著一看便知是年深月久的圓木,沒有說話,只是眼神中掠過一絲異樣的光芒,過了片刻,一言不發的就要上前。

但就在此刻,金瓶兒忽地在他身後叫了一聲:「道長,且慢。」

蒼松道人轉過身來看著金瓶兒,道:「什麼事?」

金瓶兒道:「請容我看看四周景色。」

蒼松道人一怔,沒有說話,金瓶兒卻是舉目向上望去,緩緩轉動身子。此處雖然已在龍首峰高處,但龍首峰險拔危聳之處,卻仍是突兀刺天,高出此處甚多,且不止一處。

金瓶兒站在土坑中央,只見東、北、西三面赫然都有高峰在側,從這坑底望去,那險峻惡峰似乎帶著幾分傾斜,如三隻手指欲將併攏,而自己這土坑正在最中心處,此刻夜幕低垂,蒼穹如墨,金瓶兒看的時間一久,竟有種天空欲墜、頭昏眼花之感。

只是她畢竟不是凡人,收回眼神鎮定心神之後,神色隨即如常,但面上已多了幾分釋然,隨後目光向著這土坑中疾掃過一遍,忽地身子如被輕風托起,飄了起來,卻是落在了那根三尺圓木之上,隨後又向四周看去。

站在一旁的蒼松道人眉頭微皺,但眼光中已隱隱有幾分讚賞之色。

片刻之後,金瓶兒長出了一口氣,撫掌道:「好心思,好眼光,這是你們青雲門哪一代祖師看中的靈穴,當真是神眼獨到,山峰靈氣盡聚於此,更有三峰齊聚,不使外瀉;不過更厲害的,卻是這一根千年玄木,看似鈍而無鋒,卻恰好刺入靈穴氣脈最弱之處,如打蛇七寸,生生以玄木枯澀之氣,將這滿山靈氣都壓下了,了不起,了不起!」她鼓掌讚歎,卻是由衷而言。

蒼松道人看著她,臉色不知不覺緩和了下來,片刻之後,他淡淡道:「觀察山脈氣象,發掘此穴的乃是我青雲門開派祖師青雲子,至於布下玄木禁制的前輩並無記載,有人說就是青雲子祖師自己,也有的說其實是創下誅仙劍陣的青葉祖師。」

金瓶兒點了點頭,道:「其實我過往對青雲門上下並無什麼好感,但今日一見,卻覺得你們這些祖師中實在是多有驚才絕艷的人物,我是遠遠不及的,看來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蒼松道人哼了一聲,面露自得傲然之色,道:「青雲門數千年以下,豈是其他小門小派可比的,至於我青雲歷代祖師,那自然更是……」話說到一半,他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到了最後,一句話竟是變得沙啞而不可聞。

金瓶兒悄無聲息地從千年玄木上躍了下來,不知怎麼心中突然也覺得有些傷感起來,不願去看蒼松道人此刻的臉色。

這個深深以青雲為傲的人,卻是叛出了青雲的首凶麼?

一個人,又豈是簡簡單單一句「正邪」可以劃分形容的?

土坑之中,一時沉寂了下來,蒼松道人的身軀從背後看去,挺的筆直,依然顯得高大,只是他的神情,卻似乎隱藏在沉默與陰影之中,讓人看不真切。

許久之後,蒼松道人的聲音低沉,緩緩道:「我們耽擱許久了,開始吧!」

金瓶兒點了點頭,道:「要怎麼做,你說吧!」

山風習習吹過,周圍茂密的樹木隨風搖擺,夜幕低垂,只聽見那深深的土坑之中動靜響個不停,持續了好一會兒,忽地靜止了一下,片刻之後,只聽一個悶響,卻是一件事物被拋出了土坑,重重地掉在土坑邊上的小徑之上。

微弱的星光下,赫然正是那根千年玄木!

又過了一會,衣襟聲動,金瓶兒與蒼松道人一起躍上土坑,以他們二人的道行,看去竟似乎也有些疲憊,顯然要改變這靈穴氣脈,甚至是天機鎖的做法,並非輕而易舉。

金瓶兒喘息稍定,皺眉向蒼松道人問道:「既然我們是來毀壞這天機鎖,意圖將來若有事,青雲門再不能以七脈山峰靈氣相助誅仙劍陣,那麼將這千年玄木拔開不就行了,何必還要強改氣脈匯聚之地,豈非是多此一舉?」

蒼松道人搖了搖頭,道:「這青雲山乃是世間福地,靈氣極盛,正因如此,當年青雲子祖師才會看中此地。只拔開千年玄木,不過是令靈氣外洩,但一來此處地脈靈氣原就極盛,二來妳看這外邊尚有三峰聚攏,靈氣外瀉更是難上加難。只有改變氣脈匯聚之地,雖然不過是稍移,但只要令靈氣匯聚之點離開這天造地設、幾如鐵桶一般的三峰聚攏之勢,便可借高山風勢,徐徐散去。將來再有人祭出誅仙劍陣,此處龍首峰雖然靈氣依舊旺盛,卻已是散的滿山遍野,不可凝聚,他也是無計可施了。」

金瓶兒這才醒悟過來,點頭稱是,隨即又問道:「那眼下龍首峰天機鎖已經毀去,其餘六脈的呢?」

蒼松道人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道:「我們最多只能毀去剩下的落霞峰、風回峰、朝陽峰三脈天機鎖,至於通天峰、大竹峰、小竹峰三脈,只怕是無計可施了。」

金瓶兒好奇心起,道:「這又是為何?」

蒼松道人淡淡道:「通天峰乃是青雲主脈,防守最嚴且不去說他,那處靈氣亦非同小可,誅仙劍陣發動之時,向來以通天峰靈氣為主,六脈靈氣為輔,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稍有異動,我那位道行通玄的道玄師兄只怕便知道了,所以是不能動的。」

他頓了一下,又道:「落霞峰、風回峰、朝陽峰三脈天機鎖所在我都知曉,想來並無太大困難,但那大竹峰、小竹峰二脈,我並不知曉天機鎖的位置。」

金瓶兒奇道:「這又是為何?」

蒼松道人默然片刻,道:「小竹峰上向來只收女弟子,門禁森嚴,首座水月也是脾氣剛戾,等閒人都不放進山去,更不用說天機鎖這等大事了;至於大竹峰,我向來和田不易、蘇茹夫婦不大合的來,田不易是個傲氣性子,門下弟子不多又不成器,卻偏偏也藏著掖著,全不讓人知道。」

金瓶兒聽了不覺有些好笑,但隨即皺眉道:「那我們只壞了四脈天機鎖,會不會少了些?」

蒼松道人搖了搖頭,道:「不然,據我所知,只要青雲七脈中有超過半數的靈氣出事,則天機鎖禁制便全無效用了,因為主峰通天峰靈氣實在太盛,甚至有殺伐之意,非得要其餘六脈靈氣相互制衡方能行法,少了一兩脈靈氣還好說,若是同時少了四脈靈氣,只怕那誅仙劍陣是否能夠祭出都有問題。」

金瓶兒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下蒼松道人,忽地笑道:「道長你果然深謀遠慮,這些事兒,只怕在你心裡不是一日兩日了吧!」

蒼松道人臉色一沉,向金瓶兒看來,金瓶兒仍是笑盈盈的模樣,絲毫沒有躲避他眼光之意。片刻之後,卻是蒼松道人首先移開了目光,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這處土坑。

金瓶兒收回目光,落在了腳下,只見那千年玄木正平靜地斜躺在小徑一旁,她微微一笑,伸腳將玄木踢入了雜草叢中,隨後向著蒼松道人離去的方向也走了過去。

在她身後,那座神秘玄奇的大土坑,似乎仍舊與往常一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土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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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普德~

須彌山,天音寺。

陡峭的山道在山間蜿蜒伸展,和往日一樣,在和煦陽光照耀下的這一日,依然是人頭湧動,無數虔誠的信徒向著那座寺廟走去,去瞻仰和參拜心中的神靈。天音寺的僧人們分佈在四處,接引著上來的百姓,在一些山崖峭壁危險處,一般都站著幾位僧人以防萬一,同時知客僧人在山門處面帶微笑地迎送著來來往往的人們,一片祥和景象。

天音寺主持普泓大師的弟子法相,此刻也站在山門之後,注視著人來人往。以他的身份修行,早已經不用做這些功課了,不過他心地仁和,往往看到同門僧人因為人多而有些忙碌的時候,便會過來幫手,這一日也是這樣。

只是這一日他心中似有些恍惚,心神不寧,卻又說不出到底哪兒不對,看著面前閃過一張張虔誠的面孔,他在接引之餘,合十低頭默念著「阿彌陀佛」,直到一個身影突然從人群之中走了出來,站在他的面前。

法相抬眼看去,頓時一怔,顯然根本沒想到會看見面前此人,隨即面上露出笑容,微笑道:「我們又見面了,施主。」

來人正是鬼厲,只見他一身灰布長袍,站在周圍那些前來參拜的百姓之中,顯得一點也不起眼,唯一有些顯眼的,大概還是在他身邊好動的那隻灰毛猴子。

鬼厲的面色看來顯得有幾分憔悴,整個人雖然說不上意氣消沉,卻也並不見得多少精神,只是對法相笑了笑,道:「法相師兄,麻煩你通報一聲,我有點事,想拜見普泓大師。」

法相微笑道:「張施主放心,當日恩師就已經吩咐過了,只要是你前來,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與你相見,請隨我來吧!」說罷,法相當先走去。

鬼厲默默跟在他身後,這一路走去,只見天音寺內殿宇重重,香火飄散,更不用說滿目人影,摩肩接踵了。

二人走了一小會,鬼厲忽然對法相道:「法相師兄,你說青天之上,當真有神明所在麼?」

法相沉默了片刻,道:「施主,以我佛家看來,世間處處有神明,但最重要的,當還是在各人的心頭。」

鬼厲面色漠然,看了看周圍那些人們,低聲道:「我不懂。」

法相靜靜道:「施主身世坎坷,磨礪艱深,以小僧看來,若欲尋解脫,最要緊處便在自己心中『看開』二字。」

鬼厲默然良久,始終沒有言語,法相也不多說,領著他一路走去。二人穿廊過道,一路上了後山小天音寺。

來到禪室之外,法相向鬼厲點了點頭,鬼厲會意停下腳步。

法相輕輕叩了幾下房門,道:「師父,是弟子法相,今日鬼厲施主上山,前來拜訪了。」

禪室內隨即響起了普泓大師渾厚慈和的聲音,道:「請鬼厲施主進來吧!」

法相輕輕推開房門,退後了一步,向鬼厲伸出手臂,低聲道:「施主請。」

鬼厲點了點頭,走進禪室,法相跟在他身後也走了進去,隨手將房門合上。

普泓大師仍如往日一般坐在榻上打坐,望見鬼厲,他面上浮現出慈和的笑容,合十道:「你來了,施主。」

鬼厲對這位普泓大師心下是頗為尊敬的,當下不敢怠慢,深深一躬,道:「弟子叨擾了。」

普泓大師搖頭笑道:「我早就說過了,天音寺之山門對你門戶大開,你隨時皆可前來,何況你來這裡,我只有高興的很,卻不知你可有什麼事麼?」

鬼厲微微遲疑了一下,抬頭看著普泓大師,道:「不瞞大師說,弟子此番前來,的確是有一件事想請教大師的。」

普泓大師道:「施主但說無妨。」

鬼厲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終究還是道:「請問大師,貴寺之中,可有一件名喚作『乾坤輪迴盤』的異寶麼?」

普泓大師一怔,站在他身邊的法相面上也是露出了詫異之色,二人對望了一眼,隨後普泓大師點了點頭,道:「不錯,敝寺確有此物。」

鬼厲精神登時一振,普泓大師將他的神情看在眼中,眉頭又是輕輕皺了一下,道:「請問鬼厲施主,為何突然問起此物?」

鬼厲遲疑了一下,道:「說起來弟子的情況二位也是知道的,十年之前在青雲山上,弟子有一位朋友曾為了弟子而身負重傷,至今仍昏迷不醒。」

普泓大師合十道:「碧瑤姑娘重情重義,老衲也是十分敬佩的。」

鬼厲道:「十年來,我走遍天涯海角都只想能將碧瑤救治過來,可是天不從人願,至今仍未有進展,」說到此處,他面色雖未有明顯改變,但眼神之中那一股黯然之色,卻是再也掩蓋不住。

鬼厲沉默了一會,抬頭望向普泓大師,道:「不瞞大師,弟子此番前來,乃是前段時日偶然聽了一位前輩之言,說是天音寺中有件神妙莫測的異寶乾坤輪迴盤,有轉陰陽、定魂魄之異能,或許有些微希望可以救治碧瑤,所以這才厚顏前來,望大師慈悲心腸,將這寶物借與弟子,一旦使用完畢,定然親自歸還。」

說到最後,鬼厲嘴唇微微顫抖,顯然心情激盪,看他面色幾番變幻,似乎有些遲疑,但隨後身子踏前兩步,雙手握緊,緩緩在普泓大師面前跪了下去。

普泓大師吃了一驚,連忙伸手,急道:「施主千萬不可如此,快快起來。」

旁邊法相早已上前扶住鬼厲,將他攙了起來。

普泓大師注視鬼厲良久,面色仍是一片慈和,不過眼光卻似乎有些飄忽,顯然這件寶物對他來說也是非同小可,一時間難下決斷。

又過了片刻,普泓大師緩緩合十道:「施主,老衲有一句話想請問一下。」

鬼厲立刻道:「大師請說。」

普泓大師面色微顯得凝重,道:「乾坤輪迴盤在天音寺一事,除了敝寺老衲幾位師兄弟之外,便只有老衲弟子法相一人知道,此事頗為秘密,卻不知施主口中那位告知你此事的前輩,是哪位高人指點呢?」

鬼厲一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默然良久,他低聲道:「大師恕罪,非是弟子有心隱瞞,實是那位前輩在告知弟子此事之時,特意吩咐弟子不可洩漏他的身份,所以……」說到最後,他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面上失望、焦灼之情隱隱浮現,顯然心中也是爭鬥十分厲害,但終究還是沒有再多說什麼。

普泓大師眉頭一皺,沒有言語,低頭沉吟。

鬼厲將普泓大師面色神情看在眼中,心中更是焦急,他來天音寺之前也的確想過這件聞所未聞的法寶如果果然有這等異能,那自然是非同小可的絕世奇珍,天音寺珍而重之那是再自然不過的,只是如今看普泓大師等人的反應,似乎並未有拒絕之意,但意外的卻似乎對鬼厲這個消息的來源十分在意。

鬼厲這個消息自然是當日在河陽城外古道之上聽周一仙說的,他與周一仙相識越久,便越發感覺這看似滿口胡言的江湖算命先生實是莫測高深之人,只是周一仙當日告知他這個消息之後,卻又再三叮囑,令他絕不可將他本人洩漏出來。

此刻鬼厲心頭委實如有幾股熱血互相沖蕩一般,一邊是對周一仙的承諾,另一邊卻是更重要的漫漫十年的宿願。為了碧瑤,哪怕只有一絲半點的希望,他當真都是什麼都願意付出去追求,眼下此刻進退不得,他心中天人交戰,一時間是痛苦不已。

幸好就在這時,普泓大師忽然長歎一聲,道:「罷了,不管告訴你的人是誰,可你終究是和普智師弟他有宿世之緣,而且說起來這件寶物也是普智師弟他……」普泓大師忽地苦笑了一聲,住口不言,從佛榻上站了起來,看著鬼厲合十道:「施主,你請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鬼厲一怔,但聽普泓大師的意思竟是不再追究消息來源,且有將寶物相借之意,不由大喜過望,一拜到地,連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道:「多謝大師。」

普泓大師上前扶起了他,微笑道:「施主不必多禮,我們走吧!」說著僧袍一揮,向屋外走去。

鬼厲與法相跟在他的身後,鬼厲忍不住問道:「大師,我們要去見誰?」

普泓大師淡淡道:「施主應該知道世人常將敝寺老衲幾位師兄弟並列稱呼吧?」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天音寺四大神僧『泓、德、智、空』,萬民無不敬仰。」他口中說到那一個「智」字時,臉上閃過了一絲複雜之色,連聲音也低沉了一些。

普泓大師與法相都感覺到了這一點,心中暗歎之餘,自然也不多說什麼。

普泓大師合十道:「老衲的三師弟普智就不說了,四師弟普空當日你也曾經見過,現下老衲要帶你去見的,便是老衲的二師弟普德。」


三人一行從後山小天音寺下來,又走進了熱鬧喧嘩、香火鼎盛的天音寺中,一路之上天音寺僧眾自然是看到方丈時無不恭敬合十行禮,即便是尋常百姓信徒,也俱是大喜過望紛紛拜倒,甚至有些老人家更是將普泓大師看作神仙一般,跪下磕頭起來。

普泓大師和顏悅色,面容慈和,一路行去,繞過人數最多的正殿,拐向了天音寺較為偏僻的西北角。隨著三人腳步行進,信徒們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身後,周圍也漸漸變得冷清起來,到了最後,普泓大師等在一條小徑盡頭的一個僻靜小院門口停住腳步的時候,周圍已然不見有一個人影了。

鬼厲抬眼看去,只見眼前這座小院極為簡陋,旁邊一人高的牆上早已斑駁剝落,牆角到處生滿了青苔,小院的院門是半掩著的,眾人可以清楚地看見小小的院落中庭中,落滿了遍地的枯葉,不時吹來了微風,將地上的落葉輕輕吹動飄舞,更增添了幾分蒼涼古舊之意。

小院門扉之上,掛著一塊十分殘破的匾額,上寫著三字:靜心堂。

鬼厲默默望著匾額,似乎有些出神,普泓大師走進小院,法相跟在他後頭。

走了幾步發現身後的鬼厲似乎沒有跟上,有些詫異,回頭卻見鬼厲還在看著那塊匾額,法相不由得有些奇怪地道:「張施主,怎麼了?」

鬼厲身子一動,似乎回過神來,默然片刻,走了過來,淡淡道:「沒什麼,只是匾額上的名稱,與我少年時所住的地方有些相似,一時失態,失禮了。」

法相多看了他一眼,搖頭道:「哪裡,施主請進吧!」

鬼厲點了點頭,向著小院深處走去,前頭普泓大師也已在這個小院中一間木屋前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他們二人。

鬼厲走上前低聲道:「弟子失禮了。」

普泓大師微微一笑,道:「無妨。」說著回過身子,在那間木屋門上輕輕伸手「咚咚咚」敲了三下,道:「阿彌陀佛,普德師弟,今日我帶了一位施主前來見你,打擾師弟清修了,罪過,罪過。」

一陣輕風,從鬼厲等人身後吹了過來,吹起了漫天落葉,吹得他們衣襟輕輕飄動。在他們面前,那扇木門似乎也被風輕輕推動,發出「吱呀」一聲輕響,竟是無人自動,緩緩向內打開來。

同時,屋中傳來一個蒼老而低沉沙啞的聲音,彷彿放置太久而銹蝕的鐵器,悠悠地道:「是……誰?能勞……動師兄你的大……駕……啊……」

普泓大師微微一笑,走了進去,法相跟在他的身後,鬼厲不知怎麼,心中突然有些緊張起來,深深吸了口氣,這才邁步走進了木屋。

儘管鬼厲早知天音寺僧眾都並非是看重俗世奢華的人,而且想來天音寺中擺設都十分簡樸,但走進這木屋,其中的簡陋卻仍令他吃了一驚。這屋中擺設哪裡是簡樸,而是根本就沒有擺設,空蕩蕩的一片地板只有其中一個角落鋪著乾燥的茅草,一位面色黝黑、形容枯瘦的老僧盤膝坐在那裡,正緩緩抬眼向他們看來。

普泓大師走上前去,來到那位老僧身前,鬼厲默默站在身後,從旁邊看去,只見那老僧與普泓大師神色當真是天差地別,普泓大師神采奕奕、慈眉善目,看起來莊嚴而自有氣度,難怪剛才無數虔誠信眾俯身下拜,對比起來,那位坐在角落的老僧則當真可以用佛家那句常用的「臭皮囊」來形容了。

普泓大師站在那位老僧面前注視他許久,方緩緩歎了口氣,就在那位老僧面前的骯髒地上直接坐了下去,淡淡道:「師弟,我們有十年不見了罷?」

那老僧緩緩合十,聲音仍是那般沙啞低沉而緩慢,道:「是……啊,師……兄一向可……好?」

鬼厲聞言心中一驚,他們師兄弟二人都同在這天音寺中,而看這位老僧所處院落雖然偏僻,但一路行來卻也並不見天音寺特意看守,顯然並非是閉關,漫漫十年之中,他們二人居然從未見面,當真是匪夷所思。

似乎是猜到了鬼厲心中所想,普泓大師轉過頭來對著鬼厲笑了笑,道:「這位便是老衲的二師弟普德。」

鬼厲雖然直到現在仍不知曉普泓大師為何要帶他前來見這位普德大師,但以天音寺四大神僧之尊,加上此番自己乃是有求於人,自是不敢怠慢,連忙施禮道:「弟子鬼厲,拜見普德大師。」

普德大師緩緩把目光移了過來,落在鬼厲臉上,他的動作十分僵硬緩慢,甚至讓人覺得連他的目光移動也是吃力的。鬼厲心中十分不解這名動天下的四大神僧之一怎麼會是這般模樣,但面上卻是絲毫不敢失了禮數。

旁邊的普泓大師淡淡道:「普德師弟他所參修的乃是我佛門一脈分支,名曰『苦禪』,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修行,你莫看他現在容貌枯槁,但若論修行道行,普德師弟已是遠勝於我。」

普德大師枯槁的臉上嘴角微微一動,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反正從外表上是完全看不出來表情的變化,慢慢道:「師兄……你說笑了……」

普泓大師合十低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隨後道:「師弟,今日前來打擾清修,罪過不小,在這裡先行賠罪,只是此事不比其他,」說到此處,他向鬼厲看了一眼,道:「師弟,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普德大師自從剛才看向鬼厲,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只是他的眼神似乎永遠是那般古井無波,誰也看不出他心中想著什麼。

此刻聽了普泓大師的話,普德大師緩緩道:「是……誰?」

普泓大師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他便是十年之前,普智師弟所種下的那場冤孽之錯,那位青雲山下草廟村中的少年張小凡。」

「什麼!」第一次的,普德大師發出的話語沒有停頓,甚至連面色也微微改變,半晌之後,他的眼光仍深深注視著鬼厲,道:「他就是……那個孩子?」

不知是不是話語說的漸漸多了,普德大師的話裡停頓也漸漸少了,逐漸變得流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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